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铁凝是女性主体意识突出的当代女性作家之一。她在长篇小说《大浴女》中塑造了真实坦荡的女性群像。作家对女性形象身上奔突的欲望——情欲、恨欲、报复欲、私欲等作了形象揭示，赋予了鲜明的个性特征。这些女性人物的欲望追求始终与其情感和精神相纠缠。她们在为自己欲望的实现不遗余力地斗争，而情感精神上的困惑与矛盾使她们难以心安理得，呈现出人性的复杂状态，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
　　关键词：女性欲望情感精神审美价值
　　
　　铁凝是我国当代文坛上创作势头强劲的女性作家之一，也是女性主体意识表现突出的一位作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她的小说创作发生着明显的变化。她用女性独特的视角和立场，以女性的叙事方式和女性话语及女性的审美意识观照人生，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铁凝从中篇小说《麦秸垛》开始，已在探索人生欲望问题，如她在小说中把性爱（情欲）作为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加以表现。在她看来，这种情欲是人类亘古不变的一种欲望。铁凝的这种探索，在她的长篇小说《大浴女》中有着更为深刻的表现。在这部小说中，铁凝为我们塑造出了一系列性格迥异、蕴涵丰富、具有人性震撼力的女性形象。铁凝用她细腻而大胆的笔触，描写和揭示了这些女性最为隐蔽的人生欲望以及她们的体验和感受。在铁凝的笔下，这些女性的欲望与精神永远纠缠在一起，困惑与矛盾贯穿于她们的生活之中。她们的人生真实而坦荡，平庸而又充满生命力。
　　人是有欲望的。“欲壑难填”，是对人生欲望的精辟概括。在人生的路途上，欲望在一定程度上催促着人不断前行，人生的过程说到底就是欲望一个个释放的过程。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为五个层次，这五个需求层次也是人生欲望的五个层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欲望的人是不存在的。当然，人的欲望种类繁多，每一个人的欲望侧重点又各不相同。但不论怎样，像马斯洛所界定的人的需求层次，是具有普遍适应性的。一个人正是在欲望的释放过程中感受着或欢愉、或哀愁，或幸福、或悲苦的人生况味。由于铁凝对女性的人生欲望给予了较多的关注，所以，她在《大浴女》中对女性人物的人生欲望作了多方面的展示，写出了她们的真实本相。铁凝曾说过这样的话：“作为一个女性作者，真的有勇气把那些让人不愉快的、真实的本相表达出来，可能女性的真实、那个本相更打动人。我不想一味只写女人的善良呀，美好呀，表面的让人怜悯的地方。”^①事实上，《大浴女》中的几位女性的真实本相大部分是让人不愉快的：她们的情欲、恨欲、报复欲、私欲等等。但正是这些袒露着真实的人性和生活本相的女性，其形象的艺术价值不可忽视。
　　情欲是铁凝赋予她的女性人物的重要内容，是显现她们人格的一面镜子。无论是章妩、尹小跳，还是唐菲、外科门诊的那位“女护士”，在情欲面前表现出了各不相同的需求心态。我们先看章妩。这是一位既有较高的知识修养，又有着一副姣好面容的中年女性。她和丈夫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情欲受到极大的压抑。小说中写到，每到星期天，这些平常被隔离的夫妇排队等待进入“夫妻屋”，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山顶上那间小屋的门何时能为自己开启。这样的情景令人心酸。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情欲的压抑，导致的结果是她回城后与唐医生的偷情。可以说，章妩引诱唐医生有两个目的：情欲的满足和得到一张病假条。在这两者之间，情欲是第一位的。小说中是这样描写她与唐医生在病房的场面的：
　　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
　　章妩这样大胆的主动行为，连她自己事后也觉得有些意外。就这样，章妩开始了她的婚外情。她需要唐医生来满足她的情欲，即使在女儿生病之时也未中断她和唐医生的幽会。她迷恋于情欲之中，她为唐医生编织毛衣，甚至于为唐医生生了一个女儿，但她却从未想到要与丈夫离婚，更未想到要嫁给唐医生。她的情欲具有着游戏的意味。当然，章妩的这种行为，给她日后的家庭生活带来了无穷的烦恼，丈夫对她长久的冷漠，小女儿尹小荃的死，大女儿、二女儿对她的蔑视，无不源于她与唐医生的偷情。保加利亚学者基·瓦西列夫说过：“情欲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失去控制，它就可以成为灾难。”^②章妩的经历，无疑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与章妩不同，年轻漂亮的唐菲表面上对性持一种自由的态度，而实际上她一直是在用性来做交易。在中学时她就有了性的经历。她与“球鞋队长”的第一次，既有利用，也有欲望。小说是这样描写她当时的心理感受的：
