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The Chrysanthemums)是美国二十世纪上半叶著名小说家约翰·斯坦培克(John Stei eck)的短篇小说。斯坦培克一九三三年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这样谈到他刚刚完成的《菊》:“它完全不同(于其他作品),意在于不知不觉中打动读者。”的确,自发表以来,拜读过它的评论家和读者无不像斯坦培克所预料的那样“感到内心被某种东西所深深震撼”①。
《菊》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故事的发生地是斯坦培克熟悉的故乡南加州的萨利纳斯峡谷。女主人公爱丽莎·艾伦与丈夫亨利住在这里的一个农场上,房前的菊花圃是爱丽莎倾泻郁积的情感与精力的地方。一天,当爱丽莎在花圃里移植心爱的菊花时,一个补锅匠途经而过,在她心中掀起了波涛。爱丽莎把一盆菊花苗送给了补锅匠,后来却在与丈夫外出时发现菊花苗被弃于路上。爱丽莎像苍老的女人一样哭了②。
虽然大部分人把《菊》解读为一个女人失意和挫败的故事,但对于女主人公为何感到失意,因何遭到挫败却有不同的理解。有些评论家把主人公爱丽莎的不满和孤独与她年近中年却没有孩子,潜在的母性无法发展联系在一起;有些评论家察觉到爱丽莎与丈夫亨利的夫妻关系缺乏激情和深层理解,提出性压抑也许是她感觉烦闷的潜在原因;另有一些人把《菊》解读为描写厌倦琐碎生活的家庭主妇的典型故事,认为爱丽莎的不满源于她对于虚幻的浪漫故事的向往。
毫无疑问,这些分析从不同角度对故事进行了诠释,各有其文本依据。然而,它们并没有挖掘尽《菊》复杂的主题内涵。如果我们对这篇小说进行“细读”,充分留意其中被巧妙地编织进故事的意象与象征,我们会发现,《菊》还是一篇深刻的关于“性别”(gender)的故事,它讲述的是一个试图僭越性别世界的女人不可避免的悲剧。
“性别研究”(GenderStudies)近年来正成为解读文学作品的一个独特视角。人们发现,“性别”实际上是一个社会构造,是每个人被社会定义的方式。正如斯柯特,卡朋特(ScoltCarpenter)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的生活淹没在以性别为基础的各种区分中,这些区分对人们的生活和交往产生着实实在在的显著影响”③。作为一个女人,爱丽莎的性别就决定了她所必须扮演的社会角色和她不得不接受的生活方式。在性别的二元对立(binary o osition)中,只存在两种可能:男性和女性,或者说“女士与先生”。任何形式的僭越都不能被容忍,因为,正如卡朋特所言,二元对立“很少是不偏不倚的,二者中几乎总有一者享有特权”。”为了维持男性对女性的支配特权,性别划分被严格把守着。一旦爱丽莎试图冲破其性别的限制,实现某种自我价值,她就不可避免地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菊》开篇的意象已经为整个故事奠定了基调。这些意象既是爱丽莎压抑生活的物象化,也为主人公理想的幻灭埋下了伏笔。“萨利纳斯峡谷笼罩在浓厚的、灰色绒布般的冬雾之中”;大雾“像扣在周围山巅上的锅盖,把偌大一个山谷变成严丝合缝的一只铁锅”。压抑的气氛笼罩着一切。不过,压抑中似乎仍掺杂着些许希望的闪光。这是一个“寂寞的季节、等待的季节……一阵微风从西南方袭来,农民们希望也许不久会下场好雨”。山谷的谷地被深深地翻耕了一遍,准备迎接即将来到的雨水。土地对雨水滋润的渴求对应着主人公对走出贫瘠、压抑生活的暗暗希冀。然而,雨水到来的希望是虚假的,因为毕竟“有雾时是不会下雨的”;同样,随后发生的故事告诉我们,爱丽莎打破“闷罐子”生活的希望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幻而已。
故事的女主人公爱丽莎第一次出现,是在房前的花园里移植菊花苗;与此同时,在院子的另一边,丈夫亨利正在拖拉机库房前与两个生意人交谈。立即,性别的二元世界清晰地展现于我们面前:一个是养花种草、料理家事的女性世界;另一个则是与生意、机械、农事相关的男性世界。
然而,这个性别的二元世界并非男耕女织的理想世界,它隐藏的问题,很快就通过爱丽莎身后的房子和她种花的方式等意象揭示出来。爱丽莎的房子被描写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窗户被“擦得光亮夺目”,甚至台阶前用来擦鞋泥的草垫也都是“干干净净的”。爱丽莎似乎把院落料理得过于整洁了,显然,家务活儿对于这位精力充沛的女人太缺少挑战。在花园里种花,爱丽莎也同样显出精力过剩、过于投入。她穿着厚重的工作装,戴着“一顶男人戴的黑帽”,脚上套着“粗笨的厚底鞋”,像男人一样干着活儿。“甚至她使用剪刀时的动作也似乎过于急切,过于用力。与她那充沛的精力相比,菊茎显得太纤弱、太不堪一击了”。爱丽莎似乎想通过栽种菊花为自己无法发泄的精力、无法施展的潜能寻找一个发泄口。
