高君,吉林蛟河人,2002年开始写小说。已在(钟山)、(山花)、(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过中短篇小说50余万宇。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等转载。现居长春。
那帮小丫头小小子刚被房东老头儿哄走,女人就来了。
房东老头儿拎着一嘟噜钥匙,冲坐在门口洗衣服的大姐说,你瞅瞅,现在这孩子!顶多也就十六七,当爹妈的在家哪知道哇。刚来是俩小小子,不几天就领来仨丫头,凭门不走,净走窗户,一作半宿,吱哇叫唤。我可不惹这麻烦,认可俩月房租不要了。选一阵租房的都滚成球了,早上还来一帮呢。大姐搓衣服的手顿了一下,说,天都凉了,让这帮孩子上哪住去呀。老头儿说,我早就看明白了,都是学生,哪个学校能没住的地方?这眼瞅着就到冬天了,要是两天不烧火,这屋的水管子冻了不说,这一趟房得全跟着遭殃。大姐叹了一口气,刚说出真是的……一抬头,就看见女人走进了院子。
她一进来却不像别人,东瞧西望,而是直接奔向老头儿。这是个城里女人。这个女人也要租房子,大姐心想。
房东老头儿领她进了那间空屋,不一会儿她就先出来了。大姐看她把手罩在天灵盖上,眯起眼睛朝天上看了一下,然后就朝自己看过来,大姐立刻埋下脸。两人开始讨价还价。女人说,多偏哪,这地方原来就是小五队,我下乡时还在这呆过呢。老头儿说,不偏早就让开发商给扒了,你看现在哪还有平房了,乡下来打工的租,城里等回迁的租,还有交不起取暖费把楼租出去的也来租。大姐看见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老头儿也一下子看出来了,他朝大姐看了一眼,说,这一阵找房的都滚成球了,推都推不开,今儿一大早就来好几伙,这才刚把那帮孩子打发走,不信你问问这个大姐。女人立刻就朝大姐看过来,大姐一慌,脱口说道,嗯,是怕那帮孩子闯祸。女人白了她一眼。大姐又一慌,说,真是的,天都凉了,让那帮孩子上哪找房子去啊。女人又白了她一眼,把脸别过去。大姐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手也跟着不听使唤了,她没顾上低头,一面怔怔地看着女人的侧脸,一面想着刚才自己说出去的话,竟连半句也想不起来了。女人金色的耳坠颤了两下停住,一下子变白,像麦芒一样刺疼了她的眼珠。我是说错话了。她的下嘴唇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被立刻咬住。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搓板和两手中间。老头儿说,你这是赶得巧。要不,连半间都腾不出来呢。
女人说,凑个整,一个月一百五。
老头儿说,就一百七。
女人说,我一块交半年的。
老头儿说,那也是一百七。
女人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说,再过一个月等这帮乡下的一走,你这房子都得闲起来。大姐的下嘴唇一下子从牙齿间溜出来,一连哆嗦了两下。女人从鼻腔发出一声很轻的声音,说,都怨我家的他得瑟,一百平还嫌小,非要换跃层的,要不谁来遭这罪。她打开挂在手脖上的小包,十分漂亮地抽出几张红乎乎的大票,说,得,我不跟你讲了,你们吃房租的也不容易,我先一块交仨月,一个月一百六,仨月四百八。
大姐突然抬起头,说,行!一百六六六大顺,四百八发发发。
这院子有两趟脸对脸的连脊房,一侧还有三间“拐把子”厢房,一共十五间,除房东老头儿一家住两间外,其余全住一间,十四户,地道的大杂院。人也是哪儿的都有,有卖凉皮的四川小两口,倒弄菜和水果的一家山东人,还有卖鸡蛋的爷俩,看不出是哪儿的人,口音怪怪的。这些人起早贪黑,忙得噼哩扑腾。晚上院子里停满了大小不一的三轮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白天却安静得很,安静极了。房东老头儿除了每天接送小孙女上学,偶尔站在门口抽棵烟,其余时间就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反正不在家,门上挂着锁。整个院子就剩下大姐一个人。
女人好像很熟悉这样的情况,不早不晚,这院子大批人马前脚一撤,后脚她就把家搬来了。大姐依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洗衣服——她哪来的那么多脏衣服呢?女人朝这边看了一眼打开门锁。三辆三轮,没有车夫,另外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大姐听见那女的冲屋里喊了一声,胡凤提!先搬哪样?那两个男的一个很年轻,但不是她儿子,另一个倒跟她年龄差不多,很精神。大姐看了一会儿,觉得也不像是她男人。他手指间夹根烟远远地站在一边,倒像一个卖呆儿的外人。大姐站起身,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就这么看着,应该过去帮着干点啥。犹豫了一小会儿,大姐回屋拿了一把笤帚。
一个头发乱哄哄的老婆子手里拎着一把炉钩子,脚步零乱地走进院子,大着嗓子说,我操,可真麻溜儿,撒泡尿工夫没瞅着,就倒弄过来了。吱一声啊,帮你忙活忙活。她斜了一眼抽烟的男人,又四处打量了一下院子,说,还别说,真挺敞亮,比我那的小趴趴房强多了。胡凤提走出来,脸白了一下,说,刚才没找着你,寻思一会儿还得回去呢。老婆子嘻嘻哈哈地说,啊,我刚才到房后撒泼尿,回来见屋子一空心也一下子空了,你说这冷不丁还怪闪的慌,都一块住了小两年了。这院子挺敞亮,房租比我那贵吧?胡凤提脸又白了一下,扭头冲屋里喊了一声凤英,凤英灰头土脸的就出来了。胡凤提说,你看,我刚才让你上房后找找,你不听。凤英愣哈哈地看看老婆子又看看胡凤提。胡凤提白了凤英一眼,钱不是交给你了吗?赶紧给人家。老婆子说,啊,赶趟,我也是想过来瞅瞅,顺便把炉钩子给你捎过来。凤英说钱?什么钱?多少?老婆子刚说了半截——一个半月的……就被胡凤提一把拽屋里去了。凤英嘟哝了一句,炉钩子不是都拿来了吗?胡凤提立即吼道,谁说拿来了?没拿!
