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日,瑞典文学院将当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其长篇小说《百年孤独》①立即为世界所瞩目。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词说:“他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即围绕着马贡多的世界,那个由他虚构出来的小镇。自五十年代末,他的小说就把我们领进了这个奇特的地方。那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作者的想象力在驰骋翱翔:荒诞不经的传说、具体的村镇生活、比拟与影射、细腻的景物描写,都以新闻报道般的准确性再现出来。”对这部长篇小说的历史意义和文学价值做出了很高的评价。
马尔克斯是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百年孤独》也是这一思潮的代表性作品。所谓“魔幻现实主义”,是一个特殊的文学流派。从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开始,拉丁美洲曾经出现过一次“文学爆炸”,这场所谓的“爆炸文学”的思潮,一直延续到了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所谓“爆炸”,是借用了英语“boom”,即迅速发展、繁荣兴旺的意思。在这一文学思潮中,有一批标新立异的小说作家迅速崛起,他们的作品以怪诞的表现形式,描写拉丁美洲国家的历史与现实,反映出了在军事独裁政权、封建庄园主、大资本家和教会势力的黑暗统治下,政客们的虚伪,统治者们的残忍,与此同时,也表现出了人民大众的盲从和愚昧,以及他们的痛苦命运和艰难的生存境遇。由于这些作家大多采用了超现实主义的手法,竭力表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关系,并试图通过这种手法,发现现实生活的奥秘。所谓“魔幻”,在拉丁美洲作家普遍使用的西班牙语中,是Magico(相当于英语中的Mag-ic),有“魔术的”“神奇的”“原始迷信的”“不可思议的”等多重意思。把“魔幻”与“现实”连结在一起,本身就可能是荒谬的,但这些作家力图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把真实与魔怪、现实与幻想融合成为一种具有神秘色彩的现实存在,从而达到曲折地摹写现实的效果。
借助魔幻来写拉丁美洲的历史与现实,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拉丁美洲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也是一块文明的沃土。早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印第安人就在南美安第斯山中部定居,并开始建立起了以玉米文化为代表的农业文明。公元十三世纪,印加部落崛起,并建立起了奴隶制国家印加王国,经过近百年的征战之后,整个安第斯山脉中部地区的各个部落也陆续被征服,印加王国也同时成为幅员辽阔的中央集权制帝国。在这个大帝国中,国王不仅独揽了立法、行政大权,而且还垄断了军事指挥大权与宗教大权。臣民在觐见国王时,不能抬头正视,还要背负木柴,脚上不许穿鞋,两眼注视地面,以示恭顺。到了公元十六世纪初,在拉丁美洲的大地上,响起了欧洲殖民主义者征服的脚步声。侵略者一手举着《圣经》,一手拿着屠刀,实行血腥的屠杀和奴役。在这片尚未被完全开发的土地上,野蛮的军事征服、宗教传播与淘金狂热,开始了同步的侵略与掠夺。此后的两三百年间,经过与西方殖民主义长期的斗争,拉丁美洲各国先后摆脱了殖民主义者的残酷统治。但是,各国的政权又被大地主、大资产阶级所把持,接着,各个国家又都发生了连年不断的内战,国内的腐败政治和独裁统治,使人民又沦为新的统治阶级的奴隶。在黑暗统治下的作家,无法直接表达对那些昏庸无能、穷奢极欲、残暴凶狠的统治者的不满与憎恶,只能用这种隐晦曲折的“魔幻”的写作技巧,来隐喻现实社会中的人民的苦难和困惑。以神魔与怪异的方式,写出作家眼中的历史与现实,把幻想与现实融为一体,就成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拉丁美洲作家特殊的创造。
