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韩愈《祭十二郎文》之所以被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主要是因为这篇祭文创造性地运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开创了一个惊天地、动鬼神的缺席对话,表现了以遗憾为中心的多种复杂的情感,同时揭示了一个纵贯古今的悲剧性命题:人类在不可预知的命运中遭遇的“两难选择”。
关键词:文学文本层次论 第二人称 缺席的对话 两难选择
《祭十二郎文》是一篇用生命和泪水写成的优秀篇章,由于“通篇情意刺骨,无限凄切”,被誉为“祭文中千年绝调”①。那么,究竟是什么因素让这篇文章拥有了如此不朽的魅力?一些文章虽已作了不同程度的分析,但我认为这些文章大多还停留在平面的阅读,停留在对文本带来的感性冲击力的欣赏,并没有进入文本的深层与内核。本文意从文学文本层次论的视角切入,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由感性到理性地探讨个中的原因。
文学文本层次论,是中外文论家从不同的立足点探讨文学文本存在方式时提出的一个理论。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文学文本是由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由感性到理性的多层次结构构成的。譬如,现象学家英格丹基于我们的认识对象取决于它的存在方式与结构方式的认识之上,大胆地提出了“文学作品是一个多层次的构成”②的思想,确证了文本是以结构的方式存在的。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韦勒克、沃伦在他们的划时代的论著《文学理论》中也谈道:“对一件艺术品做较为仔细的分析表明,最好不要把它看成一个包含标准的体系,而是要把它看成是由几个层面构成的体系,每一个层面隐含了它自己所属的组合。”③综观全书,他们不仅发展了英格丹的研究法,而且还设计了一套用以描述和分析艺术品层面结构的方法。在中国古代,虽然不像西方文论家那样,对文学文本层次论有明确的论述,但早就有理论家关注这一问题。譬如,东汉时期的王弼在《周易略例》曾谈道:“夫象者,出意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④这里的言、象、意三个层面就构成了作品层次论的思想。之后,陆机、刘勰、刘大魁等文论家也都在不同程度上涉猎过这一问题。引人注意的是当代文艺理论家童庆炳,他在总结东西方文学文本层次论的基础上,也把文学作品由表及里地分成四个层面:语言——结构层、艺术形象层、历史内容层和哲学意味层⑤。这些理论成果,不仅为我们分析文本提供了理论依据,也为我们进入《祭十二郎文》提供了一个独特的阐释视角。
一、第一、第二人称的运用与缺席的对话
《祭十二郎文》从文体看属祭文。祭文,是祭奠死者的一种文体。明代徐师曾认为:“按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其辞有散文,有韵语,有俪语。”⑥而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对传统的祭文进行了突破,这一点前人已有论述,这里不作赘述。我们关注的是这种突破传统的内在的深层动力来自哪里?细读文本,我们发现文中反复在运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通篇吾、汝相称。其实,对于十二郎的死,韩愈在意识层面上,已经意识到自己与侄儿从此是生死永隔这样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文章一开始“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并为怀念侄儿写下这篇祭文。可对于通篇吾、汝相称,可以想见,韩愈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显然没有明确地觉察到到底是什么更深力量推动着他在语言形式上进行了这样独创。
阅读全文,我们知道,韩愈少年时期孤苦伶仃,虽然比大哥韩会的儿子韩老成大几岁,但全靠大哥大嫂抚养成人。两人共历忧患,名为叔侄情同兄弟。十九岁以后,韩愈始别亲人,到京城闯天下。为“求斗斛之禄”,十多年来,韩愈极力压抑着亲情,孜孜奔波在官场。由于仕途屡遭坎坷,几次期望相聚都化为泡影。最后韩愈一厢情愿地决定,在河阳老家把家安好后,再接老成来住。谁知,此愿未了,老成已去。强烈的震惊、深深的痛惜和无限的遗憾,让韩愈压抑已久的亲情意识冲破了多年仕宦意识的强大束缚,像火山的岩溶冲破地壳一样哭着、喊着奔涌而出。于是“祭文中千年绝调”便由此诞生。这就是韩愈当初写这篇祭文的无意识趋向。正如钱基博所认为:韩愈“《祭十二郎文》,骨肉之痛,急不暇修饰,重笔一挥,而于喷薄处见雄肆……”⑦