大姐拎着笤帚立在那儿,不远不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直到老婆子夹肢窝夹着一块像烤糊了的地板革走出院子,她才犹犹豫豫地迈进门槛。她看见胡凤提正跟凤英发火。凤英说我哪知道。胡凤提说要知道你蹬得这么慢,我还不如雇一个车夫呢,才五块钱,这下可倒好……胡凤提一愣,赶忙拨拉了一下凤英,说行了行了。大姐红着脸说,我是一门的,正好没事儿,帮你拾掇拾掇。胡凤提笑了一下,说不用,好几个人呢。大姐说,那,我在院子给你摆烧柴吧,我看有一三轮烧柴。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院子里的人马一散,大姐就端着一个大红塑料盆出来开始洗衣服。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把两手伸进水盆里的同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抬头朝五门望上几眼。往往只隔上一小会儿,就能看见胡凤提走出来。在大姐跟里,胡凤提每一天推门出来都是一副焕然一新的样子,穿戴齐整,头发上保存着梳齿的痕迹,脸白得像瓷砖,嘴红得像火炭。她麻利地锁上门,朝这边看都不看一眼,像躲开一个讨厌的什么东西一样跨上自行车就走。可这院子只有我一个人呢。大姐垂下眼皮,感觉她脑后吊得高高一左一右悠荡着的马尾辫,就像一条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抽在自己的脸上。城里人傲着呢,她是瞧不上自己呢。大姐把两手从水盆里抽出来,感觉像从泥浆里抽出两只红萝卜,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一会儿,回屋拎过一个暖水瓶,又找了一副橡胶手套。下午两三点钟光景,院子里挂满了半湿不干的衣服被罩床单一类东西,发出呼呼啦啦好听的声音,和洗衣粉好闻的香味。大姐依然在院子里坐着, [##] 大红塑料盆不见了,她坐在飘扬的布片中间,感觉就像坐在旗帜里,和飘飞的鸟群中。太阳还暖着,暖不了多久了。自己的这份活儿也做不了多久了。她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微微地合上眼睛。不一会儿,胡凤提就回来了,胡凤提回来时,自行车铃在大门外总是先响两声,然后她一直骑到门口。大姐在床单和床罩下面,不仅能看见一前一后转动着的两只车轮,还能看见两边踏板上的两只脚,以及鞋面上亮闪闪的金属片。接着是锁车锁的声音,开门锁的声音,哐的一声人就不见了。大姐的眼皮跳了跳,想,她其实不用按车铃,这院子只有我一个人呢。
一天中午,对门卖菜墩菜板的小两口回来了,两人进院子时还有说有笑的,一个坐车,一个蹬车,看样子这一上午生意不错。两人跟大姐打招呼说,真能干,还不歇气儿啊?大姐也笑着跟他俩打招呼说,取货啊。女的从三轮车里跳下来,说嗯,歇歇气儿。两人进屋,男的又推开一条门缝朝大姐这边看了两眼,关上门,门窗帘就一齐刷刷拉上了。大姐微微一愣然后就微微地笑了。她甩甩手也进屋了。抽完一根烟,又续上一根,大姐扯过来枕头想眯一觉。刚要迷糊过去,就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噼里扑腾一阵乱响,女人嗷的一嗓子。大姐犹豫了一下,下地朝门外一看。我的天,大的小的菜墩们像车轱辘似的从对门被扔出来,几只朝大门外跑去,几只被大塑料盆截住,另几只朝自己门上冲来。咚的几声就都趴下了。怎么一会儿又打起来啦?女的骂了一会儿,说,你他妈看看人家新搬来的五门,同样是老娘们儿,看人家穿的戴的,再看看我,都快赶上老母猪了,人家还要住跃层呢,再看看咱,连张结实点儿的床都买不起,一整就塌,两整就塌,这日子叫我跟你他妈的咋过?男的说,塌了好,塌了再修,一整你就跟人比,两整你就跟人比,你天天跟人比个屁?女的说,比咋的了?凭啥不比?同样是老爷们儿,人家能挣大钱你凭啥不能?男的说好好,明个儿我就去给你挣大钱,你别怕我犯王法就行。
两人推着半车菜墩菜板走了以后,大姐突然想,对啊,咋一直没见着她男人呢?
雨一场接着一场,太阳淡了,风变得锋利起来,四野像夜夜在盐水里浸了一样,早晨结着一层硬壳,挂满盐花花。天真的凉了。
先是紧挨着胡凤提家的六门,卖凉皮的四川小两口决定要走了。这点大姐早就感觉到了。天一凉,大多数人就都不吃凉皮了。大姐看着两人每天早晨推走的铝合金货柜里的凉皮越来越少,回来得却越来越晚,人也越来越蔫巴。就知道他们差不多要走了。说起来,这小两口还真能吃苦呢,每天后半夜两三点钟就开始做凉皮,一天工都不歇。夏天时每天一百碗还不够卖呢,却只做一百碗,再多就把炕给烧着了。大姐去他们家买过一回凉皮,小屋又脏又乱,热得跟蒸笼一样。那凉皮却好吃得很,筋得跟胶皮一样,一共八九样佐料呢,也不贵,两块钱一大碗。为啥不在外面搭一个炉灶呢?小媳妇说一是院子里地方小,哪都是烧柴怕跑火,另外再租一个地方费用太大,再说也干不过来。大姐当时就想,干不过来为啥不雇人呢?要雇人自己就很愿意干呢。转念一想,人家那是绝活啊,怕让人偷了手艺吧。小媳妇模样挺俏,男的也精神,只是感觉年龄大,猛一看觉得两人像父女呢。在这个院里,小媳妇只跟大姐说话,大姐出去取活时碰上两回拆迁卖烧柴的,便宜得很,大姐就给领到他俩卖凉皮的小摊上,大姐知道他们每天都要用掉很多烧柴。这天,大姐正在院子里洗床单,小媳妇走过来,说我俩要走了。大姐说知道,哪天?小媳妇说今晚,半夜到达州的火车。大姐停下手,说这么快?小媳妇说,剩的零碎东西先可你吧。大姐说烧柴,我买烧柴。小媳妇说你这堆都够烧一冬了。大姐说五门,我先替五门买下,她家门口就那么一小堆儿。小媳妇说,我不传闲话,我就跟你说,前两天半夜,我听见隔壁在呜呜哭呢。大姐抬起头,说,你听确实了?小媳妇点点头,蹲下来。过一会儿,说,大哥对你好吗?大姐一愣。小媳妇说,咱俩一样,我和他也不是一家的。我俩一起到达州,然后各走各的。今晚半夜一走,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大姐鼻子一下子酸了起来。小媳妇说,我听够了这的人喊我小媳妇了,男女老少黑天白天都喊我小媳妇,我叫杨梅,我才十九岁。大姐吸了吸鼻子说,我也是,原来在老家还嫌李桂芝这个名不好听,到了这连不好听的都没了,大人小孩都叫我大姐,连房东老头也这么叫。八成是我面相太老了。四十四长得像五十四。
别天天光顾得干活儿,化化妆,打扮打扮吧。
打扮啥?都当姥姥了。
我看五门的长得一点儿也不比你年轻,就是会化妆,会打扮。