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思潮中,《百年孤独》是成就最为突出,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甚至可以说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一部经典作品。加西亚·马尔克斯经过长期的创作准备,开始了他对拉丁美洲大陆的命运的探索。他广泛吸收了欧美的许多现代派作家,如卡夫卡、沃尔芙、福克纳等人的艺术技巧,在拉丁美洲本土化的民间魔幻故事的基础上加以融会贯通,形成了他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这部小说以马尔克斯的家乡小镇阿拉卡塔卡为原型,虚构了加勒比海沿岸某国的一个小城马贡多镇,写出了马贡多镇的百年变迁,尤其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家族的兴亡史,浓缩了拉丁美洲人民生存的现状及其落后的国民性,从而成为一个民族兴衰的缩影,并反映出了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地区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激发起读者对造成以马贡多镇为代表的拉丁美洲大陆百年孤独原因的思考,从而去寻找摆脱神秘命运播弄的正确途径。
布恩地亚家族的七代人经历坎坷,充满了神秘色彩,是《百年孤独》的情节主线。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西班牙人的后裔,住在远离海滨的一个印第安人的村庄。他与乌苏拉新婚时,妻子由于害怕像姨母与叔父结婚后生出长尾巴的孩子,所以,每夜都穿上特制的紧身衣,拒绝与丈夫同房。因此遭到邻居阿吉拉尔的耻笑,何塞杀死了阿吉拉尔。从此,死者的鬼魂经常出现在他眼前,鬼魂那痛苦而凄凉的眼神,使他日夜不得安宁。他们只好离开村子,外出寻找安身之所。经过了两年多的奔波,来到一片滩地上,由于受到梦的启示决定定居下来。后来又有许多人迁移至此,建立村镇,这就是马贡多镇。布恩地亚家族在马贡多的历史由此开始。何塞是个极富创造性的人,他从吉卜赛人那里看到磁铁,便想用它来开采金子。看到放大镜可以聚焦太阳光,便试图研制出一种威力无比的武器。他从吉卜赛人那里得到航海用的观象仪和六分仪,通过实验认识到“地球是圆的,像橙子”。他不满于自己所过的贫穷落后的生活,他向妻子抱怨说:“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色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像蠢驴一样过日子。”而马贡多隐没在宽广的沼泽地中,闭塞落后,与世隔绝。他决心要开辟出一条道路,把马贡多与外界的文明世界和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
他带一帮人披荆斩棘干了两个多星期,却以失败告终。他痛苦地说:“咱们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啦,咱们会在这儿活活地烂掉,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后来他又沉迷于炼金术,整天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由于他的精神世界与马贡多狭隘、落后、保守的现实格格不入,他陷入孤独之中不能自拔,以至于精神失常,被家人绑在一棵大树上,几十年后才在那棵树上死去。乌苏拉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她活了一百一十五至一百二十岁。
从此,在布恩地亚家族里便怪事不断。在第二代的两男一女中,老大何塞·阿卡迪奥是在来马贡多的路上出生的,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固执,随吉卜赛人出走,回来后变得放荡不羁,最后莫名其妙地被人暗杀了。老二奥雷良诺生于马贡多,在娘肚里就会哭,睁着眼睛出世,天生就具有预见事物的本领。他长大后参加了内战,当上了上校。他一生遭遇过十四次暗杀,七十三次埋伏和一次枪决,均幸免于难,当他认识到这场战争是毫无意义的时候,便与政府签订和约,停止战争,然后对准心窝开枪自杀,可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老三是女儿阿玛兰塔,爱上了意大利技师,因爱情的不如意,她始终无法摆脱内心的孤独,她把自己终日关在房中缝制裹尸布,缝了拆,拆了缝,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三代人只有何塞·阿卡迪奥的儿子阿卡迪奥和奥雷良诺的儿子奥雷良诺·何塞。阿卡迪奥不知生母为谁,竟狂热地爱上自己的生母,几乎酿成大错,后来成为马贡多镇从未有过的暴君,他贪赃枉法,最后被保守派军队枪毙。奥雷良诺·何塞则过早成熟,热恋着自己的姑母阿玛兰塔,因无法得到满足而陷入孤独之中,于是参军。进入军队之后仍然无法排遣对姑母的恋情,便去找妓女寻求安慰,借以摆脱孤独,最终也死于乱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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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代即是阿卡迪奥与人私通生下的一女两男。