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8年第10期 ID: 94083

[ 黄烨祁 文选 ]   

《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塑造的启示

◇ 黄烨祁


  从唐代玄奘西游到明朝中期长篇百回本小说《西游记》问世,前后经过了将近八百年。在这近八百年中,唐僧取经的故事经过了众多沙门弟子和民间艺人的演绎,人物和情节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取经人由玄奘一人变成由唐僧师徒五人组成的取经队伍,情节上也不断神话化、怪异化。
  《西游记》虽然是由师徒五人合作演奏的交响乐,但故事的主旋律都不再是唐僧,而是他的大徒弟孙悟空。这只历史上本无其人的猴子,虽然在《西游记》版本演变的过程中早已出现,却是到了百回本小说中,才变得光彩照人。那么,这只猴子究竟是如何进入取经系统,又是如何占据读者视野的呢?他能成为长盛不衰的万人迷,究
  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呢?本文将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一分析。
  
  一、孙悟空的形象嬗变
  
  孙悟空并不是完全由吴承恩杜撰出来的。事实上,在宋元时代的民间文本中,他就已经悄悄出现了。经过历代民间艺人不断的神话化加工,逐渐变得生动具体,这也给吴承恩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但是,孙悟空来源究竟在哪里?又是经过了什么样的嬗变过程,最终成为小说中的“齐天大圣”的呢?这就是本部分要讨论的内容。
  孙悟空的来历,在学界产生了很多纷争。有学者将他与唐代高僧释悟空联系起来,认为是同一个人。哈尔滨师范大学的张锦池教授认为他的原型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的胡人向导石??陀。鲁迅认为他的形象来自中国传统神话中的水怪无支祁,胡适则认为是来自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神通广大的猴将军哈奴曼。
  南宋诗人刘克庄的《释老六言十首(其四)》中,有“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的句子,可见猴的形象最晚不会晚于南宋出现,并且一开始就是以“行者”的身份出现的,这一点跟石??陀相同。宋元时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猴行者,是一个白衣秀才,自称“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自愿“助和尚取经”。他“九度见黄河清”,知道天上地下的事情,但并不是全知全能,没有金箍棒,也不如后来神通广大。并且,“入王母池之处”目下,法师要偷几个蟠桃吃,猴行者说“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此时的猴行者,不光没有战天斗地的勇气和本事,也没有任何反叛精神,倒是像一个谦谦君子,受天王之教,受王母之罚,最后也没有成正果,只是被太宗封了个“铜筋铁骨大圣”的名号,丝毫没有“齐天大圣”的气势和神圣性。在《二郎神锁齐天大圣杂剧》中,齐天大圣有了兄弟姐妹,但“孙行者”是大圣的弟弟“耍耍三郎”。齐天大圣无故偷了元始天尊的金丹,经过了激烈的争斗,被二郎神拿住,交送天庭,最后被要求“改恶向善”。在这里,虽有“齐天大圣”之名、大闹天宫之实,但这只猴子,还是不像《西游记》里那个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不过,齐天大圣因为偷金丹、仙酒而被天庭追捕,本身善于变化,最后被二郎神抓住,没有被杀,而是勒令改过自新,确实是被后人吸收进入《西游记》故事系统了的。
  明朝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不论是故事本身,还是人物形象,都已经十分接近最后的小说。剧中,孙行者变成了“通天大圣”,因偷了太上老君的仙丹、王母娘娘的仙桃、仙衣,被观音菩萨压在花果山下,等待唐僧西去取经,最后由佛祖封为正果。在这个杂剧中,通天大圣是有妻子的,且孙悟空的法名是观音取的,一路上的神通也并不如小说中说的那样大,妖精也不那样多。总的来说,虽然形象已经颇似最后小说中的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但是不如小说中那样神采飞扬、神通广大。
  而百回本小说中,孙悟空的形象却变得异常光辉亮眼。一方面,他神通广大,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成为“齐天大圣”,另一方面,他不脱猴子的本性,可爱又可亲,是真正的“美猴王”。
  
