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第3期 ID: 402243

  

论文学的语言策略

◇ 刘安海

   实际说来,语言在其历史过程中的情形更符合“流变”之义而不是符合通常意义上的“发展”之义。德国语言学家施来歇说:“我们在历史中所看到的是,语言只是按一定的生活规律衰老下来,在语音和形态方面都是这样。我们现在所说的语言,像一切历史上重要的民族的语言一样,都是老朽不堪的语言的产物。就我们所知,所有文明民族的语言都在某种程度上处于退化状态。”这位施来歇在另外一本书中说道:“语言在史前时期构成,而在历史时期灭亡。”[1]前苏联语言学家兹维金采夫在他的《普通语言学纲要》一书中引用了这两种说法之后接着说:“按照以上简述的观点,语言发展过程并非真正的发展,尽管这令人难以置信。不仅如此,语言发展甚至被理解为它的瓦解。”[2]美国语言学家、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罗宾·洛克夫在2000年出版的《语言的战争》中叙述了这样的研究事实:“语言一直被断言为在走下坡路、日趋鄙陋、丧失表达能力、丧失或混淆意义。”[3]顾城曾经这样说:“语言就像钞票一样,在流通过程中已被使用得又脏又旧。”[4]钞票在流通过程中虽然还保留有其本身固有的币值,但它在众多使用者的手里辗转流传确实变得又旧又脏了,它至少丧失了刚刚从金库提取出来时的新鲜、光洁与坚挺。语言也是这样一种类似的情形。
   肯定地说,在人类历史上,语言是随着人类社会和人类自身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的,没有也不可能只停止在一个永恒不变的水平上。但语言的发展似乎与一般的事物的发展有些不尽相同的情形,这种不同突出地表现为既有直线又有曲线,既有主导方向又有发散方向。同时,这种变化是以微小而连续的方式进行的。罗宾·洛克夫说:“在语言中变化就是规则。和任何生物一样,语言亦在进化。历史语言学家和社会语言学家们已经令人信服地表明语言是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化过程中。……我们所注意到的变化——如俚语的引进——往往是短暂的。更深层次的变化则是大多过于微妙以致我们(甚至语言学家)都无法在其发生时有所察觉。不过,因为这种变化是以微小而连续的增值方式出现,它实际上从未造成混乱或导致意义及表现力的丧失。”[5]语言的这种变化使语言丧失了先民最初语言的具象性、情感性,于是作家在创作中不得不采取相应的语言策略。
   一.作家对情感语言的顾眄
   面对语言的流变,作家在文学创作中采取了怎样的语言策略呢?在说明这一点之前,我们想强调指出的是,用解构主义的观点来看,从情感语言向命题语言、概念语言或逻辑语言的过渡正是语言史和哲学史发生和发展的真谛。从语言史和哲学史的角度来看,这种过渡无疑是一种进步。从文学和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这种过渡不能不遗憾地被看成一种退步。因为,追根溯源说起来,情感语言不只是先于命题语言、概念语言或逻辑语言,而且在表现情感方面比逻辑语言要真实得多,逻辑语言在表现情感方面则较之情感语言要虚伪得多。正是逻辑语言的这种虚伪性扼杀了情感语言本来就具有的活生生的生命和创造力。基于这样一种考虑,所以我们在标题上用了“顾眄”这样一个词。这意思是说,当语言在历史流变的过程中,作为用语言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回头看望、依然眷恋的是语言产生时的起初的情形,即语言的具象性、情感性和那种活生生的生命及创造力,而对于概念语言或逻辑语言却多少感到有那么一点隔膜和不适用的感觉。作家最不喜欢的是概念语言或逻辑语言的抽象性、命题性,而致力于搜寻和创造语言的具象性和情感性,并想方设法赋予语言以具象性和情感性。这样说当然不是说作家不用抽象的概括的命题语言,而是说,主要用具象性、情感性的语言。对于作家对语言的运用,我们不妨打这样一个比方:它有如人们跳某种舞,如慢三步或快四步,舞者在舞的过程中有进有退,但刚进到前面一个点子上时则仅仅只是象征性地点那么一下,马上又退回来。文学创作由于主要是用感性的、具体的形象思维,对抽象的、理性的思维用得少,与此相一致,对语言的选择和运用主要也是用具象性的、情感性的语言,对抽象的、命题性的语言不是不用,而只是那么点一下,马上又退回来。这里所谓退回到具象性的、情感性的语言是指什么呢?第一是指对抽象的概括的语言不多用;第二是指即使非用不可,也尽可能地往具象性的、情感性的语言那儿靠。这就是作家在创作中所采取的语言策略。