亨利对菊花的评价,无意中揭示了爱丽莎种花的价值,或者更确切地说缺少价值:“看来你已经为明年准备好一批壮实的新苗了。”这与其说是称赞,不如说是微妙的反讽。毕竟,菊花并不是庄稼,好庄稼对于农场主亨利来说就是好收成,而爱丽莎的菊花长势再好也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如果我们把菊花当作与爱丽莎的价值体现相联系的象征,那么,它的价值并没有被亨利代表的男性世界所承认。
此时补锅匠的到来,像一阵为干涸大地带来虚假的降雨信息的轻风,为爱丽莎带来了双重的幻象。首先迷住爱丽莎的是补锅匠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单单从外表来看,这个满脸胡子茬儿、邋邋遢遢的补锅匠并没有什么魅力之处。事实上,当补锅匠与老马、瘦驴、杂种狗和破旧的大篷车一队人马开到爱丽莎的房前时,它们与爱丽莎整洁的小屋,篱笆围绕的花园简直是鲜明的对比。然而,补锅匠自由游荡的生活,唤起了潜伏在爱丽莎心中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听到补锅匠以大篷车为家的逍遥自在的生活,爱丽莎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羡慕:“但愿女人也能这样。”补锅匠的回答同样明明白白:“这种生活对女人可不合适。”换言之,这种生活归属于男性世界。爱丽莎的愿望超越了她的性别归属。只是此时的爱丽莎并没有领悟到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为了讨个修锅补盆的生意,补锅匠对爱丽莎心爱的菊花大加称赞。几句虚情假意的应景话儿却让爱丽莎误以为遇到了懂得欣赏菊花,或者毋宁说,懂得欣赏她自己价值和能力的人。这是补锅匠带给爱丽莎的又一个虚幻的假象。激动的爱丽莎轻易地相信了补锅匠漏洞百出的谎言,热情地为他移植了一盆菊花苗,让其带给一位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寻找菊花的女士。这个典型的戏剧式反讽与故事开篇于大雾中期待一场好雨的反讽相呼应,为故事的结局做了铺垫。
从另一个角度看,补锅匠与爱丽莎的相遇也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的交锋。爱丽莎如此热切地展示她的菊花,不仅仅因为找到了一个她所认为的知音,其中还夹杂着另一个因素:与补锅匠比试个人能力。我们已经注意到,补锅匠的邋遢与爱丽莎的干练整洁形成鲜明对比。事实上,补锅匠只有在开始自己的工作时才变得能干起来。当爱丽莎找出两个破旧的平底锅让补锅匠修理时,“他的态度立刻变得非常在行”。但爱丽莎对其作为男人拥有的特权——职业——发起了挑战,“说不定有一天,有个人会跟你抢生意。我会磨剪刀,也会敲平锅底。我可以让你相信这些事女人也能做。”就能力而言,爱丽莎也许远胜于补锅匠。她种出直径十英寸宽的菊花,事实上也是想通过栽种菊花显示自己的能力。因而,爱丽莎赠送菊花苗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向男人们显示自己的能力,获得价值感的行为。在与补锅匠的比试中,爱丽莎取得了表面的胜利。
着迷于补锅匠带来的自由生活的气息,陶醉于自我潜能展示的爱丽莎,想像着在大篷车上的夜晚:“好像每颗尖尖的星都射进你的身体。热热地、烫烫地——但很舒服。”这席话如果说带着性暗示,那么,与其说它针对补锅匠本人,毋宁说更多的是指向补锅匠代表的自由迷人生活。在这种陶醉的幻觉中,爱丽莎向补锅匠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那边真亮,那儿有发光的东西。”
爱丽莎回到屋中洗澡,准备与丈夫去城里时,仍处在这种亢奋的状态中。“在澡房里她把脏衣服脱掉扔在屋角。她用一小块浮石用力擦洗小腿、大腿、胸和胳膊,直把全身皮肉擦得发痛,变红为止。”她只得慢慢地穿衣来压抑住这种澎湃的激情。“她穿上全新的内衣裤,最好的长袜,那件最合身、最漂亮的裙子。她仔细地梳好头发,画了眉,涂上口红。”这时爱丽莎的样子与在花园中干活时形象形成强烈反差。如果我们认为花园中的形象显示了爱丽莎所谓的“男子气”(masculinity);那么这时的爱丽莎张扬的不正是所谓的“女人气”(femininity)吗?再一次,性别特征的划分遇到了问题,依靠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式,把武断的性别标签放在爱丽莎的身上似乎总有些不大妥帖。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爱丽莎形象的变化对应着其自我意识的增强。在花园中,爱丽莎一套男人装扮,也许只是想以男人对待职业的方式对待养花种草,偷偷品尝男性的特权——拥有自己的职业的特权。而与补锅匠相遇后,爱丽莎对自己作为女人的潜能、女性的自我有了认识和自信。现在,爱丽莎不再把女性的自我隐藏在男人的包装下,而是开始骄傲地张扬着它,使之像盛开的菊花一样舒展开来。
