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故世称柳河东。唐代著名文学家、哲学家。散文成就极高,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文各体兼长:论说文雄深雅健;讽刺小品精悍犀利;杂记峻洁精奇;序、书、碑志等亦别具特色。诗歌创作也有其独特风格。比较而言,柳宗元的散文成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高于诗歌的。“柳宗元散文更著名的是他的山水游记。这类作品,往往在景物描写之中,抒写了他的不幸遭际和他对于现实的不满。他描写山水之乐,一方面借以得到精神安慰,同时也曲折地表现了他对丑恶的现实的抗议。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文笔清新秀美,富有诗情画意。《永州八记》是他的代表作。”(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册151——152页)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期间所写的一组山水游记,具体篇目为:《始得西山宴游记》、《钴?潭记》、《钴?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前四篇创作时间为元和四年,即公元809年;后四篇创作时间为元和七年,即公元812年。其实,柳宗元在元和八年,即公元813年创作的《游黄溪记》一文,也可算作与《永州八记》为一组的山水记。但依一般习惯,并不将其包括在内,故只能称“八记”,而不称“九记”。本文亦不将《游黄溪记》列入“八记”的讨论范围之中。
《永州八记》中的八篇文章,以《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始,以《小石城山记》结束,首尾呼应,前后连贯,是一组文章,一个整体。但它们又各自成篇,各有侧重。林纾曾指出: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
大体来说,《永州八记》各篇的写作重点如下:
《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第一篇,作者着重写西山高峻和气势阔大。所要着力描绘的只是西山“不与培?v为类”的高峻特立气象。对其余内容则用概括语句,轻轻带过,而集中笔墨来描绘西山:“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要写西山高峻特立,却全从对面着墨,极写在西山顶上居高临下,极目远望时所见到的阔大雄远的景象。虽不直写西山之高峻特立,而其状貌已然可见。“悠悠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作者追求个人心灵与山水神气契合交融的体验和情怀跃然纸上。
《钴?潭记》是《永州八记》第二篇。文章紧扣“钴?”二字,着重写溪水,描写潭的成因、形状。“有树环焉,有泉悬焉。”“有声?然。”这美丽的景色犹如一幅有声有色的山水画,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文章不惟摹写之细,更以动静相接,激扬与徐缓互现,而使文势流转多变。“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以满含激情的反问句作结,点出胸中郁闷,以寄情山水自娱,看似恬淡而实是激愤。
《钴?潭西小丘记》为《永州八记》第三篇。文章重写丘。抓住了小丘的“异”,描绘了满布丘上的嶙峋奇石:写出了石头数量之多,石头状态之奇,“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化静为动,传达了奇石的情感。总之,“文章对丘上奇石的描写最为传神,无生命的石头被作者写得既有生命,又有灵性。全文感情起伏跌宕,有发现奇山异石的惊喜,有铲除秽草恶木使秀美山水得见天日得欢畅,有面对自然美景得沉醉,有怀才不遇沦落天涯得悲痛,又有寓深刻得哲理于生动得形象之中。”(吕伯涛先生语)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为《永州八记》第四篇。着重描摹潭的近旁及水中优美的景色。作者“写水,写树木,写岩石,写游鱼,无论写动态或静态,都生动细致,精美异常。”(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册152页)而写潭中游鱼一段尤为精彩,采用白描写法,非常传神。作者不写水,只写游鱼,而清澄明澈的潭水已粼粼映眼。真可谓融“绘形、绘神、绘影、绘色”为一炉。
《袁家渴记》为《永州八记》第五篇。文章着重写溪水中的小山。因为袁家渴是一条可以泛舟的西流水,景物繁富,于山容水态之外,也兼写了草木、花卉等。不过,重在写山。“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砾石。其树多枫、?埂⑹???F、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水石。”这段文字文笔雅洁,体察精细入微,描写得也穷微尽妙。特别是写风一段文字,十分巧妙地将上面所记的一切统统纳入风中,收到水上,如文中所写:“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葳蕤,与时推移。”这些描写,达到了“以一风统众景”的独特境界。
《石渠记》为《永州八记》第六篇。文章着重写石渠流程中渠水的出没变化,极为新鲜罕见。写景生动细腻,“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四句,“最为传神,写出了光和声的速度不同而造成的视觉与听觉上的差别,读之兴味最浓。”(吕伯涛先生语)
《石涧记》为《永州八记》第七篇。文章着重写石态水容,写涧中石和树的特色。描绘了石涧溪石的千姿百态,清流激湍,翠羽成荫,景色美丽宜人,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钟情山水的情怀。文中所写石涧很有特点:“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连用六个“若”字,比喻形象生动,比喻之外、,又生联想。这段文字,使石涧的奇妙一下就显出情味来,这情味又是何等的悠然、清丽、明朗!
