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7年第9期 ID: 93028

  

心灵碎词

◇ 征 衣


  忧伤
  
  追念逝去已久的时空,或者想望遥不可触的未来,似乎是人的一种天性。在这种天性里能发现什么神示的语言?历史是沧桑的,未来与远古一样蛮荒,人的身体只能像一粒水珠感受瞬间的阳光。也许是人生的短暂给命运做了一个注脚:忧伤。
  忧伤总关情。只有忧伤的眼睛才能张望尘世的美与痛。也只有忧伤才能感觉前生的飘渺与后世的虚幻。前人的土地上埋下了古老的麦粟,还有黑色的陶罐。时间与空间仿佛一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洪水,而我们正在这罅隙间经历着生死,我们张望黑陶与古瓷的眼神也注定在这场洪水中被铸成一种姿态。
  每一次日出,都昭示着一个人的洪荒的逼近。我因此相信,人死之时,看到的并不是黑暗,而应该是一种光,一种水,浸润人的身体。那该是人生最美的一刻,却也是最痛的一刻,此美是人世美的极致,此痛是人世痛的极致。
  这美与痛,谁能逃脱?人每天都在新生之中,而每天又都在死亡之中。如今,童年的生活只是在时间之墟中的一枚砾石,我每天都在寻找它,思念它。它的影子在古老的村庄里,在狭小的河流里,在月下的林子间与湖边。
  村庄衰落了,黑瓦房一些倒塌了,一些被大风揭去了瓦片,雨水落入屋子的地面,滋长起青苔了。河流却依然那么美,水声淙淙。林子与湖也依然那么宁静,花开也喧闹。然而,我替它们写下的文字却注定永远是忧伤的。
  我眷恋那些美丽,逝去的,或者依然存在的。逝去的使我能够在回忆中品尝甜蜜,依然存在的我可以尝试去寻找。回忆中的美丽都已化成了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草丛中飞,或者是一只只天鹅,影子滑过湖面,当然也可以是一条条无所事事的鱼。
  在烟尘弥漫的人世,某一个人的转身,以及转身时的眼神与微笑,是刺骨的。转身之后,你所见的背影,佝偻的,或者坚挺的,孱弱的,或者伟岸的,都蒙着一层灰色的影子,许是灰尘。许是颓丧的灵魂。他们的脚步缺乏孩童的轻快与欢乐,迟滞,缓慢,略显蹒跚。
  我知道他们的微笑的内容与眼神里的热望,他们也与我一般眷念那些美丽,逝去的,或者依然存在的。然而,这些却无法称为追求,被追求的似乎永远在前面,要跨越坎坷,得忍受苦痛,还须在心中点上一盏灯。它们用了一个美丽又忧伤的字:梦。
  梦像一个茧,只要不破。在梦中的人就无须忍受风雨对翅膀和生命的凌辱。他,与我是同乡,虽然他自称蜀人,但却出生在绍兴。他是明末小品文的集大成者,其人,其生活却不免多苦。他就是一只沦为遗民,失去了往日风光的蚕。张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明亡后“无所归止,披发入山,碱碱为野人”。
  张岱并没有从昔日之茧中化蛹为蛾,在《西湖梦寻序》里的一段文字记述了他当时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因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
  在那段梦里,在乖谬的时代他依然像一株小草一样自然地生长着。时间过去了三四百年,张岱依然是茧中的蛹,熟睡中的蛹。
  尽管,转身的眼神与微笑写满了一种生活的美丽,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够转身之后回来呢。再多的尘灰与伤害,脚步依然向前,尽管身后的风景越远越美。
  
