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8年第5期 ID: 94562

[ 高海珑 文选 ]   

解析鬼子作品中的乡村意象

◇ 高海珑


  从乡村走出来的鬼子,遍尝了生活的艰辛和困苦,“对于大多数作家来说,未必有什么直接作用,最多提供一些经验素材,但对于鬼子来说,却很可能造就了他的世界观、致思趋向和美学风格”。[1]鬼子持续描写着城市和乡村的对立,持续表达着乡村农民进城的渴望和艰难。然而,正如脱离母体一样,脱离乡村有着义无返顾,也有着痛苦和眷恋。在《被雨淋湿的河》和《瓦城上空的麦田》中的乡村意象上,我们看到了鬼子逃离乡村的彻底决绝、眷恋不舍和怅惘迷茫。
  
  一、逃离
  
  城市是什么时候兴起的,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然而,自从有了城市,自从有了文明象征的城市,就有了愚昧象征的乡村。于是就有了逃离。鲁迅逃离了:他逃离了那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荒村的故乡;逃离了阿Q和闰土的麻木;逃离了祥林嫂的悲苦;逃离了杨二嫂的恣肆。萧红逃离了:她逃离了那永远溺死人的污泥坑;逃离了老祖母霉绿斑驳的储藏室;逃离了住在摇摇晃晃侧房里的下粉的人;逃离了小团圆媳妇;逃离了黄锈斑斑的呼兰河。鬼子也在逃离。他逃离什么?
  晓雷是鬼子诸多小说主人公中最有力度的一个,“雷”是鬼子为主人公设计的一个性格符号,预示了晓雷雷雨般的反叛。陈村是乡村的象征,陈村即“沉闷的乡村”。于是,晓雷的反叛就具有了双重的含义:既是对父亲的反叛,又是对乡村的反叛。父亲和沉闷无望的乡村融为一体,是晓雷眼中的,也是叙述者“我”眼中的,但其实都是鬼子眼中的。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当时我不在屋,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只看见门前的泥地上蜷缩着一团黑色的物体。我当即吓了一跳。那团黑物状似一只在呻吟中不断抽搐的动物,谁也不会想到那是陈村。——蜷缩在地上的陈村是因为心痛。他的心每每疼痛起来,身子就禁不住收缩成一团,然后像渔夫手里收拢的一张破网,无情地甩在泥地上。
  这是《雨》中第一次写到陈村“烂鱼网”似的发病形象,也是“我”回乡初次见到陈村的模样。妻子病逝,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陈村因痛苦而引发心脏病。后面的故事中,陈村便屡屡以此种模样出现了。当晓雷离开陈村为他安排的师范学校,陈村:“身子一缩,烂网似的蜷缩在了那床晓雷的被子上。”当陈村和晓雷争执工资被克扣的事,晓雷骂他是傻蛋,“哪个晚上的陈村又整整心疼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上不到两节课,就又烂网似的收缩到讲台的一角”。阻止了儿子企图向教育局讨回公道的聚会,从城里回来的陈村突然之间像是变得无脸见人。“直到有一天,他又突然烂网似的收缩在教室的一角。”
  “烂鱼网”是陈村发病时的形象描写,更是陈村生活状态、精神状态的象征。在落后偏僻的山村,一位老实、本分的小学教师,他默默忍受着生活中的一切不幸和不公正,没有一丝的反抗和一句怨言。妻子病逝,工资被克扣,子女不服从管教,儿子的冤死。苦难一次比一次沉重,陈村却没有反抗的力量,而是深深吞咽着苦痛,在自我戕害中化解痛苦,孱弱的心脏一次又一次被击跨。他一次次蜷缩在地上,变成一张“烂鱼网”。即便是得知儿子冤死的那个晚上,“他的眼被愤怒烧得血红”,第二天却没等教育局长到来就自动烧毁了儿子拿命换来的罪证的本子。善良而卑贱的陈村,位高权重的教育局长一次小小的施舍,就让他拱手献出了儿子的生命。
  像“烂鱼网”一样的陈村,早已失去了做人的脊骨。“他的筋骨里像是突然的被人抽调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猛然脆弱无比地颤抖了起来,就像废弃在荒地里的稻草人。”这样一个孱弱的生命,即便是去给他冤死的儿子告状,也“无疑是叫他双手捧着他的心,就像捧着一片树叶去接受火炉的烧烤”。他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在社会的重重重压下,苟延残喘,终至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陈村是所有乡村父辈的象征,他们的生活毫无尊严,毫无人格,承受一切不幸和不公,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就像那盏残灯:“那盏可怜的残灯,在陈村磕下的时候猛地跳了一下,那火苗便在震惊中逃亡了。”这是农村人的真实景遇,一种压抑、卑贱、苟且、无望的生活状态。一种生命力枯竭的象征。这就是鬼子眼中的乡村,是他竭力要逃出的生活。
  于是,乡村、土地、父辈是那样地令人厌恶,让晓雷彻底决绝地反叛和逃离。当“我”说让晓雷种地时,“他坚决地甩着头,他说不要,我不种”。当陈村安排他入校读书时,他上不到多久就不辞而别。他说“我自己出去打工赚我自己的血汗钱,我不用他养我”。父亲,就像那床被雨淋湿的棉被,被他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
  那一天的天气相当的不好,昏昏噩噩的毛毛细雨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冲突的原因是晓雷的行李上没有任何的遮挡。陈村说雨厚着呢,淋湿了你晚上怎么盖?晓雷却不理他。陈村找来了一块塑料,晓雷也坚决不要。他刚披上去,他就扯了下来。陈村对晓雷的心情不理解。他为此心里难受。他摇着头,只好自己拿在手上,跟在儿子的身后走。
  一路上,陈村几次要晓雷披上塑料布,晓雷毫不理睬。“那个晚上的陈村又心疼了一个晚上。”
  棉被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而是深厚的父爱、浓浓乡情的象征。是陈村对儿子的关爱,是父辈温暖的呵护,也是养育生命的故乡。晓雷对塑料布的拒绝,是他对父爱的拒绝,对父亲生活态度的拒绝,也是对故乡彻底的叛离。
  晓雷走了,奔向诱人而又充满陷阱的城市,父爱被撕裂抛弃在身后,连看都不看一眼。“城里的师范早就没了晓雷的影子。等着他的只有那床曾经被雨淋湿的被子。”同时,作为陪衬角色的晓雨,离开父亲为她安排的美容院不知去处后,留给父亲的也是这床棉被。陈村从“师范扛出来后就把它给了晓雨,可他没有想到,他的晓雨也把它丢下了”。
  被父亲雨一样深情浸透的棉被,是父爱,是父亲安排好的人生路,是那虽然极端要逃避却仍然是生之于斯、长之于斯的故乡。于晓雷、晓雨好不留情的抛弃中,我们感受到了鬼子那浓浓的悲悯之情。
  然而,乡村虽然是那样的沉闷、窒息,让生命无处生长,但它毕竟是生育、养育自己的故乡,无论走到哪里,它永远是游子的心灵家园。当终于从农村走出,成为城市的一员时,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生存环境中,体验异化的感觉,乡村情感从生命意识的底层冉冉升起。再回头凝视那曾经拼命要逃离的田园,一切都是那样平静、优美、深情。如果说《被雨淋湿的河》中的乡村意象是鬼子逃离时厌恶而悲悯的一瞥,《瓦城上空的麦田》则是走向城里的乡村之子对故乡深深的眷顾。
  
