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浙江温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写小说多年,近年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钟山》《花城》《山花》《作家》等刊,部分作品被选刊转载和入选一些年度选本。另有长篇两部,中短篇结集两册。
大概是八二年秋天的时候,我母亲再也忍受不了我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样子,她决定退休让我顶替。我当时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这样的年纪才有了一份工作,应该算很迟了,但我顶的是国营单位,名称和内容都不错,我还是很高兴。
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退休时头发已经全白了,她五十都还差许多,怎么会有那么多白头发?有人说,她是为我愁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不肖,母亲她怎能安心?也有人说,她是在厂里被人打的,打中了什么穴道,头发就早早地白了。我母亲在厂里当厂长兼管人事,人事多是非,我相信她会被人打的,过去的年代,打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有没有把头发打白了的穴道?我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过。
我们那个厂是做牛奶的,就是把新鲜的牛奶浓缩了,做成一定稠度的炼乳。我母亲一贯思想比较好,她对新厂长说,不能给我有什么特权,要把我放到最差的工种上。比如锅炉房,又脏又累;比如收奶站,专门做下夜班。但母亲毕竟当过领导,她的话下面的人都会认真领会,我就被安排进了“听间”,就是把铁皮做成装炼乳的容器的车间。听间重,听间脏,听间容易受伤,但听间有营养费。我后来知道,那个重、脏、受伤是下面人敷衍我母亲的,营养费则是特地照顾我的。
作为学徒,听间所有的工种我都要锻炼锻炼。运铁皮,老司就关照我要注意腰,腰是男人的半条命,一辈子的事情;剪铁皮,老司就提醒我别把衣服割了,说半年才发一套;冲铁皮,老司就教我如何保护手指,别弄成了九个半,我们没法向你母亲交代。这些老司都是好人,他们买我母亲的账,同时也把积累的经验传授给我。
有一个老司也一直想“指点”我,他叫龙海生,比我大那么十几岁,人长得粗黑,像他的名字有一股凶相。他不知是哪个工种的,印象里他什么都做,要做什么全凭他自己的兴致,踢一下别人的凳子,别人就得站起来,不敢不让他。车间主任和工友都拿白眼看他。我母亲离厂的时候嘱咐过我,这个人你别惹他。母亲还说,他在厂里有盟兄弟,意思是他有势力。母亲的教导我铭记在心,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惹是生非的。有一天,龙海生把我叫出了车间,对我说,你回家告诉你母亲,有些事叫她别放在心上,我对不起她。我觉得奇怪,说,你为什么对不起她?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只顾自己说,我父亲也对不起她。我说,你父亲又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父亲在她游街的时候踢掉了她的鞋。噢,这个我有印象。我小时候经常在路上游荡,一天看见我母亲被人揪着游街,她的鞋掉了一只,走路一瘸一拐的。游街最怕掉鞋,穿一双最好,都不穿也马马虎虎,穿一只就像用刑一样痛苦。原来是他父亲干的好事!我咬着牙齿说,那么你呢?他说,我打了她一拳。狗生的,我母亲怎么经得起他来打!说不定真的打准了什么穴道,把头发给打白了。但这些事毕竟过去了许多年,再究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我顿了顿,想起许多江湖的话,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就重重地搭了他一下肩,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前面说过,我曾经不肖,我母亲整日里为我发愁。我以前在西山的一个建筑队打工,是那一带有名的刀不怕,我身上有十三处刀伤,有大刀砍的,也有军刀刺扎的,也有为平息一场斗殴,要人家看我面子,自己拿匕首拉的。我在西山的货运埠头还有自己的地盘,靠上缴的保护费买酒喝买烟抽。我只要在西山,就不用走路,那些过往的拖拉机见了我,都会自觉地停下来,捎我一程。后来有人说,要是有外地的信件寄给我,漏写了地址也没关系,只要姓名还在,邮差就会把它送到西山来。不过,这都是说得好听,我从来也没有收到过外地的来信。我现在不这样了,我看见母亲的头发越白越多,越白越浓,我就决定金盆洗手。按我母亲的说法,我是在外面疯够了,浪子回头了。所以,尽管龙海生“血债累累”,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我答应过我母亲,不再做那些劝架受降的事了。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在厂里我也身不由己,许多知道我底细的人还是会找上我,我就像一个无奈的司机,再谨慎驾驶,人家一定要撞我,我也没有办法。当然,找我的都是龙海生的事。
龙海生这段时间在闹着调车间,这件事弄得车间主任非常难过。谁都知道,调动是一件“水往低处流”的事情,就好比上海调崇明好调,农村调城市就是“吃倒水”,难。听间本来就是厂里最差的工种,他往哪里调?龙海生又是个“劣迹斑斑”的人,在听间,他做成型,废品的箭头就飕飕地往上蹿,他做落料,这个月的节约奖就泡汤了,这样一个拖后腿的人,谁会捉个虱子放自己身上痒呢?偏偏龙海生还不按套路出招,他坚决要调牧场,这等于“自己明明有洋房还一定要住在别人的食堂”。主任怕引起麻烦,想打消他的念头,说,牧场是家属厂,你调不合算。龙海生说,我关系不迁。主任又说,他们是自收自支,没有福利待遇。龙海生说,我工资和营养费还在听间拿。这些话叫主任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从肺里想出一句话,你这是拿教授的薪水,干门卫的事情,这事我说了不算,你找厂长吧。龙海生什么时候怕过什么,说,找就找!