然而,爱丽莎的变化却使丈夫亨利大为困惑。看到屋中光彩照人的妻子,亨利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你变了,变得身强力壮而且非常快活。”听到妻子骄傲地承认自己的确感到很强健,亨利几乎恐惧起来。昔日熟悉的妻子似乎发生了神秘的变化,令亨利不敢直视。然而,“亨利低下头朝拖拉机库房看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看她时,目光已恢复常态。”向外面的一瞥告诉亨利,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它仍在他——一个男人——的控制下,亨利恢复了镇
亨利所看到的事实,对于爱丽莎来说,直到她与丈夫驾车驶向萨利纳斯公路,才被揭示出来。“爱丽莎看见路前方的远处有一个小黑点。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被补锅匠抛弃于路面的菊花苗。菊花,其价值不被丈夫所识的菊花,现在又被另一个男人无情地抛弃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补锅匠扔下菊花,却拿走了花盆。显然,正如庄稼对于亨利来说比菊花更有价值,花盆在补锅匠眼中比菊花本身更有用。两个男人的实用主义如出一辙。这是爱丽莎的“顿悟”(epiphany)时刻。“她知道那是什么”是个简短的句子,却充满张力,交织着爱丽莎失望的痛楚与对此打击的全力抵抗。句式的简短同时也暗示着它所揭示的事实的简单明了。爱丽莎知道了自己一直被补锅匠所摆布,被他带来的虚幻的假象所迷惑;她知道了她没有胜过补锅匠,这最后的一击打跨了她赖以自豪的一切;她知道了在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她的价值是多么微乎其微;她知道了女人若不想安分守己地扮演性别划分赋予她的附属、弱小的角色,她便是一个僭越者;她知道了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会给性别的僭越者怎样的痛击。
带着一种想要回击的冲动,夹杂着对男人们的残酷行为的厌恶,爱丽莎问亨利:“拳击比赛时,双方都打得很重吗?”但当亨利问她是否真的想去拳击场时,爱丽莎却虚弱地瘫坐在座位上,回答道:“呵,不,不,我不想去,确实不想去。”她再没有勇气闯入男人的世界了,“今晚喝点酒就行了,就足够了”。从栽花到喝葡萄酒,爱丽莎只能走这么远。养花种草,通常为女性的工作,但偶尔男人们也会将之作为园艺尝试一下,爱丽莎因而能够尽量用男人们的方式去从事这项工作;葡萄酒, [##] 通常为男人们的杯中物,但女人也被容许品尝,爱丽莎因而不会因为饮酒引来不满的目光。菊花被无情地抛弃路边,现在爱丽莎只能依赖酒精淹没她受挫的追求,疗治她受伤的自尊了。爱丽莎“像老妇人那样——虚弱地哀哀哭泣”。此时的爱丽莎成了一朵枯萎的菊花。
《菊》的叙事通篇使用的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化视角。这种视角因为只能进行客观叙述,无法进入人物内心世界,很少被现代作家通篇使用了。然而,在《菊》中,这种视角却对主题揭示有着重要意义。首先,它形成一种束缚性的叙事张力,对应着小说所揭示的一个事实:在这个男性主宰的世界,女人的内心通常是不被了解的,至少是不被完全了解的。事实上,在故事中无论是丈夫亨利,还是补锅匠都没有试图去真正了解爱丽莎的内心感受。其次,这种叙事技巧增添了小说主题的含混性和复杂性,为读者解读主人公的心路历程留下了一定的空间,这也是这篇小说得到本文开篇提到的多种阐释的原因之一。最后,更重要的是,通过运用这种客观叙事角,斯坦培克使《菊》超越了个人故事,具有了象征维度。爱丽莎遭受的打击并不仅仅是个人的不幸,爱丽莎的故事揭示的是以性别来划分的社会所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在男人主宰的世界,女性发现自我展示自我的机会是多么有限,无形的束缚会使哪怕像爱丽莎这样的强健女人筋疲力尽。
作为一位男性作家,生活在大多数作家只关注于男性形象的时代,斯坦培克却能够对女性的渴望和失意有着如此深刻的观察和了解,不能不让人赞叹,在这一点上,也许在当时只有英国作家D.H.劳伦斯方能与之媲美。通过巧妙运用各种象征和意象,斯坦培克的《菊》深切地表达了一个女人无言的怅惘和愤懑,其感人的艺术魅力和深厚的主题内涵迫使一代又一代读者去重新理解女性的内心世界,去重新思考性别划分这一社会基本形式的合理性。《菊》由此成为性别研究的一个生动文本。①
David Segal,et al.ed,Shott Story Criticism,voL 2.Detroit:Gale Research Inc,1992, p.214.② 约翰·斯坦培克:《菊》,张澍智译,《斯坦培克选集,中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58~370页。③ Scott Carpenter,ReadingLe o —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New Jersey:Prentice—Hall,Inc,2000,P.89.④ Ibid,p.95.