人家是城里人。
管是哪的人呢,该打扮也得打扮。我就是受够了。
房东老头儿把门灯换成了100瓦的灯泡。其实不用换,秋天的月亮亮得很。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挤满了院子,一边拍打着叮在胳膊上脸蛋上的小咬,一边嗡嗡地说着话。一些人从六门进进出出,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拎到三轮车上,然后几个男人争抢着跨上三轮车送“小两口”去了火车站。胡凤提家的门一直挂着锁。
剩下的人却还在院子里站着,像赏月一样,静静的,都不再言语。
只有李桂芝一个人在倒弄烧柴,从一个门旁倒弄到另一个门旁,没有人帮忙,因为她在做无用功,也没有人制止,因为大伙儿都看出来了,她就想这么做。只是没有人看出来,她在静悄悄地流眼泪,她脑门上耷拉下来的那一绺头发正好遮住了她的眼睛。那眼泪一汪一汪地涌出眼眶,没有经过脸颊,而是一颗颗直接落到了烧柴上,然后瞬间便洇开了。她听见了吧嗒吧嗒的声音,不是滴落下去的眼泪,是揣在衣兜里的两样东西在相互碰着——半管口红和半盒粉底,是叫杨梅的十九岁四川小姑娘送给她的。
秋菜上市了。
晚上在院子里,胡凤提对李桂芝说,大姐,明个你早点儿起来,咱俩直接去大地,可劲儿挑。李桂芝说几点?胡凤提笑,说别惊着你家那个人的好梦就行。李桂芝也笑,说你净扯。
天一麻麻亮,两人就用布兜拎着菜刀出发了。胡凤提另外还拎了一个塑料兜,里面装着一套劳动服和一双黄胶鞋。李桂芝心说,好一个胡凤提,你可真浪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没向后拐。却来到街上。街上竟热闹得很,马车驴车机动车或走或停,大葱大白菜装得冒尖,像小山一样忽忽悠悠的,还有土豆雪里蕻大萝卜胡萝卜。一些蓬头垢面穿着毛裤趿拉着拖鞋的女人围着车七嘴八舌地侃价。胡凤提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她的高跟鞋清脆地叩打着清晨零乱不堪的柏油路面,也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李桂芝大姐的心,咔咔咔咔,她脑后高吊着的马尾辫充满朝气地一摇一摇,像个小姑娘一样。李桂芝下意识地抚了两把脑瓜顶,抻了抻衣襟,她看着自己的脚,那双男式黑雨靴好像一下子又长出来一截,并且突然交叉了一下,险些把她绊倒,她打了一个趔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她说,咱俩不是去菜地么。胡凤提回头冲她笑笑。她说,那我先去问问价。胡凤提说走吧,都在心里呢。
两人坐在一家很干净的小吃部里,胡凤提从塑料兜里掏出一包漂亮的面巾纸,抽出两张递过去,又抽出一张,低头在嘴 [##] 唇上抹了抹,说想吃啥?李桂芝说,一点儿不饿,昨晚我特意多吃了半碗饭。胡凤提哈地一声乐了,说你可别逗我乐了,我头一回听说,还有提前把第二天的饭先给预吃的。李桂芝说,在我们农村差不多都这样,第二天起早上地懒得做,做了也吃不下,头天晚上就多吃点儿。胡凤提冲服务员说,来两屉小笼包,一碗打了。李桂芝说,我真不饿。胡凤提说,一吃就吃下去了,给点儿面子。李桂芝拿起筷子,认真地看着胡凤提说,往后你就叫我李桂芝吧。胡凤提愣了一下。李桂芝依旧认真地说,我听够了这的人叫我大姐了。
太阳升起来了。菜地苍茫而辽阔,像翻涌的绿色波涛一样。抱紧的菜心在不知不觉中扑扑簌簌地抖开,把挂着的露珠像烟一样弹开去,那烟就静静地旋在菜梢之上,久久不去。
两人坐在菜地边抽烟。
李桂芝说。你就是穿这身衣服也好看,像下乡知识青年。胡凤提笑了一下。两人又唠了半天。李桂芝突然说,我能听见白菜抱心的声音,就像慢慢攥拳头的动静一样。李桂芝说,还有,土豆和地瓜在土里一拱一拱变大的声音,就跟小鸡崽小鸭崽撑破蛋壳的声音一样。李桂芝说,你在瓜秧子下面摸过土豆和地瓜吗?那可得掌握好窍门,你得先看看那秧子是不是蔫巴了,水的灵的可不行,蔫巴越狠结的瓜才越大,然后你再看看地皮裂的纹大不大,完了你就下手摸吧,准没跑儿,都是大个儿的,摸到一个心就使劲撅一下,就跟摸到一个活物似的。等来年夏天我领你回俺老家……李桂芝突然把话停住了。胡凤提转过脸看了她一眼。李桂芝叹了一口气,又对着一棵烟,说,咱们女人就跟老瓜秧子一样,瓜长得越大,秧子就越蔫巴,到最后就干巴了。胡风提说,其实当农民也挺好,有地就有饭吃,到死都不会下岗。你家地多吗?没了,李桂芝使劲抽了一口烟,说,房子和地都卖了。前些年种地不挣钱,租都租不出去,就给卖了,一晌地才卖一千块钱,现在就是花一万也买不回来了。人都没长前后眼哪,现在种地还给补钱,那几年种地八百六十样费用,卖地的不是一家两家。我现在都不寻思了,一寻思就一宿不合眼。胡凤提说,在农村房还好说,地可是命根子,就是卖啥也不能卖地啊。打工?哪来那么多工可打?你没看看现在有几家厂子烟囱冒烟的?人多得跟蚂蚁似的,天天都有下岗的,一帮帮的大学生都没处消化呢,哪还有咱们这些老瓜秧子地方啊。李桂芝说,那你们单位呢?胡凤提说,买断了,不买不行,说白了就是给你撵家去了,我十七岁下乡,二十岁进厂,干了二十三年,一共才给五千块钱,都不够大款们一顿饭的。要是生一回病就完了。李桂芝说,你没房子啊?胡凤提说,没房子就更完了,没房子我就得喝西北风了,一块租出去三年。李桂芝又张了张嘴,却把话咽回去了。胡凤提站起身,扑搂了两下屁股,说,我过去跟他们杀价,你先在这等着。李桂芝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买那么多了……今年冬天,还说不定在哪呢。
院子里很热闹。女人们都在讨论着买不买秋菜的问题——买不买秋菜,实际上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去还是留的问题。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若留而不买秋菜,整个冬天那得多费多少钱哪,青菜贵得很,就连水叽叽的酸菜一斤都卖到一块五呢。可若不走,冬天建筑工地全停了,连搬家的都少了,三轮车还干啥去?没活干一家人白吃饭不说,还要买柴买煤花房租呢。可是,哪能就一点儿活儿没有呢,房东老头儿叼着烟说,就看干不干,人找活儿,不是活儿找人。大伙儿心里明白,他是不想让房子一下子闲起来。后来,房东老头儿就把话说得更白了,他说,明年可没这么便宜的房价了。咋的?男人们一下子就都说话了,开春我们回来你还要涨价咋的?房东老头儿说,那倒不是,可也不能就这么空着给你们留着吧?
