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著名小说家,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他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虚构了一个天使落难人间的故事,表现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作具体的分析。
第一,看与被看:小说的双重观察层面
这是小说在叙述视角方面凸显出来的结构特征。首先,在小说的故事情境内部,以贝拉约夫妇为首的众人与天使之间构成了小说第一组看与被看的关系和第一个观察层面,即天使成为众人所观察的对象或说是他者。比如在小说中天使的出场是这样的:“贝拉约扔完螃蟹回来时,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有个东西在院子深处蠕动,并发出阵阵呻吟。贝拉约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方才看清那是一个十分年迈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尽管死命地挣扎,依然不能站起,因为他有张巨大的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贝拉约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吓坏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丽森达……”再比如天使的自身形象、天使被众人发现之后的遭遇,以及天使的最后结局:这时她(埃丽森达)惊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试着起飞。他的两只翅膀显得不太灵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铁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坏不少。阳光下,他那对不停地扇动的大翅膀几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终于飞起来了。埃丽森达眼看着他用他那兀鹰似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所有这一切,并非通过天使口吻的自我诉说,而是通过众人物所见所闻的观察印象得以显现出来,从而为读者所知晓。这里,众人是向读者传达有关天使信息的中介者,更是天使落难于人间的这一事件的见证人。
但是走到故事情境之外,我们发现作为相对于天使而言的观察者的众人——不管是指众人还是指其中任何一个或几个——并不能承担起小说叙述者的职能,或者说,并不能与作者直接操纵下的叙述者合而为一。一方面,小说中人物的直接引语或内心独白极少,而情节推进极快,时间跨度很大,所以从话语类型上讲,小说以叙述者的直接陈述而非以人物戏剧式的自我呈现为主;另一方面,小说的叙述视点不断在贝拉约、埃丽森达、聪明的女邻居、教堂里的神父等人的身上移来移去,并没有固定在谁身上,有时甚至完全游离于人物之外,而凸现出叙述者自己的声音(比如“如果不是上帝的意旨结束了这位神父的痛苦的话,这些慎重的信件往返的时间可能会长达几个世纪之久”)。这些都造成了作为叙述视点的人物与小说叙述者的分离,即叙述者并没有有效地深入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与他的思想感情融合为一;而众人的所想所做所为并不能得到叙述者的认同。
简言之,作者直接操纵下的叙述者处于故事情境之外,它对于包括众人在内的整个小说世界的观察,构成了小说至关重要的第二组看与被看的关系和第二个观察层面。如同全知全能的上帝一般,叙述者不动声色地俯视着整个故事中发生的一切,以贝拉约夫妇为首的众人以及他们的所在的世界成为被看的他者,而众人在天使身边的种种表演,特别是喜欢观摩和赏玩他人的不幸和痛苦这一行为本身,则在叙述者隐含着批判眼光的审视下一览无余。
这样,以故事情境为分水岭的双重观察层面便构成了小说在叙述结构上的一种张力。在此我们不难体会到作者如此安排的巧运匠心和深刻用意。前一层观察层面突出了小说艺术效果之真,而后者则表明了作者价值取向之善。一方面,众人承担着有关天使的观察者和见证人角色,让人倾向于相信故事之真;另一方面,叙述者与众人的疏离和不认同,又把读者的同情心引向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天使。
第二,巨翅老人:形象设计与身份确认