  二、眷恋
  
  《瓦城上空的麦田》写了一场农村和城市的战争。李四是无数个渴望入城的乡村老农中一位,正如张三李四是普通老百姓的代称一样,他是普通农民的象征。李瓦、李城、李香是城市的符号。“李四和李瓦们的冲突是乡村情感和城市理性的战争。”[2]这个小说中,作为晓雷、晓雨后继者的李瓦、李城、李香,这些终于入城的乡村儿女,已不再是小说的主人公,而作为陈村后继者的李四被推向了前排。乡村象征的李四跑到瓦城,执拗地寻找他的乡村情感。而在城市理性的异化中,李瓦们却早已忘却了自然、淳朴、深厚的乡情。父亲、故乡被他们当作无用又碍人的垃圾抛弃。从晓雷到李瓦们,乡村子女完成了他们从乡村到城市的蜕变。然而,蜕下去的是一件什么衣裳?是那优美的、充满温情的乡村。在作者投向乡村深情的目光里,我们看到了那青青的麦田;闻到了黑米酒醇醇的甜香。
  别人的孩子,别人的麦田,他们都在山里呆着,永远在山里呆着,就我李四,就我李四的孩子,就我李四的麦田,全都一块一块地飞到瓦城来了。
  在乡村长大的人,谁没有见过麦田呢?那似乎已融进每一个乡村儿女心灵中的麦田,绿幽幽的如软软的地毯,散发着露水和泥土的清新,微风拂过,碧波如浪。永远带给你生命的欣喜和惬意。沿着田埂,背着手,一畦畦悠然踱步,于是希望便在心中,收获便在心中,塌实便在心中。那情景田园诗般的优美,是每一个老农的心愿,是李四的梦想。就像“我”所期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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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象着,如何把那些麦田,一块一块地拖下来,然后铺垫在李四的脚下,铺展在李四的身边,让李四轻轻抚摸着它们,让李四在上面任意走来走去,累了,他还可以躺在上面呼呼地睡着他的大觉,一直睡到月亮升起的时候,才被那些麦田慢慢地托起,托起,然后在夜风中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摇篮一般的麦田,是所有乡村儿女的诞生地,是不管走多远都时时浮现在脑中的家乡的意象。李四到瓦城寻找他的麦田,是鬼子在冰冷的城市中寻找他的故乡梦想。
  然而城市并没有带给李四黄澄澄的收获。在入城一连串的寻找、失败中,李四的乡村情感输给了冰冷冷的城市理性。城市没有麦田生存的土壤,那从瓦城飞出的麦田,早已忘了土地的气息,露水的清凉,微风的和煦和阳光的温暖。就连那米酒般香醇的亲情也闻不到了。
  李四离家寻找儿女们时扛了一坛黑米酒,“那是他每年为自己的生日亲手酿制的一坛黑米酒,他说他陈了整整一年了。”这坛酒,李四一直扛着,他在三个儿女们那里碰壁后,仍然抱在怀里,最后却和捡垃圾的胡来一醉方休。
  酒是李四对儿女浓浓的亲情,是乡村社会所独有的人间至情。李四巴望儿女们记住自己的六十大寿,和儿女们共享天伦之乐,这是一位父亲最寻常的要求。他扛上米酒出了门,“那确实是一坛好酒,很香,香得我受不了”,醇香的米酒是李四深厚的父爱,就像陈村给子女的那床棉被。李四扛着他的黑米酒,扛着一坛浓浓的亲情到城里来了。那酒是那样的美妙:
  那酒喝进去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别的那些水酒,一点都不辣,一点也不烧,喝完了你的喉咙还是舒舒服服的,走在路上的时候,你才慢慢感到脸上有点温热,那种温热是一种全身都很舒服的温热,就像小时侯把脸贴在母亲的大腿上,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感觉。我真不明白,李四的孩子们,怎么就忘了那种黑米酒的滋味呢?
