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2年第1期 ID: 154829

[ 谷川 文选 ]   

美丽人生

◇ 谷川

  大学放寒假本想留校搞勘工俭学,可是在广东打工的爹和哥嫂来电话非要我回家,说是厂里活路忙不能回去,要我回去陪妈过年。没办法,家命难违,只好照办。于是挤了火车挤汽车,挤了两天多,今天早上,终于坐上了专程来接我回家的小学同学黑蛋儿的拖拉机了。
  这辆崭新的红色四轮拖拉机,在山间弯曲盘旋的山道上突突突地撒着欢儿地跑着。此时正是隆冬季节,入冬以来虽然半个多月前下过一场大雪,但山遭上积雪巳化,路还好走。我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抬头望望远处的白皑皑的群山,只见它们都被山谷中迷漫上来的岚气半遮半掩着。一轮红日虽然巳跃上群山之巔,但它似乎也没有多大威力驱散这些岚气,只能在这些岚气上涂抹一层淡淡的紫黄色。山道两旁列队站着的大片的青桐林、松林,在这冬日刚劲的寒风中摇曳着身躯,抖落着积雪,发出哗哗的响声,就好像是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在欢迎我这个游子的归来。
  山遭上积雪己化,但却铺满了一地的黄叶,拖拉机飞驰而过,黄叶在车轮下翻起,打着旋儿向后方飞去,就像是一路上滚动着一排排的黄色浪花。山道盘旋着上升,山越来越高了。这时的景观与前面又不一样了,山腰上高大的落叶乔木,浑身上下叫冰紧紧地裹着,犹如穿了一件亮晶晶的冰甲,又像是挺立着的一枝枝水晶珊瑚。松树的针叶已被冰冻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冰花。路边的小溪已被坚冰封冻,己失去了往日的流畅欢歌。溪边丛丛翠绿的修竹,被枝头上的积雪压弯了腰,也失去了平时的亭亭英姿。突然,前面的山遭上钻出一只小麂子。看到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开过来,先是一楞,旋即一个激灵,跳进路边的一片小竹林,一片雪溅和声响,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哎,这就是我贫穷而秀美的故乡,令游子梦魂萦绕的地方。
  尖利呼啸的山风,突突突的拖拉机的轰鸣声,让我在车箱里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叫着,黑蛋儿,家乡这两年变化大吗? 哈?黑蛋没听清。 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家乡这两年有变化吗?
  他听清了,大声回答说,有!他用手向山顶上指了指,说,你看那!
  那是一座高高耸立着的铁塔。是高压电线铁塔吗?可是没见电线呀?
  黑蛋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一脸的疑惑,笑了,旋即掏出手机朝我得意地扬了扬。我这才明白了,这是移动通讯的信号塔。我也连忙掏出手机一看。有信号,而且是满格的。啊!我穷困闭塞高寒山区的家乡也一步跨进了通信的现代化了。我凝望着铁塔,大喊一声,家乡致富的日子不远了。黑蛋儿坐在前面呵呵地笑起来……
  坐了半晌的拖拉机,终于到家了,可骨头几乎巅散了架,所以到家后就想蒙头大睡一场,妈说,君娃子,你先去五爷家一趙回来再睡吧!
  咋?
  五爷家遭罪遭难了!
  咋的了?
  他那个当兵的么儿在部队做国防工程牺牲了。部队把骨灰盒送回来,现在家里设了灵堂,今天满三七,明天就要上山了,你快去拜祭一下。
  听了妈的话,我惊呆了。五爷的么儿叫张劲。五爷的前妻不能生育,后来病死了娶了第二个妻子才生。三十四岁生个女儿,三十五岁才生个儿,就是张劲。这张劲比我大一辈份,但跟我同年,还是同学。张劲人老实,就是学习不行。没升上高中就去当了兵。听说在部队干得不错。读了两年军校马上就要提干了,结果出了这样不幸的事。张劲是五爷的心肝肉,这心肝肉摘去了,五爷可怎么活啊!