  二、百回本《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塑造策略
  
  经过以上的清理,对比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我们就可以清楚的看到吴承恩对这个形象作出的改动。对于这个纷繁复杂,充满内在张力的人物形象,吴承恩在自己的作品中不仅予以统一,还使之更加丰满,充满了艺术魅力。那么,他究竟从哪些方面作出了修改?中间又使用了什么样的特殊手段呢?这一部分将一一分析。
  1、孙悟空地位的突出
  在以往的版本中,孙悟空都是一个配角,唐僧才是取经的绝对主力。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中,悟空却摇身一变成为最抢眼的角色,甚至有人说“真经就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上”。他在小说的取经队伍中,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这样的地位的确立,是在与取经队伍中其他成员的对比过程中完成的。
  (1)由五行联结而成的取经队伍
  首先,吴承恩运用“五行相生相克”的思想,将五个主人公牢牢联系在了一起。在前面的版本中,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白龙和沙僧已经相继出现,后四者也都成为了唐僧的徒弟。唐僧在版本一步一步的神话化过程中,前身变成了如来座下的金蝉长老,取经身份已经逐渐合法化,是顺应“天命”的行为。孙悟空,有了“大闹天宫”的经历,自动成为取经路上的“护法”。白龙化为马,成为唐僧前往西天的脚力,在版本的变迁中被历代艺人肯定了身份。为了把猪八戒、沙僧也团结在唐僧周围,吴承恩选择了五行思想,使得整个团队都成为天命所归,缺一不可。为了将五人与五行对应起来,吴承恩按照前代的版本为各人安排因果,玄奘又称江流儿,因此属水;孙悟空是猴子,在十二地支中猴属酉,酉在西方,西方属金,按照道教的信仰,称为“金公”,又是“婴儿”;与之对应,八戒就作为“木母”,又是“姹女”,属于东方了;剩下火和土,白龙作为“火龙太子”,属于南方——为了强化这一点,吴承恩特地将《西游记杂剧》中,火龙太子因为行雨差池而获罪改为烧了父王殿上明珠;最后剩下的土就顺理成章对应沙僧了。
  但是小说中师徒五人并没有像五行中要求的那样,在比重上达到平衡,而是有明显的主、配角之分。
  (2)五张面孔
  师徒五人的五张面孔,因其身份的主次不同,而显出不同的清晰程度。显而易见的,唐僧、孙悟空、猪八戒的形象比较清晰,而沙僧、白龙的面孔比较模糊。
  沙僧和白龙在取经队伍中,是次要角色,他们绝少单独出现。小说中唐僧、悟空都有自己的小传,其中唐僧个人传记只有一回,而孙悟空的个人传记则持续了八回;八戒、沙僧、白龙则没有单独列出的传记,只是在后来亮相以及遇到妖怪的时候,屡次用回忆的方法提到自己的过去。粗略计算,在一百回目录中,提到“悟空”、“大圣”、“心猿”、“金公”、“婴儿”的名字的有四十多回,而提到“悟净”、“黄婆”的只有三回,提到“意马”的只有两回。这样的不平衡,使得人物形象的明晰程度相差很大。具体到小说内容,白龙脱去龙形,化作一匹白马,作为唐僧西行的脚力。途中,除了在第三十回中与妖怪斗智斗勇,其余几乎都是作为一匹马出现的,连本来面目都没有。沙僧在《西游记》中的地位也着实奇怪。在第二十三回中,孙悟空说“老孙只管师父好歹,你与沙僧,专管行李、马匹”。这话好像说明了各人分工,可是也有问题:行李是八戒挑着,那马匹自然就是沙僧管。可是这马不是凡马,而是西海龙王太子变的,他虽然不是神通广大,但也还有些武艺和智慧。这样一匹龙马,又需要谁去看管、怎么管呢?也就是说,沙僧只是一个行脚僧人,负责打打下手,看看东西,没有特别的作用。就这样,白龙变成了一个几乎没有面目的角色,而沙僧则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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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否认,唐僧、悟空和八戒都是主角,都有着比较清晰的面目,但是这个主角的形象又有一些分别,唐僧是一个道德上的主角,悟空是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主角,而猪八戒则是一个世俗的主角。从八戒说起,他的身份像一个农民,在高老庄就是亦女婿亦长工身份出现的,武器也是锄地的钉耙。取经路上,他害怕困难、贪吃、懒惰、藏钱、耍心眼,甚至挑拨离间,始终凡心不灭,见到女色就会动心,……他是个“夯货”,却仍不失可爱,他还懂得很多民间习俗,这些都显现出他的世俗特征。猪八戒是个世俗的主角,我们可以在身边找到他的影子,他几乎是代表凡尘前往西天的。孙悟空的英雄特色,后面将要专门讨论,这里不赘述。分析玄奘的转变,在《大唐西域记》中,玄奘是以“偷渡客”的身份,孤身上路的,一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碍,但是,这些阻碍都是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凭借玄奘的坚强意志和坚定信仰,他走到了西天。到了《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出现,成为法师前往西天的一大助力,他兼负着向导和保镖的身份,但是,相比之下,他的形象是平面的,他的光辉实在不足以与法师相抗。随着版本发展,孙悟空的戏份逐渐加重,对于他的前世今生,故事也越来越丰富,但是玄奘始终牢牢占据着核心地位,是一个虔诚的、坚定的圣僧形象。而在百回本《西游记》中,他的光辉却明显淡了。他害怕困难,看到山高水深就会心惊胆战,遇事推卸责任,肉眼凡胎,不辨真伪,却又刚愎自用。但是他始终有着佛门弟子的慈悲为怀,诚心礼佛,因此他仍然是“东土圣僧”,仍然是故事的主角——没有他就没有取经的故事,但只是一个不完全意义上的道德主角,让出了核心地位。