我知道牧场,有一天我在厂后边的河里洗澡,看见远处的对岸有一爿半岛,半岛上有丛生的杂草,有简易的棚屋,有几头牛在拙拙地走动。一起洗澡的工友说,这就是牧场,是厂里养牛的地方,厂里用的牛奶,有一些就来自那里。牧场是厂里的一个附属部门,职工都是厂里的家属,家属工没有指标,连工资也很难保障,有时候挤不出奶,工资就少了,有时候刚买了饲料,工资就停一停,拖一拖。这时候,如果牧场里生了牛犊,牛犊又是雄的,雄的养了也没用,就把它杀了,各人分几斤牛肉代工资了。就是这么个地方,龙海生要去干什么呢?
龙海生风风火火去找厂长,他身后跟了几个盟兄弟,在厂里,他算是一个小头目,他声音一高,就有人呐喊接应。事后主任跟我说,他知道自己失言闯祸,就拼命给厂长打电话报讯。厂长原来是搞技术的,我母亲退了后他才上来,他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听主任说得这么凶猛,也慌了手脚,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拿了几张草纸逃了出去。
龙海生一拨冲到厂部的时候,正好在楼梯口碰上了厂长,厂长故作惊讶地问,这么多人?找谁?有事吗?龙海生说,找你,有事。厂长把手里的草纸晃了晃,说,对不起,你们先坐一坐,我去去就来。就是上厕所不能阻拦,龙海生暂且让开,塌下屁股在厂长室等。等了两支烟工夫,感觉情况不对,他说,大便怎么拉出吃饭的时间了?就一边骂一边朝厕所走去。在厕所,情绪推动着龙海生,他依次捣着坑门,有的是空的,有的慌张地一应,但不是厂长的声音。龙海生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于是,情绪变成了火,烧了起来。他站在厕所里停顿了一会儿,臭气又鼓动了他,他在寻找发泄的目标。他最先看到的是洗手的龙头,他上去把它扳了;接着他看到了一个垃圾屋,虽然是水泥浇的,他推了几下,也把它推倒了;食堂的工友刚刚泡来一瓶开水,立在厂长室门口,龙海生顺势就把它踢飞起来,铁壳咕噜噜翻滚,瓶胆碎了一地。
回到厂长室的龙海生第一件事就是把窗门砸了,玻璃哗啦啦从楼上响到楼下,把楼里其他办公室都惊醒了,工会的门开了,技术科的门开了,劳动工资的门开了,一个个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有人看,盟兄弟也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在气氛中表现积极,作阻拦和拉扯状。龙海生显然也是配合有素,好像非常怒不可遏,好像要从阻拦和拉扯中挣脱出来,再找个东西砸砸。后来那些看热闹的人说,盟兄弟实际上在使暗劲,在推波助澜,其实有一下,龙海生因为厂长不在已觉无趣,想放弃这种没有对应的表演,一个盟兄弟说,厂长这样做就是看不起我们。像浇了一勺油,龙海生的火又猛了起来。混乱中,他们没忘记趁火打劫,厂长室墙上的地图就是他们故意撕的,厂长下车间穿的高统雨靴也是他们偷偷拎走的。
[##]
最先听到玻璃响的肯定是我的主任,当龙海生犟着头去找厂长,他的耳朵就竖着没有放下过,现在他知道了,他那句不负责任的推却的话有结果了。他白了脸,像尿紧一样跑来叫我,说,会死会死,你帮帮忙去把他叫回来吧。叫龙海生?要我去叫?我其实不想出头露面,自从顶替进厂,我一直保持着非常老实的低调,我不想重提江湖旧事。我故作懵懂地说,这不是一般的任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什么能耐把他叫回来?主任苦着脸说,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别开玩笑好不好,我家就住在西山,过去别人传谁谁翻手为云覆手是雨,我原来不知道是你,现在我知道了。主任这样说了,我就不好意思再找借口了,我不能驳一个长辈的面子是不是?再说,这种事和我过去的血雨腥风比起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出现在厂长室里,没有想到,就有效果。当时他们正在吵闹的兴头上,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都大吃一惊。我是个新人,那个场合认识我的人不多,也只有龙海生知道我,我就撇开众人径直走到他面前,我搭住了他的肩,他看看我,疑惑地问,你这手怎么这么重?我嬉皮笑脸地说,手重有什么关系,你到外面我和你说句话。就这么简单,我就这样把他搭了出来。我想,如果把这件事做成电影,那么,剪成慢镜头的就是这个瞬间。
