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韦庄是晚唐五代的著名诗人、词人,虽亦被归入花间词派,但其词风与“花间派”主流风格迥然有别,不但不讲求华艳的词采,反而多用口语。其词作平直如话,但却语淡情真。其词作的起句与结句、意象的创设也别具特色,鲜明地体现出其词作风格。韦庄词的起结艺术尤其精绝,对今人的诗歌创作也很有借鉴价值。
关键词:韦庄 词风 起结 意象
一、韦庄词的风格特点及其成因和价值
韦庄,晚唐五代时期著名的诗人,前蜀时期重要的政治家和文化推广者。在治世思想的实践和诗词创作方面卓有成效。其五、四世祖曾为武后时宰相和著名诗人,到韦庄时代家道衰微 ,但并没有影响诗人济世匡乱的信念。自称“平生志业匡尧舜”(《关河道中》)。韦庄一生经历,可分前后两期。前期仕唐,因唐末战乱,四十七岁起避乱江南,十年后重返长安。这一时期的大量诗作反映了他长期四处飘泊,求官求食的境遇和心情。后期为仕前蜀,是实现他政治抱负的时期。据记载,“及建开伪蜀,庄托在腹心,首预谋划,其郊庙之礼,策书赦令,皆出庄手。”[1]可以说他为前蜀政权的确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和一般文人创作风格随社会地位、政治生涯变化而变化所不同的是,作者这一时期在政治上颇有作为,但在文学创作,特别是在文学体裁的选择上却转向了在当时并不适合表现政治题材的词,今存韦词大部分作于为官前蜀时期。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应该是和作者由幕僚转为重要的政客;生活境遇的改观以及年龄的变化有关。表现在艺术创作当中,表面上似乎缺少了强烈政治倾向和远大抱负的内容,但实际上则是通过词这种艺术题材更加委婉含蓄地表达对生活的感悟及其对失去的唐王朝的怀念。不妨说,他的词多咏恋情,但“自从宋玉高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谁敢说恋情之中没有深厚的寄托呢?
词,这一民间文艺形式经历了文人的改造,至晚唐、五代走向了唯美的创作倾向。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说:“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莺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2]温庭筠更以“镂金错彩,玄人眼目”的风格成为这一时期的代表。《花间集》所收录的十八位词人除温、韦生活于晚唐外,其他大多生活在五代,但作者的词风基本和温庭筠相似。
韦庄则别具一格,“诗为史诗,词为杰作”。作为花间词人之一而不同于其他花间词人的是,韦词善于运用平白甚至于近乎口语的语言抒发情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3]后人评价“盖韦庄之美在于能用清淡白描之笔,做主观的抒情。”[4]他的词“多真情实景,所以动人的力量格外大。” [5]“端己之清淡与主观,确实为端己特色及其佳处所在。”[6]语淡而情深,成为后世对韦庄词风格的基本共识。
韦庄词之所以能在晚唐五代独树一帜,是和他的生活经历分不开的。韦庄“少孤贫,力学,才敏过人。”但却时运不济,经常生活在“数米而炊,称薪而爨”[7]的困苦之中。但正是这种蹉跎的生活境遇,使作者更多地接触到社会下层,饱尝了生活的苦难,因而前期实现远大抱负的愿望在韦庄诗里体现的格外明显。
从早年才敏过人和壮年时代的异乡漂泊的生活经历再到最终的前蜀宰相,韦庄身上虽有豪门清客的成分,但晚期更多的是一个朝庙重器的角色。学识、经历和地位以及年龄变化,在艺术创作倾向及其题材选择与主旨的表达诸方面,在韦庄的创作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复杂的经历也使韦庄在创作上有了更多的生活基础和艺术创作空间。由大量诗作转而注重词的写作,是因为词更长于、也更便于表达诗所不能或不便表达的内容。“诗之写作既有显意识之‘言志’的传统……自非词之所有;但词所传达的一种幽隐深微之心灵的本质……却也并非诗之所能有。”[8]这种转变表现了情感的更加深挚细腻和诗人内心更为复杂的对生活的体验。虽其在内容上也不外乎是花前月下,但是突破了清客对豪门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的狭小生活空间和生活内容,大多描写真情实景,形成了他与花间词人不同的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风格。应该说,从盛唐诗人学习并尝试民间词的写作,到词的贵族化、宫廷化再回到民间普及化的过程中,韦庄起到了一个纽带的作用。“若从韦庄词整个风格来看,应该说他的作品的最大的特征,是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抒情的道路上来,又对民间抒情词给以艺术的加工和提炼,这是他在词的发展史上的最大的贡献”[9]。叶嘉莹教授曾提出词“歌词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的演化三个阶段论。在这个发展过程中,韦庄在前两者之间的过渡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词在端己手中以不再是徒供歌唱的艳曲而已,而是确实可以抒情写意的个人创作了……。这种鲜明真切、极具个人风格的……也当是晚唐、五代词在已经方面的一大演进”[10]“文人词能写个人生活情感的,在唐五代虽然不能说韦庄是仅有的个例,但可以说韦庄是突出的例子……。从质的方面说,他在抒情词里虽然还嫌内容不够广泛,描写不够深刻;但是它的发展前景,那就是开李煜和苏轼、辛弃疾词的先河。”[11]
要之,韦庄词与当时流行的花间派浓艳风格相异,与后世占词坛主体的婉约词风也大异其趣,却同陶渊明的平淡诗风带有一定超前性相似,在词史上实在很有价值,是从客观意象刻画向主题情志抒写转向的先驱,于审美体验上也有一定的超前意义。
二、韦庄词起结艺术与其白描词风的关系
汤显祖在评价欧阳炯时曾说“短词之难,难于起的不自然,结的不悠远”[12]。夏承焘先生也曾专门撰文“说小令词的结句”。可见小令词中起句与结句的重要。所谓自然与悠远是指词的首句宜从触发创作欲望的眼前的意象着笔,不可刻意追求雕琢;结句悠远是指词的末句要能够启迪读者的想象和神思并为欣赏者提供足够的意境再创造的空间。这些关于起结、用字的论述,似乎道出了古人作词的一般规律和原则。