这时,胡风提和李桂芝推着满满一大三轮车白菜大葱回来了。女人们都过来帮着推车,说,这么多?谁的呀?李桂芝说,一多半是她的,一少半是我的。有人说,这一冬天可啥都不用买了。胡凤提的脸这时刷地一下红了,说,啊,那什么,我外甥,侄子,还有……好几家呢,都住楼没地方放,又嫌卖的酸菜不好吃,正好今年我住平房,当大辈儿没好事儿。李桂芝愣了一下,心想,这个胡凤提,她咋没告诉我呢?这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女人们说,怪不得呢。卖的酸菜是不好吃,里边放了酸菜鲜,用不上一周就捞出来卖了,哪有自己腌的味儿正啊。李桂芝说,她还张罗要买二百斤土豆二百斤大萝卜,还有疙瘩芥菜缨子和雪里蕻。有人说,妈呀,那不把整个菜市场都搬家来了吗?这一冬咋经管哪?你可真不嫌费事。有人说,你上一边去吧,别在这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敢情你有钱了,冬天净吃鲜菜吃嫩菜,没钱的人还怕费啥事?胡凤提的脸这时就一下一下变白了。李桂芝没看见,她腾出手,去忙着用笤帚清扫着一大块地方好晾大葱和白菜。胡凤提看都没看她一眼,撂下车白着脸径直进屋了,并随手把门也带上了。那帮女人帮着把菜很快地从车上抱下来,晾好,问李桂芝,她咋的啦?她的脸刚才一下子白得很难看。李桂芝说,累的。女人们说,真没想到,城里女人更会过日子呢,越有钱越能省呢。李桂芝看了她们一下,扑扑衣服,说我进去瞅瞅。
胡凤提果然躺在小炕那块厚海绵垫子上,脚在炕沿上耷拉着。李桂芝说,你累了,土豆啥的就明天再买吧,反正有的是,我去怕讲不好价。胡凤提没吱声。李桂芝说,我把鞋给你脱了。这高跟鞋多累人,你睡一觉,一会儿我做好饭给你端过来。说完李桂芝伸手去拿胡凤提回来时在菜地边换下的鞋和劳动服。
胡凤提坐起来,说不用。
李桂芝说,反正我也要洗自己的,一块儿。
胡凤提拽过塑料兜,说你可真实在。
李桂芝说,正好做饭烧热水。
胡凤提抽出烟递过去一棵,自己也点了一棵。抽了一会儿,说,我就烦这帮农村老娘们儿,可能管别人的闲事了,啥事儿一跑到她们嘴里那可就花花了,顶风都能给嚷嚷出去一百里。
李桂芝愣了一下,说,啥事儿?
胡凤提说,没啥事儿,我烦这帮农村老娘们儿。
胡凤提说她烦农村老娘们儿。李桂芝伸向塑料兜的手停住了,脸就像烧起来的小火炉一样,一点一点烫起来,烫到脖子根,和脖子根下面。她一时有些蒙,还有些难受,可她不想让胡凤提看出来,怎么办呢?李桂芝使劲抽了一口烟,吐出来。烟雾遮在两个人中问,李桂芝看了看胡凤提,感觉心尖突然被剜了一下,她像往外吐烟似的从心里叹出一口气,告诉自己,我该回去了。顿了一下,她又弯腰拎起了那个塑料袋,然后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正好做饭要烧热水。
雪花飘落下来。冬天来了。
院子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肃静起来,白天。还有早晚。又走了六家。
李桂芝已经好长时间不跟胡凤提来往了。所谓来往,也就是在院子里碰面打打招呼,进屋坐一会儿说说话——是李桂芝去胡凤提家,胡凤提是从来不去李桂芝家的,不单是不去李桂芝家,这个院子除了房东她谁家也不去。去房东家是没办法,交电费或者水费。胡凤提这么做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一是她本来就不爱串门,二是她不想跟这个大杂院里的人打过多交道,有过多接触,尤其是那帮男人。在她眼里,这些南来北往的男 [##] 人看上去老实巴交,实际上身份十分可疑。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里面哪一个就是抢劫杀人犯,或者强奸抢劫杀人犯都说不定。报纸和电视差不多天天都有这种事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离他们远点,离他们的女人也远点。另一点就是这些女人差不多个个都是嘴尖舌快,忙得都快脚打后脑勺了,却照样精神头十足,都十来点钟了还叉着腿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她们的眼珠活份得很,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四下里瞟来瞟去。更要命的是竟能当着自己男人的面,毫无顾忌地跟别的男人开黄色玩笑,开黄色玩笑还不算,竟还随便地在他们身上掐掐拧拧,扯扯拽拽。有两回胡凤提刚睡着就被她们给吵醒了,趴门一看,有俩女的拎着个菜勺子正满院子撵一个男的呢,边撵边叫,逮住!给他扒裤子!把毛给他一根一根揪下来!那男的边跑边告饶说,服了!全服!你家油锅都冒烟啦!
