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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应邀参加某县教育局举办的每年一度的教师读书峰会,听课,作报告,并与教师们对话交流。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来自农村中学的语文老师借班教学的一节语文阅读课,课题是《罗布泊,那消逝了的仙湖》。老师质朴诚厚,教学投入,学生活跃,课堂气氛热烈,应该说教学比较有效。
我在评课时说,这是一节有问题的好课,它提供了关于语文尤其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统一”问题的许多启发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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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文是一篇议论性较强的散文。主要是针对罗布泊的古今变迁引发对我国环境问题的深层思索,通过对比、联想等技巧,借助各种表达方式特别是真挚浓烈的抒情,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环境问题的深深忧虑,也对未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和生存空间问题提出了质疑。这是一篇在解剖社会问题方面有一定深度和价值的作品。
对初中学生而言,对文章的理解难度不大,对主旨的认识也不很费劲。老师的关键教学步骤如下:
导入:与孩子一起做游戏。主要是运用手势,模仿杨柳随风飘舞的动作,体会自然伸展的美感;引导孩子想象自然之美。
课文研讨一:
出示有关古代罗布泊美景的幻灯片,供同学欣赏;而后进入课文,要求学生浏览关于罗布泊古代美丽景色的描写部分,择取与幻灯景色相应的也是你感受最深的重点句表情朗读,并体会句中所表达的情感。
数位同学分别列举自己所认为的重点,并简要评说,同时朗读该句,有些人在老师的引导、激励和示范下,朗读或反复朗读,以努力接近或完全达成该句表达的情感。
课文研讨二:
出示今日罗布泊干涸、沙化、几乎寸草不生的惨状画面,要求同学在课文的相关部分里找出分别与画面对应的描写文字,以给画面配文配音。
课文研讨三:
重点放在文章后面部分,主要涉及下列问题:
——罗布泊沧海桑田的变化,主要是由于什么?
学生很快回答:是由于历朝历代人为的破坏。
——在我国范围内,大家所了解的,由于人为破坏而导致被污染、被损毁的美丽的山川湖泊难道就仅是罗布泊一个?能不能再列举一些?
学生发言列举很是踊跃,因为课文内引申开去的陈述和议论本身较多,而且这方面的例子也确实比比皆是。
——那么,我们把目光收回,看看我们本地,像这样的情况和问题也存在吗?请拣最熟悉和影响最大的说说。
因为上课学校是一所重点中学,尽管在乡镇,但不少同学来自县城,对环境污染感同身受,故而闸门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即使是农村的孩子,对正处于发展期的农业、工业和生活给河流田原等造成的侵害也都有满腔怨气,所以大家几乎是同仇敌忾,一发难收。整个课堂气氛相当活跃,似乎是一场对当地政府发展经济却不顾环境保护,违背科学和谐发展观的举措的相当严肃和严厉的声讨会。
这让老师很满意,认为已经或正在达到自己设定的目标。所以老师还结合自己在当地生活的经历和了解到的一些材料,进一步佐证或拓展了同学们的观点,并给大家以更多激发和鼓励。
——大家进一步地分析研讨,如果是你,应该如何处理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关系?
这个问题由于前有文章的观点在,后有老师极为情绪化的态度和情感倾向在,加上同学们自身的经历和体验,答案实际早已不言自明。无非是分组热闹地讨论走一下过场,然后再当众公开地空洞表态,大都重复。
最后老师总结。主要还是围绕环境保护意识和行动来申论。大意是要大家从罗布泊的消失中获得警醒,要从每一个人自己做起,关注并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无论如何不能弄到让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成为我们人类的眼泪的地步。总之一个观点,环境至上,保护水源,保护环境比保护我们的眼睛还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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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农村普通中学老师靠自己勤奋刻苦的阅读钻研,有机会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教学,实在不容易。她在完课之后介绍自己的读书和本次上课体会时告诉大家,近年来她读了大量的书,就语文教学而言,她主要或者说重点是学习、模仿了某一国内名家(在她眼里,他是偶像级的大师),今天这节课也还是向这位大师学习借鉴的结果。
我觉得从教学基本功和教学素养来讲,特别是她的语文功底,应该是很不错,但缺陷也是十分明显的。值得探讨的有三个问题:
——环境问题是中学生非常熟悉也十分关心的问题,但不问背景,不顾实际,也全然不比较自己生存状况的变化和经济生活的改善,一味地指责和批判政府,这样的讨论问题的方式与原文作者的观点是否就一定吻合?是否就是“和谐”而辩证的科学的思维方法?脱离文本,花那么多时间,在这一问题上做文章,有必要吗?