  我的家乡叫双峰寨。位于双峰山之间夹持着的一个山窝窝里。这是一个地理位置特殊而怪异的地方。双峰山在我县西北角的边缘。山的那一边就是邻县了。在我县的这一边,两座石峰山拔地而起。从峰脚向上走十几里羊肠小遭,然后就是陡峭的百丈岩。要进双峰寨,就必得过这百丈岩,于是不知在哪朝哪代,双峰寨人用双手硬是在岩上凿出了九百多步台阶。于是这百丈岩又有另一个名字叫千步磴。上了千步蹬才是到了双峰寨的地盘了。
  双峰寨就座落在这双峰山之间的一个狭长的山窝窝里。两峰之间一条双峰溪潺潺流过。溪沟两边各有一块平畈,平畈又各向两边岭上延伸出一块缓缓的坡地。平畈和坡地加起来有一千多亩。因为是高寒山区,因此这里就只能种一些包谷、土豆和苦荞。这一沟两坡就散落着双峰寨百多户人家。干百年来,人们就在这闭塞的山窝窝里刨土觅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改革开放以后,交通闭塞有所缓解。公路修到了双峰山下的双峰镇。由镇子到双峰寨下又修了十多公里的盘山而上的拖拉机路,但是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不得不在百丈岩下望岩兴叹了。人们只有下车迈开双腿登攀这千步石蹬了。刚才黑蛋儿的拖拉机开到百丈岩下就不得不停车了。岩下修了五间石屋,寨子里有五户人家买了拖拉机,这石屋就是他们的停车的库房。黑蛋儿停好车锁好石屋门,我们才一道爬千步磴。因为这百丈岩堵住了进入山寨的大门,所以时至今日,尽管山外建设热火朝天,可双峰寨就仍然是个闭塞、贫穷、落后的小山寨。
  这个寨子每年有几十个娃娃要读书,如果去山下镇子里读书,每天来去要走四五十里地,山高路远,大人们不放心,于是寨子里自办小学。办学的任务就落在五爷的身上,他当上了这所村学里唯一的民办教师,改革开放以后又改叫代课教师。
  五爷叫张季山。论辈份在族人中是我们这些娃的爷爷辈。他家排行老五,所以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喊他五爷。
  文革前他在镇上亲戚家寄宿读小学,读到六年级还没毕业就遘上了文化大革命,幸亏遇上来插队的知青大哥哥大姐姐们,其中有个教授的儿子喜欢看书,也带动五爷读书识字,还有一个大哥哥教会他吹笛子。于是文化提高了不少,革命歌曲也学了不少,但是要办一个村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从语数地到体音美,全由他一个人包办还是很吃力的。幸亏乡文教组关心帮助,每到星期天五爷就下到镇上,由乡文教组安排镇小老师辅导帮他备课。所以每到星期天他就自我调侃说是下山打货,回来再现买现卖。五爷是条汉子,硬就这样咬着牙坚持下来了。通过复式班,在这个筒陋破旧的山寨小学里,几十年来,他一个人不知疲倦地进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蒙钝初开的小学生!如今,他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这寨子里只要是读过书的大人和娃子就没有一个不是他的学生。寨子里先后出了一百多个中学生、十几个大学生。村长说这是张季山五爷的功劳。因此每到春节,很多人家要请五爷喝酒。每每这个时候,五爷端起杯子感叹地说,娃子们读书读出了美丽人生;我作老师教书也教出了美丽人生啊!
  可是五爷这美丽人生却戛然而止了。放寒假前,村长明生叔来省城办事,专程到学校来看我,说是托我在毕业的同学里找找志愿者上我村的小学教书。
  我说,不是有五爷吗?   村长说,哎,别提了,五爷教不成了。
  为啥?
  于是村长才告诉我五爷被辞退的事。村长说,年底放假前乡文教小组来了通知,说是根据县教育局清退代课教师的文件要求,张季山代课老师被辞退,他代课代了二十七年,国家给予一次性补偿四百五十元。干了一辈子的老师,临到老了,落了个清退,他要哭是没得眼泪啊。我当时答应村长去尽力找找。可找了一个多月还是没结果。谁知这次回来竟得到五爷当兵的儿子牺牲的量耗,这下子会不会彻底地把他击倒啊?
  我从家里带丁香纸炮烛水果点心就急忙赶去五爷的家。进了五爷家门,堂屋里正培上挂着张劲的遗像,像框上用黑绸子扎着大黑花。骨灰盘覆盏着一面红旗,摆在遗像下的条案上。条案前的大桌子上摆放着香烛和祭品。我赶忙上前摆上水果点心等祭品,点上香烛,然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回头出门到屋场上烧了纸放了鞭,然后再转身进屋见五爷。五爷老了,头发花白,脸色腊黄,眼睛红肿。他颤颠巍巍地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抚着我的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君娃子,看、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劲、劲娃子啊……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有跟着一起流泪。
  这时又有吊唁的人进屋。我赶忙进西屋去看五婆。
  五婆躺在床上。花白的头发蓬散着,几乎把面部盖住,只有眼泪从头发的缝隙里悄无声患的潸潸洗下。我忙上前帮五婆掖了掖那打着补丁的被子,轻声安慰说,五婆,您要节哀,五爷还需要您照顾哩。要保重身体,劲娃子不在,还有我们这些娃子哩,没有五爷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今后会代劲娃子尽孝的……
  好半天,五婆才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手啦住我的手说,娃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本该下碗面你吃,可我的骨头架子好像叫人抽走了,我站不起来啊。你姐(张劲的姐)这会儿在婆家坐月子也回来不了,你五爷他一个人又忙不过来,真是对不住呀……
  我们这里规矩是,凡来吊丧的人都要吃碗肉丝面以作主人的回谢。我连忙说,五婆,我们作为下辈,哪能争这个礼呢?