惟有一门的大姐不一样。她安静得就像这个大杂院里受气的丫环一样,每天洗呀洗呀,不停地洗。后来胡凤提才知道她是靠这个过活。那么大一件大床罩洗一回才两块钱,这让胡凤提一下子想起了卖花姑娘她妈。细看,她们长得还真有点像呢,黄黑干瘦。倒是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显得又结实又年轻。开始,胡凤提还以为两人是姐弟呢。
其实在胡风提和她来往之前,曾发生过两件事情。那天胡凤提上街,正好碰上了那个男人。胡凤提闲来无事在街上瞎逛,听见后面有三轮车哐当哐当蹬过来,她一点都没理会,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哐当声,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那三轮车一边眶当一边响铃,突然沿着胡凤提身边一兜,一个斜插,眶当一声把她截住。胡凤提吓得一栽愣,收住脚步,眯了半天眼睛才看出来是一门那个男人。男人先笑,说,上哪?我送你。胡凤提也笑了一下,说不用,随便走走。男人的车还在那截着,说上来吧,邻居不要钱,反正没活儿。胡凤提当时犹豫了一会儿,上吧真不知道去哪儿,不上吧他把话都那么说了,好像自己花不起两块钱似的。后来胡凤提就上去了。只坐了一站地就下来了。胡凤提从手包里掏出两块钱,他说啥也不要,两人扔过来扔过去到底他也没要。按理说这也就完了,根本也不算事儿。顶天也不过是两块钱的事儿。可有一天下午男人突然一身酒气地闯进胡凤提屋里来,胡凤提当时正躺在小炕上迷糊着,一下子就被吓精神了。她跳下地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说你要干什么?男人往门框上一倚,打了一个酒嗝说,你真好看,像下乡知识青年……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跟你说说话,就想跟知识青年说说话。胡凤提慌乱地转了一圈,趿拉上拖鞋,说,说什么?男人说,憋屈,就是憋屈,心里憋屈。打了一个酒嗝又说,俺俩不是一家的,是搭伙,搭伙……你明白吗?胡凤提慌忙趴门往院子里看了两眼,迅速又折回来,说你赶紧走吧,我家他马上就回来了。男人拧着嘴丫笑了一下,说,唬人,你真能唬人,我早看出来了……胡凤提立即变了脸色,说,出去,你赶紧给我出去。男人说,我不走,我还没跟你说话呢。后来是胡凤提硬把他给推出去的。他两手抠住门框,嘴里不停地嘟哝道,你真能唬人,我太他妈的憋屈了,跟你说说话都不行,你都不知道,她那双手有多臭,太臭了,净玩死人,太他妈的吓人了……你瞅瞅她像啥?她像我妈……
这件事之后,胡凤提把原来的一个男同事带回家一回,她心不在焉地跟男同事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半下午,结果那天满院子的人就像故意气她似的,都快十点了还一个也没回来。男同事却急坏了——是让胡凤提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车轱辘话和话里传递出来的信息给吓坏了,他以为这个前同事让一连串的遭遇给刺激得精神不好了,重要的是他不是不想搞婚外恋,是不想和她搞。这,胡凤提明白。她的心不在焉和语无伦次,其实也不光是因为想拖延时间作秀给人看,她不要说见到他,就是一想到这个高大英俊有款有形的前同事,就都激动紧张得不行。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连当着满院子的人牛轰一把都没办到。
连生气带伤心,她差不多哭了整整一夜。
另一件事,就是不久后,她在公共厕所旁边被吓了一回。那帮该死的男人完事后总乐意在冲着女厕所门的小道上扎堆抽烟,眼珠子却都很不要脸,不光是活份得很,还好像长了钩子一样。这也罢了,扎堆儿虽然挺吓人但一般都是有惊无险,不会出啥事。况且天一黑胡凤提一般是决不去公共厕所的。可那天天没黑,她从里面一出来却正碰上一门男人拿一双眼珠儿剜她。他眼珠上的瞳仁被傍晚的最后一缕光线折成了一把锋利而又不要脸的小刀。一直剜到了胡风提的肉里。胡凤提当时又羞又恼,差点没发作。一想又算了,看和被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对东西,尤其又在那样一个场景下,就更是整不明白了。越描越黑,越整越臭,走吧,走为上策。
胡凤提曾想找人背地里收拾他一顿,又觉得咋的都有点像高射炮打蚊子,不光是小题大做,还有点欺负弱者的味道。而且。她在心里还隐隐约约对他有那么一小点同情。是啊,这年头活着都憋屈,都不容易。尽量少较些真肥,少给自己扯麻烦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能放谁一马就放谁一马吧。
这样一想,就只有和卖花姑娘她妈结盟达成统一战线了——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大姐。而且在院子里那帮老娘们儿的衬托下,在那个臭男人的衬托下,她甚至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个大姐了。
胡凤提并不跟大姐唠啥知心话,她不担心话被传到院子里那帮女人嘴里,而担心传到那个男人嘴里。然后再传到那帮男人嘴里。她不是想装富,只是不想露穷。她用这个办法给自己壮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再让人知道没钱,那就更惨了,就更成了一个人人想捏的软柿子了。钱是女人的铠甲,女人的保镖,没有也得说有。她不跟大姐说这些,她只跟她说一些以前单位里的小破事儿。偶尔天黑非去不可,就拉她一块去趟该死的公共厕所。还有几回是劝她往脸上搽点粉换个发型什么的。可是,大姐却跟她说了许多知心话。