  如此一来,在取经队伍中,其余的角色经过作者淡化处理和凡俗化处理,尽管还各有各的特色,却都称不上是英雄,自然也无法承担在取经路上斩妖除魔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经过这些处理,惊世骇俗的孙悟空,被毫无争议的推到了取经英雄的最前台。
  2、孙悟空表演空间的扩大
  在《西游记》中,孙悟空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光辉的形象,这个形象的塑造得益于他表演的空间非常广阔,而这个空间,是由带着强烈宗教色彩的“八十一难”构建的。
  (1)“八十一难”
  唐僧师徒取经是佛祖授意、唐皇托付的,取经队伍的成员是由观音大士亲自敲定的。这个队伍不论是在构建的目的上还是在人员的构成上,都具有合法性。为了保证取经成功,观音菩萨甚至允许悟空“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还送他三根救命毫毛。师徒五人都曾有一个神圣的出身,曾经位列仙班,但是都因为犯了一些错误,而被剥夺了神仙的身份,需要经过取经来救赎自己的罪孽,以求能得一个“正果”。救赎的需要,使得“八十一难”的存在符合逻辑。唐僧前世“金蝉子”的身份,使得他成为每个妖怪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人物,而他本身的、肉眼凡胎、刚愎自用,这就成为“八十一难”成立的现实支撑。有了逻辑合理性和现实支撑,“八十一难”就成为了《西游记》的一个主要板块。在百回本《西游记》中,从第八回的附录一直到第九十九回,都是“八十一难”的故事。
  事实上,“八十一难”也确实为孙悟空形象的塑造起到了良好的效果。“失却袈裟”、“难活人参”体现了他的责任感,“贬退心猿”、“再贬心猿”体现了他情深义重,“四圣显化”“求取芭蕉扇”体现了他禅心坚定,而一路上降妖伏魔、济危助困都是他侠义心肠、无边神通的体现。作者给孙悟空创造了巨大的表演空间,为了使这些空间大而不空,吴承恩加入了很多宗教母题,如孙悟空在乌鸡国引打猎的太子进入树林时,运用了“逐兔见宝”的母题;在车迟国比赛挖心,在比丘国挖出数十颗心,都运用了佛典中挖心的主题等。《西游记》中运用了很多宗教母题,有的母题和情节都出现了很多次,为了使小说不显得单一,吴承恩加入了很多变化。
  (2)反复与新变
  尽管有很多宗教母题为小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可是“八十一难”毕竟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小说中很多情节难免重复,比如孙悟空多次变成虫子,还多次钻入妖怪肚中,在相同的情节中,突出不同,就成为小说情节设置的关键。
  孙悟空多次变作虫子,有时是为了探消息,有时是为了捉弄人。比如第五十九回,铁扇公主打不过悟空,只好转回洞里。“行者见他闭了门,却就弄个手段,……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虫儿,从他门隙处钻进,探听消息。”第三十二回,他派八戒去巡山,知道他会偷懒睡觉,就变作一只??虫儿,钉在八戒耳朵下面,见他睡着了,又变成啄木鸟来捉弄他。从这些例子来看,百回本《西游记》尽量在相同的情节中制造变化,避免重复。
  还有孙悟空六次钻腹,每次也不一样,“他可以变作仙丹,被黑熊怪吞下;可以变作熟瓜,给黄眉大王解馋;变作??虫随茶末钻进铁扇公主腹中;再变??虫伏在无底洞鼠精的酒沫中,却被弹掉,只好变作花园中的桃子,让唐僧虚情假意地摘桃示爱,才算得手。不须变化,原样被稀柿?的红鳞大蟒吞下,只在腹内以金箍棒戳个窟窿就算了事;在狮驼山被青狮大王吞下去,却在腹内腹外演了一出谐趣淋漓的闹剧。……把猴戏搬演到他的肚子里去,使人但觉得‘好玩’,从而消解了神魔斗争的残酷性和钻腹术反复使用的单调性了”。
  3、孙悟空形象的神圣化
  《西游记》作为一部神魔小说,吴承恩将人物神圣化,既是为了说明取经的合法性,也是为了塑造更加经典的形象。孙悟空的形象,比小说中其他神仙更加神圣,才能突出他的光辉。在小说中,吴承恩采用得最多的一个方法,就是运用神秘的数字。
  在《西游记》中,一些跟孙悟空有关的数字都显得十分神秘。在《西游记》第一回,敷衍石猴来历的时候,说道“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而孕育石猴的仙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小说接着解释为什么是这个数字:“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节气”,并且提到仙石“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这样一系列的描写,就为石猴安排了一个“神猴”的出身。
  通观《西游记》,像这样的神秘数字还有很多,而其中很多内容都与孙悟空有关。我们可以列一个表,来看看作者对于孙悟空的神圣设置:
  
