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了几轮《兰亭集序》了,文本曲折而隐晦的情感,一直缠绕自己的灵魂,从迷茫到清晰,再至熟稔地解构,一段赏鉴的历程有着别样的风味。
走进《兰亭集序》,首先需要走近作者的情感世界,既要知晓魏晋名士崇尚清谈,崇尚虚无的大背景,也要熟悉作者的乐观、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个体生命感悟,以及文本隐现出的文人雅士无意仕途、纵情山水的志趣与六朝文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基于这样的体悟,再来观照文本的情感气韵,解构兰亭的情感大厦就不是难事了!
324字的《兰亭集序》,放眼整个宇宙的视角,跨越古今时空,突破生死迷局,带领读者走了一趟追问生命价值的情感旅程,那就是由“乐”而“痛”,再由“痛”而“悲”,“乐”“痛”“悲”组合在一起,共同支撑着兰亭的情感大厦。
乐从何来?来之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来之于纵情山水的自由,来之于知音知己的欢聚与畅达。登临山水是当时的一大习俗,也可以说是南朝知识分子诗意栖居的一种生活方式。王曦之胸怀旷达,爱好自然山水,厌恶仕途人事,暮春时节,万木向荣,百花吐艳,能与知音知己徜徉山水,得之于心,赋之于诗,娱情山水、放浪形骸,何等高雅快慰;美景,美酒,美诗,其乐无穷,尽享人生的快乐。此时此地生乐,也彰显了作者清幽淡雅的情怀。
良辰美景滋润之下,文人墨客们畅谈玄理、寄情山水,不亦乐乎!此时此景此境也拨动了王曦之的神思,引发了他神游万仞、思接千载的无限感慨:人生处世,内外有别,取舍不同,静躁殊异,如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俯仰之间已化为陈迹,放眼人生,也不过是终期于尽,人生苦短,世事无常,生命就像是一列飞速前行的动车,蓦然回首,发现曾经的家园已经越来越远,曾经的风景只能化作回忆,曾经的热情已经凋零,心中不免泛起空洞无边的忧伤,于是,痛由心生!
痛向深广处发展即为悲,一位有着旷达胸怀的知识分子经历了大喜大痛之后仍不满足,把情感向更深更广处激发,一个“悲夫”,承载了千古悲情!为何而悲呢?(1)悲古人,与“昔人兴感之由”吻合,临文感慨颇多,却不能喻之于怀。(2)悲时人,一方面高压与黑暗的政治环境使得一些有抱负的知识分子无法践行自己的理想,另一方面那些在士族制度保护下的士人们,欠缺了生活积极进取的动力,于是纵情山水,归隐江湖,崇尚老庄,大谈玄理,思想虚无,一如浮萍寄生于天地之间,死了就死了,无所谓,因为死就是生,生就是死,“一死生”“齐彭殇”。(3)悲后人,物换星移,人世沧桑,可风景依旧,“后之观今,亦犹今之视昔”,同悲于大喜大痛之后的人生悲情!文章以“悲”煞尾,把前面的生命个体大喜大痛的情感体悟,上升到一种普遍的人生体悟,跨越时光隧道,贯穿过去现在与未来,由己悲人,营造一种千古同悲的哲学气韵。生命情绪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一悲,悲出了一个时代的创痛,至今细细品读,依旧感慨万端!这实际上也是诗人对生命终极价值追问的一种哲学思索。
“乐”“痛”“悲”是三根台柱,一直默默地支撑着《兰亭集序》这座唯美的情感大厦,同时,也是三把灵巧的钥匙,启动厚重的情感大门,把我们领进这座用324块精美的砖块砌成的巧夺天工的艺术圣殿,流连观瞻,唏嘘不已!以乐导引:仰观宇宙,俯察万物,是极视觉之娱;竹木萧萧,流水潺潺,是尽听觉之乐;流觞曲水,一觞一咏,是畅叙幽情之快。以痛导引:“感慨”生命,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只能是白驹过隙;“感慨”生命的一切美丽,“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更“感慨”生命之长短之存灭,全然取决于自然的造化,以及最终的殊途同归。以悲导引:世事无常,人生苦短,该做什么,该干什么,却不能明白于怀;生死长短有别,却要舍弃真实的差异去追求虚诞的统一;世殊事异,寄之兴怀,不知道后之览者是否有着同样的万千感慨!由此观之,文本叙述与描写视听之“乐”是为了引出死生怅惘之“痛”与生命无为的精神之“悲”;“乐”极而生“痛”,“痛”极而生“悲”;从感性出发,走了一段颇有波折的单线条的精神旅程!不过,这个单线条是可以弥补的,时间是一种特殊的粘合剂,存乎读者善感的心灵,当我们的精神旅程走到“悲”之极时,那份彻悟的体验拉着我们的灵魂回归原点,或许,“悲”之极也能走向“乐”,不过,此“乐”非彼乐也,一定是一种艺术的熏染、灵魂的畅达、思想情感的升腾之乐吧!也正是此三者的导引,把读者一颗颗陌生的心灵濡染成山水气韵,如惊龙般腾挪,顺着《兰亭集序》的脉管,飘向艺术的天空,卧兰亭一角,久久不散!