——这是不是一节课程标准和新教材意义上的语文课?或者就是在传统意义上,它算不算一节真正的语文课?
——当然,这些问题,归结到一点上,还是要牵涉到语文性质中最关键的一句话的理解和认定,在“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这样的表述中,就具体的课堂教学而言,究竟什么是“统一”?又怎样做到“统一”?本课达成“统一”了吗?
这些问题,均可以归结为“统一”如何在课堂教学中的落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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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具体的语文课堂教学实践中,所谓“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我以为可以做出如下解读:
第一,对“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理解必须正确,对作品中相关“工具”和“人文”两方面内容的把握必须正确,这是“统一”的基本前提。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对要求做到“统一”的涉及具体教学的两个方面的基本内容的理解都发生了偏差乃至错误,这样的“统一”就没有什么意义,“统一”得越到位,失误将越大,这就是所谓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对语文“工具性”特征的理解,可能比较多的应着重把握其语言的一面,正确认识和理解语言,努力学习并掌握运用语言,这才真正是把握了一种语言工具。
而对“人文性”的理解,我觉得从一般意义和普遍情形来看,假如不是为了时尚和反叛或者区别于前人,我倒觉得可能将它理解为思想性甚或“道”也是可以的。在我国文化的基因中,在以儒家文化为正统的传统中,就笔者目力所及,经典中体现“人文”的实在不能算是太多的。这就是说,我们在阅读教学时,假如硬要从不管什么内容和类型的文本中“抠”出“人文”的因子,那要么是白费精神和气力,要么是更改“人文”的内涵。
比如,《罗布泊,那消逝了的仙湖》一文,似乎谈不上有多少跟人文沾边的东西,但是其思想的强烈和感染,那是实实在在的,叫人读之则难以忘怀。但问题是,对它的思想和衍生出的情感我们一方面要正确理解,另一方面要准确认识。
比如环境固然要保护,但人的生存、经济的发展要不要考虑?在一个特定的区域范围里,当维持基本生存的欲求与生态环境的保持之间发生尖锐冲突时,代表人民利益的地方政府判定利益和行政决策的天平稍许有一点倾斜,我想,也并不是不可宽恕,更不是十恶不赦的。坐在课堂里,听着师生们言词激烈的对当地政府为了经济或者政绩而恶化了环境的做法进行声讨,我就在想,或许这老师的工资、同学安坐的教室、美丽的校园,就是这些地方政府千方百计发展经济换来的呢,当然,也许这发展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环境。但假如让那些居位谋政的官员与你面对面,言其两难,述其隐痛,你又会如何呢?