  米酒的滋味是小时侯依偎母亲大腿的感觉,是那样的温暖、舒适和安全,是那样的香甜醉人。那是人类永远的精神的故乡。就是这样的亲情,在李四奔向瓦城的子女们那里,却被彻底地忘记了。三个儿女没有一个记起父亲的生日,面对生父丝毫没有感觉,对于父亲一次次煞费苦心的暗示充耳不闻,宁愿相信一张冰冷无生命的身份证。在城市逼仄的空间、激烈的竞争和快速的节奏中,虚伪、矫情、冷漠、欺诈的人际关系诞生,人的心灵结了一层层厚厚的茧,早已丧失了对真情的感受。黑米酒一样的父爱,黑米酒一样的乡情,飘不进城市的鼻孔,甚至,那装酒的坛子也被跌得粉碎。
  有着碧绿麦田和香甜米酒的乡村,流溢着清新淳朴气息和浓浓乡情的乡村,融入了鬼子多少对家乡的眷恋?然而“出于对乡村生命现实命运和生存景遇的冷峻逼视,他还是不无遗憾地让他走向死亡之途”。[3]李四已在儿女们的心里死去,无望的李四只好真的死掉,他迎向了一辆飞驰而来的大卡车。于是,乡村被彻底击毙。入城的子女像抛弃麦田边的稻草人一样抛弃了他。
  我看见他扶起稻草人的时候,眼里悄悄地竟流下泪来,好象他扶的不是什么稻草人,而是他那永远离开了人间的老伴,或者那稻草人就是他自己。那稻草人早已经倒在了地上。我觉得不对呀,当时我插得好好的,怎么就倒下了呢?
  精心守卫着麦田的稻草人,是李四和老伴,曾经精心守卫着他的孩子,可是一旦麦子成熟收割便再也不需要它,随便被扔向哪一个角落;同时也是养育了晓雷、晓雨、李瓦、李城、李香的母亲样的乡村,是给予他们舒适、安全,让他们健康成长的保护神。如今,逃离了乡村的子女再也用不到它了,像收获时期的农民一样,他们拔下它扔向垃圾堆。乡村就这样在一次深深的眷顾之后,被鬼子再次抛在了脑后。
  逃离宛如一条不归路,踏上它,就没有回头,然而生存的迷惑也接踵而至。父亲被永远抛弃了,田园被永远遗忘了,失去了精神家园的入城的乡村子女,要怎样重塑自我?要怎样抵御城市物质文明对人性的异化?我们于李四和李瓦们乡村和城市的战争中,感受到了鬼子深深的怅惘和迷茫。
  然而却终究要走下去,路就像鲁迅的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希望,鬼子为城市的将来设置了一个希望,那就是捡垃圾的父子。他们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李四,他们被李四的酒香吸引和沉醉。然而,当他们真正成为城里人,像李瓦他们一样时,是否还会保留乡村的记忆?谁敢肯定呢?那就走吧,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像鲁迅一样,鬼子留给读者的是一个义无返顾的背影:“于是,我大声地喊了过去,我说慢点,你等等我!然后,我拔腿朝我的瓦城飞奔。”
  
  参考文献:
  [1]陈晓明.直接现实主义:广西三剑客的崛起[J].南方文坛,63.
  [2]丁帆.论近期小说中乡土与都市的精神蜕变——以〈黑猪毛白猪毛〉和〈瓦城上空是麦田〉为考察对象[J].文学评论,2003,(3).
  [3]张存凯.眷恋与决绝——解读《瓦城上空的麦田》[J].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5,(3).
  高海珑,女,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2006级民间文学专业研究生。
  

解析鬼子作品中的乡村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