更能体现作者匠心独运之处的,恐怕还是对天使形象的独到设计。这种匠心可具体到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贝拉约夫妇等人的观察角度,小说对天使的外在形象给予了详尽、确切的描绘,给人留下了逼真、鲜明的印象。作者写道:“他们(贝拉约夫妇)望着那个倒卧在地上的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人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时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夫妻二人看得那样仔细,那样专注,以致很快从惊愕中镇定下来,甚至觉得那老人并不陌生。于是便同他说起话来,对方用一种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们。”
其次,如上作者笔下的天使形象,基本上符合有关天使的传说,但从某些方面看又无法完全得以确认。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记载,在基督教传说中,天使主要是供上帝驱使,向人间传达上帝旨意的精灵,活动于神界与尘界之间。邪恶的精灵即为魔鬼。有些天使负责守护儿童,有些形如男子,生有翅膀。可以说,小说中的巨翅老人符合以上基本情况;但是,有关天使的年龄、语言和口音、威仪和神通却得不到确切的证明。这就造成了巨翅老人在其身份确认上的困难。是海员?是天使?是怪物?还是魔鬼?人们为之猜疑不定和争论不休,这样一来就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为众人在其身边的种种表演提供了契机。
最后,不管是不是天使,但他的确是一个巨翅老人。他老迈、衰弱、疲惫,遭遇了不幸,而且因为和人们语言不通不被理解而倍加孤独。他不仅不能害人(并极有可能为人间带来了福祉,如守护婴儿等),而且面对众人的侵害也完全无力反抗。总之,作者将之设计成一个弱者形象,相比于众人他处于完全的弱势地位。人们给予他的并不是尊重、礼遇和帮助,而是囚禁、赏玩、利用和折磨;这深刻考验着世人的良心:一方面是老人的病弱、孤独、忍耐和痛苦,另一方面却是众人的愚昧、残忍、虚伪和自私。两相对比,引发的是读者对老人的强烈怜悯与同情,以及更为深层的对人性丑恶的憎恶和对世态炎凉的感慨。
第三,人间地狱:小说世界的总体特征
小说的表层故事我们可以称之为“天使落难记”,即天使在人间的遭遇。对于这个遭遇过程,我们上文已有较多的论述。现在我们把目光集中于这个带给天使不幸遭遇的人间世界本身。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首先是恶劣的自然环境。阴雨连绵,螃蟹满地,瘟疫横行,“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海滩的细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而今却变成一片杂有臭贝壳的烂泥塘。连中午时的光线都显得那么暗淡……”如此这般对自然环境恶劣的渲染,文中多有所见。其次是无聊、病残的人群,以及庸俗、丑恶、荒诞的怪现象种种。当人们听说贝拉约俘获了一个天使,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很快便在贝拉约家的庭院聚成了一个喧闹的市场。有长有蝙蝠翅膀的杂技学员,有用来展览的蜘蛛女孩,还有累计自己心跳的妇女和无可救药的梦游症患者——大多数人的到来是为了猎奇,赏玩他人的怪异和痛苦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优越感;一些愚昧迷信的人妄图通过拔下天使的羽毛来治愈残疾;虚伪的教士们则因为天使“不懂得上帝的语言”而在判定其身份上争吵不休;贝拉约夫妇也趁机做起了展览观光的生意,大赚一笔。惟一没从这件事获得好处的人就是这个天使。对于天使来讲,真不啻一个群魔乱舞的人间地狱!而这正是天使遭遇不幸、受到非人待遇的根源。对这一切浓墨重彩的描绘,表明这才是作者关注的重心,也正是天使落难于人间的这一表层故事下的深层意蕴所在。从中我们不难觉察到作者那潜在的情感倾向和价值立场:一方面是对这个人间世界的审视、反省和鞭挞,而在文字上极尽其夸张、幽默、嘲讽之能事,使小说表现出一种把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的喜剧情调;另一方面是对巨翅老人——孤独者和弱者——的同情,表现出作家守望以人性之善为主的有价值的东西的悲悯情怀。
