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原名郑晓泉。七十年代生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华东师范大学文艺评论与媒体文艺传播研究生班。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兼及诗歌、随笔。著有长篇小说《树巢》。
一
夏日的某个礼拜六,徐三白奉师命飞赴上海,看望师妹洪素手。徐三白的老师顾樵先生还特意让他带去了一张古琴。徐三白从飞机下来后,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白云,如堕梦里。脚已经落地,头还在云端悬着,有些恍惚。徐三白知道,自己一定是在飞机上睡醉了。有人多喝几杯酒会醉,有人多喝几盅茶也会醉,但徐三白跟别人不同,他醉了,是因为睡多了。睡多了,正如失眠,白天容易犯困,有一种醉意迷离的感觉。从北京飞到上海,也不过两小时,徐三白却感觉自己睡了两天两夜。因此,徐三白见到师妹洪素手时形同梦游。还说梦话,不知所云的梦话。洪素手问,顾先生可好?答,北京下了一场大雨。又问,什么时候到上海的?答,明晚。迷迷糊糊中,他住进了一家跟洪素手家相隔不远的宾馆。在那里,他睡了一天一夜,方始清醒过来。洪素手的电话也恰在此时打进来,说是请他一起吃饭。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问,是早餐还是晚餐?洪素手说,就算是晚上吃早餐吧。
吃过甜得发腻的上海菜,徐三白要请洪素手去对面一家“星巴克”喝咖啡。洪素手说自己不喜欢咖啡的味道,感觉有铁锈味。徐三白说,顾先生以前常说,弹古琴的人一定要学会喝咖啡。顾先生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洪素手一直弄不明白。她对徐三白说,我来上海这么久,还没学会喝咖啡,所以,上海对我来说依旧是陌生的。徐三白见她没有这个雅兴,就送她回到公寓。那里是离地铁不远的一个小区,房子旧兮兮的,很容易让人想起黑白照片里的上海老民居。房间内陈设简朴,让徐三白感觉奇怪的是,墙壁上竟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蜘蛛侠玩具和图片。洪素手为什么会崇拜蜘蛛侠?他不明白。当他看到她那串钥匙的挂件也绘有蜘蛛侠图案时,他就明白了,她生活的世界也许是没有安全感的,蜘蛛侠挂件之于她,便等同于一种护身符了。
屋子小,显得有些闷热。洪素手建议徐三白到阳台上吹吹风。她们并肩站着,弹琴似的抚弄着栏杆,沉默了许久。对面是一幢银行大楼,大约有二十多层,高大的阴影铺得很大,有一种扑过来的气势。这个炎热的夜晚,小阳台上竟没有一丝风,好像风跟钱一样,也都存进银行大楼里面了。小阳台呈半圆形,铁铸的栏杆环护。他们从闷热的房间里走出来,仅仅是想透口气。似乎也没有兴致去关注今晚的月亮是圆还是缺。
徐三白说,自从你走了之后,顾先生常常坐在你坐过的那个琴房里,一言不发。有一回,我们给先生做七十大寿,先生望着满堂弟子,忽然说了一句,好久没听洪素手弹琴了。
洪素手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再抱怨先生了,他老人家近来身体可好?
徐三白说,除了血压有点高,先生的身体一直很好。先生的琴馆扩张了之后,前阵子又招收了一批学生。先生盼着你回去,当他的助教呢。
洪素手沉默不语。她的手指还在栏杆上无意识地弹着。
徐三白问,回到南方后,还有没有弹琴?