围观的人起先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候,他们却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着他们的惊叹。我知道,当我把龙海生搭出厂部的时候,煤场里、厂区道上、外面的车间、露天洗衣池边,隐蔽的或是公开的,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奇怪死了,他们心里在疑问,这人是谁?这么大胆?可以搭着龙海生从容地走路?而身边的那个龙海生,他平日在厂里作威作福,今天怎么老实成这样?后来,有关我在厂里的美丽传说,有人见了我低头哈腰,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虽然把龙海生搭离了厂长室,但根本的问题没有解决,我只是暂时解了厂长的燃眉之急,而龙海生,还是擅自跑到牧场那边去了。什么叫无赖?无赖就是把没有道理的事说成有道理的。他说,都是厂里的活,在哪里不是干啊。
龙海生去了牧场,听间的人无不欢欣鼓舞,班组也好像解放了一般,按主任的话说,就像虱烫了一样,好过!听间也不失时机地掀起了比学赶超的新热潮,最关键的几个指标,天天在往上翻,成型的合格率上去了,落料也拿到了节约奖,车间也因此受到了厂部的表扬。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候的牧场正在叫苦连天。牧场场长当然也久闻龙海生大名,他原来想,我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他要呆就呆吧,呆腻了总会回去。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牧场养的都是奶牛,奶牛就不是一般的牛,奶牛就相当于我们家里的婴儿,宝贝。它的吃,是有时间规定有严格要求的,它的营养,也都参照了食谱,特地搭配好了的。几点吃干草,几点吃黄豆,几点吃大头菜,一切都是从牛的胃口出发,胃口好,奶才会好,吃得多,奶才会多。龙海生哪里懂得这些,他要是懂得这些,就是技术员了,就受人欢迎爱戴了。他是当做不做,不做偏偏做,根本不考虑牛的饮食习惯和思想情绪,本来应该吃草的,他给了黄豆,应该吃黄豆的时候,他送去了大头菜,他把牛的饲料吃混乱了,混乱了,牛就没有口味,不吃,生物钟就失灵,生活乱了规律,牛就生病了。还有罄竹难书的,他好像对牛的乳袋特别感兴趣。起先大家想,难道他家里没有老婆?尤其是大乳袋,饱满的乳袋,他特别喜欢摸。这头牛摸摸,那头牛摸摸。牛的乳袋怎么能乱摸呢?人的乳房也不能乱摸啊,这是一样的道理。乳袋谁来摸怎么摸牛心里都一清二楚,龙海生的手一伸,牛就知道这是一只陌生人的手,一只不熟悉的手,这只手皮厚,不柔软,没有安抚过程,是一只居心不良的手,牛心里就紧张起来,一紧张奶就少了,原来三十斤的,减至二十,原来二十的,就变得像龙头漏水,滴滴答答的,有的牛还因此胀了奶,胀了奶也会痛,像人一样,硬挤就挤出一朵朵奶渣,这样的奶怎么能做炼乳呢?就是废奶。
牧场把这些状告到厂长那里,厂长也一筹莫展,你叫他再研制一个麦乳精,不在话下,但要他拿人,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在办公室里一次次地转圈。还是足智多谋的工会主席替他出了主意。工会主席一般都不是文弱的人,他原来在厂里拉板车,手把有力,曾经得过厂里的扳手力冠军。他对厂长推荐我,说,我以前也听说过他的故事,有一天想邀他扳手力,我们就两个人,关起门。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自己没力,甘拜下风。我说,我们不作比试,叫切磋,无论结果怎样,都到此为止,不要传出去。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让我捉住了手,你猜怎么样?我捉了他的手后大吃一惊,我当时就失态地叫了一声,马上把他的手放了。我说,你这是化骨为绵嘛!他的手就像棉花一样柔软,一个这么粗大的人,能把手练到这个程度,不是一般的内功。怪不得他那天搭着龙海生的肩,就像点了他的穴道一样。厂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说,那你有什么阵?工会主席说,派他到牧场当小组长。说当小组长是假,镇龙海生是真。他去,等于叫猫儿守住了鼠洞。还说,这是个秘密武器。厂长说,小组长这件事不成立。