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往昔总是美好的,尤其是历经人生坎坷以后。1926年2月至11月,鲁迅先生几乎用了一年的时间,系统回顾了自己的青少年生活。这一年,鲁迅先生寄居在北京,狂飙突进的“五四”浪潮已渐平息,昔日的战友风云流散,他又一次尝到了奋进者的孤独与寂寞。鲁迅先生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探索与思考,心情又渐趋于平静,于是决定走出北京黯黑的氛围,奔向明朗沸腾的南方。
生活总有些奇妙,当你决意跟过去诀别时,常常也是最能惹起对往事的眷恋。正是这一年,鲁迅先后在北京和厦门,写下了十篇回忆性散文,先以《旧事重提》为总题目,陆续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1928年更名为《《朝花夕拾》,由未名社出版。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并说:“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他的故乡,对他的青少年生活,怀着一种多么温馨的回忆,一种多么深情的留恋!从这深情款款的回忆中“抄出来”的这十篇文章,带着多么深厚的人情意味。美好生活的回忆,使鲁迅心灵得到安慰;而那些可憎恶的人物和事件也因时间的流逝而遥远。在《朝花夕拾》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中年鲁迅对往事的一种明智的理性把握与少见的心灵宁静。在这里不易看到《呐喊》中的激越,《彷徨》中的愤懑,《野草》中的严厉的自我拷问。鲁迅毕竟是鲁迅,他是站在时代的基点上回忆过去的。虽是回忆个体童年生活,却表现了一个成熟思想家的思考,于缅怀中记录成长、思考历史、批判现实。
《朝花夕拾》在鲁迅的著作中,是最“个性化”的。鲁迅在平易洒脱的语言中表现蕴籍深沉的情怀,真诚地袒露自己生活与内心的秘密,真实的欢乐与痛苦,充满了真率之气。而传统散文的艺术表现手法与其他文体的艺术技巧的巧妙结合,所形成的鲜明艺术个性,更是《朝花夕拾》成为经典之作的魅力所在。这一艺术特色具体表现在:叙议结合与亦庄亦谐相容,客观勾画人物与主观评价互为渗透,平易洒脱的语言与匠心独运的结构有机结合。
鲁迅有着卓越的艺术才能,他写小说,写杂文,也写散文诗。在写作《朝花夕拾》诸篇散文时,就融入其杂文议论的笔法,与散文的记叙描述相应成趣,达到了夹叙夹议,亦庄亦谐的效果,构成《朝花夕拾》的艺术特色之一。
《二十四孝图》《猫·狗·鼠》两篇,都以气势恢宏的议论贯穿全文,而在议论中又不失时机穿插进生活的描述。如《猫·狗·鼠》,鲁迅在文章开头就用散文的笔法回击了当时一些买办文人对他的抨击,热辣地嘲讽了玩弄人生命的猫似的正人君子们。他们以“公理”“正义”相标榜,目的不过是“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议论完毕,笔锋忽地一转,为我们勾勒出一幅故乡夏夜的优美图景:大桂树暗送幽香,轻风拂动枝叶,儿时的鲁迅和祖母在树下纳凉。“沙沙沙”树上传来趾爪声,那是猫。于是,猫和老虎的故事,大小伶俐的隐鼠,诸多有趣的回忆走入了读者的视野。从嘲讽猫似的“正人君子”到童年旧事的追求,大跨度的时间跳跃,议与叙的转换之间,作者在温情脉脉的回忆中,完成了对当时黑暗现实的尖锐批判。
议论的逻辑力量和散文生动描述的相映成趣,在《二十四孝图》和《无常》中也有明显体现,《二十四孝图》揭露封建统治阶级宣扬的孝道的虚伪和残酷时,又情不自禁地联系现实,对反对白话文者发出了切齿的诅咒。《无常》中作者以平静的笔调描绘儿时乡间迎神赛会鬼神出巡的场面。将人类社会和鬼世界做了对比,歌颂无常倒是一个“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形象。正如文中所说:“公正的裁判在阴间!”对阴间的神往,正是对阴间,即对人间社会的绝望,这里的嘲讽与批判,可以视为鲁迅杂文笔法向散文的渗透,不仅使其彰显了鲁迅睿智的理性,批判的锋芒,丰厚的韵味,而且显示了鲁迅对现实关心的一面。这也正是真实的鲁迅。