《小石城山记》是《永州八记》最后一篇。描绘天然构成的小石城,文章不以意境取胜,叙述简洁。前半部分描写小石城山酷似城池,其形状、布局仿佛有意建造,景象奇特。后半部分借景抒情,感叹之辞令人颇感兴趣:“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神者倘不使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作者以似是而非语收束全文,足见心潮之起伏,愤懑之无限。这样写,真令人浮想联翩:上天根本没有什么造物主,而人间却有多少不平事啊!
经过以上简要分析,我们似乎可以对柳宗元《永州八记》得出这样的认识:《永州八记》不愧为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代表作品,那秀美清新的文笔,富有浓郁诗情画意的意境,“清莹秀澈,锵鸣金石”的语言,可谓作者极善于画山绣水,且独具风格。
二
我国的山水文学起源很早,可谓源远流长。但真正的山水记应该起于东汉而盛于南北朝。刘大杰在论述南北朝的文学趋势时指出:“政治黑暗与社会紊乱,使得那些在政治上受压迫的和受佛教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发生对于现实的厌恶和对于自然界的向往,由此,避世隐居之风,和对于山水风物的依恋和描摹,渐渐地在文学内出现了。这在晋代已开其端。庐山诸道人的《游石门诗序》和孙绰的《天台山赋》,在刻划山水,描写自然上,表现了细致的技巧,而成为写景的佳构。”这类作品,以写山水为主,和过去诗文中略以山水为衬托的写法大不相同。当时一些文人的书信记述了山川胜景,如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和吴均的《与朱元思书》等书信即是。
先看南北朝时期齐代陶弘景的《答谢中书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阳欲颓,沉鳞竞曜。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
作者以优美的语言,表现醉人的自然风光,形式与内容完美统一,短短数十字,就将山川自然之美,描摹尽致,令人读来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与以前略以山水为衬地写法比起来,真算得上将山水游记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难怪人们称其为千古传诵的山水名篇。再看南北朝时期梁代文学家吴均的《与朱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欲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作者以丰富多变的手法,空灵的笔法,精妙的构思,清新流畅、富有节奏的语言,在寥寥一百四十多字中,青山绿水无不见于笔底,将富春江秀美的自然风光描绘得淋漓尽致。虽为书信,但历来被当作独立成篇的山水佳作来欣赏。与以前的山水记之不同者是,本文除了刻画富春江的山山水水外,还抒发了作者对政治的失意厌倦和企图寄情山水的思想感情。
最后,我们再来北朝郦道元的《三峡·江水》: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t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这几段尽管只有百余字,却写出了三峡七百里中的万千气象。山川草木,峡谷深涧,悬泉瀑布,急流绿潭,春夏秋冬,各具风姿。字数之少,容量之大,写得又如此从容不迫,舒卷自如,真令人啧啧赞叹。可见,就刻画山水来说,《水经注》的成就是非常杰出的。
《水经注》以后,柳宗元的山水记,在写作技巧上有很大发展,在具体刻划山水方面成就很高,正像他在《愚溪诗序》里说的那样:“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明人茅坤说:“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这样评价应该说是非常中肯的。柳宗元描绘山水的作品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是“文有诗情。”(林纾《柳文研究法》)而“六朝山水文学的一个特点,也是艺术上不够成熟的标志,就是景物描绘与作者的主观感受还没有融为一体。这样,在对自然美的态度上,往往是站在客观的角度玩赏、观察;而在表现到作品中的时候,有明显的雕琢、描摹的痕迹,往往要在景物之外写主观的体验。作品中的自然还不完全是作者主观感受中的自然,这在自然美的表现上还是处在比较低级、粗糙的阶段。到了柳宗元的山水记里,作者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去观察自然,他写的自然山水已不是客观存在的景物,而是经过作者的眼睛和心灵过滤过、加工过的艺术创造。