小说中对于人间世界的描绘,让人想起马尔克斯其他著作(如《百年孤独》《枯枝败叶》等)屡次写到的小镇马孔多。这些都可看作是拉丁美洲现实世界的缩影。对拉丁美洲当地民族文化和民间传说的熟稔和对拉丁美洲现实的关注,构成了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基础。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怀疑,马尔克斯对于拉丁美洲故土和民间传说的热爱;但热爱却不等于无条件地认同。我们不难看出马尔克斯对拉丁美洲现实世界总体上的反思和批判立场。那些在他笔下反复出现的恶劣的环境、病残的人群和种种怪诞的现象,是否意味着人的精神世界的贫瘠、荒芜,人的灵魂的残缺和扭曲呢?而一个伟大的作家,是不可能不对人的生存环境、人的生活状态以及人的精神世界给予关注的。
小说在反思和批判丑恶现实世界的同时,也寄寓了作家改变现状、创造一个美好的新世界的愿望。马尔克斯的另一个短篇《世界上最漂亮的溺水者》便是从正面表达了这一理想。
注解:本文全部引文均出自《巨翅老人》一文见《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赵德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10月版)第521~529页。
附
巨翅老人
[哥伦比亚]马尔克斯著 韩水军译
大雨连续下了三天,贝拉约夫妇在房子里打死了许许多多的螃蟹。刚出生的婴儿整夜都在发烧,大家认为这是由于死蟹带来的瘟疫,因此贝拉约不得不穿过水汪汪的庭院,把它们扔到海里去。星期二以来,空气变得格外凄凉。苍天和大海连成一个灰茫茫的混合体,海滩的细沙在三月的夜晚曾像火星一样闪闪发光,而今却变成一片杂有臭贝壳的烂泥塘。连中午时的光线都显得那么暗淡,使得贝拉约扔完螃蟹回来时,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有个东西在院子深处蠕动,并发出阵阵呻吟。贝拉约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方才看清那是一位十分年迈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尽管死命地挣扎,依然不能站起,因为有张巨大的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
贝拉约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吓坏了,急忙跑去叫妻子埃丽森达,这时她正在给发烧的孩子头上放置湿毛巾。他拉着妻子走到院落深处。他们望着那个倒卧在地上的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人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几颗牙齿,他这副老态龙钟浑身湿透的模样使他毫无气派可言。那对兀鹰似的巨大翅膀,十分肮脏,已经脱掉一半羽毛,这时一动不动地搁浅在污水里。夫妻二人看得那样仔细,那样专注,以致很快从惊愕中镇定下来,甚至觉得那老人并不陌生。于是便同他说起话来,对方用一种难懂的方言但却是一种航海人的好嗓音回答他们。这样他们便不再注意他的翅膀如何的别扭,而是得出十分精辟的结论:即认为他是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遇难者。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请来一位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看一看。她只消一眼,便纠正了他俩的错误结论。她说:“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孩子来的,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实在太衰老了,雷雨把他打落在地上了。”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在贝拉约家抓住了一个活生生的天使。与那位聪明的女邻居的看法相反,他们都认为当代的天使都是一些在一次天堂叛乱中逃亡出来的幸存者,不必用棒子去打杀他。贝拉约手持警棍整个下午从厨房里监视着他。临睡觉前他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午夜时分,雨停了。贝拉约与埃丽森达却仍然在消灭螃蟹。过了一会儿,孩子烧退醒了过来,想吃东西了。夫妻俩慷慨起来,决定给这位关在笼子里的天使放上三天用的淡水和食物,等涨潮的时候再把他赶走。天刚拂晓,夫妻二人来到院子里,他们看见所有的邻居都在鸡笼子前面围观,毫无虔诚地戏耍着那位天使,从铁丝网的 [##] 小孔向他投些吃的东西,似乎那并不是什么神的使者,而是头马戏团的动物。贡萨加神父也被这奇异的消息惊动了,在七点钟以前赶到现场。这时又来了一批好奇的人,但是他们没有黎明时来的那些人那样轻浮,他们对这个俘虏的前途作着各种各样的推测。那些头脑简单的人认为他可能被任命为世界的首脑。