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8年第2期 ID: 94833

[ 许丹燕 文选 ]   

阐释《魔戒》所深蕴的国王崇拜

◇ 许丹燕


  《魔戒》作为在二十世纪西方文化史中占有鼎足之位的史诗巨著,因一部电影才在中国火热起来,但即便如此,也未获得其应有的评价。当浮躁的大潮淹没了人心的纯粹时,这部经典的真实价值和意义却被忽视和低估,这不仅是我们阅读的肤浅,也是学术评论的缺位。
  《魔戒》这一典型的由学者创造的史诗作品(作者托尔金为牛津大学教授、古英语专家)拥有一套完整而严谨的、丝丝相扣的世界体系和历史时间表,经过精心考证和勾画,容纳了人类学、神话学、语言学以及反讽现实的文学等多种意义指向,呈现出深长的历史意蕴和广阔的社会世象,有着独特的巨大魅力。笔者在此试图从人类学角度对这部巨著的冰山一角即其深蕴的“国王崇拜”加以阐释,既是抛砖引玉,也是对作者表示真诚的崇敬。
  
  一、“杀死国王”:《魔戒》“国王崇拜”的世俗缘由
  
  托尔金在《魔戒》的创作中存在一种续写古日耳曼神话、史诗的愿望,竭力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看上去应该是存在过的。《魔戒》是在讲述古老的历史,托尔金让它依托于古老的神话,为它创造古老的语言,让它符合古老的风俗,但仅仅这种外在的“真实”是不够的。要让《魔戒》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必须赋予《魔戒》的人物一颗与情节环境相吻合的“古老的心”,以保证一种内在的真实性。巫术则为此目的提供了一座桥梁。而“国王崇拜”无疑是其中一种内涵复杂而深刻的人类集体心理情结。
  毫无疑问,“国王”在《魔戒》世界是非常重要的角色。不论是耳熟能详的埃尔隆德、阿拉贡、莱戈拉斯、塞奥顿,还是被魔戒腐蚀的九位戒灵,他们都拥有君主身份或王室血统。而透过史诗所描写的他们是英勇的统帅或精明的政治家这样的事实,应当深入地洞悉到还体现了一种带有巫术性质的“国王崇拜”。
  首先要明确一点是,《魔戒》故事的背景是在书写“古代”的故事,中土世界的行政架构类似于欧洲中世纪的权力结构。在今天看来,国王的职责很明确,大致相当于国家元首或“最高行政长官”,然而对于古人来说,国王的职责要复杂很多。
  弗雷泽在《金枝》中曾经谈到,在古代,国王的作用并不像今天那样单纯,王位称号常常和祭司职务结合在一起,即所谓的“祭司兼国王”。从澳洲的酋长到非洲的土王,弗雷泽列举了大量事实作为证据。但值得注意的是,弗雷泽特别强调了“关于国王具有巫术或超自然的法力,能使土地肥沃并赐给他的臣民以其他利益的这种信仰,看来很可能是从印度到爱尔兰所有雅利安人种的祖先们所共有的,而且至今还在我们的国家中清楚的留下了它的遗迹”。由于古代国王的这种特殊身份,一个好的国王能让“人们适时而生,且健康长寿。农夫们播下的每一粒种子都会有收成。孩子们都不会死掉,也绝无畸形儿诞生”,而一个坏的国王则会导致自然灾害、粮食歉收、人口凋敝。由此一种特殊的,并非政治意义上的“国王崇拜”自然会产生。国王个人的命运被直接的与国家命运联系起来。例如,假设一位国王的脚趾发炎了,那么人们会相信,王国的某一部分可能会遭遇水灾,假如一年中国王都多病,那么这一年的粮食就会歉收;反之亦然。
  弗雷泽进一步指出,基于这样的“原理”,古代社会普遍存在一种匪夷所思的风俗,即“杀死国王”。既然国王自身的状况牵涉到了国家、人民的福祉,当时的人们不能不给予“关注”。一个很明显的矛盾是,再英明的国王也免不了生老病死。当国王上了年纪,开始衰老,开始多病,国家也会遭遇灾难。于是普遍的做法为:在国王刚刚露出衰老或昏聩的迹象时,便废除他甚至杀死他,让一个年富力强的新国王登上王位——总之,绝不能让国王在疾病中寿终正寝。这样一来,王国才不会因为国王的衰退而衰退。在柬埔寨,水王和火王是不能自然死去的。他们谁要是得了重病,长老们认为不能康复,就会让人把他刺死。刚果人认为如果他们的祭司自然死去,世界就要毁灭,因此在他生病可能要死的时候,他的继承人就去他的屋子将他打死或勒死。弗雷泽特别举到了古代北欧的例子:古代瑞典国王只有9年任期,然后他们会被人杀死或请人替死。据说瑞典国王奥恩,一连几天祭奠奥丁,最后神告诉他只要他每隔9年拿自己一个儿子献祭,他就可以活着。他于是献祭了9个儿子,如果不是瑞典人阻止他,他还要献祭第10个。另外一个关于奥丁被篡位的传说,讲述奥丁的某些行为激怒了众神,他们剥夺了他的职权并放逐了他,另立了一个名叫奥勒尔的巫师来代替。巫师在奥丁的宝座上行使了10年权力,直到奥丁结束放逐,回来推翻了他。由于神常常是传统的迷雾中放大的人,因此可以推定这个北欧神话的片段很可能说明了一个古老的史实,即古代瑞典国王每任9年或10年,然后让位,让别人替他为国家而死。
  在史诗《魔戒》中,出现的国王很多,但是介绍最为详细,也是最为重要的是冈多诸王。冈多人是努美诺尔人的后裔,在人类中,这一支和神(梵拉)最为接近。努美诺尔人有两棵神赠与的白树,来自于著名的“瓦里诺双树”,于其宗教有特殊意义。努美诺尔触怒了神而城沉入海底时,埃伦迪尔和两个儿子带领9条船幸免于难。埃伦迪尔成为流亡努美诺尔人国家——冈多的开国君主。埃伦迪尔逃离时特意带走了一棵“圣树”的树苗,种植在皇宫外,成为后来冈多的镇国之宝。因为故事中没有发现一个独立的祭司阶层的存在,于是只能推论,埃伦迪尔以及历代冈多国王想必承当了侍奉白树的使命,也就是兼有了祭司的身份。
  