女儿俏姑娘雷梅苔丝楚楚动人,她身上散发着引人不安的气味,这种气味曾将几个男人置于死地,最后她神奇地抓着一个雪白的床单乘风而去,永远消失在空中。她有两个孪生兄弟——阿卡迪奥第二和奥雷良诺第二,阿卡迪奥第二在美国人开办的香蕉公司里当监工,鼓动工人罢工,成为劳工领袖。后来,他带领三千多工人罢工,遭到军警的镇压,三千多人只他一人幸免。他目击政府用火车把工人们的尸体运往海边丢到大海,又通过电台宣布工人们暂时调到别处工作。阿卡迪奥四处诉说他所亲历的这场大屠杀,揭露殖民主义者的真相,反被认为神志不清。他无比恐惧失望,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潜心研究吉卜赛人留下的羊皮手稿。奥雷良诺第二没有正当的职业,终日纵情酒色,弃妻子于不顾,在情妇家中厮混。奇怪的是每当他与情妇同居时,他家的牲畜迅速繁殖,给他带来了财富,而一旦回到妻子身边,便家业破败。
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五代是奥雷良诺第二的二女一男,长子何塞·阿卡迪奥从小便被送往罗马神学院去学习,母亲希望他日后能当主教,但他对此毫无兴趣,只是为了家中的遗产,才欺骗母亲说他在神学院学习。母亲死后,他回家靠变卖家业为生。后发现乌苏拉藏在地窖里的七千多个金币,从此过着更加放荡的生活,不久便被抢劫金币的歹徒杀死。大女儿梅·雷梅苔丝爱上了香蕉公司汽车库的机修工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母亲禁止他们来往,他们便在浴室中相会,母亲发现后以偷鸡贼为名打死了毛里西奥·巴比洛尼亚。雷梅苔丝万念俱灰,怀着身孕被送往修道院。小女儿阿玛兰塔·乌苏娜早年在布鲁塞尔上学,在那里与资产者加斯东结婚,婚后二人回到马贡多,看到小镇一片凋敝,决心重整家园。她朝气蓬勃,充满活力,仅用了三个月,就使家园焕然一新。
布恩地亚家的第六代是雷梅苔丝送回的私生子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他出生后一直在孤独中长大。他唯一的嗜好是躲在吉卜赛人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研究各种神秘的书籍和手稿。他甚至能与死去多年的老吉卜赛人对话。他对周围的世界一直漠不关心,但对中世纪的学问却了如指掌。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姨母阿玛兰塔·乌苏娜,并发生了****关系,尽管他们受到了孤独与爱情的折磨,但他们认为他们毕竟是人世间唯一最幸福的人。后来阿玛兰塔·乌苏娜生下了一个男孩,“他是百年里诞生的布恩地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然而,他身上竟长着一条猪尾巴。阿玛兰塔·乌苏娜也因产后大出血而死。
那个长猪尾巴的男孩就是布恩地亚家族的第七代继承人。他被一群蚂蚁围攻并被吃掉。就在这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终于破译出了梅尔加德斯的手稿。手稿卷首的题词是:“家庭中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原来,这手稿记载的正是布恩地亚家族的历史。在他译完最后一章的瞬间,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把整个儿马贡多镇从地球上刮走,从此这个村镇就不复存在了。
对于看惯了现实主义作品的读者来说,这样的情节显然是荒诞离奇、不可理解的。整个作品内容庞杂,人物众多,再加上神话故事、宗教典故、民间传说,真可谓令人眼花缭乱。但通过全书离奇曲折的情节,我们又可以深刻地领悟到,马尔克斯遵循着“变现实为幻想而又不失其真”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经过巧妙的构思和想象,使读者在马贡多镇的创建、发展、繁荣直至最后衰落消亡的百年历史中,看到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地区残酷的社会现实和历史演变的轨迹。马贡多原来是一个只有二十一户人家的小镇,在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人们寂寞而幸福地生活着。由于流浪的吉卜赛人的到来和乌苏拉发现了与外在世界的通道后,马贡多便引来了第一批移民,从此便打破了这里乌托邦式的平静。