  我环顾了一下这间房。一张老式大木床,听说是土改时分地主财产由张劲的爷分回来的,再传到五爷手上巳几十年了。现在断了一只床腿,用四块大土砖垫着。床上灰土布被子打了几个补丁。一只白木立柜,从做好至今没打过油漆,因此蒙着一层灰扑扑的颠色,柜旁有两个大缸,那是装粮食的。此外再没有任何傢具。墙壁上的白石灰掉了不少,有的地方露出砖缝,北风从那里呼呼着往里灌。小玻璃窗子破了两格儿,是用白纸糊着。唉,五爷一生都献给这村学,献给全村寨上下几代人的读书学文化,可自己的家却是如此清贫,看了真叫人鼻子发酸。
  我陪着五婆说了一会儿话才告辞出来。
  晚上,我连跑了五家,都是从大学放寒假回来的同学。他们比我早回两天,都分别去吊唁过了。最后他们都到我家集合。堂屋的火塘边上大家边烤火边议论着五爷的事。
  在西北唸大学的张克孝说,五爷临到老了落得这样的结果也太惨了。他还动不动说他有一个美丽人生哩。
  在广东念书的张奋说,他这个话是从他培养学生的角度说的。意思是说,培养了这么多的学生,他一生活的值得。
  是的,美丽人生是挂在五爷嘴里的一句口头禅。每年新生入学时,第一节课就是大讲美丽人生。鼓励娃儿们好好读书,有了知识,将来去塑造一个美丽人生。有时同学不好好听讲,他就把课停下来,又大讲美丽人生。讲到未了,他还大声发问,同学们,我们将来要不要一个美丽人生?同学们一起用稚嫩的童声整齐地喊道,要!这时他才笑眯眯地点点头,满意地说,好!那我们从现在起就要好好学习,学到了知识我们才能有一个美丽人生!等你们有了美丽人生,老师的人生不是也美丽了吗?你们说是不是?同学们又一齐回答,是!五爷这才继续上课。
  唉,从我们往上数的几辈人和往下数的一茬又一茬的学生,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山寨小学里,美丽人生既是我们学生读书的动力,也是五爷教书的精神支柱。
  可是回到如今的现实,我们村几十年来出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学生、大学生。可以说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美丽人生,而我们的启蒙老师五爷,教师清退,老来丧子,他的人生晚景如何?答案是显见的。
  听了克孝和张奋的话,大家一时沉默了,是一种痛苦的沉默,只有火塘里柴火燃烧发出呼呼的啸声,像是有人在不合时宜地笑着。
  沉默了一阵子我才说话,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这事儿。学生都有了一个美丽人生,不能让我们的老师晚年是个清苦人生啊!
  大家都说,是啊,是啊!
  得想想办法啊!
  要帮帮五爷啊!
  可怎么帮呢?我们能有多大能耐呢?
  这时我说,我们是学生,拿不出多少钱来帮他。我们帮五爷,只能用我们的知识才干,而且要想办法帮在点子上。
  在华中唸书的张宏生说,你说得对,我们要想办法帮五爷培养造血功能,也就是说帮五爷找到一条能产生经济效益的生活门道。让他晚年能过上安康的生活。这才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回报!