从这一意义上讲,也许真正缺乏“人文”精神的倒是我们这些夸夸其谈的老师和学生。
如果拿某一个话头来说事,结果表象和皮毛中论出的是一个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人文”,这种讨论不仅错在了问题本身,而且还误导了学生片面的乃至反科学的思维方式的形成,这样的所谓“人文”如果嫁接给了“工具”,以道貌岸然的“统一”泛滥于我们的课堂,那还不是一场灾难!这样的“统一”,真是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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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工具性”与“人文性”是可以分别独立地理解和分析的两个概念,它们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中,是可以根据不同的文本、不同的要求来各有侧重地进行教学的。也就是说,“统一”并不一味地排斥相对的独立和各有侧重。
有时,研究一点跟课文相关的纯语言问题,比如语法、修辞、逻辑和章法问题,只要与课文的理解有帮助,就是一种必要;有时,对已经从文中梳理出来的作家思想、情感倾向作一点评价鉴别,只要对认识作家作品有意义,对同学思维发展有裨益,也应该是一种必需。
就本文的教学实施而言,在某些教学环节中侧重工具性因素,比如开始进入文本时,较多地强调语言的体味和感悟,理解不同的表达在思想情感方面的不同,这是在重视语言的理解。这样的教学和研讨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而在课堂的后面部分,重在思想性方面,展开较深层次的拓展和分析,也应该说是可以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不能走另一个极端。完全脱离“工具”,抛弃文本和语言,无限制地扩散和拓展向浩瀚生活的缥缈时空,沉湎于空洞的说教或无意义的发泄,以为这是环境保护宣传,那肯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语文教学,恰恰是当前语文教学的一个痼疾和顽症。可能这也是张扬“人文”大旗的领军人物们所始料不及的。
第三,“统一”的最理想的境界是两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在“工具性”与“人文性”关系的理解上,我觉得最恰切的比喻是皮毛关系。工具是“皮”,人文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对两者关系最贴切也最形象的表述。既如此,重视而且高度重视“工具性”的问题,同时坚决不能忽视而要兼顾“人文”和“思想”,就是我们信守的准则。这在我们的教学中应该是孜孜以求的至高境界,也是最难实现的理想。
本课的教学在这一点上出了差错。假如我们认可语文教学的皮毛也即文道关系,那么,该课堂后一部分的设计应该说是背离了这一“关系”。由课文引申出来的这一关于环境的命题自然是值得研讨和重点关注的,但无论是话题的起始阶段还是问题的展开和深入阶段,脱离文本、抛开语言、背弃“环境”,这无疑是将语文问题上升或误解为社会、政治问题。因为除了问题的引发与课文稍有关联外,后面的所有的活动都距离文本太远太远。这与语文教学“培养理解和运用祖国语言文字的能力”和语文素养的目标要求相距甚远。
理想的设计应该是:当同学们通过努力基本把握了文章议论、抒情的要点后,便共同研讨、探究文章实现这样的内容要点的“工具性”因素,从用词造句、段落篇章的角度来认真分析文章本身。如作者是怎样达成这样的表达效果的?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达效果?换用其他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呢?其中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有哪些?把研究的重点和重心转移到这些方面,是不是较好地体现了“统一”,真正把语文课上成了语文课,而且是有“语文味儿”的语文课了呢!
由此我想到很多语文人或语文研究专家非常忧心的一个问题,现在的语文课堂整个是一个“悬空”和“虚置”,所谓的思想的文化的精神的政治的当然也许是人文的东西被强拉硬扯进我们的语文课堂,你可以不知道今天的课文是什么,但你得知道今天讨论的问题是什么,它可以跟课文有关,也可以无关,“教材无非是例子”“教材应该是个引子”,成为了实施者如此教学的理论或专家的依据。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均忘掉了这“引子”或“例子”究竟是引导你去干什么的。“缘木求鱼”,这本身尽管非常可笑,但假如知道“求鱼”这一目标并且矢志不渝,这精神还是可嘉的。假如发展到连求着了虾和螃蟹也自鸣得意并还炫示于人,甚至还要发扬光大,那就令人感到幼稚可笑了。问题是,这样的课堂在现实的语文教学中几乎随处可见,尤其一些所谓的名师的课堂教学,有的还在通过公开教学,通过炒作和物化的“成果”流布遐迩,令人忧心忡忡。