附
菊
[美国]约翰·斯坦培克著 张澍智 译
萨利纳斯峡谷笼罩在浓厚的、灰色绒布般的冬雾之中,上与天空下与世界完全隔绝了。浓雾像扣在周围山巅上的锅盖,把偌大一个山谷变成严丝合缝的一只铁锅。谷底那片辽阔平坦的土地已用多铧犁深耕过了,被犁头切断的一块块黑色泥土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萨利纳斯河这边的山坡上有个农场,残存着庄稼茬的黄色田垅仿佛浴在薄薄的、冷冷的阳光中;但在这十二月份,阳光是射不到山谷底部的。沿岸有一排茂密的柳树,焦黄的柳叶像一片火焰。
冬天是寂寞的季节、等待的季节,空气寒冷但不凛冽。一阵微风从西南方袭来,农民们希望也许不久会下场好雨,但目前有雾时是不会下雨的。
河这边,亨利·艾伦的农场上已经没什么活可干了。喂牲口的草已全部割完并贮藏起来。果园里的地面已经犁出条条深沟,为的是万一下场雨,果树可以多接点雨水。山坡顶上,牛群身上的皮毛已变得蓬松松的了。
爱丽莎·艾伦正在山坡上的花园里干活。她低头看见丈夫亨利在院子另一头和两位衣帽整齐的男人谈话。他们三人站在拖拉机库房前,每人都把一只脚登在那辆福特牌小拖拉机的车帮上。他们一边谈一边抽烟,一边端详那辆拖拉机。
爱丽莎瞧了他们一会儿接着干自己的活。她三十五岁,脸上的肌肉瘦削而结实,眼球像清水一般明澈。她穿一身在花园干活时穿的服装,因此身材显得臃肿粗壮。她头戴一顶男人戴的黑帽,帽檐儿低低地挡着眼睛,脚穿一双粗笨的厚底鞋。一条肥大的灯心绒围裙几乎把里面那件印有图案的衣裙全部遮盖了,围裙上的四只大口袋分别装着干活时需用的剪铁丝的剪刀,铲泥用的铁铲,扒土用的扒子,各类种籽和一把刀。为了保护双手,她干活时总戴着一副厚实的皮手套。
她这时正用一把锋利的短头剪刀剪掉去年残留的菊茎。她每隔一会儿就朝站在拖拉机库房前的三个男人看上一眼。她那成熟、秀丽的面庞不时现出一种急切的神情,甚至她使用剪刀时的动作也似乎过于急切、过于用力。与她那充沛的精力相比,菊茎显得太纤弱、太不堪一击了。
她用手套背面拂开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脏手套在她面颊上留下一道泥污。一幢整洁的白色农舍耸立在她身后,高及窗口的红色绣球花成排地环绕着房子四周。看得出这是一所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小房子,因为所有的玻璃窗都擦得光亮夺目,连铺在前门台阶上的草垫都是干干净净的。
爱丽莎又朝拖拉机库房瞥一眼,两位陌生人正步入他们那辆福特牌小轿车。她取下一只手套,强壮有力的手指插进菊根四周的嫩绿苗丛,捋开每片菊叶,仔细察看密密麻麻的菊苗:没有蚜虫,没有土鳖,没有蜗牛或蛾子。她那感觉敏锐的手指一向能在这类虫蛾繁殖之前,就把它们通通消灭掉。
她丈夫的声音吓她一跳,他已经轻轻地走到她身旁了。花园周围有一道防止牛、狗、鸡进入的铁丝网,他这时正靠着那铁丝网,身子向前探着。
“又干这个了,”他说。“看来你已经为明年准备好一批壮实的新苗了。”
爱丽莎站直了腰,把手套戴好。“不错,这批菊苗明年会长得挺壮实。”她的语调和脸色显示心中颇为沾沾自喜。
“你的确有点本事,”亨利说。“今年秋天你那些黄菊花的直径足足有十英寸。但愿你能在果园里培育出那么大的苹果来。”
她目光锐利地望着他。“也许我能,我确实有一套本事。我母亲也有,她能让一切插在地上的东西都成活。她说种花的人必须有一双会侍弄花草的手。”
“种花确实得那样,”他说。
“亨利,刚才跟你说话的是两个什么人?”