洪素手说,带了一张琴,但一直没弹。北方天气干燥,到了南方,琴声就有些发闷,所以,也就没有心思弹琴了。我现在是一家公司的打字员,同事们都夸我不仅打字速度快,手势也很好看,我没敢告诉他们我是学过琴的,怕污了先生的名声。
徐三白说,顾先生一直很惦念你,这一次,他特地让我带来了一张古琴。
洪素手说,我现在成天都在触摸键盘,连琴弦都没碰过了,重新拾弦,怕是手生了。
徐三白说,这张古代琴是有来头的,先生说它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民间野斫,但铭文模糊不清,也不晓得出自哪位斫琴师傅之手。先生说,这样的琴纯用手工,大约要花两年多时间才能做成。先生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修补了一遍。
洪素手的双手突然不动了,月光下,仿佛柔软的枝条。她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
二
因为手指纤长,洪素手十六岁时,父亲送她去顾樵先生的亦樵山馆学琴。洪素手打小就患有孤癖症,不爱说话,但喜欢抚琴。琴人当中流行这么一种说法:古琴难学易忘不中听。可洪素手喜欢的恰恰就这些特性。因为不中听,所以无人听,这样不是更合心意么?一个人静静地弹着,就像是自言自语。有一天,洪素手弹完一曲,顾樵先生忽然流下了泪水。顾樵先生对别的弟子说,我已经找到了传人,可以死了。顾樵先生当然没死,而且活得很好。洪素手在顾先生家学琴,只在顾先生家弹琴,挪个地方,她就弹不了。而且,换了一张别些斫琴手做的琴,她也不能弹。洪素手弹琴,只给先生或自己听。外边人有来了,她立马警觉,又不弹了。顾先生说她弹琴跟蚕吐丝一般,听到人声就会中断。
顾樵先生常常叹息:我弹琴的技艺已经有了传人,但斫琴的手艺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传人。顾先生不但会弹琴,还会斫琴。他干这门手艺活比学琴还早,向来是一丝不苟的。是敬业,也是敬己。其实也不是敬己,是敬那位传授制琴手艺的师傅。顾先生常说,我把师傅的手艺活学到家了,师傅的脸上就有光;徒弟当中,有谁把我手艺活学到家了,我的脸上同样有光。
有一天,大木师傅老徐和他的儿子拉来了一卡车废弃的木头。这些木头都是刚刚从一座古庙拆卸下来的。木头老了旧了,不堪大用,但老徐知道,斫琴的顾先生恰恰喜欢这类木头。老徐让小徐把木头搬下来,放在亦樵山馆门前的院子里,请顾樵先生挑选。斫琴的木头与腊梅、黄酒一样,都是越老越好。顾樵先生挑了一块老木头,在木板上划拉了一下,说,不好,都见粉末了,太老了。又换了一根,敲了敲,说,这是木梢的那一截吧,也不好,用它做琴声音容易飘。顾樵先生看年轮、看硬度,挑了许久,才挑出两块香椿木。老徐又抽出几块木板说,这几块梓木是从坟里刨出来的,吸足了阴气,正适合做琴底。顾先生摸了摸说,不错,不错,可惜的是返阳的时间还不够,要再放几年。老徐说,你不买的话我就给别人。顾先生怕夜长梦多,就说,我先买下了。老徐跟顾先生谈价钱的时候,小徐猛然听到了屋子里传来幽细的琴声。他绕过一条走廊,在一个窗口坐了下来。
老徐跟顾先生结了账,回头找小徐,发现他竟坐在窗口发痴,就笑呵呵地对顾先生说,我儿子听醉了,你现在拉他也不走。
顾先生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徐说,叫徐三白。老徐喊了几声“三白”。徐三白也没应声。
顾先生说,他既然不想走,你就让他留下,我收他为徒。
老徐听了,面露喜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既然这样,我就不收你买木头的钱了。
从此,老徐每当碰到老房子拆迁,或是古墓被盗棺材弃置荒野,就会兴冲冲地跑过去看。那些木头也不管小大精粗,远近久暂,都送过来给顾先生挑选,价钱要比市场上便宜得多。
顾先生先教徐三白的,不是弹琴,而是斫琴。一开始,顾先生也没有正式教他斫琴的原理,只是让他每天去山里听流水潺潺的声音。徐三白枕着石头,听细水长流,不觉间又醉了。徐三白从山上下来,顾先生对他说,琴和水在本质是一样的。一张好的琴放在那里,你感觉它是流动的。琴有九德,跟水有很大的关系。你把水的道理琢磨透了,才可以斫琴。
顾先生还说,他的师傅听了一夜的檐雨,第二天就动手斫琴。他手中弹的这张百衲琴就是师傅亲手所斫的。言语之间,顾先生很敬重他的师傅。
徐三白跟随父亲学过几年大木,知道哪些木头松透,可做琴材。所以,在如何辨材、用材上他大可以不必花太多时间,而是直接跟随师傅学斫琴的手艺。刀斧之类,原本就被他驯服得妥贴了,顾先生让他打下手,他往往能应心得手。斫琴是细工慢活,会把急性子磨成慢性子。慢下来了,技艺就精进了。一年后,他在师傅的精心指点下,给洪素手做了一张琴,琴声不散不浮,也能入木。顾先生说他果然没看走眼,这斫琴传人像是平白拣得的。