  大家都说这个思路对,于是你一官我一语地商量办法。经过一段时间讨论,终于想出了一个因地制宜的好门遭。大家决定要在寒假里办完这件有意义的事情。
  四
  今天满三七,要送张劲的骨灰上山。一大清早,我们都赶到了五爷的屋场。
  屋场上用塑料布搭了个遮阳棚,一口棺材停在了棚下。张劲的骨灰盒装进了棺材,棺材背上盖着一面八一军旗。一把椅子靠在棺材的尾部,五婆坐在椅子上,手抚着棺材,无声地沈着泪。
  屋场上挤满了人,村里的干部都到齐了,亲戚朋友乡亲都来了,特别是五爷教过的外出读书或工作的学生都来了。
  这是一个中西结合的葬礼。先开一个追悼会。村长明生叔主持,村支书明福叔唸悼词。然后就按我们当地风俗,在屋场上围着棺材唱起跳丧鼓,以超度亡魂。锣鼓傢伙打起来,喇叭吹起来,巫师领着几个老汉围着棺材跳起来,五爷亲自上场唱。他蹲在棺材前在瓦盆里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一边流着泪一边声音苍凉嘶哑地唱着。
  我的么儿小张劲,
  国防工程献了身。
  老来丧子我心疼,
  当兵卫国他光荣。
  我烧把纸钱送一程呀。
  锣鼓响起来,喇叭吹起来。五爷刚要开口唱下段,突然他嘴一张,喷出一口鲜血,人随即就一屁股瘫坐到地上。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赶忙把他扶进屋里。
  另一个老汉接上来唱了几段。大伙儿就送张奋的棺材上山了。沿途经过的人家都要在门前烧纸放鞭,为张奋送上一程。
  晚上,我们五个人就登了五爷的门。
  堂屋的火塘边上,我们和五爷围坐在一起。大家先免不了对张劲 的牺牲表示哀悼,对五爷进行多方安慰,然后谈话进入了正题。
  我先引出了话头。
  五爷,劲娃子走了,您别难过,还有我们这些娃子哩。我们要代他尽孝心。
  五爷坐在一张矮凳子上,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头,听了我的话,才抬起头来,满面忧慽地说,谢谢你娃儿的一片孝心。
  克孝接上了嘴,五爷,我们是掏心窝子的话。没有您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记得上初中我交不起学费,您硬是把自家的包谷挑了一担上镇粮管所卖了,然后送我上学报名,可结果害您一家人喝了一冬的包谷糊糊……说到这里,克孝声音哽噎起来说不下去了。
  五爷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唉,你们孤儿寡母的,我不帮咋办呢?克孝父亲死得早,全靠他一个病快快的娘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所以五爷经常接济帮助他。
  我说,五爷,全寨子家家都起了新屋,唯独您家还是个破屋。村长说,现在村集体也没这个力量,我们全村人对五爷真是有愧啊!
  五爷说,劲娃子在部队里写信回来说,他马上要提干了。提了干他就存钱给家里盖房子,可他这一死,唉——他叹了一口气就没再说下去了。
  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这时一旁不吱声的张宏生讲话了。张宏生高我们几届,在读生物专业的研究生,眼下正在傲毕业论文。
  五爷,我们今天来就是为商量您和五婆晚年咋样过。
  咋样过?还不是这样过,我们还有几亩地,种点包谷,刨点洋芋,饭照说还是有吃的。
  不!不光是有吃,还要有穿,有住,有一个好的晚年。我们这几个娃儿商量好了,要给您找条好的生活门道。
  听到这里,五爷笑起来了,说,我快六十岁的人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本钱没本钱,要技术没技术,我还能做个啥?
  这时我插上来说,您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知识就能塑造美丽人生吗?我们就要兌现您这句话。
  于是张宏生这才把我们商量的办法和盘托出来。
  宏生前两年本科毕业去华中地区的西部山区实习。他在当地一家菌种场学习了一整套真菌栽培技术。现在他要把这套技术教给五爷,帮助五爷建一个白木耳种植场。宏生初步估算,如果技术到位管理得当的话,一年收上四五茬耳子,刨去投资成本,可以净赚三四千元钱,如果整得好的话,翻一番也未知。
  五爷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激动地问,有这好的事儿?
  我们大伙儿一齐点头。
  那、那要多少本钱呢?五爷问。
  宏生说,我毛谱地算了一下,主要是搭塑料棚子,搭两个长十来宽五米的塑料大棚,恐怕要一千多块钱。棚子上面还要搭盖草帘子,要买的话也得几百块钱。此外。买菌种、喷雾器、消毒液、手套、口罩等等一些东西,总共怕要三千多块钱。
  五爷听到这里,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呐呐半晌才说,不怕你们娃儿笑话我,这会儿你要我拿三百多块钱都拿不出来。劲娃子虽说有点抚恤金,但那还在民政系统走着,还没到我的手。就是到了,那也要留给你五婆治病。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说倒就倒下了。
  我站起身从火塘勾上取下铜壶往五爷的茶杯里续了一下水,然后边挂铜壶边说,五爷,这个我们想到了。我表叔在山下镇信用社当主任。昨晚我给他打了电话,他很同情您,表示坚决支持。大概可以给您贷五千元的敖。
  那到是好,可是我没有东西作抵押呀。我就只这个破屋,也值不了几个钱,说完五爷又愁闷地叹了口气。
  张奋接上说,我表弟黑蛋儿剛买了辆新拖拉机,花了一万多。我跟他作好了工作,他愿意用拖拉机作抵押担保。
  五爷听到这里,半晌没作声,他抬起头,看看墙上张劲的遗像,突然泪流满面地说,劲娃子啊,看到没?你的同学代你尽孝心。回头又对我们几个说,行,娃儿们,我听你们的!你们也是带着老师去奔美丽人生啊!