   二.回到语言的根源那里去
   作家在创作中所采取的主要的语言策略就是回到语言的根源那里去。恩斯特·卡西尔在《语言与艺术》中指出:“假如要保留和重新获取这种对实在的直接性直观把握,那么,他们就需要一种新的活动、新的努力。这项任务之完成所欲依凭的并非是语言,而是艺术。语言和艺术之共性在于:它们都不能够被看作是现成、综合、外在的实在的简单生成或模仿。”[6]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提出让“语言返回自己的根源”[7]的解决方法,并认为“诗,在语言返回根源的途中”[8]。海德格尔说:“(一切关于语言的理论在)‘逻辑’和‘文法’的形态中过早地霸占了语言的解释。我们对隐藏在此一过程中的东西只是在今天才能觉察。把语言从文法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更原始的本质结构,这是诗和创作的事情。”[9]可以说回到语言的根源那里去,成了哲学家、美学家的共同主张。
   在语言的长期流变过程中,语言本身的人文价值本性或多或少地磨损了、风蚀了、消解了,因此要使语言呈现出自己的本性来,就必须回到语言的原意当中去。所谓回到语言的原意当中去,就是要给语言分析学家蒸晒干涸了的语言的土地灌溉泉水,就是要使结构主义者剔削干净了的语言的“大鱼骨”复活生命,就是要使科学主义差不多侵占净尽的语言园地再一次生出绿色的希望。英国现代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罗宾·乔治·科林伍德在《艺术原理》中指出表现某些情感的身体动作,只要它们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并且在我们意识到控制它们时把它们设想为表现这些情感的方式,那它们就是语言,在这种广泛的意义上,语言不过是情感的身体表现,因此,“语言以它的绝对原始形态存在着”,在以后的漫长的流变过程中,为了适应理智的要求,语言不得不受到深刻的修改,“但是,任何语言理论都必须从这里开始。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研究这些进一步修正的结果,一开始就研究我们用以表达有关周围世界和思想本身结构的思想的语言,并把这种高度发展、高度专门化的语言形式认作是代表了语言本身的普遍而且基本的特征,那我们就将一事无成”。他强调“在一切精致的专门化机体下面存在着细胞的原始生命,在一切词汇和语句的机器下面存在着单纯发音的原始语言,我们用这种受控制的身体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情感。”[10]语言在其发生之始,总是与身体动作、与一个个别的事件、与一连串重复出现的事件相一致,并且总是只与一个个别的概念相一致,而作为语言之对等物的概念则是一种通过对某些感觉或意象的明确表达而产生出来的。一般来说,这种个别概念及其相应的名字只涉及其对象的那种——由于所谓统觉的狭小范围——被领会得极清晰的方面。原始语言是一种语言姿势,它和其他姿势一样,是对象所形成的语言表达。一个单词在其开始出现时与各别事物都有着相当确定的关联。在那种时候,语言比任何其他的东西都与内心生活关系极为密切,然而它超越了这种内心生活,遇到了作为顽强的客观现实的“意识流”,语言能使心灵以其人性和神性所感到的东西而不朽。存在主义思潮的重要先驱、俄国著名思想家、文学家列夫·舍斯托夫在他的《在约伯的天平上》(灵魂中漫游)一书中论及词的起源时指出:“……现在,上帝在创造世界以后把人叫来,吩咐他给所有生物起名字。