这就不只表现了人的审美感,进而展现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所以,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一首首诗。……在他描写的南国山川的秀丽画面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美好事物被弃置的愤慨,他对压抑的社会环境的不满以及他努力发现和创造美好事物的热情。这里通过一个被压抑的才智之士对于自然山水的感受,写出了这个被拒于现实斗争之外而又不甘消沉的灵魂。这就使这些作品所写的自然不是宁静闲适的洞天福地,而满篇洋溢着作者的感情,浮现着苦难社会的影子,文中的‘诗情’就是从这里来的。”(载孙昌武《柳宗元传论》;转引自《中国散文学通论》482~483页)徐安怀先生也这样评价:“《永州八记》虽受到《水经注》和南朝山水小品的直接影响,但却融入了屈原辞赋的精神。它们已不是客观地模山范水,而是在精细传神的景物描写中言志抒怀,寄寓身世之感和怨愤之情。作者的高洁情怀与屈原是相通的,虽然作者的幽愤在‘八记’中表现为峻峭精丽,不像屈原骚体之阔大壮观,然而这种峻峭的形象和意境,则显然更能体现作者的艺术个性,更能突出作者的人格特征,从而为游记散文的发展奠定了稳固的基础。”(徐安怀《中国古代散文研究》213页)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柳宗元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山水散文,与他之前的山水游记相比较,其更加闪光、更具魅力之处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这也是柳宗元对游记散文创作的一大突破及发展。
那么,柳宗元为什么会有如此成就呢?试想: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如果平步青云,坐享高官厚禄,终生浮在社会的上层,趾高气扬,志得意满,他可能了解民间疾苦,深刻地体察广阔的社会生活吗?他又可能写出极富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作品,在文学上取得辉煌的成就吗?回答是否定的。所以,我们有必要来追溯一下柳宗元坎坷的生活之路。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一个中下层官僚家庭。父亲柳镇先后做过录事参军、长安主簿、殿中侍御等中下级官吏,他为人正直,富有学识,并结交朋友,曾经屡次向横暴的军阀和陷害贤良的大官僚提出批评,因此被迫害,被贬官,但不屈服,还创作了一些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坚强意志。柳宗元的母亲卢氏,是一个慈爱勤恳而有学问的妇女。这样的家庭,对柳宗元性格和学业的成长有相当影响。柳宗元幼年时随父到过陕西、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4岁由母亲教授诗赋,13岁时,他已具有比较丰富的知识,能够写出相当不错的文章,在文坛上颇有一点名声了。公元793年,与刘禹锡等人考中进士,时年21岁。几年后,又登博学鸿词科,其后仕途可称顺利,先授集贤殿正字,改调蓝田尉,31岁时任监察御史里行。这一时期他用事之心很急切,自称“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希望有所作为。在结识了王叔文、刘禹锡、凌准等人后,由于共同的政治主张,加上接近东宫的机缘,形成了以王叔文为首的试图改革政治的集团,柳宗元是该集团的主要成员。王叔文等人于贞元21年(八月改永贞元年)二月执政,进行改革,其主要内容是:抑制藩镇割据势力;打击宦官势力;严惩贪官暴吏,推行“用人为贤”路线;减轻剥削,释放宫女,取消宫市等。史称“永贞革新”。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的,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人民的利益。因支持改革的顺宗此时已病重,反对革新的宦官、显贵们借此矫诏逼其退位,拥立宪宗。只存在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贞革新”失败了。之后,王叔文被杀,柳宗元等八人贬为偏远之州的司马。柳宗元从此被远弃荒州,先做了十年的永州(今属湖南)司马,此间写了不少诗文,《永州八记》就创作于此时。元和十年被召回京,又被打发到更远的柳州(今属广西)任刺史。险恶的政治和自然环境,愁苦的心情加上多病的身体,终使柳宗元以46岁的盛年病逝于柳州。一生所作诗文,由刘禹锡编次为《柳河东集》。“惊风乱?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是柳宗元诗中名句,也是他自己坎坷一生的写照。