从这三者出发,一步步解构文本,走完这段情感旅程,也就能走进文本的灵魂!解构的目的并非要把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拆解得支离破碎,而是为了重构,也即还原作者所流溢在文本底层的幽情。就本文而言,主要还是解决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王羲之是以怎样的情绪来建构其情感大厦的。有人认为作为文本的情感回落点——“悲”——是文本的情感主色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转眼已成为陈迹,这是一种生命缺憾,且无法弥补和纠正,由痛生悲,悲之痛也,“悲”是昔人之“兴感”,加深了这种“悲”的意韵;时人之“一死生”、“齐彭殇”的虚无,也为这“悲”笼罩了一层迷幻的色彩;而“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更是生命的一种大无奈了。鉴于此,言及《兰亭集序》是作者一种消极情绪的隐现并非没有道理。
清人吴楚材、吴调侯选注的《古文观止》如此评《兰亭集序》: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死生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1]这里的一个“但”字,显然把王羲之的情感拉向了一个新高度,“旷达”一词并非臆造,王羲之少有美誉,朝廷公卿皆爱其才器,频召为侍中、吏部尚书,皆不就,复授护国将军,又推迁不拜。扬州刺史殷浩遗书,劝使应命,乃拜护军。又苦求宣城郡,不许,以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羲之素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度浙江,便有终老之志。[2]知人论世是我们解读文本的经典良方,论世而知其为人,其“旷达”是经得起考量的,既然如此,言其消极显然是一种偏见。
其实,“死生亦大矣”是文本情感的一个关键的转择点,把向前的对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创痛,借助于古人之语追问“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生命之价值,世风日下,那样一个士族制度保护下的黑暗时代,“学而优则仕”的儒家传统成了泡影,知识分子对于学识的社会价值失落感横生,“无为”是一种最好的精神归宿了,势必会产生消极思想,就像浮萍之于海水,随波荡漾,飘到哪里就是哪里。于此种情绪笼罩下的精神状态,“一死生”与“齐彭殇”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古人所云“死生亦大矣”之“大”于何处?死和生不是一回事,向死而生与虽死犹生都是大事啊!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臧克家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生与死怎么可以等同呢?作者在文本中毅然决然地否定了“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个“固”字可以品读出来。李白虽有“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失落,但依然高唱“直挂云帆济沧海”;鲁迅于“绝望和深渊”中“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虽也想“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然而并没有在十字街头徘徊,仍勇敢地在铁屋中呐喊。钱钟书先生说过:“目光放远,万事皆悲。”“目光放近,则自应振作,以求乐观。”……人类社会是很难达到认知的完美境界的,此等境界恰如作者所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千古同乐、痛、悲之时,也会千古同悟,人类精神文化的承传或许就是这么一步步走来!
参考文献:
[1](清)吴楚材/吴调侯选注,中华书局出版社1987年版,第267页。
[2]陈中凡,《汉魏六朝散文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钮勤章,语文教师,现居江苏南京。责任编校:秦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