起了名字,人就以此同生命的一切源头断绝联系。……我们的尘世生活被归结为:抽出共同东西并把单个东西溶合在其中。……操心的自然界从‘一开始’就把‘词’给予了人,并作了安排:人不要去说,只把有利于他们或令他们高兴的消息传到他人的耳朵里。而叫喊、呻吟、大哭——人们不以为这是真情的表露,‘尽力’去消除它们:non  ridere, non  lugere,neque detestari,sed intelligere(不要欢笑,不要悲哀,也别诅咒,而要思考)。事实上,人们需要的只是明白易懂的东西。而那种表现为喊叫、分不清声音的‘不易明白’的东西,已经与人无关了。想必有谁受眼泪、呻吟,甚至默默无语的感染,比受词的感受更容易得多,有谁竟把说不出的意见看作比明显的有根有据的意见更有意义……但是,哲学——本来嘛,我们已开始说到了它——是在倾听结合成为社会而生活的人们的评价,还是在倾听趋向于最后的‘泰一’、无所需要因为也不懂得人类需要的生物的评价呢?关于这一点,柏拉图在讲到死亡,讲到逃生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神魂颠倒把普罗提诺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在那里连学派、门生以及学派积累起来的‘知识’统统给忘掉,此时此刻他想的是什么?也许是哲学箴言:non  intelligere,sed  ridere,lugere detestari(不要思考,而要欢笑,要悲哀,亦要诅咒)。”[11]因此对于表达人之情感的文学来说则必须回到语言的原意当中去。    结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他的《野性的思维》一书中,深刻地论述了“野蛮人”的语言,认为“野蛮人”的语言中有着美妙的意象、丰富的想象、充沛的悟性、迷人的魅力,一言以蔽之:“野蛮人”的语言更符合人性。德国著名心理学家、美学家玛克斯·德索在其代表作《美学与艺术理论》中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即“从语言的本质进行写作”。他说:“从语言的本质进行写作的作家喜爱充满活力的动词而不爱用修饰性形容词去作无用的风格装璜。”[12]。虽然他未能详加阐释,但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他分析爱德华·文·哈特曼的诗歌主张说:“在诗歌中,文字的含意是通过直觉表现出来的。所以诗人必须回到文字的基本含意中去,必须将这些文字结合得使各个字所隐含的意象得以完成和提高。”他强调说:“唯有文字的出现之始才像阳光的出现一样。那时,这个字仍是新鲜的有活力的,不是消色而用滥了的,每一个人都掌握其全部的含意。诗人们就从这一洞悉出发,回到了文字的原有含意上,回到了粗糙的方言形式上,回到了自然隐喻之上。”他引用一个叫亨利·大卫·梭罗的话表达了这种思想:“……能够用追溯文字之原来含意的方法(正像农人们春天里将冬天的霜雪所拱起的木栅栏又钉回到地里去一样)来恢复文字之本来面目的人都是诗人,我们从他们对文字的运用中立即意识到这些文字的原意和派生意义。他们将这些字连同其根茎上拖带的泥土一道移植到书页上来了。”[13]法国现象学及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莫里斯·梅洛—蒂也说:“艺术家不满足于做一个文化动物,他在文化刚刚开始的时候承担着文化,重建文化,他说话,像世上的人第一次说话”,“如果我们想在言语活动的起因操作中理解言语活动,我们就必须装作从未说过话,并把言语活动置于一种还原之下(没有这种还原言语活动还是会把我们引向它对我们所意味着的东西时溜之大吉),我们必须像聋子注视着说话人那样来看待言语活动,必须把言语活动的艺术与其他表现艺术相比较,必须努力把它看成无声艺术中的一种。”[14]维特根斯坦说:
   当哲学家使用字词——“知识”、“存有”、“客体”、“我”、“命题”、“名称”——并且想抓住事情的本质时,我们必须时时这样问自己:这些字词在一种语言中,在它们自己的老家中是否真的这样使用?