工会主席说,特殊人才特殊使用嘛,过去也有“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厂长说,既然是秘密武器,是特殊人才,何必放屁脱裤呢?就三粒板两条缝,直来直去好了。和我们主任不一样,厂长布置任务的理由是搬出了我母亲,厂长说,你就当你母亲还在厂里,现在是你母亲要你去叫他回来,你去不去?这倒也是,如果我母亲还在厂里,如果她的安全她的工作受到了威胁和阻碍,我肯定会挺身而出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原来想淡出西山,“小隐隐于厂”,现在看来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了,我又渐渐成为厂里的“保正”了。
龙海生能叫回来吗?而且是无条件的?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以我在江湖的经验,还是那句话,真有本事的人是不事张扬的,蹦得厉害的都是三脚猫。在我看来,龙海生的做派就是三脚猫,他都是做些小动作,不是真正的胆大妄为。我到牧场找到龙海生,我正要搭他的肩,他拼命避了过去,他说,你别搭我的肩好不好?你搭着我的肩难过。我说你知道难过就好。我也不和他说影响别人之类的废话,我只说三句话:第一,我来叫你,是看得起你;第二,人都是靠人抬的;第三,我现在站在台上,还没下来,你得给我面子,拿张梯子让我下来。社会有社会的规矩,不管他懂不懂,都得敬畏几分。这三句话其实是三层意思,有示好,有交易,有威胁,我不知道龙海生身上有多少社会习气,如果他聪明,他应该能够听话听音。他问,现在就走吗?我能不能等一下我女儿?看来他不是个“愣头青”,他听懂了我的话。我说,你回去和你女儿有什么关系?他也不回避,说,我要我女儿每天下课后来牧场喝杯牛奶。我说,好啊龙海生,你到牧场就是为了假公济私啊。他说,我们家不是困难吗?我说,别人家女儿都还面黄肌瘦呢,你女儿好歹也喝了一个月了,差不多了吧?龙海生嬉皮笑脸地嘿嘿了两下。
有句话叫作“一个人的好是天生的,一个人的坏都是被诱发的”,我起先不理解,抿了半天,现在有一点点懂了,比如我的好就是天生的,因为我母亲好,我的本质也就是好。那么,话搁到龙海生身上,他的坏就是被诱发的。
这年的气候有点异常,冬天来得特别的早,刚过了国庆节,一个冷空气下来,来了又不走,冬天就坚持住了。本地人说,来得早的冬天会格外的冷,这话一点不假,天沉了几日,本来不怎么下的雪,也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这些冷,和生产炼乳直接有关的车间,还有铺了消毒管道的车间是感受不到的,因为工人们会借助消毒的名义把蒸汽打开来,热气马上就笼罩了车间,他们的门上还封了棉被一样的帘子,因此,他们的车间就像春天里晒着太阳,暖洋洋的。听间本来就没有保暖措施,听间又是和铁打交道,机器是冷的,铁也是冰的,整个听间都冰冷冰冷的,就像是一个冰窟窿。
[##]
听间的冷冷冷传到了厂长的耳朵里,厂长就亲自来听间呆了呆,觉得确实冷得厉害,就及时调整了原来的劳保供给,允许听间的职工每月增加两双棉手套,棉手套戴在布手套里面,摸起铁来就会不那么冷了。对于这项改进,大家都说好好好,觉得厂长也挺体恤的。就是龙海生有意见……
龙海生知道和主任说了也没用,就直接去找厂长,他的意见是,他不要布手套,也不要棉手套,他要全部换成纱手套。龙海生和厂长具体怎么交涉我不知道,我估计厂长也想和他拉拉关系,一个厂长,老是躲着这么个人也不是办法。再说了,龙海生不就是要几双纱手套吗?他又不是要金手套。厂长无非是做做样子,听听他的理由,不管是什么理由,厂长都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他。
龙海生拿了厂长的指示到车间领纱手套,而且要一次性领走半年,仓库员听都没听说过。仓库员是个刚从工校分配来的小青年,涉世不深,只会照书读,他说,别人都是以旧换新,从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先例。龙海生本来还站在仓库的窗外,一听这话,飞身跃入到仓库里面,第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过他的衣领,第二把,像武松打虎一样把他掐在角落里,说,你这厮,是不是饭不要吃了!仓库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脸一下就白了,屎也差一点松在裤裆里。后来还是主任来打了圆场,对仓库员说,你怎么都不会看看形势呢?