作家这样来描写马贡多镇开拓的历史,喻义是很明显的。哥伦比亚甚至于整个拉丁美洲大陆,在十六世纪以前一直是当地土著民族繁衍生息的地方,随着西班牙殖民者的入侵占领,大批各种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移民涌入这片土地,他们一方面带来了欧美大陆先进的科学技术,另一方面他们又用剑与火,用十字架,征服了这片土地上的土著居民,改变了他们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乃至宗教信仰,也彻底改变了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命运。美国人在马贡多开辟了香蕉种植园,坐小汽车的美国经理来到马贡多。马贡多被闹得天翻地覆。政府派军队镇压了工人起义,把三千多具尸体用火车运到海边,丢进大海,并说从未发生过屠杀,也没有美国经理这个人,这些就都有着美国联合果品公司在拉丁美洲大陆进行剥削与掠夺的影子。香蕉园工人大罢工和成批工人遭到屠杀,在哥伦比亚的历史上也有着实际的依据。小说还用了很长的篇幅来描写马贡多镇上自由党与保守党之间的斗争,保守党所控制的选举完全是一场骗局,镇长在选票上大做手脚,他的女婿奥雷良诺·布恩地亚所代表的自由党势力,在镇上煽风点火,准备暗杀保守党分子。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一生发动了三十二次起义,都被保守党的政府军残酷地镇压下去。而老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孙子在接管了马贡多镇的权力之后,竟然穿着元帅的制服,在镇上为所欲为,发布蛮横无理的公告,随意处死敢于冒犯他的人,以至于成为马贡多镇有史以来最残暴的统治者。马尔克斯在小镇马贡多的变迁、布恩地亚家族的兴衰中,融合进了自己的祖国哥伦比亚发展与变化的历史,借小镇马贡多的兴衰,来隐喻哥伦比亚在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这百年之间所历经的沧桑;在布恩地亚家族一代又一代人的遭遇中,写出了对本民族发展史的沉痛的哀叹。
马尔克斯把自己的小说命名为“百年孤独”,实际上就凝结着他对拉丁美洲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历史与现实重大问题的思考。在他的笔下,小镇马贡多是个落后而闭塞的地方,是一个几乎被现代历史遗忘了的边缘地域。虽然磁铁的发现、冰的发明这些具有现代文明色彩的事物,也已经被这里的人们所接受,却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马贡多人民的命运,统治着马贡多的,仍然是具有魔幻色彩的古老传说与颇具神话色彩的原始存在。在马尔克斯看来,这里仍然是一个孤独、落后、沉寂的大陆,是和现代文明隔绝的孤立的存在。马贡多人的孤独,其实也可以看成是一种悲观、郁闷和忧伤情绪的反映。在布恩地亚家族中,他们的每一个子孙,可能在相貌、肤色、身高、脾气等方面各不相同,各有特点,但是,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可以明显地辨认出来,他们都有着孤独的神情。他们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那种因孤独而表现出来的愚昧、落后、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等等保守僵化的性格特征。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都陈陈相因,永远跳不出奥雷良诺和阿卡迪奥那两个被重复了好多辈的名字。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在战争结束以后,深居简出,闭门谢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金子做着小金鱼,做好了又化掉,接着再重新做。雷蓓卡在死了丈夫以后,也是长年累月地把自己关在一幢朽烂不堪的房子里,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人们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认为她早已经死了。阿玛兰塔更是把自己终日关在房中缝制裹尸布,缝了拆,拆了缝,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以孤独为荣。这些又都不能仅仅看成是个人性格的问题,他们的孤独是家族的孤独、民族的孤独,是对整个苦难的拉丁美洲大陆被排斥于现代文明进程之外的抗议。马尔克斯站在拉丁美洲人民的立场上,发现了拉美国家的人民被殖民主义者剥削、掠夺、奴役,以致最终被现代文明社会所抛弃的宿命。与此同时,马尔克斯所发现的这种拉美的孤独,恰恰又是因为他站在西方现代文明的立场上,对拉丁美洲近百年的历史,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顽强的生命力、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生存状态进行深刻的研究之后,形成了痛苦的反思与倔强的自信的结果。