  于是接下来我们又详细地商量了白木耳种植的方案。第一件事,就是明天进深山老林砍黄栎树桠子。这种树是培养白木耳的最好的基材。
  五
  黄栎树在龙潭沟里才有。龙潭沟高寨子有十多里地,山路还不大好走,考虑我们这五个人书读多了已经五体不勘,于是我又约了黑蛋儿、狗娃儿、拴宝儿、石柱子。第二天一大清早,由我们的老师张五爷带队一行十人向深山进发了。
  我们可以说是清一色的打扮。每人脖上扎条毛巾,腰上扎着黑布腰带,腰带上左边吊着干粮袋,里面装着包谷饼子,右边插着一把大砍刀。小腿上紧箍着我们山里人进山时必穿的长筒布袜,脚下一双麻布绳打的草鞋。每人肩上担着一个马杈。这马权也是我们山里人的一种特殊工具。它是用两个树杈组合成的。每个树杈,下面是茶杯粗的小树干,上面分出两个树枝,将两个树权的四个枝桠两两绑在一起,下面两个树杈的分叉处绑上一个短扁担。扁担担在肩上,手抓着两个树干,木材、青竹呀这些又长又大的傢伙就可以架在两个树权间,不用绳子绑就稳稳当当的。平时上坟送肥、掰包谷就靠背篓,可运木材类的大物件就得靠马杈。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向龙潭沟进发。个把钟头就到了龙潭沟。这龙潭沟就是我们双峰漠的发源地。也不知哪朝哪代开始,寨子里就规定这地方不能砍伐,因此森林植被都保护得很好。小时候砍柴砍到沟口时,小伙伴们也都到此止步了,大家都自觉地遵守着这乡规民约,不过今天特殊,我们是经过请示村长同意了的。
  一沟的树木果然长得齐整,你挤我挨,参天成长。宏生抬头向两边坡上望去,发现没什么黄栎树。
  五爷,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没什么黄栎树呀。
  嘿,这黄栎树就是怪,它不长坡上只长崖上。你看那边的半崖上,五爷边说迫向崖上指去。大家这才发现崖头上、半崖上长着一株又一株的高大参天的黄栎树。宏生要求大家只砍直溜的大茶杯和小碗口粗的枝桠。于是大家一哄而上,每人爬崖上树砍了起来。
  黑蛋狗娃他们几个厉害,十几分钟就换了一棵树,而我们这几个读书的大学生,半个小时也换不了一棵树。
  砍树的声音,叮咚、叮咚,清脆地响满山间,此起彼伏,高低变化,好像奏鸣着一支动听的乐曲。
  张奋突然喊道:五爷,你给我们唱个五句子吧。我们好多年没听您唱了。
  五句子是我们这一带的山歌。干活儿可作号子唱,赶集时可作情歌唱。五爷年轻时有副好嗓子,外号叫五里响儿。意思是说,他的歌声五里之外都能听得到,据说他和五婆就是年轻时对山歌对上的。
  五爷在那边树上笑着说,人老了,喉咙不听使唤了,不过,我还是唱一曲,好歌是笑药,一唱就快活。我也好久没快活了。说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龙潭沟里么哟荷起个音,
  我为娃儿们献歌声。
  歌声嘛好比龙潭水呀,
  水深嘛深不过师生情。   学生对我有爱心,
  五爷最后一句那爱心两个字又高又亮,直上云端。听了叫人震撼。大家都一齐鼓掌叫好。五爷兴致来了,又接着唱起来。
  苦荞开花么哟嗬白生生,
  唱个五句子解愁闷。
  雨打飘萍遭劫难呀,
  幸有桃李嘛满园庭。
  学生帮我解贫困,
  大家又是一阵鼓掌。
  五爷突然叹了口气,说,唉,你们別鼓掌,五爷我吃亏就吃在这好唱个五句子上。还记得课堂上我唱五句子那件事吧?就为那件事影响我代课教师转正。要不然我早就吃国家饭了。哪还需要在这儿砍黄栎树桠子呢?
