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棕色的毛犬是父亲从S城牵回来的。当时正值春暖花开、温暖袭人的春间五月,故名“五月”。
朋友和邻居起初很害怕,甚至一听到狗链撞击铁门时的响声就躲到老远,悄悄地窥望这个原本不属于这里却又突兀地出现的小生灵。每当这时,五月便微微扬起毛茸茸的脑袋,用一双水灵灵却带着忧郁的眼睛盯着看上几秒,那种忧郁的温润如同深涧的潭水,直击你的心房。 狗的眼睛竟是忧郁的。也许正是出于这种忧郁携并而来的温存,邻居们渐渐接受了这个奇妙的小生灵。
眼睛里的忧郁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当女孩第一眼瞧见那只有两个滚圆眼球、打起鼾来白眼翻翻、着一身质地顺滑光洁的棕色皮毛的五月时,便不知不觉地把它当成一个可以逗乐、可以制造恶作剧、可以发泄怒气的对象。因为五月从来不会还击它的主人,它总是一边向后退,一边两眼疑惑地看着它的主人,保留着动物的本分。
直到仲夏一个闷热的夜晚,父亲嫌狗不太方便,便打算花一点小钱送它到南京军犬研究所过两个月,等到天凉再说。女孩望望五月,五月又用忧郁的眼神瞧瞧女孩,女孩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默不作声。在这份短暂的缄默中,大家似乎都清楚了些什么。
女孩若无其事地在狗窝边转悠;
女孩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试图忘记曾拥有并爱过五月;
女孩忍不住常常跑到狗窝边瞧瞧,五月会不会奇迹般地趴在那儿,然后,心里酝酿着怎样整这只小畜生。
第四天、第五天——女孩在漫长无边的等待中承受着一种莫名的孤独和痛苦。她开始回忆以往:她经常用脚背紧贴五月白嫩的肚皮,感受片刻的温暖与快乐;她常常用一根细长的葱,猛地插入熟睡的五月的鼻孔,然后瞧它猛一抬头,忧郁的眼神中夹杂着无名的惊恐和疑惑,或是用劲打个喷嚏,或是使劲摇晃它独有的两只大耳,便暗自发笑;她每天放学回家,都让兴奋得不能自制的五月用湿漉漉的鼻头触碰自己的小腿,让那一刻的痒意和感动流遍全身;她还用自来水洒向五月的脸,让它像猫洗脸一样用爪子不停地在面部擦抹,口水直流,于是她获得片刻的得意……
忆着这些,念着这些,女孩觉得一种负罪感遍布全身,内心隐隐作痛,自己却又不住地试图逃避这份痛苦。现在五月走了,她突然发觉生活中缺少了些什么,整天都在寻找,却总也找不着。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而这寻找,似乎已经代替了五月的位置,她寻找着,却已将目标遗忘。
接下来的日子里,女孩再也看不到那忧郁的眼睛,再也听不到狗链撞击铝合金框时发出的清脆的“哐当”声,她再也听不到五月用小脚“啪嗒啪嗒”从卧室跑到客厅再跑到厨房时的声响,那种和着心跳节奏的声响,那种被女孩认为像是父亲木屐敲击地板时厚实而轻巧的声音,随着五月的离开一起消失了。
五月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与女孩作了暂时道别。可这一道别,却包含了太复杂的内容。五月的存在不仅简单地给女孩带来了轻松和快乐,更让她感受到一个全新世界中的真善美和最原始的天真与纯洁。撇开摩登都市的虚伪与狡诈,那是一种与动物的真切接触,与自然的浑然合一。
五月走后,不知从何时起,女孩开始会猛地从深夜中惊醒,眼中噙满泪花;当早晨光着脚跑进卫生间蘸水梳头时,会猛然想起昔日刁着拖鞋跑来的五月;每当看见父亲在倾倒发霉的狗食时,女孩突然好担心那一头的五月是否饿着了。
小区渐渐地又恢复了往目的宁静与平淡。
朋友和邻居们说:“五月怎么了?它拖着小小的身躯要到哪里去?为什么去这么远、这么久?”
他们不会知道,五月的离开是为了回来,为了原谅一个女孩的负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