对自己的小说所以用“百年孤独”来命名,作家做了这样的解释:“百年”表示年代的久长,而“孤独的反义词是团结”,也就是说,拉丁美洲人民被压迫、被剥削的苦难岁月是漫长的,而摆脱孤独的真正途径则应该是孤独的反义词: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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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马尔克斯写出了马贡多人的“孤独”和造成“孤独”的主客观原因,并不是立足于谴责拉美人民的愚昧和落后,他只是想通过布恩地亚家族的兴衰史,探寻造成拉美国家和民族衰亡的根本原因,从而彻底改变这一悲剧命运。所以,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还描绘了“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被别人决定以何种方式死亡,真诚的爱情和生活的幸福也将能够实现,“孤独”的人们在经历了现代文明的洗礼之后,必将再次以全新的面貌出现于现代文明世界的面前。
《百年孤独》所采用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还有另外一种表现特点,那就是在把现实生活的真实描写与富有浓厚的神话色彩的幻想结合起来,融写实和荒诞、真实和夸张、严肃和嘲讽于一炉,形成了色彩斑斓、风格独具的奇特的艺术景观,这种表现形式,能够使读者在“似是而非,亦幻亦真”的描写中,获得一种似曾相识又颇感陌生的感受。比如小说的开头写到了现代科学技术传入马贡多,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是又经过作家想象化的处理,成为颇具魔幻色彩的现实存在。他在写吉卜赛人拖着两块磁铁,“……挨家串户地走着……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跟在那两块魔铁的后面乱滚”,强化了磁铁的魔力给当地人的印象;又如写夜的寂静,人们居然能听到“蚂蚁在月光下的哄闹声、蛀虫啃食时的巨响以及野草生长时持续而清晰的尖叫声”,加深了人们对实际的生活经验的神秘感;再如写政府把大批罢工者杀害后,将尸体装上火车运到海里扔掉,那辆火车竟有二百节车厢,前、中、后共有三个车头牵引,以此渲染出了他们罪行的深重。小说中还描写了一个名叫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的人,他在当上了马贡多镇的镇长以后,为了显示他的绝对权威,竟然下令把镇中所有的房子统统刷成蓝色。这一情节和萨尔瓦多独裁者下令把全国的路灯统统用红纸包起来的荒唐做法又是非常相似的。这些描写,看起来都好像是荒谬的,实际上却是如同是用哈哈镜、放大镜甚至显微镜来看现实的情景,让读者在一幅幅真真假假、虚实交错的变形的画面中,看到社会现实中存在的一切就都是充满着荒谬的,而且也表现出了作家丰富而奇特的想象力,让读者得到强烈的艺术感受。
特别有意思的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大儿子被人暗杀后,小说里以浓重的笔墨描写了鲜血的神秘流动。那股鲜血从门底下流了出来,穿过客厅,流到了街上,又继续沿着高低不平的人行道往前流去,流下了台阶,还爬上河边的街道,笔直地流进了土耳其人居住的街道;接着又向右拐了一个弯,再向左拐过又一个街角,一直流向布恩地亚家的住宅,从关闭着的门下流了进去;为了不弄脏地毯,鲜血又贴着墙边穿过客厅,又穿过另外一个房间,再拐了一个大弯,躲开饭桌,沿着摆满秋海棠的走廊往前流去,悄悄地从正在给孩子上课的阿玛兰塔的椅子下面流过,钻进了谷仓,然后又流进了厨房,出现在正在打开三十六个鸡蛋准备做面包的乌苏拉的面前。这长长的一大段描写,看起来是完全不真实的,鲜血怎么会这么多,怎么能够往上流,又怎么会流得这么从容不迫?其实这正是魔幻现实主义表现形式的特点,作家这样描写,喻义在于表达了何塞·阿卡迪奥在死后对自己家族的眷恋,对亲人的眷恋。但是,作家努力避开用抽象的语言来把这种感情说得非常直白,他采用了这种荒诞而又夸张的写法,给读者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冲击,使读者在读了这一段描写之后,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象与感受。这正是作家采用了超现实、超自然的文学的笔法,鲜活生动地描绘生活现象的结果。