  二、“国王治病”:《魔戒》“国王崇拜”中国王的巫师法能
  
  《魔戒》中的国王不仅仅是现代意义上的行政首脑或军队统帅,通过对种种“蛛丝马迹”的分析,不难发现他们还具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巫术性质的功能,他们拥有超自然的力量,他们的状态和国家的命运直接相关,他们是王国的象征,身上还残留着巫师或祭司的血液。
  巫术不单纯是一种仪式或手段,巫术还体现了一种古老的思想。既然古人的思维方式与现代人迥异,既然这种差别在巫术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那么,《魔戒》用巫术的情节来赋予其人物一种古代人的思想,就不足为奇了。可以看到,《魔戒》中的巫术不是一些孤证,而是人们普遍的观念。例如,阿拉贡在众多冈多臣民面前加冕为王的时候,作为国王的美德(也是他登上皇位的依据之一)是“他的双手能治病”。可见在冈多臣民之间,普遍认同真正的国王必然具备某种超自然的能力。如果故事中看不到巫术的思想,取而代之,故事中的人物都具有科学的头脑和缜密的推理,那么,他们都只是身着古装的现代人,而不是托尔金构想中的古日耳曼居民,或古日耳曼人的产物。一些“现代人”却生活在托尔金创造的古老土地上,这样的时空倒错必然毁坏故事的真实性,让它不再成为史诗。因此,托尔金对巫术的引用并非可有可无,而是要由外及内,令《魔戒》形神兼备。
  国王治病是一个例子。《魔戒》中国王治病出现过两次。第一次在《魔戒》第一部之“逃亡津渡”。弗拉多被戒灵的魔剑砍伤,性命垂危,阿拉贡治病的方法是首先对伤人的魔剑念了一段“咒语”,然后用一种特殊草药(注意它的名字,“王箔草”,KINGSFOIL)煮的药汁清洗伤口。阿拉贡的治疗起了作用,但仅仅是缓解的作用,并没有治愈伤口。第二次出现在冈多战役胜利以后,法拉米尔、伊奥温、梅利三人同样被戒灵所伤,冈多的医生束手无策。这时候刚多尔夫建议让阿拉贡来给病人治疗:“只有阿拉贡来了,躺在医疗室的病人才有希望治愈。冈多那个聪明的女人伊奥蕾斯曾这么说过:‘国王济世妙手回春’,所以我们能找到名副其实的国王。”阿拉贡治疗的时候,向医生要来了王箔草(而医生坚持认为这种草没有任何治疗的功用),这一次阿拉贡药到病除。于是阿拉贡治愈了病人的事迹传遍了全城,成为了他作为国王合法性的依据之一。(“这一消息很快就从医疗室传出:国王确实回来了,他已来到他们中间,战争结束后来治疗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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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三点值得注意:1、阿拉贡的治疗能力是他特有的。冈多的医生束手无策,甚至法力强大的巫师刚多尔夫也无能为力,只有阿拉贡可以治愈他们。
  2、所用的药材“王箔草”很特殊。根据“魔幻家族”的解释,王箔草又被称作“君王的叶子”,只有努美诺尔的君王才拥有它神奇的力量。因此,只有阿拉贡(努美诺尔王室后裔)才能使用它,一般人看来,这只是普通的叶子,没有任何治疗作用。
  3、疗效前后的巨大区别。第一次治疗,同样的药草,同样的伤口,阿拉贡只是缓解了症状而已。第二次治疗,却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原因在于,第一次治疗时德内豪还在冈多的王位,阿拉贡虽然有王室血统,但还不是真正的国王,因此,王箔草只发挥了部分效力。第二次治疗,德内豪已经自焚,阿拉贡成为了真正的冈多国王,名实相符后,药草的威力就完全发挥出来了。
  这样的“法能”用我们现代的思维是无法理解的,然而,在“国王崇拜”的背景下,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古代的君王被赋予了一种祭司乃至巫师的身份,国王血统本身被认为具有一种超自然的“魔力”。弗雷泽就列举过“国王治病”的范例。
  