  说起来这是段往事了,而且事情正发生在我们班上。
  那一年我还是读小学五年级。有一次上语文课,五爷在黑板上写了废物利用四个字。可他却在废宇的广旁上添了两个点,成了个病旁。当时谁也没在意。我班有个年龄大点的女生,周桂枝,她站起来说,老师您这个废宇多了两点。
  五爷说,没错呀,废了吗,不和病了一样意思?应该是病旁呀。但是说这话时五爷心里还是有点虚,就顺手拿起讲台上的新华字典翻起来,一翻,果然周桂枝说的对。五爷一下子脸红了,这才赶忙认错检讨。
  五爷说,我过去写废字总是这样写的。今天你指出来了,才让我改正一个犯了几十年的错误。周桂枝同学你是我的一字之师。我要感谢你。说完就唱起了五句子。
  我的同学么哟嗬周桂枝,
  你是我的一字师。
  错字写了几十年呀,
  今天纠错嘛长见识,
  往后读书写字要踏实。
  五爷一唱完,还走到讲台旁朝周桂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惹得全班同学轰堂大笑。谁知这件事竟作为笑话传到乡文教组,又传到县教育局,代课教师转正那年,教育局长说,一个教师连废字都不会写,那不是废了吗?听说还在课堂上唱山歌哩。于是大笔一挥,五爷就从转正的名单上落下来了。这事儿全寨子人都知道。今天五爷一提这事儿大家就都沉默了。
  这往事影响了五爷的心情,他就没有再往下唱了。大家就埋头砍起来,正砍着,沟底下突然有人喊起来。
  季山五叔,树别砍了,您快下来。
  大家一听,是村长明生叔在喊。就纷纷下树下崖来到沟底,五爷气喘吁吁,脸上煞白,他怕又出了啥事,便急忙问,村长,又出了啥事儿?
  村长见他这模样就笑了,说,别急,您坐下来歇口气。然后掏出烟递给五爷。五爷没吸,他把烟支在耳朵上,焦急地问,你说嘛!啥事儿?
  村长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后说,今早上,乡文教组打电话来,说是有个中专师范毕业生分到咱们寨子小学来教书,果然,晌午就来了个白白嫩嫩的女娃子。我带她到学校一看,她扭头就走了。我追出去追了多远,问,妮子啊,你咋走了呢?她连头也没回,只撂下了一句话,说,这地方我不干!
  五爷急白了脸,忙问。那后来呢?你赶快向乡文教组要人啦!不然过完年开学,咱学校几十个娃娃咋办呀?
  村长猛吸几口,把烟头在石头上按灭。皱着眉头说,季山叔,我真不好意思开口。他们说,没法子,临时找不到人,还是请张季山代课。
  五爷立即涨红了脸,他呼吸急促起来,从耳朵上掏下烟,找村长要了打火机点燃,大口大口地猛吸起来。
  村长说,要我通知你清退,又要我通知你代课。这些傢伙,尽让我做恶人!
  我立即跳出来大声抗议,干了一辈子遭清退,只给了四百多元钱。这会儿又不明不白地叫回去。你当是唤只狗子?五爷,不能回去!
  宏生说。五爷,我们还是种白木耳。这才是您晚年的依靠,
  黑蛋儿说,宏生哥说得对,五爷,再不能听他们的,再不能上这个当了。今天我们把木耳杆子砍好,明天我们开拖拉机下山办贷款手续,抓紧买材料搭耳棚子。没老师该文教组那帮狗日的去着急。谁让他们把您辞退?
  村长在那里摇着头,尴尬地讪笑着。
  五爷这会儿把烟吸完了。他的脸色也恢复到平静了,他一字一顿地缓缓地说,明生,我答应!明天我就回去收拾整理学校。然后回头对我们几个说,学生娃儿不能没有老师,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怕是去教一天、教一堂课我也要去啊!我去上课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寨子的娃儿们啊。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只好既感动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村长又说,文教组还通知,明天就要您下山赶到镇中心小学习新教材,进行集体辅导备课。
  五爷说,行,明天我准去,今天我们把手头上的事干完。说着就招呼大家在沟底坐下来吃干粮。
  村长说,那好,你们忙,我先走了。沟底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溪水在石头缝中穿流。村长就走走跳跳地下沟去了。
  五爷看着村长的背影叹了口气说,这破学校谁看得上呀!清退时我就对村长说,没准儿你还得找我。这不?