《百年孤独》中还广泛地采用印第安的传说、东西方的神话和《圣经》里的典故,从而增强了全书的神秘气氛,加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力。小说里多次描写一些时隐时现的鬼魂,如被阿卡迪奥杀死的阿吉拉尔的幽灵就多次出现。第一次在小说的第二章,作者写乌苏拉好几个夜晚都遇见那个孤鬼,有时候看见他在水缸边上堵伤口,有时候看见他在浴室洗脖子上的血。在第四章里,又写到了布恩地亚在卧室里遇见了阿吉拉尔,这时候他又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些描写,都是取材于印第安传说中冤鬼自己不得安宁,他也不会让仇人安宁的说法。马尔克斯用这种人鬼同处的魔幻手法,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读者充分感受到了拉美世界里的神秘色彩。又如有关飞毯以及俏姑娘雷梅苔丝抓住床单升天的描写,则是取材于阿拉伯神话《天方夜谭》。至于马贡多镇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则是《圣经·创世记》中有关洪水浩劫及诺亚方舟等故事的移植。布恩地亚等人在开辟道路途中,有一些类似女人的鲸类诱惑着水手,也使人联想起希腊神话《奥德赛》中有关女妖的故事。马尔克斯采用民间传说,并且把它们作为现实来描写,有时还寓有对宗教迷信的讽刺和嘲笑的意思。如写尼卡诺尔神父喝了一杯巧克力后,居然能够离地十二厘米,以证明“上帝有无限神力”,显然就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嘲讽。
《百年孤独》中还有一些地方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也是十分成功并含有深刻警示意义的,如关于失眠症的描写就是这样。马贡多镇上的全体居民,建村不久都传染上一种失眠症,更为严重的是,人们在传染上这种失眠症以后,就会失去记忆。他们不得不在物品上到处贴上标签,以免遗忘。例如他们在牛身上贴的标签上就写着:“这是牛,每天要挤它的奶;要把奶煮开加上咖啡才能做成牛奶咖啡。”看起来很可笑,可是作家用这种夸张的手法,提醒公众要牢记那些容易被人遗忘的历史。
另外,作家还独创了从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的新颖的叙述技巧。《百年孤独》是这样开头的:“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种叙述方式,在时空关系的处理上就颇具新意,虽然是短短的一句话,却包容了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时间层面,“许多年之后”是未来;“面对行刑队”是现在;“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则是过去。作家这样来开始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把叙述的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避免了作家站在纯粹的客观的立场上,对事件作简单的平面的叙述。同时也应该看到,这样的开头还给读者留下了一系列的悬念: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是谁?他为什么被杀?他的父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带他去见识冰块”又是怎么回事?“那个遥远的下午”又是什么时候?这样一来,小说在一开头就已经传达出十分丰富的信息,给读者的阅读心理造成了强烈的刺激。不能不说,这样的开头是有很强的艺术魅力的。
《百年孤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迅速在我国翻译出版,并在我国文学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形成了一股“马尔克斯热”。单就这部小说的开头而论,就为当时的许多先锋派的青年小说家摹仿使用,成为风靡一时的一种小说叙述技巧。许多小说家也深受其影响,运用他的那种带有魔幻色彩的创作方法。我们现在看中国的先锋派小说家,如莫言、马原、余华、苏童、残雪、韩少功等人,在他们的那些“寻根文学”或者“先锋小说”“实验小说”等小说思潮中出现的作品里,都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到马尔克斯影响的痕迹,这也可以反映出《百年孤独》在我国现代小说思潮中的重要地位。
作者简介:孙华南,江苏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
①《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著,黄锦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