  三、《魔戒》“国王崇拜”的两大原则
  
  《魔戒》第三部有一个关于国王崇拜的典型例子。《魔戒》故事发生时期的冈多,王室情况比较微妙。占有冈多王位的是世袭的“摄政王”德内豪(冈多原国王战死沙场后,没有适当继承人,其宫廷总管占据了王位,称“摄政”),与此同时,阿拉贡是原正统王室后裔,从血缘上看,有资格得到王位。可以说这个国家有两位国王。在“冈多都城”一章里,刚多尔夫和皮平来到冈多,希望王国做好与魔王军队交战的准备。这时候冈多城内的景象,史诗是如此描述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城堡已日趋凋零,居民至少已减少了一半。……眼下这些房子已经冷冷落落,宽阔的人行道上廖无人迹,门厅里没有说话声,也无人从门口或窗户上向外张望。”完全是一片破败景象。而此时的摄政王德内豪,具体描写是“一位老人”,傲慢、多疑,但尚不失君王的身份。当敌人大军压境,冈多军队首战失利,撤回城堡,王子法拉米尔身负重伤,这时候德内豪是“一言不发”,“脸色灰白”,“比他儿子更像死人”。随后,冈多陷入重围,敌人开始攻城,战况日益紧张,人们的士气越发低落。而德内豪整天坐在儿子身边,不再管守城的事,相反,巫师刚多尔夫肩负起了指挥军队的任务。此时作者笔下的德内豪,已经“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坚定的思想已经动摇”,脸上淌着泪水,几乎是一个要垮了的人。敌人察觉到了冈多士气低落,后续部队源源不断,攻势更加猛烈,城堡最外围的城墙吃紧,这时候的德内豪不仅无心抗敌,反而要求他的仆人架起柴堆,准备自焚!当皮平惊恐万分的寻找刚多尔夫拯救德内豪,冈多城恰恰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城门被攻破了,就在此时,罗翰国王塞奥顿率领援军赶到了战场。《魔戒》对他的形容是“高大而气度不凡”,吹起冲锋的号角时,居然将号角吹裂,战局也立刻变化。而此时刚多尔夫返回皇宫,只救下了王子法拉米尔,德内豪终于自焚惨死。但是不久,塞奥顿也壮烈的死于戒灵纳芝戈尔君主之手。战役渐渐复转为对冈多不利,最后在中午时分,阿拉贡率领他的部队乘船赶到,终于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拯救了冈多。
  笔者认为对冈多战役的描写体现了“国王崇拜”的两大原则,即国王命运直接等同于国家命运,“杀死神王”以避免国家随之衰落。德内豪是既年老又衰弱昏聩,塞奥顿是年老但不失英勇,阿拉贡则是既勇敢睿智又年富力强。这三位国王几乎成了冈多战役的晴雨表。德内豪在位的时候,人民士气低落,战况每日愈下,冈多难免覆亡的命运。塞奥顿登场初步扭转了战局,带来了一丝希望。最后阿拉贡的出现令冈多反败为胜,他拯救了冈多的命运。这样的一一对应很难用巧合来解释,其中应该隐含着“国王命运直接等同于国家命运”的原则,这种原则是超自然的。也就是说即使冈多拥有10万雄兵,只要德内豪在位,也必然失败。
  至于德内豪、塞奥顿的死,则是“杀死神王”原则的体现。用情理或逻辑来判断,德内豪的自焚是没有必要的。不过既然德内豪糟糕的个人状况已经从根本上影响了国家、战争的命运,那么,潜台词告诉我们:国家、人民不允许德内豪苟且偷生、寿终正寝——这会导致冈多的毁灭,德内豪必须去死,把王位交给年轻的继承人(阿拉贡)。所以故事里的德内豪绝无可能死在病床上,他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了却一生,本质上,和柬埔寨的长老杀死水王、火王的“理论依据”是一致的。塞奥顿的情况与之类似,虽然塞奥顿比德内豪清醒英勇,但他也毕竟是一个年近迟暮的老国王了,他已经不能担负身上的重担,所以选择了让他战死疆场的方式,把王位移交给年轻的王子伊奥默尔。而伊奥默尔·阿拉贡一旦继承王位,果然立竿见影,挽救了冈多、罗翰两个王国的命运。“杀死迟暮的国王,把王位转交给朝气蓬勃的继承人,就能够挽救国家覆灭的命运”,这种思想现代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但对于《魔戒》所在的那个时代,这却是天经地义的。
  《魔戒》体现的是一个既具象又抽象的古代世界,解读这个世界,首先弄明白“国王崇拜”应该是一把很灵的钥匙。而托尔金的成功以至伟大,不仅在于他既感性又理性地向我们深入描绘了这个世界,而且是他“形而上”地启示我们:认识并理解一个时代或一个世界,确实应当做到“设身处地”。
  许丹燕,浙江大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阐释《魔戒》所深蕴的国王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