一天中午,洪素手留在顾先生家吃饭。吃着吃着她就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落进碗里。徐三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嫌菜不够咸还要加点盐水?洪素手显然没有兴致听他打趣,撂下了饭碗,来到琴房,弹了一曲。徐三白也随后过去了,看她手势,就知道她在弹什么曲子。听完,徐三白压低声音问,好像是谁过世了吧?洪素手说,刚刚有人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我爸爸快要死了。徐三白问,既然你父亲快要走了,为什么还不急着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洪素手说,爸爸不希望我在他临终前陪伴身边,他说自己生这种病,死相一定是很难看的。他怕吓着了我,又会像上一回母亲去世后那样,让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恶梦。可是,真正到了临终之时,爸爸又对身边那些替他安排后事的工友说,他其实很想见我最后一面,但他最后还是很决绝地说,不见,不见,等他死后,入殓师给他化好了妆,再让我们父女俩见上最后一面。
很快,医院里又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她父亲已经走了。她放下电话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似看非看。她在房间来回走动着,然后就在琴桌前坐下。对她来说,父亲之死其实是母亲之死的延续,也是记忆中不能抹去的一种悲伤的延续。此时,唯有琴声能给她带来慰藉。让徐三白奇怪的是,她抚琴时,脸上竟没有一丝悲色。在她手中,琴就仿佛冬日的暖具,让冰凉的双手一点点温热起来。手指间拢着的一团暖气,久久不散,那里面似藏着一种被人们称为亲情的东西。徐三白就那样看着她的手,仿佛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倾听的。慢慢地,他就出现了醉意。“醒”来时,他已是泪流满面了。
那时,顾先生也立在门外,久久不能平静。顾先生事后对徐三白说,这才是古琴的正味啊,她会弹的曲子没有我多,但弹这个曲子的技艺已经在我之上了。顾先生又说,洪素手之所以弹出这么好的曲子来,是因为她没有失去自己的本心。徐三白问顾先生,什么叫本心?顾先生说,譬如一张好的古琴,不是靠手斫出来的,而是本心所授。这话又把刚刚清醒过来的徐三白说糊涂了。
父亲去世后,洪素手试着去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她在人才网上找了一家合意的公司,下载了一份简历,其中一栏要填写特长,洪素手顺手填上:弹古琴。简历投过去后,那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很快就作了如是回复:我们公司现在需要的是一名会打字的文员,而不是会弹古琴的人。洪素手又继续在网上找了几家,但结果都是一样:高不成,低不就。顾先生知道她的境况后,就让她搬过来居住。他膝下无子,因此就把她当女儿一般看待。自此,洪素手就安心在山馆练琴。她很少出门,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尘土气息。
顾先生跟洪素手不同,他常常抱琴外出献艺。最常去的地方是唐书记家。唐书记是退休多年的老书记了,喜欢听琴。每隔三天,他就请顾先生过来弹琴。一个小时两百元。因此,顾先生就像是唐书记家的清客。唐书记耳朵有些背,顾先生就在琴上换上了一种钢丝,这样弹出来的音色更亮。唐书记每回都要听满一个小时。到时间了,即便是一曲未了,他也要举起手来,说一声:好。唐书记说好,不是琴弹得好,好,就是时间到了。唐书记听完琴,就请顾先生喝一杯茶,聊会儿天。但喝茶聊天是不计费的。因此,他们之间原本绷紧的弦可以松开了。顾先生是那种有六朝名士气质的琴师,而唐书记呢,是那种满口官腔的俗子,按理说,他们俩人不能成为好朋友,可顾先生还是把唐书记当成了自己的知音。
琴之为物,对道士来说,是道器,对和尚来说,是法器,对顾先生来说,当然是乐器,但在唐书记眼中,琴就是一种医疗保健用品。唐书记患有老年抑郁症,医生建议他闲时多听琴,这样既可悦耳,又可悦心,能起到很好的心灵按摩作用。起初他买了几盒古筝的光盘,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回,他在公园的荷塘边偶尔听到顾先生弹琴,就感觉古琴比古筝更能让人入静,喜欢上了,就请顾先生到他家中来弹奏。从此,顾先生就成了唐书记家的常客。奇怪的是,没过多久唐书记的血压居然下降了,心率也齐了,脾气也温顺了。
后来,唐书记的耳朵差不多聋掉了,但他还是请顾先生过来弹琴。对唐书记来说,弹什么并不很重要。他要的是有一个人坐在对面抚琴,就像是把他内心的皱褶一点点抚平。
弹琴过后照例是谈话。唐书记常常在顾先生面前说起自己的儿子。
唐书记的儿子一直在北京和纽约两地做生意。什么生意?好像是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因为有闲钱,也喜欢收藏有些年头的东西。生意人的生意经,顾先生也没兴致听,但唐书记讲得津津有味。唐书记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听,或者装出在听的样子。毕竟,弹完琴,拿了人家的钱,不能急急离去。这样很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