正是这种无意识倾向,使韩愈的祭文既避免了沿用传统祭文的内容与形式,又大胆地开创性地使用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同时还使得文章有深厚的血肉体验、有内在的蕴藏和深度。在这里,韩愈的无意识趋向是这篇祭文具有不朽魅力的重要奥秘。也可以说《祭十二郎文》是意识和无意识结合的一个典范。
由于韩愈无意识地使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文章便形成了对话形式。如文中叙述十二郎生前家庭琐事的段落,像是与侄儿久别重逢后一起回忆往事,“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讲十二郎死的地方,好像死者在旁听这场对话;推测死因与死期,像是两人在一起核实情况。这是一次特殊的对话,是一场韩老成不在场的缺席对话,是人企图与鬼之间的对话,是一场泣天地、动鬼神的对话,从此以后“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缺席的对话,这种独特的形式在文本中的运用,表明了韩愈想与老成沟通的强烈欲望。
二、《祭十二郎文》的生活内容和情感表现
文学的一个重要职能是表现人性美和人情美。性格的塑造和情感的表现是达到这一目标的两个基本途径。如果说西方文学在性格塑造方面更具优势,那么中国文学则更擅长情感表现。《祭十二郎文》能流传千古,除了独特地运用了第一人称、第二人称进行抒情,开创了缺席的对话外,更主要表现在它在叙事的过程中,尽情抒发了作者以遗憾为中心的多种复杂的情感,以及抒发这种情感的高超艺术。
韩愈在《祭十二郎文》中表现的感情是丰富而复杂的。
首先是自伤不幸。祭文一开始,韩愈就以深沉的语调倾诉自己和侄儿不幸的童年。韩愈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及至长大成人,都不知父亲是何模样,这是人生中的一大不幸。幸好有三个哥哥,但都不幸早亡。叔侄二人全靠大哥大嫂抚养成人。不幸的是哥哥中年客死南方,韩氏家族“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如今,两世中的一世竟又离开人世,这诸多的不幸怎能不叫作者悲从中来?
二、为功名聚少离多,期久相处,也终未成愿,对此韩愈表现出深深的痛惜与遗憾。韩愈十九岁的时候,为求功名始来京城。参加了三次进士考试三次落第,二十五岁始中进士。可是,据唐代的考试制度规定:“唐进士礼部既登第后,吏部试之,中其程度,然后命之官”(《答崔立之书》题注)⑧,韩愈又分别在贞元八、九、十年参加了吏部举行的博学鸿词考试,结果仍以失败告终。不得功名,韩愈的心情自然是压抑、痛苦的。后只好多次请求权贵援引举荐,二十九岁才被董晋在汴州署为观察推官。这是韩愈从政的开始。到三十五岁韩愈写作《祭十二郎文》之前的几年间,仕途上也是风风雨雨,辗转迁徙,不停地漂泊在京城、汴州、徐州、宣城。由于为功名奋斗了十多年,叔侄二人自然聚少离多,“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汝来省吾,止一岁”,“吾去汴州,汝不果来”,“吾佐戎徐州,……汝又不果来”。当三十五岁的韩愈终于被选授为国子监四门博士,仕途初有转机时,突然得到侄儿去世的消息,这怎不让韩愈感到深深痛惜和遗憾!于是,韩愈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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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的强烈震惊、遗憾和疑惑。韩愈在老成去世的前一年,就曾写信给老成,说自己虽年未四十,却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恐旦暮死,而抱无涯之戚”。没想到竟是“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强烈的震惊、遗憾,让韩愈神志恍惚,不能相信这一切会是事实。因此,一连发出三个疑问:“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这是人生中多么巨大的遗憾与悲痛呀!
四、对“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的质疑,对“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的无可奈何!