有人悄悄找到我,还请我喝了酒,要我把龙海生叫出来揍一顿。这时候,我的社会身份已渐渐公开,说话也开始稍稍放肆了,我说,打还不容易吗?摁在角落里打一顿,他肯定老实了。但打不是办法,他毕竟不是社会无赖,无赖打了也就打了,打了也碰不着,他是工友啊,打了怎么办?抬头就相见,走路都踢脚,难为情。再说了,我要是打了他,你们以后反过来像怕他一样怕我了,是不是?我又说,我答应我母亲要好好工作的,你们没看见我母亲的白头发吗?那都是被我气的。他们说,那是被龙海生打中了穴道。厂子不大,我母亲的白头发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它的来龙去脉。我说,那我就更不能打他了,否则别人会说我公报私仇,子报母仇,我如何做人?教训龙海生的事,最后没有说下来。
龙海生为什么要纱手套?为什么一下子要这么多?这是个谜。有人偷偷长了心眼,惦记着他的手套使用情况,他们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龙海生根本就没有戴过纱手套,他戴的是布手套,而且还都是老的、旧的、破的。也有人发现,他有些手套是别人忘在机台上,他趁人不备顺手牵羊拿的。还有人更有心,像特务一样潜入他家里打探,发现他老婆在织纱衫,就是把纱手套找了头拆开来,再一针一针织起来,给他女儿穿。原来如此!那个“侦察员”还和他老婆交流过,他老婆说,女儿已经初三了,每天要补习,添一条纱衫晚上出去要暖和些。他老婆边说手上的竹针织得飞快,她织的是鲤鱼嘴花样。侦察员说,纱衫有多少暖呢?他老婆说,总暖一些,就是有股气味,手套纱都是再生的,一股灰尘味,但灰尘味有什么关系呢,多一件纱衫总比没有的好。
侦察员把这些情报反馈到车间,大家都唏嘘不已,感叹龙海生真会动脑筋啊。后来一说起手套,眼一闭,大家的脑子里都会影映出这样的景象:龙海生女儿走在晚间去补习的路上,她因为身上多了件纱衫,走路的样子都要比别人从容和骄傲。
龙海生的女儿先前我见过,就是上次在牧场的时候,很清秀很文静,她去牧场是为了喝牛奶,她对我说,我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我拗不过我父亲。她很机警,一眼就看出我和她父亲之间的微妙。这时候,龙海生拿了个口杯挤牛奶去了。她就问我,你是厂里保卫科的吧?你是不是来处理他这件事?我说,不是,我是他工友,一个车间的,车间有困难,主任让我来请他回去救急。她又说,他在厂里是不是特别“横”?我也老说他。我说,没有啊,我刚来不久,不是很清楚,我觉得他挺好的。善意的谎言。人和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抬举的,尤其在子女面前,不能乱说形象。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就那么远远地看着龙海生。他叉着脚大摇大摆地朝棚屋走去,然后一头头地挑牛,他挑的都是精神爽朗体格健壮的牛,那些牛的乳袋都特别大。我们看见他根本就不会挤奶,挤奶好的人动作很优美很柔和,像抚琴一样。他的动作就很生硬,像在拉扯,像在拔草,他的手肯定像锉刀一样,又糙又冷,因为他摸住牛乳袋的时候牛就浑身哆嗦了一下,像被冷不丁地戳了一刀,恨不得把自己的屁股缩起来。有一下,他肯定还弄疼了牛,牛突兀地哞了一声,尾巴短促地乱甩,还用力踢了他一脚。
一会儿,龙海生兴高采烈地端了牛奶回来,他先是客气地叫我喝,他说,这是正宗的鲜牛奶,一点也没掺假。我当然不会喝。他就把牛奶端给女儿,女儿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笑笑,示意她尽管喝。他女儿就抿了嘴慢慢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说,爸,鲜奶中的油脂本来是要分离的。龙海生说,是啊,这要看你肚子里有没有油,你现在肚子里很干燥,吸收都不够,就在你肚子里分离吧。女儿又说,书上说了,生牛奶里有很多寄生虫,容易造成人的肠胃疾病。龙海生耐心地说,寄生虫到处都有,不是都会致病的,有些就是无害的。