　　那时她的确是真的有了欲望，被他的野蛮和激动深深地勾引着，她的身体膨胀起来，无所顾忌地迎接着他鲁莽的重量和令她疼得出汗的坚硬。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真的从来没有爱过白鞋队长。她只是有点儿愿意他对她这样，这仿佛能使她坏得更加透彻，同时也能使她更彻底地扬起她的头。
　　如果说唐菲这时还有情欲的需求，那么，她后来引诱来学校招工的戚师傅，主动同他发生性关系；她同那位副市长上床，则完全是在用自己的肉体做交易。这里还应该提到唐医生所在医院外科门诊部的那位女护士，这是一个视情欲为乐事的女性。她和医院里众多男人的性交往，完全是为了自己性欲的满足。她对情欲的赤裸裸追逐，令人侧目，而她自己却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在她看来，男人需要她，她也需要男人；男人玩弄她，她也在玩弄男人，双方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咯儿咯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的坦荡，令那些想占她便宜的男人汗颜。她和唐医生大白天在宿舍偷情被发现后，唐医生赤裸着从烟囱顶上跳下，结束了生命，她却没有为此而愧疚。这种情欲明显地缺少情感和精神内容，仅仅囿于欲望的释放与满足。
　　尹小跳是铁凝在《大浴女》中用浓墨重彩所描绘的女性形象。作家也用了大量笔墨写了她的情欲，与章妩、唐菲等不同，尹小跳的情欲更多地充满了神圣的诗意。尹小跳当初对电影演员方兢的爱恋，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非肉欲上的。他们认识两年之后才有了性关系，尹小跳是这样的感受：“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这是尹小跳对情欲的初次认识和感受。在后来与陈在的交往中，尹小跳逐渐表现出情欲的不断高涨。这时，她才真正体验到了情欲的痛快、和谐、美妙、新鲜。尹小跳与陈在的性爱场面，在小说中有大量的描写，激情而又缠绵。两个人是在情欲的迷离交错的小径上做富有浪漫色彩的神话般的漫游。他们互相诱惑，各自感受着情欲的释放和想象的激情。这是餍足和饥渴，是淡泊和欲望，是快感和欢乐，更是情欲的大胆倾泻。他们的性爱，是人格平等的互动，被寄予了精神的厚望。他们被爱所激发所驱动的情欲，两情相悦所创造的欢娱和快感，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最壮丽的时刻之一，是超然于实利和世俗之上的一种高尚境界。作为尹小跳，她体验到的是身心融合灵肉一体的美妙。应该说，她是一个颇具现代女性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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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与报复是孪生姊妹。人往往由恨产生报复欲，恨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是人产生报复欲的前奏。《大浴女》中女性的报复欲也被作家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尹家三姊妹中，尹小跳、尹小帆恨唐医生，恨自己的妈妈章妩，进而更恨小妹尹小荃。在她们姊妹俩眼里，是唐医生破坏了她们家庭的和谐和安宁。她们恨母亲是因为她背叛了她们的爸爸。她们恨小妹是因为她是妈妈与唐医生所生。因此，她们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在了小妹尹小荃身上。她们要从尹小荃身上报复她们所恨的所有人。虽然尹小荃的意外死亡不完全是尹小跳姊妹俩的责任，更不是她们的精心策划，但是，她们是这一事件的参与者，是有意识的报复行为。如果她们没有报复欲，尹小荃幼小的生命也许不会夭折。与尹小跳姊妹俩相比，唐菲的报复欲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小失去母爱且不知亲生父亲是谁的她恨所有的人，包括她的舅舅唐医生，因而她的报复欲也就更为强烈。她打尹小跳的耳光，是为了报复章妩；她和许多男人发生性关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复这个社会。仇恨和报复欲使她变得行为放荡，心态扭曲。仇恨和报复欲并没有使她感受到快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自卑和悲哀之中，没有逃脱悲剧的命运结局。