她原来的男人嗜酒如命,见酒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暴打她一顿。树条子皮带鞋底子甚至大马勺锅盖都用上了,最后就开始动斧子和菜刀了。她就吓跑了,只能往城里跑,跑哪都不行,就连跑女儿家都不行,女儿家都让他给砸过好几回了,把小外孙都给吓抽风了。离又离不了,说离他一下子能把她给杀了。只能往城里跑,城里人多,他找不着她。刚来那一阵儿,她好玄没饿死。后来开始侍候人家里不稀得侍候的瘫巴病人,端屎端尿,侍候一个死一个,一个比一个可怜。最后侍候死的那个女人才刚三十岁,大肚子病,丈夫领儿子跑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别提多可怜了,连死都是街道发送的。一分工钱没挣着不说,还把侍候上一个病号的工钱给贴进去了,都让俩人吃饭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想干这行了,太揪心了。眼泪都跟着哭干了。通过以前一个病人家属帮忙,她开始做钟点工,然后就认识了他。他跟那个病人家属有点亲戚,在这蹬好几年三轮了,因为在这蹬三轮,常年不着家,老婆领女儿就跑关里娘家去了,跑了不算还嫁了人。她就挺可怜他,给他洗衣服,总洗,他不给钱她也不好意思张嘴要,心想一开始还是人家亲戚帮忙给介绍的活呢。也就是多费一瓢水吧。 [##]
有一阵儿她实在是干不下去了,交不上房租让房东给撵了出来,就只好回女儿家了。女儿家也穷,就三亩地。房子也小,就一铺小炕,老丈母娘又不太老,和姑爷在一铺小炕上咋挤呀?住了两宿就又回来了。话说回来,就是有地方她也不敢多住。那个老死鬼正四处吃溜达呢,隔三差五就去女儿家要钱,作一通,要是碰上他那可就没好了。回来后她就住男人这了。
大姐说他对她挺好的,她一点要求也没有,过一天算一天,只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挨打就行了。菜钱她出,烟她抽自己的。他平时只买米和油盐,顺心眼子了高兴了才买瓶酒买点下酒菜,她也跟着喝。胡凤提记得自己当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叫了一声。买秋菜时,胡凤提一开始想不用李桂芝掏钱的,又一想要是让那个男人知道了会怎么想?还以为她胡凤提想开了,发送暗号呢,再说凭什么给他买菜吃?胡凤提还想过给李桂芝买点烟或买件衣服,想想也罢了。她自己也舍不得抽好烟。而且已经两年没舍得买新衣服了。只是李桂芝来时,她不让她卷旱烟,而把自己的烟拿出来,摆在两人中间。
可是买完秋菜之后,李桂芝就不常来了,渐渐地就一趟也不来了。她不太确定是什么原因,心想是不是那个死男人在中间使了啥坏呢?这段时间,胡凤提发现,李桂芝跟对门卖菜墩的小媳妇走得挺近。而且,两家男人也走得挺近。也罢,只要那男人不来骚扰自己就行。
这天,胡凤提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她在梦里一口气啃了仨冻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上尖一大盘锅包肉。那馒头硬得像冻梨蛋子一样,锅包肉也凉得冰牙。醒来时她发现连自己的眼毛都挂霜了。她把头整个缩进被子里,一边听着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一边回味梦里那上尖一大盘锅包肉,她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是用番茄酱勾的汁呢,还是用糖醋勾的汁呢?没想起来,她在心里恼恨地骂了一句,做梦吃啥都跟吃屎一样。她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朝外屋看了一眼,门挡着,什么也没看见,但她知道,昨晚——应该说是今早,凌晨两点多钟捡的两袋煤核儿够烧一周了,能顶一袋煤面,也就是说能值十五块钱,买一大盘锅包肉还能剩出一包烟钱呢。于是,她全身顿时涌满真切的幸福感和成就感,她决定立即起来,生完火然后去买五块钱精肉,给自己好好做一大盘锅包肉,就用糖醋勾汁,不用买,家里有现成的。
刚把门闩打开,凤英就抱着膀子咝咝哈哈地跑来了。她进里屋转了一圈,立刻又跺着脚出来,说我操,这屋里比外头还冷呢,天天捡煤核儿不烧你还留着给小老婆攒包啊?人家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胡凤提脸一下子冷了下来,随手把正点着的一块油毡纸扔到了一边。凤英没注意,她把一只手伸到胡凤提眼皮底下,上下一翻,说,看清了吧?这小手,净搂大宝,回回抱夹,蛋的都不算。胡凤提看看她说,回来你没睡觉啊?凤英说,没有,直接进麻将馆了,跟你说,我可给你报仇了,把房东那老死婆子好玄没给搂死,都搂迷糊了,三家劈她一家,让她抠门,一块破炕革还撵着要。胡凤提说,赢多少?凤英说,告诉你,今晚我可不去捡那破玩意儿了,呆会儿回去得眯一觉,晚上六点准时再跟她们干!干脆你也别去了,多搂两把啥都出来了。胡凤提说,我可不玩,我怕输。你也是,见好就收吧,别秃噜回去,又谈挨揍了。凤英说,我俩已经达成协议了,以后就是出去搞破鞋谁也不干涉谁,谁要是他妈的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他妈养的。胡凤提笑,说,那我一个人不敢去。凤英说那我可不管。胡凤提又开始点炉子。
凤英说,哎,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胡凤提回头看了她一眼。
凤英说,我看见一门那女的蹲在门口哭呢。
胡凤提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凤英说,快点,压上煤,我请你下馆子去!
胡凤提借着上门外拿煤的空儿,朝一门门口望了一眼,没有人。
从饭馆出来,凤英直接回家眯觉去了。胡凤提把打包的塑料袋挂在树丫上,刚要进厕所,就看见李桂芝从道下走了过来。看见胡凤提,李桂芝的步子变得迟疑起来。胡凤提收了目光进去了。出来时却发现李桂芝还在外面站着。胡凤提说,进去吧,我等着你。
两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往回来,李桂芝盯着自己的鞋尖说,腌的辣白菜好了,你要不要?胡凤提说,要!我都跟你说了我最爱吃辣白菜了,我还寻思你舍不得给我了呢!李桂芝说,我怕你嫌弃。胡凤提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李桂芝说,我给你做了一副棉手巴掌,三个手指头的,干活好使,不是旧料,是给我外孙做棉袄棉裤特意多买出来的。胡凤提胸口热了一下。李桂芝说,我想烫一个像你那样的头型,等你有空了再领我去。胡凤提说,走,我这就领你去!