“咳,对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他们是西方肉品公司的,我已经把三岁的小公牛卖给他们三十头,成交的价钱和我要的没差多少。”
“那太好了,”她说,“你运气不错。”
“所以我想,”他继续说,“今天星期六,咱们下午到萨利纳斯去庆祝一下,吃吃馆子,看场电影怎么样?”
“好,”她重复道,“呵,那当然好。”
亨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萨利纳斯今晚有拳击比赛,咱们去看拳赛怎么样?”
“呵,不,”她急忙说,“不,我可不愿意看拳赛。”
“我在开玩笑,爱丽莎,咱们就只看场电影。现在两点钟,我要带斯卡蒂上山去把牛赶下来,这大概需要两小时,咱们五点左右进城。在克米诺斯饭店吃晚饭,你愿意不?”
“当然愿意,我喜欢在饭馆吃饭。”
“那好吧,我现在去备马了。”
她说:“看来,我移栽几株菊苗完全来得及。”
她听见丈夫在牲畜棚前呼喊斯卡蒂。不一会她看见那两个男人骑着马爬上淡黄色的山坡寻找牛群去了。
花园里有一片准备移植菊苗用的四方形沙土花床。她用小铁铲把沙土翻了几翻之后,把土拍平、打实。为移植那些新分出的苗苗她在沙土上已挖出十条平行的沟。然后她回到菊丛那儿,把脆嫩的菊苗挖出来,用剪刀剪去茎上的叶子,整整齐齐地摆成一堆。
从公路那边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的轧轧声。在沿河那排葱郁的柳树和杨树下蜿蜒着一条乡间土路,爱丽莎抬头一看,从那条路上正走来一辆怪样的车,驾着两匹怪样的牲口。那是一辆破旧的四轮弹簧马车,像草原上的篷车那样车上有个圆顶的帆布篷,车前驾着一匹栗色老马和一匹灰白花的小毛驴,两片门帘当中坐着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他正在驾御着这两匹慢吞吞向前移动的牲口。篷车下面,一条又瘦又长的杂种狗稳步走在两只后轮当中。帆布篷上用黑油漆写着两排七歪八扭的字:“修补铁锅、铁盘;磨刀、剪、刈草机。”“修补”和“磨”这三个字写得特别粗大,每一笔的末端都滴下细细一条油漆。
爱丽莎蹲在地上瞧着这辆怪里怪气的、快散架的篷车驶过去。但是它并没驶过去,它拐个弯,朝她家门前那条农场小路驶来了。歪扭着的旧车轮发出叽叽嘎嘎声,那条又瘦又长的狗突然从车底下窜出跑到车前面。农场上两只牧羊狗朝它奔去,三只狗一下子都站住脚,直挺挺的尾巴颤动着,腿绷得硬硬的,它们缓缓地、严肃地站成一圈,很斯文地彼此闻着对方。当篷车驶到爱丽莎前面停下时,那只瘦长的狗由于寡不敌众,垂下尾巴,竖起颈上的毛,呲着牙,躲到篷车下面去了。
坐在篷车上的人高声说道:“这只狗受惊时一向打不过别的狗。”
爱丽莎笑起来。“我看它是害怕了。它经常受惊吗?”
那男人被她的笑声所感染,也开怀地笑起来。“有时隔好几个星期才遇到别的狗呢,”他说。他僵硬地爬过车轮,站在地上。车前的马和驴像枯萎的花枝那样低垂着头。
爱丽莎发觉他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虽然头发和胡须花白了,但毫无老态。他穿一身皱巴巴的、满是油迹的黑色旧衣裤。他笑声一止,笑容立即从脸上消失。他的眼珠是深色的,目光流露着赶车人或水手才有的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放在铁丝网上的双手长着老茧,满布着黑色的裂纹。他摘下头上那顶走了形的帽子。
“我这次没走那条经常走的老路,”他说。“太太,走这条土路能过河抄近走到洛杉矶公路吗?”