　　尹小帆是《大浴女》女性形象中私欲膨胀的人物。她从小就表现出自私自利的特点。妹妹尹小荃的出生使她感受到了威胁，她认为是尹小荃夺走了母亲对她的一部分爱，所以她恨这个妹妹。她的最大愿望是出国，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图虚名图享受。她的婚姻关系的建立，她屡屡插足于姐姐的爱情之中，也完全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为了自己的私欲，她会不择手段，会六亲不认。尹小帆婚姻的失败，生活的不如意，都是她极端自私自利所造成的。
　　铁凝所塑造的这些女性形象，人生欲望的宣泄具有明显的情绪化特点。这反映出作家对当代女性心理的体验理解之深之透。心理学认为，“女性被认为比男性更情绪化，更易恐惧、焦虑、不安和情绪表达”^③。女性的这种情绪化特征使得铁凝笔下的这些女性人物在为人处事上表现得积极主动和大胆泼辣，生活的主动权往往掌握在她们的手里。虽然她们还算不上生活中的强者，但至少她们是自己生活的主人。
　　人生欲望是由情感所驱使，但欲望常常与精神相纠缠。人之所以为人，是他不但有各种欲望，还有情感和精神，而后者往往是支撑人立足于社会、实现生存价值的主要动力。保加利亚学者基·瓦西列夫说：“情感在性爱的整个综合体中起着巨大的促进和推动作用。情感同主体内在固有的人类再生产本能的种种机制，同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首先是对爱慕对象的感知，以及同精神生活的高级领域（审美价值系统、道德观念、意识形态等），连续不断地相互作用着。”^④实际上，这种相互作用体现在人的种种欲望释放的过程中。铁凝在《大浴女》中不仅揭示女性的人生欲望，还意在表现这些女性精神上的困惑与矛盾。她曾经这样说：“怎样捕捉人类精神上那最高层次的梦想：唤醒这梦想或者表达这梦想，并且不回避我们诸多的焦灼与困惑。”^⑤我们可以看到，在铁凝的笔下，那些女性在为自己欲望的实现而竭尽余力的同时，精神上的困惑与矛盾也使她们难以心安理得，人物的性格呈现出复杂的状态。尹小跳、尹小帆恨妹妹尹小荃，但妹妹死后，她俩会经常想起妹妹走到窨井口时尹小跳捏尹小帆手心的那一瞬间，愧疚之意油然而生，而且这一幕会伴随她们的一生。她们恨自己的母亲，但又渴望得到母爱。章妩与唐医生的偷情，使她在以后的生活中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唐菲虽然行为放荡，但她在内心里一直渴望得到真爱。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允许别人碰她的嘴唇，因为她等待真爱的出现，即使是与她结婚的那位翻砂工也是如此。她在弥留之际，把这个机会给了尹小跳，因为尹小跳是她最爱最信赖的人。
　　唐菲恨所有的人，她却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她的夙愿，也是她的精神寄托。她看重友情，心存爱意。她为尹小跳调动工作不惜以身相换，她不爱那个翻砂工，可是，为了她的外甥女能上学，她还是去找副省长帮忙。这就是唐菲，一个令人厌恶又令人感叹的现代女性。我们说尹小跳与陈在的性爱关系完美而和谐，然而，尹小跳同样在精神上充满着困惑，她体会到的是情欲的满足与同情感的精神慰藉之间的矛盾。为此，她常常感到苦恼甚至痛苦，内心充满欲望与情感的冲突。她后来力促陈在回到妻子的身边，正是她苦苦思索作出的抉择。精神的力量感召着她走出了欲望的沼泽。自私自利的尹小帆在处处为自己盘算的时候，也时而在内心深处会有歉疚之感。在亲情、友情面前她的内心也会有矛盾和痛苦，她的私欲也会有所收敛。这也许就是我们常说的真实的人性。
　　铁凝的《大浴女》为读者塑造了真实坦荡的女性群像，展示出这些女性人生欲望与精神的纠缠所导致的人性的复杂状态，具有较高的艺术审美价值。铁凝在谈到她何以要用“大浴女”作小说的篇名时这样说：“塞尚的画不是一幅，而是‘大浴女’系列，有一些内在的东西使我很感动。这些画不是像古典主义时期的画家把女人的身体画得很甜蜜、很完美，而是茁壮的、朴实的，躯干和肤色都跟土地、跟森林、跟树木纠缠在一起，和泥土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种气势和他笔下的浴女们是有深意的。人体和生命，和树的躯干和土地共生的，那种共同的命运，那种坦荡，我觉得特别好。”^⑥这段话可以看作是铁凝对《大浴女》中女性人物人性的极好注解。
　　
　　作者简介：李晓峰（１９５６－），男，陕西宝鸡文理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⑥朱育颖.精神的田园——铁凝访谈[Ｊ]．小说评论，２００３，（３）：４９—５４．
　　②④基·瓦西列夫.情爱论[Ｍ]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１９８４．
　　③Ｃｌａｉｒｅ Ａ．Ｅｔａｕｇｈ Ｊｕｄｉｔｈ Ｓ．Ｂｒｉｄｇｅｓ．女性心理学[Ｍ].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３.
　　⑤李延青．文学立场——当代作家海外、港台演讲录[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３．
　　

• 李晓峰： 人生欲望与精神的纠缠　/　名作欣赏·文学研究 200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