两人来到街上,胡凤提看看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一些汤汁从方便盒里渗了出来。李桂芝顺手接过来,说我拎着,这块儿谁也不认识我。胡凤提说,我不怕,认识还能咋的?李桂芝看着她,明亮地笑了。胡凤提说,你拎住了,锅包肉和烧豆角,一会儿我买几个馒头,咱俩吃饱了今晚捡煤核儿去,兴许还能搂几袋煤面呢。昨晚我给那个老锅炉工送了两瓶小烧。李桂芝说,你院子里放的那些煤核儿都快把我馋死了。胡凤提说,要是你一个人我早就叫你了,给你几袋也行。李桂芝不吱声了。胡凤提撩了一下李桂芝的头发,笑了,说,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抹粉和口红了?李桂芝说,杨梅给的,一直没用,想留个念想。昨晚做梦梦到她了,就拿出来了。不会抹,一下子抹多了,还让他给臭埋汰了一顿,说我脸就像麻土豆,嘴就像吃了死孩子一样。我就用毛巾擦了,没舍得全擦。胡凤提说这样正好。咋想起来换头型了?李桂芝说,他让的,他天天说我脑袋像大筐,头发像趴窝老母鸡,我说我也想把头烫了,谁给我钱呢?他就问我要烫啥样的。其实我心里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可我怕让人笑话,那是你们城里女人的式样咋能适合我呢。我说烫卖菜墩小媳妇那样的,他瞪着眼珠子说没钱。后来我说那就烫你这样的。李桂芝笑了,悄悄地说,我把他骗了,我说五十块呢,他竟眼皮都没眨,顺兜就掏给我了。死样儿,还挺有眼光呢。胡凤提愣了一会儿,说,真就五十。李桂芝咬咬牙帮骨,说,五十就五十。
在一家化妆品店门口,胡凤提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在外边等一会儿,我进去找个人。然后胡凤提就开始选化妆品。她放下这样拿起那样,拿起这样放下那样,挨个拧挨个闻,还把其中几样弄出来一点,在手背上反复地擦反复地抹。柜台里的化妆品被倒弄出来一大堆。小售货员一面偷偷地送她白眼,一面耐心地为她继续倒弄着。胡凤提说,不是我用,是一个大姐。最后她终于选定了三样——一瓶大宝SOD蜜,一盒紫罗兰粉底,一支霞飞暗色口红。这些都是价格实惠的老牌子。她没买眉笔,自己文了眉以后,剩下的眉笔还留着。她想等开春天暖以后,让李桂芝把眉和眼线也文了,又省事又好看。一下子能年轻七八岁。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
李桂芝却不见了。
胡凤提四处找了一圈,生气地想,她准是心疼钱又变卦了,变卦了倒打一声招呼啊。李桂芝家的门却锁着,胡凤提朝对门看看,卖菜墩家的门也锁着。
胡凤提站在大门口,上下望了一会儿,回屋,当的一声把 [##] 门关上了。
李桂芝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着跑到胡凤提家,进屋插上门闩,然后爬到炕梢。大口地喘起气来。胡凤提盯着她乌青的眼眶问,怎么啦?出啥事儿啦?
过了许久,李桂芝才下地。她伸手抓过来地桌上一个大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瞪着两只眼睛说,刚才我让俺家那老死鬼给抓住了。什么?胡凤提叫了一声。李桂芝上外屋又舀了一杯凉水,边喝边说,好歹算抖搂掉了。胡凤提说,那俩菜呢?李桂芝说,连兜里的五十块钱都让他给翻去了。胡凤提按灭烟,说,真是!
那你跟他咋说?
说你这两天没工夫。
那你还有钱烫头了吗?
不烫了。
你眼眶呢?
说道滑,摔的。
不像摔的。
啥摔的撞的,他才不管呢。
胡凤提叹了一口气,把那几样化妆品递给李桂芝,说,过两天我去要点冷烫精,在家里给你烫吧。
锅炉房一宿清两次炉,第一次在后半夜两点多钟,第二次在傍亮天六点来钟。锅炉房不大,是一家校办工厂的,离“小五队”不太远。胡凤提选择第一次清炉的时候去,主要是这个点捡煤核儿的人少——严冬后半夜两三点钟,正是“小鬼冻得龇牙”的时候,不下些狠心一般是舍不得钻出被窝的,如果是去外边,那就更得下狠心了。即便这样,人也是很多,只不过相对第二次清炉的时候少一些。胡凤提曾假装买早餐去观察过,第二次清炉后,人多得就跟抢食的蚂蚁一样。黑压压的,不仅看不到煤核儿,连煤渣儿都看不见。还让她没有料到的是那里面不光有她曾经的邻居,还有她以前的同事。她知道,其实谁也不笑话谁,可她就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儿。就是在这个大杂院她也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其中还包含另一个原因——煤核儿是有数的,要是让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那肯定是要被分去一份的。
这也是以前她没叫李桂芝的原因。凤提可跟李桂芝不一样,一是她不住这儿,二是她要有啥好事便宜事,别说外人,就连她亲妈都休想分去一点儿。其实在心里她更愿意拉上李桂芝,她太不容易了,而且她更有力气,可以跳进围墙跟她一起往袋子里装更多煤面,再把它们扔出来。她已经跟老锅工通融好了,他在里面装睡觉,她每隔五七八天送去两瓶劣质小烧。
她对李桂芝嘱咐又嘱咐。然后这个长长的冬天在两个人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充实和温暖起来。
那些煤渣儿被倒出来,就像刚从蒸屉里倒出来的食物一样,升腾起好看的雾幔。一帮黑影从黑暗里冲出来,像一群大鸟一样扎进雾幔里。一片刨食的声音,嚷嚷嚓嚓。一些红色从里面透出来,立刻被夹走,透出来被夹走。然后在一只只盛着雪的土筐里滋地腾起一股白烟,瞬间就消失了。雾气渐渐消散,却挂在了每一个人的衣服上发梢眼眉和眼毛上。那些红也在土筐里变成青灰的一团。像一枚枚半青半熟的果实一样。它们被纷纷装进胶丝袋里,或直接被土筐运走。
胡凤提冲着还在埋头翻找的李桂芝一连哎哎了好几声,她才停下来。人全走了。而且大门也锁好了。老锅炉工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两个半袋煤核儿,四大袋煤面。胡凤提在后面扶着,李桂芝在前面拉着。因为拉得太急,袋子不停地从小爬犁上掉下来,后来李桂芝扛着一袋,拽着一袋,差不多是在往前小跑。胡风提劝也劝不住。终于来到了大街上。李桂芝一屁股坐在袋子上,说,给我一棵烟。胡凤提哈地一声笑了,说你就跟做贼似的。李桂芝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说这会儿可把心放到肚子里了。我裤裆里都挂蛤蟆了。胡凤提说,你可真有劲,一个能顶凤英我们两个。你老害怕,要不还能多装两袋,天亮还早呢。李桂芝说,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这下今年冬天我可不愁了,可不把人家小厂子给坑了吗?胡凤提说,咱能拿多点?他少扔几锹就有了。李桂芝说,够烧就行了,完了还是捡煤核儿吧,我不怕,两个点儿都来。一会儿回去我就来。胡凤提说,把他叫起来,让他扛,凭啥让他跟着白睡热炕啊。你留点劲,咱俩起早还得爬大墙呢,今年烧完还有明年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李桂芝说,明年你的楼就到期了。胡凤提叹了一口气,说。到期还租,我得攒钱,不然老了咋整?李桂芝说,你条件好,再找一个,不像我。胡凤提说,半路到一块的怎么也不行。李桂芝说,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是原配就是再打再闹,也不跟你分心服,我家那老死鬼那么邪乎,也让我把着钱。胡凤提说,他呢?李桂芝说,有一回他喝醉了让我看过存折,有个三五千。说得拿着回关里,他想他姑娘,他老婆也早后悔了,后找的这主儿往死里揍她。胡凤提说,你得想招儿把他的钱给套出来,要不你啥都捞不着。李桂芝说,白搭,那俩折天天在抽屉里锁死死的,就是拿了也没用,不知道密码。胡凤提说,要不我咋不找呢,头两年我还一直傻等呢,寻思有儿子在中间牵着,他早晚得有回心转意的一天,现在完了,再过几天,人家就把小孩生出来了。我得攒钱,攒足钱跟我儿子一起过。去他妈的,这辈子都不找了。李桂芝说,你可比我强多了,你有儿子。儿子能养你老。我不行。姑爷说来年春天给我盖个小房。在农村养点小牲小口,好混,可老死鬼搭着我影儿就不晴天。胡凤提说,等过几年他老了,打不动你就好了。李桂芝说,除非他一下子瘫巴了,要不不等他老,我先死了。胡凤提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再过俩月,我儿子就放寒假啦,跟他死爸长得一模一样,眼看就蹿到一米八啦!