韦庄的词作,基本为小令,也就是汤显祖说的短词。这些词中起、结之句并未刻意追求,有些甚至颇为直白,但并不失其艺术的魅力。这也正是韦庄词作的可贵之处。如: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菩萨蛮》
起句点明当年与情人话别的地点,似随口脱出,“自然”顺畅。其结句想象当年意中人的容貌,似漫不经意,其实内涵丰富——从相对方来说,既有对当年意中人美貌的追忆,也有希望意中人花容依旧的祈愿,更有明知意中人风华不再的伤感;从自身来说,既含有对当年情事的追怀,也有对自身违弃诺言的歉疚,更有饱历岁月沧桑的几许无奈。语虽平淡出之,实则悠远含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
起句以江南在众人心目中的美好印象着笔,看似无奇;但这个“好”包含着江南说不完、道不尽的景、情、境、生活环境诸多因素,能给人以无限畅想和向往之感。接下来描摹江南之“春水、画船、垆边美人”的美景和“画船雨眠”的洒脱与逍遥,是为了进一步渲染江南之好,让读者不仅有抽象的理性认知,而且有具象的审美体会。结句以“还乡须断肠”的个人感受收束,这种由众知到独感、由欢快到凄伤、由向往到逃避的反衬,更激起读者无限的遐思。作者何以“还乡须断肠”?是真的眷恋江南,还是更加思念故土?完全交给读者去体味,既有挚情又有冷峻,既有缠绵,也有洒脱,确乎含蕴“悠远”。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浣溪沙》
起句以夜夜相思而至天亮,表达令人魂牵梦绕而无法排遣的伤感,自然而真切。结句以渴望中的欢会,即“几时携手入长安”的向往作解,似乎给人以希望,但“几时”的迷茫,又显然透出无法预期的痛楚,然而无限的向往很可能无法实现,间或可能实现的机缘仍令人亟切渴望,坚韧而又茫然,期待而又伤感,激起无线遐思让读者去追寻、去体味,自然为读者留下了宽广的艺术再造空间。
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碧天云,无定处,空有梦魂来去。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
——《应天长》
绿槐阴里黄莺啼鸣本是暮春胜景,起句描绘得自然而简约。结句“断肠君知否”则将记忆中的良辰美景,现实中的无所寄托与意愿中的可望而不可触及融为一体。将已失去的、现实中的、未来憧憬中的情愫绾结在一起,因而才有断肠的伤痛。“知否”的反问,为促使读者体味、想象和艺术再创造,预置了广阔而悠远的空间。
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
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清平乐》
“春愁南陌”,起句从抒情主人公所处的境遇下笔,自然畅达,而又境界开阔,便于视野和情思的延伸开展。结句也点出抒情主人公所处方位,表明思绪及情感的抒发涵盖了游子对故土无尽的思念。首尾呼应,浑融一体,但又含而不露,出语似很平淡,韵味却很浓厚。
莺啼残月,绣阁香灯灭。门外马嘶郎欲别,正是落花时节。
妆成不画蛾眉,含愁独倚金扉。去路香尘莫扫,扫即郎去归迟。
—— 《清平乐》
首句“莺啼残月”,道明了这是一个离别的伤感傍晚。在这本应是花好月圆的时刻,有情人却不得不忍受离别之苦,情与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平淡的写景之中道出了离别的苦楚。结句更以描绘习俗的平白语言,道出了女子不忍游子远去而又无可奈何,只得忍泪相送而满怀对游子早归的期盼,但仍陷入两难之境:想扫尘迎游子,却明知没有用;不去扫尘吧,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盼迎游子的心意。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女冠子》
起句以纪日开端,实际点明两人相识的时间;对此时间念念不忘,可见其中蕴有多少痴情,本是一个简单平淡的日子,却颇能引人动情。不仅当事人难以忘怀,即使读者轻轻读着,也会感到很不平常,很有情味。末句的字面是庆幸与情人相会的时刻没有外人察觉,实际是在反复追念、反复斟酌、反复体悟、反复品嚼私会的甜美。出语浅近而含蕴婉曲。
这些起句与结句都堪称精品,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但更重要的价值不在起结艺术,而在于如此精妙的起结佳句,竟然几乎都是不加雕琢的质朴口语,呈示出审美风格的白描之美。那些起结之句,不过咏写眼前景、寻常事,甚至只是时间、地点的交代,但在平淡浅直的词句中,却有深挚的感情和悠远的意境,既引人入胜,更耐人品味,可见这些起句结句,与韦庄词作的白描本色有密切关系,互为表里,互相强化,的确不容忽视。
注释:
[1][7]向迪琮:《韦庄集·浣花集参考资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2][后蜀]赵崇祚:《花间词序》,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
[3]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5]徐调孚:《中国文学名著讲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
[6][10]叶嘉莹:《叶嘉莹说词·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8]叶嘉莹:《叶嘉莹说词·迦陵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9][11]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论韦庄词》,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12][后蜀]赵崇祚:《花间词作者评述·欧阳炯》,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
(田玉军 浙江宁波大红鹰学院基础学院 315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