  这时大家就着沟里的溪水吃着各自带的干粮。五爷到旁边捡起两块石头搭个灶,找些枯枝树叶点起火,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些洋芋果和包谷头烤起来。唉,这就是五爷的干粮。
  这时我把宏生拉到一边商量。
  五爷的事我们还不能停。你说呢?
  宏生说,清退的事是铁定了的。他可能代不了多长时间还是要回来的。我们要继续把这件事做完。
  我们和五爷兵分两路。五爷下山学习,我们就贷款、备料、搭棚子、锯树干。等五爷学了一个星期回来。白木耳生产基地就基本建好了。按五爷的意思,这基地就建在学校后面电信塔下面的那块平地上。他说这样一打两就,又能教书又能照看白木耳了。
  五爷回来看到这么大这么漂亮的耳棚子高兴坏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到底是唸了大学的人啊,真能!你看我当初跟你们说的没错吧?有了知识就能去创造美丽人生嘛!不过,我啥也不懂,往下该怎么作?
  宏生说,今年我写研究生论文,我能抽出时间帮你。我们一步步来。年后我回校培养菌种,再回寨里教您点菌种和管理。
  五爷笑着说,教出了这多有用的人才,我这一生值得!
  六
  春节后初七我们几个就打算动身返校。今天是初四,五爷说他砍了一根两丈多长的杉木杆子做新的旗杆子,要我们几个今天帮忙栽起来。
  吃罢早饭,我和克孝、张奋、宏生等几个人就往学校赶。春节前后这段时间里,五爷把学校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教室的黑板新刷了一道黑漆,破了的窗户也用白纸贴好。操场上的一付双杠坏了请人修好了。球场蓝板也安上了两个新蓝网,红红的新网显得格外漂亮精神。唉,一听说又能教书了,五爷就格外高兴。新学期新气象,他要把学校打扮得像出嫁的女儿那样漂亮。
  我们几个进了校门,只见操场的中间,五爷正在奋力地挖着。他可能是想赶在我们来之前把旧旗杆 挖出来。我们几个赶忙上前一起帮忙。旧旗杆下巳挖出个洞。五爷用手去抠里面的石头。他抬头对我们笑着说,我都打算好了。今年年底收了耳子还了信用社的贷款,如果还剩了钱,我要把教室的桌凳换一下。娃儿们可怜,这破桌凳坐了几十年了,都长了臭虫,娃儿们老叫身上痒。暑假把桌凳晒了几天,又浇了开水,可能还没治净。有好些桌凳是三条腿,确实不换不行。
  我们几个听了面面相觑。宏生说,哎,五爷您可别搞错了。我们这是帮您安排晚年的生活出路,可不是摘勤工俭学啊!
  五爷说,我们老俩口儿能吃多少用多少?多的钱用在学校也是应该的。不瞒你们说,我有两个儿。一个是张劲,一个就是这学校。张劲死了。剩下的这个儿我还能不照护好?讲这话时五爷已经低下了头。声音已有些呜咽了。
  我们听了眼睛也潮湿了,是为五爷晚年的遭遇?还是为五爷这颗赤诚的心?我们也说不清楚。
  正在我们忙活着时,村长急匆匆赶来了。他一进操场大声嚷嚷,喂!别忙了,这学校不办了!
  五爷一听顿时脸无血色,浑身发抖,声音发颤,喘着气结结巴巴地问,村、村长,你说、说个啥!
  村长走到近前说,乡文教组刚才来电话通知,这个学校撤销了。
  五爷一听这话,两眼一翻就倒在地上了。我一把将五爷抱在怀里,村长赶忙上来掐人中,克孝冲进学校舀瓢冷水拍五爷的额头。好半天,五爷醒过来了,他痛苦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死了一个儿,难道还要我再死一个儿?老天爷你不公啊!
  村长忙说,五叔,你莫急嘛,听我把话说完啰!