由以上可知,柳宗元的一生都与政治密切相关,也始终对人生抱着积极的态度。他的思想中突出地存在着三种进步因素:宇宙观方面的唯物倾向;政治上的民主倾向;人生观中的积极入世倾向。正因为如此,他的最初抱负并不在记游山水,而在政治。但他政治上失意了。柳宗元在永州所担任的司马的职位,名义上是个小官,实则是个“罪犯”(朝廷这样认为)。他借山水游记书写忧愤,渗透在山水游记中的主要是他的身世之感,政治上的抑郁不平之情。柳宗元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他将这种追求及失意曲折地表现于山水记中——寄情山水总可以吧!“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寄许京兆孟容书》)这就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能完美结合的根本所在。
[##]
三
从以上对《永州八记》的简单分析,我们可以从中归纳出柳宗元山水散文的一些特征来:
1.满眼山川风物之外,绝非“空山不见人”,是真情真景的结合,是“心智”与“自然”的融合。
在《永州八记》中,有的地方似乎只有满眼的山川风物,而不见“人”在。其实,只要仔细读来,总必有“人”,这“人”就是作者自己。如《袁家渴记》中这样写道: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
前面已分析过这段文字的艺术特色是“以一风统众景”。但这又仅仅是写自然之风吗?那大风骤起的景象怎么不令人想到政治斗争中的惊涛骇浪呢!作者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写道:“自予为?J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那“恒惴栗”、“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的心境遇上如此大风,不是更“惴栗”了吗?这就是游记中的“人”之所在。
又如《钴?潭西小丘记》中写道:
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作者身心释然的姿态足以使耳目心神俱与小丘之清明渊静相谋接,游历中的感官享受自然地上升为一种精神体悟。情景交融是一种崇高的美学境界。联系上文,作者在这里写出了山的气派,水的精神,真可算写出了真景物真情性。歌德说:“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体不是他(指艺术家)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是一种丰产的、神智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转引自徐冶平《散文美学论》120页)山水本来是没有灵性的,它之所以能使人产生美感,是因为欣赏者融入了自己的感情,致使本无灵性的山水在欣赏者眼里变得那么有灵性,那么“人”“景”相通。所以,我们说柳宗元的山水散文,是作者“心智”与“自然”的融合。
2.移步换形,精确交待,剪裁、布局讲究,在形式上体现出精悍美。
《永州八记》是八篇独立的文章,而又是相互连贯的一组文章,犹如中国的“通景画”,八幅山水屏条自成章法,各为一幅画;如果将八幅屏条并列挂起来,其间又章法联贯,合成为一幅画。作者在这里采用了古人描写山水景物的主要方法之一——移步换形手法,先写山,再写钴?潭,再潭西小丘,再小丘西小石潭,再袁家渴,再石渠,再石涧,最后小石城山,一一依次写来,才得以精细地刻划出永州山水的各种特色。
作者在《钴?潭西小丘记》开头这样写: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又丘焉。
这段文字仿佛给我们画出了一幅精确的地图,让我们跟作者一路游来而不致不知身在何处。像这样详尽交待时间、方位和距离的文字,几乎每“记”开头都有,真可谓交待精确。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大都讲究剪裁和谋篇布局,文字不多,在形式上体现出短小精悍的特点,如《钴?潭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即是。
3.寄情山水,“人化”山水,人景合一,移物就情,在风格上表现出意境的深邃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也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他们都强调了描绘山水自然景物的主观意识。山水游记散文家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不是纯客观的机械临摹,而是融入了自我的感情,寄寓着作者的美学理想,把一切“景语”变成“情语”。
柳宗元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这样写: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