  从上面那个并不甚完备的表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吴承恩在对孙悟空进行一系列设置时,运用了很多中国传统视为神秘的数字。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在其著作《<西游记>的秘密》中,对中国传统对于数的概念做了解读。她认为,中国传统习惯于对数字进行无视位数的加法,而以上的数字:
  7+2=9
  1+0+8+0+0+0=9
  1+3+5+0+0=9
  1+3+5+0=9
  3+4+2=9
  大部分的神秘数字都与9有关,而九,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多种解释:
  古人造字以纪数,起于一,极于九,皆指事也。二三四为积画,余皆变化其体。——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
  乾玄用九,乃见天则。——《易·文言》传
  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楚辞·九辨》序
  天道以九制。——《管子·五行》
  从这些解释我们可以看出,“九”在中国古代,拥有极高的地位,代表“极多”。所以皇帝也称为“九五之尊”。这同样也可以解释“五”这个数字在中国的崇高地位。《汉书·律历志》中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五、七、九在中国传统观念里,都是阳数,这些数字的设置,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对孙悟空的神猴崇拜。
  
  参考资料:
  1、吴承恩著:《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2、朱一玄、刘毓忱《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3、[美]浦安迪著:《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沈亨寿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4、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及其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
  5、[日]中野美代子:《<西游记>的秘密(外二种)》,中华书局,2002年版
  6、杨义著:《中国古典小说十二讲》,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10月版
  7、王立著:《佛经文学与古代小说母题比较研究》,昆仑出版社,2006年3月版
  8、程毅中著:《古代小说史料简论》,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9、欧阳健著:《古代小说版本简论》,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0、傅礼军著:《中国小说的谱系和历史重构》,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
  11、陈曦钟、段江丽、白岚玲等著:《中国古代小说研究论辩》,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12、陈文新著:《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3、王平:《明代儒学的嬗替和小说的流变》,《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
  14、吴光正:《性功修炼与<西游记>的叙事架构》,《北方论丛》,2008年第1期
  15、郭建:《<西游记>对佛道典籍的袭用现象》,《求索》,2007年第1期
  16、张锦池:《道教文化与<西游记>》,《古典文学知识》,1999年04期
  
  黄烨祁,武汉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05级学生。
  

《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塑造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