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8年第5期 ID: 94566

[ 马明博 文选 ]   

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故宫

◇ 马明博


  看得见的故宫
  
  许多到北京旅游的人,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故宫。在北京众多的名胜古迹中,没有一处能够像故宫这样拥有显赫的位置。对于没有进入过故宫的人来说,他们想象之中的故宫,几乎就是天堂。
  古老的北京城,由三重城墙连环而成,周围三公里的紫禁城(又称宫城,即今日的故宫博物院,简称故宫)是最核心的一座,在它的外面是皇城,周围约九公里,以及京城,周围约二十三公里。北京城是很典型的“中国盒子”:大盒子套着小盒子,以及更小的盒子。层层递进,层层揭秘。因此,紫禁城又被称为“大内”。
  近百年之前,只有少数身份高贵的人才有资格走进紫禁城,才能有幸亲眼目睹她的华丽与神圣。当然,这些少数人置身于这鳞次栉比的宫殿群落中时,他们往往要弓身屈膝,眼睛直视着地面,而不敢东张西望。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只有远远地在皇城外的筒子河边,通过高于树梢的城堞,揣测朱红宫墙里面的生活细节。即使站在合适的角度上,他们也只能看到故宫上面的白云。
  1924年10月24日,仍然盘踞深宫的清废帝溥仪被冯玉祥将军驱逐。当紫禁城的大门在溥仪身后缓缓关闭后,平民百姓可以通过买一张门票,进入这脱下龙袍的紫禁城,大步流星地走进昔日帝王的寝宫看个究竟。
  九排九路黄铜门钉的厚重大门紧闭着不知过了多少年,九个走兽的房檐一直静默着守护着这座幽深宫城,温柔华丽的美梦在故宫迎接着每天的日升日落。绚烂多姿的朱红宫墙,明艳照人的金黄琉璃瓦,洁白如玉的浮雕栏杆,焰红青绿明蓝交相辉映的梁柱,绿锈叠痕的巨大蓄水铜缸,红漆斑驳的厚重木门……天空下,这些庄严的事物,如风一般在眼前迅速地铺展开来。在广袤无垠的蓝色天空下,故宫像一部多卷本的长篇小说,绵延不尽。
  林语堂曾说:“……这道门(午门)标志着紫禁城的起始点。紫禁城如同伊甸园里的苹果,充满了圣洁和神秘色彩,禁锢起来的是诱惑和完美。”明清两代二十四位皇帝在这里登基、朝政、大婚、殿试、祭奠,俯瞰着中华漠漠大地。皇帝们在紫禁城里对广袤的国土进行“暗箱操作”,统治着普天之下的臣民和率土之滨的版图。皇城弥坚、江山永固,成为他们追求的梦境。
  一片白云,停在午门的正上方。红色城墙以蓝天为背景,显得格外夺目。手里攥着一张门票,望着午门发了一会儿呆,想象着很多年前一介平民对于故宫的想象。
  穿过午门与太和门,沿着中轴线深入,将渐次见到皇气逼人的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就是明清两个帝国的“朝廷”,皇帝办公、开会、接见大臣或使节以及举办各种庆典仪式的地方。在朝廷后面,是王与后的寝宫,藏匿着一代又一代天子们的私生活。在六百年的时光里,故宫里的生活是绝对隐私的!正因为神秘,又勾起了后人无穷的想象力。前几年,电视荧屏热播《还珠格格》、《康熙微服私访记》、《雍正王朝》等“清宫戏”,即是证明。
  太和殿前,广场巨大。置身于此,面对一座雄伟堂皇的建筑,面对一段伟大的历史,一个人往往会感叹于自我作为个体的渺小以及时光与空间的无情。感叹之后呢?继续把渺小的个体融入眼前这个举世闻名的、庞大的、古典建筑群中,调动自己所有的感官去亲近和感知。然而,离开,平静或躁动的;带走点什么,或是干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太和殿,人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从那唯一打开的门往里望,这里放置着当年皇帝的龙椅。似乎有必要仔细打量一下这个神奇的龙椅。它依然豪华无比。皇帝沿着台陛,踏上金丝楠木制作的金漆须弥座式平台,端坐在御座上,享受权威,发号施令。龙椅四周镶嵌的宝石,晨露般时隐时现。它们纯洁、明净,一尘不染。
  在历史上,对于龙椅的争夺战,并非起源于它是一件工艺品。与其象征性比起来,物质意义上的龙椅显得一钱不值。一种巨大的比值,存在于龙椅与权力之间,正如它存在于地图与江山之间。争权者往往来不及认真计算这种比值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死无葬身之地。豪华的龙椅,暗藏着无比恶毒的诅咒。
