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时,看云冈也就是一道冈。临别时,方知云冈是一片云。
沿冈脚儿自东而西,我们踏响八月流金的正午,去窥探四十五座洞穴,拜望五万一千尊佛神。深知那冈颇委实厚重,便着意悠悠忽忽地,如一片流云飘然过冈。索性同行者都是遗弃了“使命感”的玩家,是约好不谈艺术,不扯学问的;于是大甩手玩开去,佯作闲云野鹤,也得清趣。
游路尽头处,回首再阅云冈,顿觉所谓得清趣者恰属自命清高。越经佛祖的超然、菩萨的恬静、飞天的飘逸,短短的二三里路,已使我们的步履这样沉重。云冈本是一片神佛之林,浏览顾盼其中的,都是你无从躲藏的性灵之树;云冈本是一片洋洋洒洒的天国大文章,说出道来的,却只是人间凡情。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无从潇洒。你可以不信佛,也可以无视天国神界的诸般景致,但你又怎能同时离尘于人间且超脱凡情呢?是的,你不是一片云,你浊重得飞不过云冈。
云冈没有香火之盛的。不知是香客们敬不过来,还是佛众们不喜香火。同行的玩家们总算想出点意思来,说那宽衣博带的佛祖少有威灵,衣裙轻盈的菩萨实可亲近,持乐奔舞的飞天又似我辈,“人物敬畏之心,焉生礼佛之举”?是的,云冈的佛众们从不给你精神压迫,也不诱你生涅槃羽化之绮念,而只是让你尽可能地贴近它,以便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房话儿。善善恶恶,是是非非;一缕灵智,一派天籁。随即,风一样逝去了。这时,你才发现自己竟如香烛般的穆立佛前,情思云冈这样的凝重,而身形却已轻捷了许多。遍访名山大寺以至乡野小庙,你何曾找到过这样的感觉呢?
我说,所谓敬佛之心,礼佛之举,都源自人心的脆弱处,而非佛性如此。云冈的佛众们拒收香火钱,云冈的佛众们栉风沐雨而不塑金身,那正是佛心的自在之处,是一种纯正人格的必然遭际。玩家们笑我违约,我说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于是一片默然。
于是一步一步地折返,细细品味云冈的蕴涵:佛传,本生,因缘;石窟,拱璧,莲台;殿宇、楼阁塔柱……一千五百多年了,一切都在时光的剥蚀中,斑驳漫漶,所留下的,或许只是恒久的佛心。踱来荡去间,趋退俯仰时,总见云冈的佛儿在平视着你。但这并不表示着一种平等,而是在询问你有没有平视佛的勇气。你平视了吗?你躲闪了吗?你赧颜了吗?你惊恐了吗?总之你听到了心跳,是你的,也是佛的。佛心无非是人心。
我由此想起,在云冈,在古国中华,佛的被毁往往与人格的沉沦联结在一起。这似乎说明了点什么。我想每一个身心健康的社会或人,当你微笑着面对佛的平实——为他的无嗔无怨,为我的无悔无愧。但要反过来说呢?
我不愿说,只愿为云冈也为我们作最好的祈福。
临别云冈时,看同行的玩家们也都有了心事,沉沉郁郁地,坐化成遍布众佛的云冈。再看云冈,有恍若一片悠悠的云,飘越灵台,飘向天心。
【作者简介】
及巨涛(1955—2010),作家,徐州市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流云楼说艺》《运河四季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