另一些头脑较为复杂的人,设想他可能被提升为五星上将,去赢得一切战争。还有一些富于幺了想的人则建议把他留做种籽,好在地球上培养一批长翅膀的人和管理世界的智者。在当牧师前曾是一个坚强的樵夫的贡萨加神父来到铁丝网前,首先重温了一遍教义,然后让人们为他打开门,他想凑近看一看那个可怜的汉子,后者在惊慌的鸡群中倒很像一只可怜的老母鸡。他躺在一个角落里,伸展着翅膀晒太阳,四周满是清晨来的那些人投进来的果皮和吃剩的早点。当贡萨加神父走进鸡笼用拉丁语向他问候时,这位全然不懂人间无礼言行的老者几乎连他那老态龙钟的眼睛也不抬一下,嘴里只是用他的方言咕哝了点什么。神父见他不懂上帝的语言,又不会问候上帝的使者,便产生了第一个疑点。后来他发现从近处看他完全是个人: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气味,翅膀的背面满是寄生的藻类和被台风伤害的巨大羽毛,他那可悲的模样同天使的崇高的尊严毫无共同之处。于是他离开鸡笼,通过一次简短的布道,告诫那些好奇的人们过于天真是很危险的。他还提醒人们:魔鬼一向善用纵情欢乐的诡计迷惑不慎重的人。他的理由是:既然翅膀并非区别鹞鹰和飞机的本质因素,就更不能成为识别天使的标准。尽管如此,他还是答应写一封信给他的主教,让主教再写一封信给罗马教皇陛下,这样,最后的判决将来自最高法庭。
神父的谨慎在这些麻木的心灵里毫无反响。俘获天使的消息不胫而走,几小时之后,贝拉约的院子简直成了一个喧嚣的市场,以至于不得不派来上了刺刀的军队来驱散都快把房子挤倒的人群。埃丽森达弯着腰清扫这小市场的垃圾,突然她想出一个好主意,堵住院门,向每个观看天使的人收取门票五分。
有些好奇的人来自很远的地方。还来了一个流动杂耍班;一位杂技演员表演空中飞人,他在人群上空来回飞过,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因为他的翅膀不是像天使的那样,而是像星球蝙蝠的翅膀。地球上最不幸的病人来这里求医:一个从儿时开始累计自己心跳的妇女,其数目字已达到不够使用的程度;一个终夜无法睡眠的葡萄牙人受到了星星噪音的折磨;一个梦游病者总是夜里起来毁掉他自己醒时做好的东西;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病情较轻的人。在这场震撼地球的动乱中,贝拉约和埃丽森达尽管疲倦,却感到幸福,因为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屋子里装满了银钱,而等着进门的游客长队却一直伸展到天际处。
这位天使是惟一没有从这个事件中捞到好处的人,在这个临时栖身的巢穴里,他把全部时间用来寻找可以安身的地方,因为放在铁丝网旁边的油灯和蜡烛仿佛地狱里的毒焰一样折磨着他。开始时他们想让他吃樟脑球,根据那位聪明的女邻居的说法,这是天使们的特殊食品。但是他连看也不看一下,就像他根本不吃那些信徒们给他带来的食品一样。不知道他是由于年老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最后总算吃了一点茄子泥。他惟一超人的美德好像是耐心。特别是在最初那段时间里,当母鸡在啄食繁殖在他翅膀上的小寄生虫时;当残废人拔下他的羽毛去触摸他的残疾处时;当缺乏同情心的人向他投掷石头想让他站起来,以便看看他的全身的时候,他都显得很有耐心。惟一使他不安的一次是有人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他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动也不动一下,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可他却突然醒过来,用一种费解的语言表示愤怒,他眼里噙着泪水,扇动了两下翅膀,那翅膀带起的一阵旋风把鸡笼里的粪便和尘土卷了起来,这恐怖的大风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认为他的反抗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痛苦所致。从那以后,人们不再去打扰他了,因为大部分人懂得他的耐性不像一位塞拉芬派天使”在隐退时的耐性,而像是在大动乱即将来临前的一小段短暂的宁静。
贡萨加神父向轻率的人们讲明家畜的灵感方式,同时对这个俘获物的自然属性提出断然的见解。但是罗马的信件早就失去紧急这一概念。时间都浪费在证实罪犯是否有肚脐眼呀,他的方言是否与阿拉米奥人的语言有点关系呀,他是不是能在一个别针尖上触摸很多次呀,等等上边。如果不是上帝的意旨结束了这位神父的痛苦的话,这些慎重的信件往返的时间可能会长达几个世纪之久。