  袁世凯曾经离这把龙椅很近。但是,就是这令袁世凯魂牵梦绕的龙椅,却成了一个颇为棘手的物件。五短身材的袁世凯,坐在巨大龙椅上,脚不能着地,头不出椅背。于是,他命人为自己量身订做了一把新的龙椅。
  既然是龙椅,就要安放在金丝楠木制作的金漆须弥座式平台的中心位置。然而,一个古老的传说又一次令袁世凯心有忌惮。龙椅上方,太和殿顶棚下悬着一枚衔在龙口中的巨大的轩辕镜,相传为黄帝所造,它高悬在龙椅上方二十多米的空中,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真命天子。一个可怕的预言:如果哪位并非龙种的人出现在它下面的龙椅上,这枚轩辕镜将落下,砸死那个薄命的倒霉蛋。
  袁世凯终究没有这份自信,冒此风险。于是,那把新制作的龙椅,被人为地悄悄向后移了一大步。
  不仅仅太和殿,在故宫每一座只敞开的一扇门仅供远观的殿门前,永远有挡着你视线的人群。门畔蜂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蓝眼睛、黄眼睛与黑眼睛。如果你想看看门里面的事物,——哪怕匆匆张望一眼即奔向下一个景点,——你或者踮起脚尖儿伸长脖子让目光越过前面人群的头顶,或者耐心地排在他们后面,等待走上前去的机会。
  慢慢地走吧,故宫拥有的前朝后廷、三宫六院乃至亭台楼阁,据说是严格地遵循星相而陈列的,每一幢建筑物都吻合了其所代表的星座在天空中所处的位置,因而能彼此呼应。也就是说,故宫里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象征着星罗棋布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颗星辰。干吗不添上一座,来凑个整数呢?或许,在群星之上,就是黄袍加身的万岁爷了。
  皇帝是那个时代唯一的太阳吗?走到故宫深处,根据皇帝们遗留下来的诸多道具(譬如床凳桌椅,甚至取暖用的火盆),你会发现皇帝们的生活再也没有隐私,也就无法保持永远的神秘感,日常生活中的皇帝们,原本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
  经过一座又一座巍峨冰冷的宫殿,来到故宫的最后面,皇帝的后花园。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以为眼前出现的会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莺歌燕舞的一派美景,走进之后,才发现几乎满庭院全是嶙峋的松柏和为数不多的芍药花。
  不经意间,看到的墙头灰色的瓦檐罅隙中,正开着一丛静美的花。绿色的枝叶,托起镶着白边的紫色花蕊。这丛花,像极了当年倚在长廊下遥望皇帝身影、因苦等不来而落泪的妃子。否则,她怎会如此凄美动人?
  当年,林语堂游过故宫之后,感慨道,“宫殿都被高高的带有枪眼的望塔的粉色城墙紧紧地围在紫禁城内。它酷似一个设防的城池,厚重的城墙上是有着大约三四十英尺高、五十英尺宽基础的塔楼”。逛了一圈,你会发现,皇帝其实被紫禁城囚禁着。虽然紫禁城里有多功能厅(三大殿)、厨房(御膳房)、会议室、仓库、图书馆(文华殿后面的文渊阁)、祠堂(宗庙)、后花园,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在这个有限的空间内活动,他更像一条结茧的蚕,把自己装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套子里。他貌似拥有绝对的自由,实际上,他反而不如一个流浪汉自由。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光,都消耗在高墙之下。
  很多人对故宫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面对这么复杂而有悠久历史的建筑群,作为游客,我们只能往往会走马观花。在导游不停挥舞着的小旗的指引下,在她不断开合的嘴巴的演说下,一路走来,我们记下了哪座宫哪座殿哪件宫廷珍宝哪个故事?那些因动人心弦而多看了两眼的珍宝,是否真正刻录在脑海之中,可以慢慢回忆慢慢品咂?
  