爱丽萨站起来,把沉重的剪刀塞进围裙口袋。“对,能。但是这条路弯弯曲曲,而且还得涉过那条河。据我看,你这两头牲口过不了那条河。”
他有点粗暴地答道:“这两头牲口的劲头有多足,你是想像不到的。”
“当它们受惊的时候?”她问道。
他暂短地一笑。“对,当它们受惊的时候。”
“你听我说,”爱丽莎说,“我看你最好回萨利纳斯去,从那儿上公路要省时间得多。”
他用一只粗壮的手指把铁丝拨弄出铮铮声。“我不着急,太太。我每年都从西雅图到圣地亚哥走个来回,从不赶路。来六个月,去六个月,为的是来回都能赶上好天气。”
爱丽莎把手套摘下塞进放剪刀的围裙口袋里。她用手摸了摸帽口,想把散乱的头发塞进帽檐儿里去。“这种生活听起来怪有意思的,”她说。
他的身子伏在铁丝围墙上,向前探着,对她说:“看见我篷车上的字了吧?我是补锅磨刀的,您有什么要修补或是要磨的东西没有?”
“噢,没有,”她急忙说。“我什么都没有。”她回绝时目光冷冰冰的。
“最难磨的东西是剪刀,”他接着说。“很多人磨剪刀时反把剪刀磨坏了。可是我知道怎么磨,我有一种特殊工具,专利权属于我。这东西不大,可它确实有磨剪刀的诀窍。”
“我没剪刀可磨,我的剪刀都挺快。”
“那好吧,拿只锅来也行,”他诚恳地说,“锅底凹凸不平或是有个窟窿,我都能修补得跟新锅一样。你用不着去买新的了,可以省你不少钱。”
“我什么都没有,”她简短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这类的活让你干。”
他脸上出现夸张的失望表情,声音中带有祈求的语调:“我今天一天没找到活干,今晚多半吃不上晚饭了,这全因为我没走原路。从 [##] 西雅图到圣地亚哥,公路两边的住户都认得我,都把刀剪留着等我去磨。他们知道我的好手艺能让他们省钱。”
“对不起,”她急躁地说,“我没东西让你磨。”
他的目光离开她的面孔落在地上,四处张望,最后看见她刚修整过的花床。“这是些什么花,太太?”
急躁的、冰冷的神情立时从她脸上消溶了。“呵,这都是菊花,花朵特别大,有白的和黄的。我每年都培育菊花,花朵比附近谁家种的都大。”
“是长茎的吗?花儿像刚喷出的一团团彩色烟雾似的?”他问道。
“对,不错!你这样形容菊花真是妙极了!”
“菊花的气味好像有点难闻,除非闻惯了。”他说。
“是种辣乎乎的味,”她反驳道,“一点不难闻。”
他赶紧改变语气:“对,我就喜欢那种气味。”
“今年秋天我那些菊花的朵儿足有十英寸。”她说。
那男人越发朝前探着身子。“你听我说,我认识一位住在公路那边的太太,她有个特好的花园,什么花都有,就缺菊花。上回我给她修补一只铜盆,(铜盆最难补,可是我补得不坏,)她对我说:‘要是你在路上看到良种菊花,一定想法子替我讨些种籽来。’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爱丽莎的目光变得活跃而急切。“看来她不太会养菊。用种籽培育固然也可以,但是用这些菊苗移植就便当多了。”
“呵,”他说,“那么我跟你要几棵带给她,大概不成吧?”
“当然成啦,”爱丽莎高声说,“我可以用湿土把菊苗包好让你带走。只要勤浇水,这些苗苗就能在花盆里生出根来,然后她可以把它们移到花园里去。”
“她肯定非常想要这种菊苗。你说这是良种菊?”
“这种菊荚极了,”她说,“呵,荚极了。”她目光中闪着异彩。她摘下走了形的帽子,把头一摇,散开一头漂亮的乌发。“我把菊苗栽在花盆里吧,便于你带着上路。你跟我来。”
那人走进栅栏口,爱丽莎兴奋地跑过两旁种着绣球花的小路,跑到房后。她回来时带着一只红色大花盆。她在花床边的土地上跪下,手套也忘了戴,直接用手指挖出一些沙土,把土捧进新花盆里,然后捏起她刚才掘出的一小撮菊苗。强有力的手指把菊苗栽进沙土里,指关节把菊苗周围的松土捣结实。那个男人高高地站在她面前。 “我要告诉你怎么移植,”她说,“你记住了好去告诉那位太太。”
“好,我尽量记住。”
“你看,用不了一个月这些苗苗就会生出根,到那时她就得把它们全移出来,每棵间隔一尺,栽在这样的好土里。你看见吗?”她抓起一把黑土给他看。“菊苗全长得很快,很高。你千万别忘记告诉她,到七月份必须把茎剪下来,只留离地面八寸来高的部分就够了。 ”
“在开花前把茎剪掉吗?”他问道。
“对,在开花前。”由于内心急切,她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剪过之后还会再长高的。到九月底枝上就开始长花骨朵了。”
她突然停住,仿佛不知所措。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最难侍弄的是花骨朵。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才能让你明白。”她用锐利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像是在听别人说话那样,嘴唇微微张开着。“我要尽量说清楚,”她说。“你听说过有人有一种专会侍弄花草的手吗?”