夜色在两个女人眼里白亮起来,下雪了。下雪天不冷。
这天早晨,胡凤提像往常一样,六点半准时从被窝里爬出来。然后披着大衣坐在外屋门口,屋里屋外都黑乎乎的静。最近一段时间,她和李桂芝干头班,她俩已经不跟那帮人去抢煤核儿了,而直接去装煤面,每天装六袋,其实可以装更多,李桂芝不干,不是没力气,是害怕。依着胡凤提的意思是两人平分,因为虽说是她搭的桥,但李桂芝出的力多。但李桂芝不干,李桂芝坚持每天就要两袋。然后李桂芝和男人干末班,干末班时除了两人捡的煤核儿,还有头班没拿了的两袋煤面,这两袋都是胡凤提的。其实胡风提是可以放心睡早觉的,啥时起来啥时到门口经管一下就行了。可她睡不着,像上瘾了一样,她每天不但把屋子烧得跟暖气楼一样,隔段时间还有一笔不小的收入呢。而李桂芝和那男人之间关系也融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李桂芝烫了一头水洗发,不是胡凤提用冷烫精在家给烫的,是在蓝梦美发广场。也不是胡凤提领着去的,而是男人用三轮车蹬着去的。蓝梦那地方比别的地方贵,不是五十,是六十。李桂芝还跟胡凤提学会了化一种不露声色的淡妆,一看像是没化,再看还确实是化了,用的就是胡凤提给买的那几样化妆品。让胡凤提更觉欣慰的是,男人看她时,不再是要剜到她肉里去不要脸的那种跟神,而是介于远亲和近邻之间,同事和战友之间——具体点说,胡凤提觉得就像在一个知青点里呆了一段时间以后,男知青看女知青的那种眼神。而且,胡凤提富裕出来的那些煤面也是他给蹬出去并联系卖掉的。隔段日子送给老锅炉工的小烧也是他买的。
胡凤提一边抽烟,一边听着从大门口传来的动静。这个早晨却有点奇怪,直到天光大亮,直到院子里的人马全部走光,也没见两人踪影。胡凤提终于熬不住了,一爬上炕就睡了过去。 [##]
再睁开眼睛,天都要黑了。她拿了一个面包,出屋就去了李桂芝家。
推开门她一下子傻了。炕上多了一个老头儿。细看又不是老头,也就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他枕在李桂芝的腿上,像是在睡觉,嗓眼却发着咕咕噜噜的声音。李桂芝摸着他的脸,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墙,像是对胡凤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那天,两个三轮车撞架,我正站那卖傻呆呢,他过来伸手就把我给抓住了,我回头一看两腿立时就软乎了。他像老鹰叼小鸡似的拎着我膀子,说要上我住的地方去!我可倒好,神不知鬼不觉领他顺道就往这走,都走到咱这桥洞底下了,才咯噔一下反过味儿来,这不是找死吗?这俩冤家要是碰到一块儿,非干死一个不可。我连做梦都怕,就怕这俩冤家碰到一块块,真是怕啥来啥啊。我就开始拐弯抹角。他一点儿也不傻呀,他压根儿就比我精,年轻时,我们在生产队一个组里干活儿,他就贼精,一点亏都不吃。要不我还不能嫁他呢。我妈说,我天生就脑瓜缺根弦儿,要再找一个脑瓜缺弦儿的,那日子就没个过了。他多精啊,我这点小九九哪能唬了他呀,他眼珠子一扫愣,上来就给了我一拳。我一下子就趴下了。他捡起地上的塑料袋瞅瞅,说,看样子是傍上大款了,还下馆子了呢。然后就按住我开始翻我兜,还那么有劲,我捂也捂不住。钱翻去了,招儿我也想出来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别抓着我了,我领你回去,刚才我让你给吓蒙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就领他往前走,盯着乐购超市的大牌子边走边掐自己大腿根儿,腿就一点点不哆嗦了,走到超市门口,趁着人多我回手推了他一个大趔趄,然后一头扎了进去,抓着电梯就往楼上跑,到了二楼顺着楼梯就跑了出来。我以前去过那好几回呢,买不起东西还不兴看看吗?真是怕啥来啥啊,躲过初一也没躲过十五啊,俩冤家到底还是碰上了。这下好了,我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你再也打不动我了,咱也有钱了,五千多块呢,临走他把密码也全告诉我了。你也别屈的慌了,人家的钱挣得也不易,披星戴月,口积肚攒,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你挨一棒子换回五千多块也行了。让人家远点走着吧。去和老婆孩子团圆去吧。咱不屈。一点不屈。等过了这两天咱就回去,让姑爷给掂量买一间小房,我就好好侍候你,一直侍候你到死。我造的孽呀。
胡凤提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她伸出发硬的手,去抚弄李桂芝乱得像趴窝鸡一样的水洗发。
李桂芝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说,不用了,还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