五、因对侄儿的病“未始以为忧”感到深深的内疚。“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韩愈认为由于自己的疏忽与大意,造成了自己人生中无法弥补的遗憾与无法消除的内疚。
六、文中还表达了对侄儿生、病、死、葬,照料不周而感到的沉痛自责。
短短的一篇散文,韩愈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深深的遗憾,以及以遗憾为中心的悲痛、震惊、疑惑、质疑、内疚、痛惜与自责等多种强烈的感情。感情丰富真挚,令读者也悲痛不已。正如清过洪《古文评注》中所说:“写生前离合,是追述处要哭;写死后惨切,是处置处要哭。至今尤疑满纸血泪,不敢多读。”⑨
《祭十二郎文》表达的情感是丰富而真挚的,表情的艺术也是高人一筹。综观其表情艺术有如下一些特点:
第一是语调的统一。《祭十二郎文》的情感表现基本上是用哭诉的语调写成的。从心理学的角度说,一切哭的实质都是自己无力解脱痛苦,呼唤祈求他人帮助以解脱痛苦的一种对外活动。尤其是《祭十二郎文》中,表达的是一种不期然痛失至亲、人力无法挽救的痛苦,因此作者好像是面对着自己的亲人,诉说着自己的不幸、痛苦和遭遇。这种哭诉的语调贯穿全文的始终,未曾中断与转移。因此,虽然文中的情感很丰富,但却因有一个统一的语言色彩,形成一个统一的语言情景。另一方面,这种哭诉的语调也使人感到亲切,容易诱导读者进入抒情的状态,使读者产生共鸣和同情心。
第二是抒情中夹杂着叙事的描写。
第三是《祭十二郎文》的抒情还具有内在的情感节奏。我们可以把《祭十二郎文》的抒情过程看成是从作者胸中源源而出的一股情感流,这股情感流的特点是既汹涌澎湃而又回环往复。它在行进中掀起了几个浪峰,它的浪迹波痕勾画出作者心灵的波折,它的回荡的节奏表现了作者抒情艺术的超凡。
《祭十二郎文》情感流的流程包含着两个大潮。第一大潮在文章的第四段,是作者得到噩耗后复杂剧烈的思想活动及情感折磨。第二大潮在文章的最后一段,通过对侄儿生、病、死、葬照料不周而产生的痛惜之情。这两个悲剧情感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在“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中,作者情绪慢慢趋于平静。《祭十二郎文》情感流的流程的这种大起大落、回环往复、逐渐推向高潮,最后如悬流瀑布似的降落的特点,使读者既感到波澜壮阔又深邃莫测。同样,也只有深邃的感情和深刻的感受,才能形成回环往复的节奏。作者总是在诉说着、表白着,生动表现出作者难以言传的悲痛心情,给人强烈的情感激荡和撞击。
三、人类命运的悲剧——功名与亲情二难选择
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在文本的深层及内核,我认为《祭十二郎文》表现的是一种人与命运的悲剧。命运是那样的无常、无法抗拒,它竟然让“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吾兄之盛德”,它却“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其家业者”,却“不克蒙其泽矣”。在这种专横的命运面前,“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人既无法知情,又无从预测,更无法完全奋起自主,只能成为命运肆意摆布的对象。面对命运的专横与无情,人是那样的无可奈何,即使嚎啕大哭也无济于事。于是,人开始反思自身,反思自己在少不更事时的一次不经意也不可知的选择,一次让自己终生自责却无济于事的选择:“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从韩愈的心底,悲凉地升起。
其实,每一个生命个体在从家园出发走向社会去寻求功名与事业的时候,也就是像韩愈一样“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时,都面临着一个不可知的两难选择:功名与亲情。由于我们刚刚从亲情的滋养中长大,由于我们正充分地拥有着和享受着亲情,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都不经意地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我们正匮乏的功名与事业,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经过自己的一番拼搏我们会赢得功成名就,到那时,衣锦还乡后再尽情地报答亲情,哪知道无常的命运跟人类开着一个巨大的玩笑,它让我们身边的亲人及我们曾经拥有的亲情,已经或正在远离我们。世界无情地把一个个生命个体抛在巨大的荒原之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遭遇到的空前的孤独和无助,正是基于对亲情与功名的两难选择——选择功名,就可能会失去亲情;选择亲情,便不能创建事业家园。正是对人类遭遇的这种无法把握的命运悲剧的深刻思考和对死亡这种巨大的人生苦难的咀嚼中,韩愈获得了生命的顿悟,获得了人生的觉醒。“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颖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当然,韩愈的重新选择——回归亲情,有韩愈仕途坎坷、几经起伏波折后,对当年“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的否定与厌倦,但更多的是对整个人类普遍面临的一个两难选择的深刻的洞察与体验。正是对自己生存状况的深切思考和人类这种悲剧性命运的空前感悟,韩愈终于获得成人意识,他的精神生命由此走向丰富、复杂、深刻和辉煌。而我们也在阅读这篇“祭文中千年绝调”时,得到心灵涤荡与人性升华。
作者简介:秦朝晖,太原师范学院基础部教师。
①⑨转引自徐中玉主编《大学语文》,华东大学出版社,2001,第179页。
②[英]茵伽登:《对文学作品的艺术的认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第10页。
③[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第158页。
④转引童庆炳《文学活动的美学阐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194页。
⑤童庆炳:《文学活动的美学阐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198页。
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54页。
⑦转引陈克明《韩愈述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第198页。
⑧转引陈克明《韩愈述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