“好像没听说过,太太。”
“我也只能告诉你这种感觉而已。每当你掐掉不想要的花骨朵时,好像有一股力量直通你的指尖,你瞧着自己的手指掐去花骨朵,它们好像知道该掐掉哪些,你感觉它们知道。它们不停地掐呀掐,决掐不错。手指头好像和花秧连在一起,你明白吗?你的手指和花秧连在一起了,一直连到胳膊。手指知道该掐什么,决掐不错,你能感到它们知道。当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决不会出错的。你能明白吗?你能懂吗?”
她跪在地上抬头望着他,由于激动乳房高高挺起。
那男人眯着两眼,有意识地转过头去。“也许我懂,”他说,“有时候在半夜里,我在篷车上……”
爱丽莎打断他的话,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没经历过那种生活,但是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在漆黑的夜里——呵!星星射出锐利的光芒,周围静静的。呵,突然你越飞越高,好像每颗尖尖的星都射进你的身体。热热地,烫烫地——但很舒服。”
她跪在那儿,一只手伸向他的双腿和油污的黑裤,迟疑的手指几乎触到裤面时,手突然落下。她这时像只乞怜的狗,蜷缩在地面上。
他说:“你说的这些是挺好,不过,若是你吃不上晚饭,就不会觉得好了。”
于是她站起身,面带愧色但站得笔直。她朝他递过花盆,轻轻地放到他怀里。“给你这个。把它放到篷车座位上去吧,你赶车时可以照看。我去给你找点活干。”
她在后院破罐头堆里扒出两只变了形的平底铝锅,拿回交给他。“给你,也许你能把它们修好。”
他的态度立刻变得非常在行。“我能把它们修得跟新的一样!”他在篷车后面架起一座小铁砧,从油污的工具箱里找出一尺锤。爱丽莎从栅门走出,看着他把锅底凹凸不平的地方敲平。他两唇紧闭,显出很自信、很有把握的样子。当他敲打难以敲平的凹处时,上牙咬着下嘴唇。
“你就在篷车里睡吗?”爱丽莎问道。
“就在篷车里,太太。不论阴晴都淋不着雨。”
“睡在篷车里一定很有意思,”她说,“一定很有趣。但愿女人也能这样。”
“这种生活对女人可不合适。”
她上唇略略抬高,露出上牙。“你怎么知道?你怎么肯定?”她说。
“我不知道,太太,”他说,“我当然不知道。给你这锅,修好了。你不用再买新的了。 ”
“多少钱?”
“噢,五角就够了。我要的价不大,可活干得不错,所以沿公路到处都有我的老主顾。”
爱丽莎从屋里拿来五角硬币放在他手心上。“说不定有一天,有个人会跟你抢生意。我会磨剪刀,也会敲平锅底,我可以让你相信这些事女人也能做。”
他把木锤放在油污的工具箱里,把铁砧塞进车篷。“对女人来说,这种生活太冷清,也太吓人了。车底下整夜都有野兽爬来爬去。”他用一只手扶着那匹驴的白色臀部爬过车辕,在座位上坐稳后提起缰绳。“谢谢您,太太。”他说,“我想还是您刚才的话对,我应该往回去,走那条萨利纳斯公路。”
“不用谢,”她高声说,“要是路上耽搁太久,别忘了沙土上浇点水。”
“沙土,太太?……什么沙土?噢,是了,你是说花盆里的土。当然我会浇水的。”他用舌头打出咯咯声,两匹牲口把头舒舒服服地倚在脖套里,那只杂种狗又跑到两只后轮中间。篷车掉过头,缓缓地驶过栅门前的小路,顺着河,朝原路驶去了。
爱丽莎站在铁丝网前注视着慢慢离去的篷车。她的腰板挺得笔直,头朝后仰着,双目半闭着,因此面前的景象只朦朦胧胧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唇动了几下,无声地说:“再见——再见!”接着她低语道:“那边真亮,那儿有发光的东西。”低语声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甩了甩头,使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朝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听见。只有两只狗在听,它们从睡梦中醒来抬头看她,然后伸了伸脖子又重新入睡了。爱丽莎转过身,急匆匆跑进房子。
在厨房里,她伸出手臂摸了摸火炉后面的水罐,罐里装满了做午饭时烧热了的水。在澡房里她把脏衣服脱掉扔在屋角。她用一小块浮石用力擦洗小腿、大腿、腰、胸和胳膊,直把全身皮肉擦得发病,变红为止。身体擦干后,她站在卧室中一面大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身体。她缩进腹部,挺起前胸,转过身,回头瞅着自己的背影。
过一会她开始慢慢地穿衣服。她穿上全新的内衣裤,最好的长袜,那件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裙。她仔细地梳好头发,画了眉,涂上口红。
她在梳妆时听见亨利和他的助手赶小公牛进牛圈的吆喝声和牛蹄的嘈杂声。当她听见前门砰地一下关上时,她坐稳了等亨利到来。
前廊响起他的脚步声。他一进门就高喊:“爱丽莎,你在哪?”