  宁静
  
  我理想的居所是宁静与干净:在通往林子的路上,我能看见林子上空飞翔的鸟和晚归的云霞;在路的尽头里是一片湖泊,湖水碧绿,上面游着几只白色羽毛的鸭子。湖泊的边上是一间小木屋,里面有盛满玫瑰的花瓶,有映着烛光的小提琴和高脚杯。
  那仿佛是一个瓷瓶,线条简单,优美,易碎。我奢想那宁静且干净的居所,往往是我心如止水之时。那时,我的心沉静,却也如瓷瓶般易碎。在通向居所和那湖泊的路上,我必须穿越一层浮躁的雾瘴。
  生活有许多种解释,许是思想的洗涤与沉淀,许是时间的堆叠与消失。而我看来,生活许是声音的记录与拒绝。如果我是基督教徒,也许我就认为,我每时每刻都受着神谕。神的声音便是教徒们的福祉了。
  我拒绝上帝,所以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在这一层浮躁的雾瘴里行走,也寻找一种声音,以使它能够作为一种召唤,在此之前,我就朝着理想的居所行走,那是我心灵的家园。
  行走的人很多,路上充满了喧嚣,而当我细看行人的表情时,我并不发觉他们在说话,或者吼叫。在尘世的雾霭间,他们都只是影,谁也不例外。这些身影,又使我想起了瓷瓶,只不过失去了色彩与花纹,却变得更加易碎,一缕烟霭便可使他们残缺或者消失。
  我曾大声说话,竭力证明自己的存在,后来却发现,我的声音只有一个人听见。也许,在旁人看来我也不过是一个身影罢了。因为人世的雾,障住了行者的路,行走的身影来了去,去了又回,似乎在一个圈子的弧上行走,从起点回到终点,然后继续重复的路,行者似乎成了一个不自觉的舞者,不停地表演着那蹩脚的倒人胃口的舞蹈。
  行者,往往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机械动作的舞者,尽管在行者看来他的前方定是除了雾瘴的蓝天,或者碧海。也许,我就是其中一个,一面如猴耍般舞蹈,一面又奢望着远方。
  倘若无知,做一个舞者而自得,倒也罢了;然而,一旦自知此时的荒谬,那便是悲哀了。人的角色里兴许注定了要点讽刺,要点荒谬。我曾想,远方终究是一个美丽的词语,它令我的脚步不息。有人却告诉我,没有远方。在这之前,我早已受伤。
  远方,曾美丽,曾苍凉,矜持一些,也许它还美丽着,还苍凉着,一种持久的痛却在心灵上滋长。在痛中沉静下来的时候,心灵已如残破的瓷片。我不明白,也怀疑,远方究竟是给了美,还是给了我痛。当我鉴视残碎的瓷片时,一种声音如花般滋生开来。
  那是比任何音乐都美妙的声音,它使我沉思良久,并使我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尘世。在那里,时间成了人世的尘。尘里有微笑。泪眼,荒凉的郭,颓败的城。孔雀飞,爱情的面孔隔尘而笑。波心荡,二十四桥,青楼好梦,踏尘而来……一切总待消亡了,痛了,而后一种美就显现了。
  宁静,往往在死亡之时凸显出它的优美。泰戈尔说: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月般静美。除去人世的雾瘴与心灵的尘埃,静是惟一的途径。惟有静,使我的心灵如镜子一般。可以映见碧绿的湖水,和湖面上白色羽毛的鸭子,还有湖畔的小木屋。还有炊烟……
  
  从容
  
  在人世的尘烟中,有两种行走颤动我的心弦:藏民的朝圣与甲虫的匍匐。然而,两相比较,朝圣却远比匍匐来得幸福,在残破的肢体下,朝圣者能看见神的微笑,那是活着的理由与希望。在朝圣的道路上,洒下的不止有血水与虔诚,还有内心的平静。因为,这些朝圣者知道神就在他们的前方,引领着他们完成一个生命的过程。匍匐,一种比蹒跚更为痛苦的姿势。匍匐的人,没有朝圣者的敬畏与虔诚,神已将他们抛弃,或许是匍匐的人们将神拒绝了。
  朝圣者是灵魂拽着肉体行走,匍匐者往往是肉体拖着灵魂前行。我以一个无神论者的身份,向崇神崇巫的人们投去羡慕的一瞥。在远离文明的山野之间,人们生活在一种敬畏之中。这敬畏,曾受到过我彻底的诅咒与嘲笑。如今,生活终于使我认识了敬畏的另一面:它使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维持着一种秩序,一种平和,即使是死,也从容,有所托。
  这许是我一直向往着乡村的缘故了。在那里,我也许就可以像草木一样,葱郁而生。适秋而死,在我的泥土上可以看见来生,生命如此不息。然而,一种敬畏死亡之后,难以复活。或许,我应该寻找另一种敬畏,并以此来获得一丝坦然与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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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在衰落中。我从一些文人的笔端见到了乡村衰落的影子。那些文人,似乎总在怀念旧物,笔调里满怀了哀愁。那些生长敬畏之心的土地,正如人世的尘烟一样,一笔笔地散去。代之而起的,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我生活在这个世界,因此我熟悉它;因为我一直在这个世界迷路,所以我对它又是如此陌生。我从一个起点出发,走了几年,几十年,结果却令我无奈且恐惧,因为我一直行走,却走不出我的起点。失去了终点,一切就会变得令人沮丧。
  森林,是钢筋混凝土构筑起来的森林,林中鸟音突然地变成了狂躁而怪诞的声音。我原先面对的湖,突然地变成了泥淖。我被困在泥淖中,失掉了面对湖泊时的宁静,焦躁充斥于我的身体。而我只是被圉在泥淖中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我的焦躁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匍匐者的尴尬是,落在泥中便成了一个泥人,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容颜与身份,徒有周而复始的挣扎。挣扎,也落入一种虚幻,一种普遍的形式,便是人生的大悲哀了。
  我突然地想起卡夫卡与他的《变形记》。《变形记》的甲虫无法动弹,受人鄙弃,且患疾,然而这也许并不是甲虫的大悲哀。致命的是,他的挣扎失去了任何意义。我们权将卡夫卡的写作生涯看作是一种挣扎,那么他临死前嘱托友人烧掉他的稿件,许就是他认识到了挣扎的徒劳。他在黑暗中死去,后人将他的生活概括为“地洞生活”。
  一片残碎的古青瓷,指向一个遥远的华美岁月。人生的碎片,指向内心的宁静。我没有神示,但在我日益荒芜的人生中有一种宁静,等待着神示的到来。
  