  五爷躺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嘛。
  乡文教组说,根据上级通知精神,所有边远贫困地区办学条件不够的地方,从现在起不再办学,已办的学校要撤销,合并到条件好的中心学校,国家出钱建宿舍,一律实行寄宿制,穷困地区的学生食宿还免费。现在双峰寨小学撤了,合并到山下镇中心小学。从今往后娃儿们就要读好学校了。
  五爷的脸一于有了血色,从我的怀里坐起来,不相信似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村长急了,说,这大的事我敢骗您?不信您下山去问。文教组还通知您早点去办撤并手续呢。
  五爷满脸通红从我的怀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几步走到操场边上,蹲下身,双手抱着头,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我想上去劝几句。村长拦住我说,让他哭一哭心里好受些。我一想,也对啊,又死了一个儿子,你叫他如何不伤心?于是大家就只好在那里呆呆地陪着。
  哭了好半天,五爷收住了哭声,他站起身朝我们走过来。他用那只粗糙的手掌抹了抹眼泪,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唉,太难力情了,这大把年纪还鼻涕眼泪地哭得像个娃娃,你们要笑话我丢人现眼吧。不过,我不是伤心,我是为学校有这好的出路高兴得哭啊!你想想看。你这娃儿自己养不好,现在国家收去养,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哪咋不高兴呢?几十年来娃子们跟着我受罪。冬不挡风,夏不遗雨,破桌破凳破黑板……说到这里五爷的眼圈儿又红了。
  村长也兴奋起来,说,以后学生娃儿在学校一住一个星期,就不要每天跑几十里山路了。听明福书记从县里回来说,全县村村通公路,就是我们双峰寨没通。年后三四月份要来测量。接着要动工修路了。听说公路是绕到百丈岩后面上山。以后娃儿们就可以坐汽车去上学读书了。你们这些大学生以后回来汽车就可以坐到家门口了。
  我们在外的学生哪个不希望家乡大变样?现在听到这样的好消患当然非常高兴啦!宏生忙对五爷说,公路通了,那生产的白木耳就好销了。白木耳试种成功了。我还想在这里试种人参天麻这些贵重药材。我们这些学生娃儿一定要帮你发财致富。
  五爷笑眯眯地说,学校不办了,我就一心一意搞副业了。
  村长说,你们可不能只帮一个人,这公路通了,全村人都要一起干啊!
  五爷说,要得,我一个人先作试验,成功了就全村铺开。
  宏生说,行,那就这样约定了!那明生叔一定要扶持五爷啊!
  村长连连点头,那没得话说,
  这时五爷又忽然忸怩起来,半天才红着脸说。那,那这个学校今后空起,村里打算作啥子呢?
  村长抓了抓头说,这问题还没研究呢。不是刚刚才接到通知吗?
  那我先申个请,假如养耳子赚了钱,我把它改成寨子里的文化室,你看行不?
  村长说,行啊,这是好主意啊!明福书记跟我商量好多回,早就想搞个文化室,就是愁一没钱二没地方。
  五爷笑着连连点头说,这地方空着,我也闲着,房子也好,人也好,总得为村里做点儿事吧?
  我们几个又面面相觑。唉,我们的动机是要帮五爷找条致富的门路安度晚年,可五爷总要把它扩大,由个人扩大到集体。五爷啊五爷。现在不是操心集体的时候,首要操心的是您的安度晚年啊!
  宏生把我们几个拉到一边说,没办法,五爷就是这样的一根筋。我们抓紧把项目做起来。将来赚到钱了,怎么花是他的事。反正我们的心意尽到了就行了。
  大家点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七
  初七这天,我们几个相约返校。还是黑蛋用拖拉机送我们。昨天下午去跟五爷辞行,五婆说去乡里办手续几天了,还没回来。
  走到寨子口时,大家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寨子,望了望小学后面的塑料大棚。突然大家看到学校后山包那个电信铁塔上有一个人在向上爬。细看,原来是五爷。
  克孝说,哎,五爷回来了?
  黑蛋儿说,是的,昨晚村长叫我把他接回了,
  这时五爷在铁塔上挂出了由上到下垂挂着的两条长长的红布标语。一条写着,热烈庆祝我校合并到镇中心小学!另一条写着,读现代化学校!过集体住读生活!奔未来美丽人生!红布上印着黄字,在朝阳下格外醒目。
  黑蛋儿说。这可是五爷自己掏钱在山下做的,昨晚带回来的。
  突然,五爷站在塔的钢架上扯开嗓子唱起了五句子。
  腊梅开花么哟嗬黄亮亮,
  上级通知到学堂。
  中心小学嘛来合并,
  学校住读嘛条件强,
  教学质量有保障。
  腊梅开花么哟嗬黄澄澄,
  农村教育大翻身。
  不愁食宿和学费,
  感谢党的恩情深,
  山里娃儿哟,
  从此奔向荚丽人生……
  四周的千重大山,在五爷的歌声后面,一齐发出重疊的轰鸣的回声,美丽人生、美丽人生、美丽人生……人生……人生……
  听着这大山的回声,想到我们读书的往事,看看眼下娃儿们的幸福,再看看五爷追求的美丽人生。我们一个个眼睛都湿润了。

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