  看不见的故宫
  
  闭馆的时间到了,故宫变成一座暮色四合的空城。夜幕低垂,这偌大的城池便形同曲终人散的露天剧场,格外幽静。我们所能触摸到的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蝉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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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我想起央视纪录片《故宫》的编导王冲霄和我聊起故宫时说过的一段话:“中华五千年文明凝聚在这个地方,无论是它的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都在这里有一个凝聚,包括这里面甚至能看到中国人五千年来的心灵史。”
  心灵史是要用心体会的,而不是用眼睛看。
  即便看故宫很容易,任何人只要买了门票,走进午门,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它。但是,进入故宫的人,未必能看得见故宫的真面目。这里的看不见,有三种原因:一是故宫正在修缮;二是故宫一半以上的建筑没有对外开放;三是故宫每天的开放时间是有限的。
  在殿宇楼台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高低错落、壮观雄伟之外,还有一个用眼睛看不见的故宫。这座用眼睛看不见的故宫,不是作为建筑以物质产品的形态存在的。作为明、清两代封建王朝的统治中枢,作为封建帝王发号施令和朝夕生活的居所,故宫更是一件承载了太多历史沧桑和世事变迁的精神产品。
  试问进出过故宫的人,当你面对着油漆斑驳的宫门上那锈迹斑斑沉重铁锁时,你是否看到了尘封多年的宫闱秘闻;当你流连于青石墙缝里一簇固执盛开的黄色小花时,你是否捡拾到了一个至今还未醒转的宫女之梦;当你的目光追随那些越过阴森宫墙的乌鸦时,你是否担心过无法躲开太监们哀怒又充满渴望的目光……
  我们看不见的,还有:那些在宫殿里飞来飞去的奏折,与奏折相关的阴谋、千里之外的战争,功臣的封赏、死人的头颅,转瞬倾覆的王朝、惊恐万状的宫娥、密如雨林的箭矢……
  朱棣说:朕要迁都北平。
  备料工作一直持续了十年,现场施工只用了三年零六个月。这一点有些出人意料。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皇帝终于拥有了众城之城——紫禁城。宫殿里没有杀戮,宫殿里充斥着庙宇般的宗教气息,皇帝以仁爱悲悯的神圣形象出现,但酷刑和杀戮在另外的场所里加倍进行。血迹正在宫墙上结痂和风干,但宫殿依然需要血的滋润,皇帝永远需要别人为他的存在而付出代价。前朝后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皇帝的两面性。或许所有的皇帝都具备这双重性格。
  帝王为什么要建造如此庞大的宫殿群?是与广阔的疆域形成几何上的比例关系,还是与丰富的世界构成视觉上的平衡?无疑,宫殿群改变了人与自然的比例尺。即使从远处观看,宫殿群依然显得威武和高大,因为与宫殿群相比,那些参照物显得那么弱小。帝王站在宫墙上,会看到什么?……在这权力的迷宫中,他们看到了基业的永恒吗?那不过是一种错觉。场面宏大的宫殿群迷惑了他们,他们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宫里。
  对于故宫来说,明清两代二十四个皇帝,仅仅是虚拟的主人,陈列于历史的花名册上;而那一代又一代的嫔妃、太监乃至顶礼朝拜的文武百官,都已陆续化作了风中的幻影,甚至连一根羽毛都未留下。好大的一阵风哟,刮过红墙、琉璃瓦、有石兽守望的翘檐,刮过无知的树木和泛黄的纸张,把记忆里的龙飞凤舞、莺歌燕语席卷而去。
  紫禁城的主人,并不仅是二十四位还有李自成,这颗从紫禁城上空划过的流星。作为大明王朝的掘墓人,他曾在皇帝的庄园里跑马圈地改元大顺称帝而治。虽然他只在紫禁城里做了四十二天皇帝,只在龙床上睡了四十二个夜晚,但草鞋战胜了龙靴,锄头战胜了王杖。这是紫禁城历史里不应该被忽略的一页。
  现在,每一位走进故宫的游客,都可以抚摸那些精美而又冰凉的雕栏玉砌,既然可以触探到历史的体温,也必然会留下自己或清晰或模糊的指纹。
  借着一次短暂的游览,来深入地了解故宫,显然是困难的,不可能的,甚至是徒劳的。故宫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根椽子,隐藏着一段段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大有来头,隐藏着一些细节。每个细节都有头有尾,另有细节藏在其中。当一座座雄伟的宫殿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已经无法计算,它究竟跨越了多少个细节,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站在它的面前,只能看到它正面的局部,而永远不可能看到它的背面——包括空间的背面和时间的背面。
  民间传说中,清顺治帝走出紫禁城,出家为僧。四海云游时,他路过了自己居住过的宫殿,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他吟道:“……朕为山河大地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咙又是谁?……朕今撒手归西去,管你万代与千秋。”
  然后,他转身离开。他就这样从这里消失,像一缕云飘过,没有人注意,仿佛他从来不曾来过。
  这情景,如同此时此刻的我们,站在这雄伟庄严庞大既看得见又看不见的故宫面前。
  (选自《散文》2008年第4期)
  

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