   我们所做的是把字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带回到日常用法。[15]
   回到语言的原意当中去,“像世上的人第一次说话”,“把字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带回到日常用法”,对于文学创作来讲就是要使文学语言负担起承载人之心、人之情感、人之生命律动、人之精神气息的责任来,就是要赋予文学语言以浓郁的人文气息。
   我们在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做海德格尔所说的“把语言从文法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更原始的本质结构”这种事情的除了诗和创作之外,应该说后现代主义已经立下了汗马功劳,并还在继续着这样的努力。有论者指出:对后现代主义不应作简单的“时代”划分,而应重视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1929——,德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代表人物)的看法,即对现代性的进攻。这种对现代性的进攻早从德国古典哲学时期就已悄然开始,只不过这种进攻在晚近的“解构主义”那里,变得更加猛烈,更加自觉。康德哲学将知识、道德、艺术加以分界,并给信仰留下地盘,为的是防止科学、理性越出自己的边界,向其他领域“僭望”;黑格尔将理性推向绝对理性的高度,他的辩证法的巨大的历史感在于将理性放在永恒的时间结构之中,从而结束了形而上学的终极观念;尼采以激进的姿态揭示出理性虽然战胜了上帝,而自己也异化为专制、保守、落后的东西,因而他被尊为“后现代主义之父”;胡塞尔鉴于近代欧洲自然科学的危机,主张将“自然主义的思维方式”放进“括号”里存而不论,实际上是对现代主义用理性解决一切这一观念的制止;分析哲学的所谓“语言学转向”,从语言分析的角度对现代主义过分自信的真理观进行“清理”;海德格尔对“存在”给予“诗意”的把握,以摆脱逻辑思维框架的束缚,使“真理”从被“遮蔽”的状态走向“澄明之境”;维特根斯坦后期坚信语言的过分逻辑化导致了人的“精神家园”的迷失,因此认为寻找日常语言就是寻找精神家园;法国的“解构主义”哲学是后现代主义的一支自觉的、激进的力量,主张通过对封闭的语言结构的“拆解”,使“意义”在历史的时间系列中显现出来[16]。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强调作家对最初的语言的顾眄是非常有道理的。这种顾眄正是对人文精神的一种向往和追求,对人类美好精神家园的一种希冀和翘盼。
   三.关于超语言问题
   与作家对具象性的、情感性的语言“顾眄”情状相一致的是,哲学家、语言学家提出了“超语言学”的理论命题。波兰哲学家罗曼·英加登从语言学的角度将文学作品的构成划分为四个层次:一是语词声音层次,或语音层次;二是意群层次,或意义层次;三是事态、句子的意向性关联物投射的客体层次;四是这些客体借以呈现于作品中的图式化外观层次。罗曼·英加登还指出:在某些很伟大的艺术作品中,还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形而上的质量”的层次,这一层次可以体现出“崇高、悲剧性、可怕、骇人、不可解脱、恶魔般、神圣、有罪、悲哀、幸运中闪现的不可言说的光明以及怪诞、娇媚、轻快、和平等性质”,它显示为一种“气氛”,“用它的光辉透视并照亮一切”,使“生存的深层和本原”呈现在读者眼前,也使文学作品“达到它的顶峰”。罗曼·英加登说这是一种莫名其妙、难以言传的东西,一种洞然大开而又捉摸不定的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对象物的特性、品性或精神状态”,它只是在“环境和事件中表现出来它们的存在”,是伟大作品创生出的一种东西。他强调,对于文学艺术作品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东西,是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变化无定的“天空”[17]。罗曼·英加登所揭示的文学作品中的这一层次有点类似于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说的文学作品的“氛围”、“意味”、“意境”、“境界”、“气韵”、“神韵”等,它们所指的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东西,即所谓韵外之致。

论文学的语言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