这几天,在杂耍班的许多引人入胜的节目中,最吸引人的是一个由于不听父母亲的话而变成蜘蛛的女孩的流动展览。看这个女孩不仅门票钱比看天使的门票钱少,而且还允许向她提出各色各样有关她的痛苦处境的问题,可以翻来覆去地查看她,这样谁也不会怀疑这一可怕情景的真实性。女孩长着一个蜘蛛体形,身长有一头羊那么大,长着一颗悲哀的少女头。但是最令人痛心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所讲述的不幸遭遇。她还几乎未成年时,偷偷背着父母去跳舞,未经允许跳了整整一夜,回家路过森林时,一个闷雷把天空划成两半,从那裂缝里出来的硫磺闪电,把她变成了蜘蛛。她惟一的食物是那些善良人向她嘴里投的碎肉球。这样的场面,是那么富有人情味和可怕的惩戒意义,无意中使得那个对人类几乎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受人歧视的天使相形见绌。此外,为数很少的与天使有关的奇迹则反映出一种精神上的混乱,例如什么不能恢复视力的盲人又长出三颗新的牙齿呀,不能走路的瘫痪病人几乎中彩呀,还有什么在麻风病人的伤口上长出向日葵来等等。
那些消遣娱乐胜于慰藉心灵的奇迹,因此早巳大大降低了天使的声誉,而蜘蛛女孩的出现则使天使完全名声扫地了。这样一来,贡萨加神父也彻底治好了他的失眠症,贝拉约的院子又恢复了三天阴雨连绵、螃蟹满地时的孤寂。
这家的主人毫无怨言,他们用这些收入盖了一处有阳台和花园的两层楼住宅。为了防止螃蟹在冬季爬进屋子还修了高高的围墙。窗子上也安上了铁条免得再进来天使。贝拉约还另外在市镇附近建了一个养兔场,他永远地辞掉了他那倒霉的警官职务。埃丽森达买了光亮的高跟皮鞋和很多色泽鲜艳的丝绸衣服,这种衣服都是令人羡慕的贵妇们在星期天时才穿的。只有那个鸡笼没有引起注意。有时他们也用水冲刷一下,在里面撒上些药水,这倒并不是为了优待那位天使,而是为了防止那个像幽灵一样在这个家里到处游荡的瘟疫。一开始,当孩子学会走路时,他们注意叫他不要太接近那个鸡笼。但是后来他们就忘记了害怕,逐渐也习惯了这种瘟疫。孩子还没到换牙时就已钻进鸡笼去玩了,鸡笼的铁丝网一块一块烂掉了。天使同这个孩子也同对其他人一样,有时也恼怒,但是他常常是像一只普通驯顺的狗一样忍耐着孩子的恶作剧,这样一来倒使埃丽森达有更多的时间去干家务活了。不久天使和孩子同时出了水痘。来给孩子看病的医生顺便也给这位天使看了一下,发现他的心脏有那么多杂音,以至于使医生不相信他还像是活着。更使这位医生震惊的是他的翅膀,竟然在这完全是人的肌体上长的那么自然。他不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不也长这么一对。
当孩子开始上学时,这所房子早已变旧,那个鸡笼也被风雨的侵蚀毁坏了。不再受约束的天使像一只垂死的动物一样到处爬动。他毁坏了已播了种的菜地。他们常常用扫把刚把他从一间屋子里赶出来,可转眼间,又在厨房里遇到他。见他同时出现在那么多的地方,他们竞以为他会分身法。埃丽森达经常生气地大叫自己是这个充满天使的地狱里的一个最倒霉的人。最后一年冬天,天使不知为什么突然苍老了,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他那混浊不清的老眼,竟然昏花到经常撞树干的地步。他的翅膀光秃秃的,几乎连毛管都没有剩下。贝拉约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来,仁慈地把他带到棚屋里去睡。直到这时贝拉约夫妇才发现老人睡在暖屋里过夜时整宿地发出呻吟声,毫无挪威老人的天趣可言。
他们很少放心不下,可这次他们放心不下了,他们以为天使快死了,连聪明的女邻居也不能告诉他们对死了的天使都该做些什么。
尽管如此,这位天使不但活过了这可恶的冬天,而且随着天气变暖,身体又恢复了过来。他在院子最僻静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些天。到十二月时,他的眼睛重新又明亮起来,翅膀上也长出粗大丰满的羽毛。这羽毛好像不是为了飞,倒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有时当没有人理会他时,他在满天繁星的夜晚还会唱起航海人的歌子。
一天上午,埃丽森达正在切洋葱块准备午饭,一阵风从阳台窗子外刮进屋来,她以为是海风,若无其事地朝外边探视一下,这时她惊奇地看到天使正在试着起飞。他的两只翅膀显得不太灵活,他的指甲好像一把铁犁,把地里的蔬菜打坏不少。阳光下,他那对不停地扇动的大翅膀几乎把棚屋撞翻。但是他终于飞起来了。埃丽森达眼看着他用他那兀鹰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洋葱切完了,她还在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为止,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
1968年于西班牙巴塞罗那① 据天主教中的传说,天使共分四等,塞拉芬派天使为第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