“在我屋里穿衣服,我还没收拾好。你去洗澡吧,有热水。你得快点了,已经晚了。”
她听见他在澡盆里的泼水声后,就把他的一身黑色西装放在床上,旁边再放上一件衬衣,一双袜子和一条领带。她把一双刷得乌亮的皮鞋放在床边的地板上,然后走到前廊,端端正正地、笔直地坐下来,朝河边大路那个方向望过去。在那里,树叶受了霜的一排柳树仍呈黄色,因此在灰蒙蒙的大雾中,那排柳树像是一缕淡薄的阳光。在这阴霾的傍晚,这是山谷里惟一的色彩。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眼皮都难得眨一眨。
亨利把身后的门砰地一下关上,走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把领带塞进背心里。爱丽莎身子挺直,脸绷得很紧。亨利一下子站住,盯着她看。“嘿——嘿,爱丽莎你真漂亮!”
“漂亮?你认为我漂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亨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看上去你变了,变得身强力壮而且非常快活。”
“我身强力壮?对,身强力壮。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给弄糊涂了。“你在扮演什么角色吗?”他无可奈何地说,“这真像在演戏。你好像力气大得足以活活弄死一只牛,快活得足以一口气吞下一只牛。”
严峻的脸色突然消失了。“亨利,别说这种话了,你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我的确身强力壮,”她自豪地说,“以前我从没发觉自己这么身强力壮。”
亨利低下头朝拖拉机库房看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看她时,目光已恢复正常。“我现在去把车开出来,我发动车的时候你去穿大衣。”
爱丽莎走进房后,听见他把车开到栅门前,发动机在空转。她慢吞吞地戴上帽子,拉拉这儿,按按那儿。但当亨利把发动机关上时,她立刻穿好大衣走出房来。
这辆双人敞篷小汽车颠簸在沿河边的泥土路面上,宿鸟被惊起,野兔钻进树丛,两只鹭鸶扑打着翅膀飞过那排柳树,一头扎进河中央去了。
爱丽莎看见路前方的远处有一个小黑点,她知道那是什么。
汽车驶近那黑点时,她会尽力不去看它的,但眼睛不一定能服从意志。她难过地暗自想道:“他很可能已经把菊苗扔在路旁了,连花盆一块扔掉费不了多大事。但是他不会扔掉花盆,”她心想,“他一定舍不得扔掉花盆,所以他不能把菊苗扔在路旁。”
汽车转个弯,她看见篷车就在前面了。为了汽车走过时不看那篷车和牲口,她把整个身子扭过去,转向她的丈夫。
刹那间,汽车驶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回头。
为了压过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她高声说:“今晚能吃顿好饭真是太好了。”
“你现在语气又变了,”亨利抱怨道。他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拍拍她的膝头。“我应该多带你进城吃吃饭,这对咱们俩都有好处。在农场上住久了咱俩都变得太压抑、太沉闷了。”
“亨利,”她问道,“晚饭喝点酒成吗?”
“当然成。嘿!喝点酒当然好!”
她沉默一会之后说:“拳击比赛时,双方都打得很重吗?”
“有时候打出点伤,但不经常。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从小说上看到他们如何打破对方的鼻子,血流到胸脯上,手套浸透了血,变得又厚又重。”
他转过头瞅她。“你怎么啦,爱丽莎?我不知道你看这种小说。”他把车停一下,向右驶过萨利纳斯河上的一座桥。
“看拳击比赛的观众里有女人吗?”
“呵,当然,有些女人也去看。你怎么啦,爱丽莎?你也想去?你不见得喜欢看拳击吧?不过如果你真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她软弱无力地靠在座位上。“呵,不,不,我不想去,确实不想去。”她把脸从他那边转开。“今晚喝点酒就行了,就足够了。”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为的是不让他看见她在像老妇人那样——虚弱地哀哀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