作者“结尾以‘其境过清’收尽全篇。……‘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不可久居’等句,借景抒情,含蓄地反映了他的寂寞的处境和凄怆、哀怨的心境。”(霍松林先生语)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写自然,可以说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社会内容。竹树环合,水清鱼游的自然景色,也只是常见的石潭风光。但在“其境过清”的荒寂中,就已经侵进了“悄怆幽邃”的感受,气氛“凄神寒骨”,冷中孕情,可见作者贬居失意的凄清心境。这就是作者创设的意境。
柳宗元在《钴?潭西小丘记》中这样写:
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渊然而静者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其中“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一句完全是“人化”了的山水自然,作家赋予山水自然丰富的感情,让其通晓人性,“知恩图报”。而“枕席而卧”以下四句更是体现了人景合一之特点。当然,像《小石城山记》中所说的“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石夷狄,更千百年不得夷售其伎。是故劳而无用。”便是“移物就情”的典型例子了。小石城山是多么的不幸啊!难道柳宗元就有幸吗?
从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柳宗元的山水散文是何等深邃!
4.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使语言生动形象,富于节奏。
作者在描绘山水的时候,运用比喻,形象生动,如形容小丘上的乱石“其?氯幌嗬鄱?抡撸?襞B碇??谙?黄涑迦唤橇卸?险撸?纛贾?怯谏健!保ā额茔a潭西小丘记》)连石头都有生命活力了!
“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始得西山宴游记》)这里使用的是所谓“顶真法”,概括了一个接一个的活动,语意连贯,一气呵成,用语铿锵,节奏鲜明。
“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钴?潭西小丘记》)作者运用排比,将各种感官享受均上升为一种精神体悟,几乎达到了“与万化冥合”的境界。
“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石涧记》)作者用对偶的手法,写出了清流激湍,翠羽成荫的美丽景色。语言的节奏感亦十分鲜明。
归结起来,作者在这里运用了比喻、顶真、排比、对偶等修辞手法,使作品的语言简洁和谐,自然凝练、生动形象、富有节奏,是我们学习语言的典范。
四
《永州八记》是柳宗元散文创作中最富有艺术独创性的组成部分,这些作品既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的热爱,也反映了作者在对奇丽秀美的水光山色的描绘中,所寄托的自己被贬荒远、怀才不遇的孤独幽愤之情。这是柳宗元《永州八记》不同于一般山水游记的仅以追求闲适为目的的地方。《永州八记》中,柳宗元在描绘自然景物时,观察入微,用笔简洁概括。语言鲜明生动,描写精细准确,一水一石,一草一木,鸟兽鱼虫,在他笔下无不意趣横生,妙不可言。读之,使人产生一种身临其境,不胜览赏的感觉。《永州八记》的这种创作实践,使游记这一体裁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开拓了游记散文表现生活、表现思想的崭新领域。“柳宗元的山水记就这样是画,是诗,有色彩,有声音,有浓厚深沉的感情,构成高度的艺术魅力。”(振甫《谈柳宗元的山水记》)
综上所述,柳宗元的山水散文以其个人的全部感情观照山水,又借山水的描摹以传达心境,从而达到了“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妙境。“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不仅饱含着自己的抑郁幽愤,而且他的表现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在作品中,他既兼用写景、抒情、叙事、议论等各种艺术手段,而又调动它们来为自己的抒怀写愤服务。同时一般地说,都写得比较深隐含蓄,这就使他的这类作品意味深厚隽永,耐人咀嚼玩味。”(高海夫《柳宗元散论》158页)柳宗元从山水游记散文的各个角度都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面(如游记散文表现生活、表现思想的方法与技巧)。纵观中国散文史,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散文的地位是极高的。柳宗元的山水散文,确是我国散文百花园中的瑰宝,不愧为我国珍贵的文学遗产。
顾盼,西南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