由此,我还想到语文教材的编写中的最为重要的选文问题。著名语文教育专家特别是国内最优秀的教材建设专家洪宗礼先生,是把如同大海捞针般的选文工作视同生命的,每一文、每一字词句总是要字斟句酌,力求文质兼美,所以他的语文教材在国内享有极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现行少量语文教材的部分版本,观其选文,在比较重视“人文性”的同时,却有弱化“工具性”的偏向。大量的国外作品进入,这原本不是什么坏事,但由于翻译的因素或者非优质翻译的因素,导致了“毛”优“皮”劣,文本的“工具性”功能无从发生也更无从发挥。我不知道他国的语文教材选用中国古今作品的情况,但我认为我们的母语教材还是应该以我国传统经典的作品为主体。如果选编国外作品,还是必须解决翻译语言的精致优美问题,以实现文本的工具性价值,实现具体教学中的“统一”。
由此,我又想到现行教材的按专题组合单元的编写体系。这诚然是通过教材编写实现“人文性”价值的一种战略,但我觉得也要防止另一种倾向的出现。有人经常从思想专题的角度来“兴师问罪”,说你的教材这样的主题没有顾及,那样的内容未能准入,是严重缺陷。比如有一阵子,个别圈中人特别提出“生命教育”的专题,另有人提出心理教育的专题,以为这些重要的东西竟然未进入高中语文教材,简直是严重的残缺,是可忍,孰不可忍!乍一听,义正词严,觉得非常在理,应该赶快在教材修订时增补。但冷静想之,又觉得是大惊小怪。“统一”强调的是与“工具性”的统一,是强调就文论文时、教学实施时思想与语言、内容与形式间的融合,不是说要将所有关于“人文”的理念、思想和精神的东西全部穷尽,进而一律用专题的形式“统一”到我们的教材中来。这有必要有可能做到吗?如前所说,语文学科工具性特征在前,人文性特征在后,掌握语言工具第一,获得思想教化、情感熏陶、美学影响第二。假如无限夸大语文的人文性特征,扩张语文学科的势力范围,将思想的、生命的、生活的、政治的、制度的种种思想精神层面的内容,将思想品德课、体育与健康教育课和综合实践活动课的内容,包打天下地纳入语文教材的系统,全部指望语文学科来承担其责任和义务,这既不切合实际,也背离语文教学的根本任务目标,把语文当成了思想教化的工具,这便与文革和文革前后视语文为政治的附庸如出一辙了,这也同样是很恐怖的。这是一些喜好标新立异却又不很懂得语文学科定位的人的故弄玄虚之举,于语文学科的建设有百害而无一利。
至于“人文性”概念本身,也大有被滥用之嫌。比如《罗布泊,那消逝了的仙湖》一文,老师在介绍自己的教学设计时,屡提如何突出人文内容如何顾及两者的统一,便让人听而生忧。在语文性质的表述中,以“人文”冠之尽管无可厚非,只是如此泛用,倒觉得“人文”流布我国,似乎又被误读曲解了。
第四,“统一”应有相对稳定的教学实施方法。
有人形容现在的某些语文课是“玩课”,学生在课堂上几乎无所事事,不用动手,不用动脑,一节课下来,不需写一个字,不需有一点紧张,偶尔翻翻课文,随意讨论讨论,正确和错误,有效和无效,似乎都无可无不可,整个一个“空手道”。有人这样描述如今的某些语文教学:凑凑热闹,说说笑笑,课上没有什么所获,课后回味觉得无聊。有的老师还振振有词:不这样,又如何体现“人文性”,又如何实现“统一”?
这实在是对语文学科性质、语文课程标准、语文教材和语文课程改革的极为片面的理解。在我看来,“统一”的课堂是需要一定的活动和训练的。
语文教学要从文章思想内容的理解和把握方面切入,要在准确揣摩语言、深刻理解语义上,要在表情达意的艺术性欣赏方面着力、探究。要专注投入地朗读,认真凝神地静思,紧紧抓住一些关键的语言点,细细地联系比较,反复地推敲体会。如此切实地涵咏品味和体会,辅之以有效的训练,从而逐渐达成自身语言领悟力的增强、自身语言修养和语文素养的提升。
这里要重点说说朗读。在现在的语文课上,不知为什么,也许可能是由于是变了味的所谓的“自主”“合作”“探究”的影响,课堂很难听到大声的、热烈的、那种激情澎湃、气势磅礴犹如排山倒海般的朗朗书声了。重视或个别或全体齐声的朗读,让学生在朗读中受感染,受熏陶和教育,获得从语言到情感方面的影响和启迪,应该是找回语文课堂的“语文味儿”,乃至找回语文的显性效益的途径之一。
什么是训练?在老师指导下学生进行的练习,就是训练。像表情朗读、背诵、在课本中直接进行评点和分析、板演、当堂完成小习题、有准备的辩论、即兴争论及其评价矫正等。目前课堂内外所见的绝大多数训练与我理解的科学训练已经相距甚远。真正的训练应该科学、实用、有效,应该个性化,应该是教者根据教学需要独立设计的。这是另外的话题,笔者当以专文论及。
如此,才“工具性”有根基,“人文性”有着落。我以为,现实的语文课堂,迫切需要用有机的“活动”和科学的“训练”来占领;而唯有这样的课堂,也才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真正“统一”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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