鲁迅先生在小说创作中常用精到的白描,刻画人物性格。他善于“画眼睛”,往往以传神的笔法,通过人物的外部表现,表现他们的精神状态,写人物灵魂深处的奥秘,正所谓“勾灵魂”。《朝花夕拾》中鲁迅出色地运用了这种技法,同时又不失散文的主观抒情与主观评价的特点。这恰恰构成了《朝花夕拾》的又一艺术特色,客观的人物描绘与主观评价相得益彰。先让我们看一看《阿长与山海经》里有关阿长的描写:“她生得黄胖而矮”,总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自己的鼻尖”。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又懂许多规矩,元旦前夜极郑重地叮嘱我要“恭喜”,早晨醒来又“惶急”向“我”“讨要”。……这些描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祥林嫂”以及《阿Q正传》中对诸多人物的描绘,简洁、生动,富有情趣,使一位唠叨、粗俗、迷信而又慈善的老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作者总是从“我”的感受和评价落笔生花。随着对阿长性格侧面的描述,“我”对阿长的感受也在不断改变,由“恼”“烦”而生“敬意”。于是,我们读到了“我的保姆”的“伟大的神力”和她那发自天性的质朴的爱,又听到了鲁迅式的生命祈祷与呼唤:“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灵魂!”此刻,在“爱”与“花”的“反顾”里,弥漫着慈爱精神与情调。在平静的叙述背后,我们感受到的是感情的潜流,在人物的浅装淡抹与主观评价之中,显露了鲁迅心灵世界最柔和的一面,又内蕴着深沉而深刻的悲怆,两者互为表里,构成了《朝花夕拾》的特殊韵味。这一特点在《藤野先生》、《范爱农》、《父亲的病》以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均可触摸得到。
鲁迅的散文语言平易洒脱,结构上又总是匠心独运,两者结合构成了《朝花夕拾》的第三个艺术特征。集中每篇都围绕一个中心,用笔舒卷自如,灵活多变,摇曳多姿,常常在记叙、议论中插入童话、寓言、传说、历史掌故、风俗习惯和古书记载等,使文章兴味盎然,妙趣横生。如描写百草园时,插入美女蛇的传说。再如《狗·猫·鼠》一篇,忽而动物王国,忽而人世间;忽而人禽之辩不严的远古,忽而愁猫杀狗的现实;忽而日本传说中的猫婆,忽而中国古代的猫鬼,忽而太平洋彼岸英国小说里的黑猫;忽而猫与虎的斗智,忽而老鼠成亲的仪式。鲁迅的思想与艺术天马行空的自由驰骋,正表现着心灵的开阔与自由。这些材料,看似信手拈来,其实都不离中心,文笔错落而主题集中,兴之所至,却尽显洒脱。
鲁迅善于用一些精到的语言表现人物复杂的情感。《范爱农》中,写作者在故乡和留学日本相识的范爱农邂逅相遇后的彼此心情:互认后“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久别重逢,没有寒暄,有的是莫名的“笑”。这“笑”里包含了多少丰富的内容:旧隙的冰释,壮志未酬的悲哀,还是为生计辗转奔波的隐痛……鲁迅总是把对语言的锤炼和结构的精心设置结合在一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结构自然而成块,百草园的快乐美好和三味书屋的沉闷枯燥形成鲜明对照,《五猖会》前半部鲁迅欢欣心情和后半部阴郁心情构成对比,都表现了作者精心的构思,又自然合理,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精心的构思和精练的语言两者结合,使文章既生动形象又跌宕多姿,韵味悠长。读《朝花夕拾》,始终被一种特殊的氛围所笼罩:自然、亲切、和谐、宽松。仿佛在“水乡的夏夜”,一边“摇着大芭蕉扇”,“在大树下乘凉”,一边与鲁迅盘膝而坐,彻夜长谈。萦绕在鼻端的则是那一簇沁人心脾、馨香依然的朝花。
河南省汝南幼儿师范学校(463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