  缄默
  
  远在2500年前,古希腊的诗人们就对命运进行了阐释。在诗人们的笔下,一个个高贵的灵魂出现在人类的精神像的长廊中。那是一个云卷云舒的时代,一幕幕悲剧印证着古老的自由与崇高。当一切注定要在命运中毁灭时,爱情更刻骨地美,生命更无上地贵。
  在长存了千年的文字间,我看见古老的土地与海洋,城堡,羊群,生活在石屋中的人们,戴着皇冠的国王,也看见长剑,盔甲,战马,鲜血,焚烧城郭的火光与凶悍的战士。然而,尘埃将他们掩盖,只是我依然看见尘埃上信步的马,情人间的私语。
  一种痕迹,如此坚韧地存留,并且依然鲜活,那便是与命运的吻痕了。当人们乘着历史的舟子离开了爱琴海,千年之后,人们的出发地成了一种永远的美,一种永远的怀念。
  如今,我也常思考命运,然而没有古人的宁静。我的生活中缺乏预言,也没有谶语。对我而言,命运即是消失与无法追赶。在我的身后是一个个只留得记忆的岁月残骸,我无法再次入住其中,而只能顾影自怜。我是一个被流放在时间之河中的人。既然无法回头,我就只能希望靠岸。倘若有预言,或者谶语,我或许便有了岸。可以像俄狄浦斯一样做个良善的人,在注定的罪恶中也要将纯洁的灵魂渡出。如果要强说预言与谶语,或许我是注定了要堕落的人。我怠惰,厌恶日出,鄙视自己,嗜好用灰色的笔调描写尘世,虽然不喝酒但也醉得糊涂。我知道,这些是罪。一个人的堕落,便是对自我的罪。
  我或许比不上在杂草间的一株马兜铃。它在杂草间滋长,或许是个幽谷,人迹罕至。它生长。不关心自己是否将在杂草堆中湮没,也不企望有谁来将它的妍丽欣赏。它生长,或许不为什么。正因为如此,我看到了它白色的花朵,散发着清芳。
  今日,我不知如何赎罪。在一株草前,我已经卑微得无法抬头。在马兜铃的花叶间,在它生长的轨迹间,我看到了自己生命的荒芜,一种在不断蔓延并指向未来的荒芜。
  荒芜许就是我与命运的吻痕了。痕迹有轻与重的分别。轻者,只如一抹尘灰,一缕风便可将它带走。正如我,在逝去如飞的日子里,我的生命被时光蒸融,连骨骸也无存。这许就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轻了。
  有人说,一生里写出一本书来,为的是死后在棺材里有个舒适的枕头。一本书,将人生浓缩,血肉,呼吸,思想,凝铸成一段段的文字。这正如花,一生的荣枯尽在馥郁的香中。这重,同样是我无法承受的。原因只是我是一个俗人,一个正在堕落的俗人。我的枝在奢求荣誉,而叶则在期盼舒逸,在开花之前,生命的热力早与身边的枯草一同荒芜了。
  物,使灵魂沉重,而荣誉与赞美诗使灵魂如云片一样四散,如此,生命便或许是一片荒凉的地,或许是一方朗朗的天,只是,在与命运的邂逅中,你不曾得到他的吻。命运不带着预言与谶语,也不带着荣誉与赞美,所有的,只是缄默,微笑。
  (选自《延河》200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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