那天下午,我是和龙海生及女儿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我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他老婆没有工作,龙海生说,正托了人在找,过几天可能要去一个工地看夜门,估计没几个钱,拿几个是几个吧。龙海生的女儿在七中读书,七中是一所很一般的中学,在城郊结合部,校风很差,学校只培养合格的中学生,从来不指望学生能考上高中,但龙海生好像对女儿寄予厚望,他希望女儿能考上重点一中,现在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龙海生每天晚上要去补习的地方接女儿回家,夜路难走,龙海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年的冬天也许真是冷,往年的冷只是冷得皮肤僵硬,这年是冷得骨头发痛。对于一些人来说,冷有时候也是一种灾难,龙海生就经历了这样一次灾难。那天中午,我和龙海生一起吃饭,我们面对面坐。我其实看不起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分裂和反差很大的样子,他看似强横,实际上局量很小。我只是奉了主任之命和他接触,不是讨好他,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达到修理的目的。我发现他那天吃饭很困难,像牛反刍一样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他的嘴根本就不听话。我又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喝汤的样子,其实他的嘴已经是一个破畚斗,嘴一动汤就漏了出来。我就问龙海生你的嘴怎么啦?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起来刷牙,水都搅不动了。我说,你一定是被晚上的冷风吹了。他说,我昨晚就觉得腮帮子冷。我肯定地说,你这叫面瘫。他疑惑地问,面瘫会怎么样呢?我说,面瘫就是脸神经坏了,神经控制不了嘴巴,就歪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其实还坚持着,听我这么一说,他想调整一下嘴,不想,整个嘴就无可奈何地歪了过去,像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差点没歪到耳朵后。
龙海生的嘴歪了,大家都很高兴,他歪了嘛,面目狰狞的,意味着他不会来上班了,意味着车间里又“虱烫了一样”。他不来,大家精神舒畅,他不来,大家情愿多干点活。厂里工资给不给他,大家不管,工资是厂里的,心情可是自己的。有人说,他歪嘴是他人做得不好。有人说,他是吃便宜才把嘴吃歪了的。有人说,这等于替我们扇了个大嘴巴,最好直接把他扇残废了,他就不用来上班了。当然也有人一分为二,客观地说,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恋家,对女儿宝贝一样。说起他女儿,大家的羡慕就升腾起来,说,这女儿还真生得着,又懂事,学习又好,都不用大人操心。
车间里没有了龙海生突然就空落落了,这种体会我们主任最深。听间和别的车间不一样,别人的主任主要抓生产,我们的主任主要抓防范。龙海生在哪里,主任就像影子一样盯到哪里,最低限度地减少龙海生带来的损失。现在,龙海生没有来,其他工友都长期养成了自觉的习惯,没有人让主任着急,他也变得无所事事了。他叫我抽空去看看龙海生,看他的嘴好点了没有?主任说,我们去,他会觉得我们在笑话他,你和他不熟,他不会想太多的。主任还说,要是他的嘴真的正不过来了,他也许就办病退了,这样,我们就很难见到他了,我们在一起也有些年头了,毕竟都是工友嘛。
[##]
去龙海生家我准备了一些“礼物”,其实也是车间大家一起凑的,是心意。有寻医的,说天雷巷有个针灸医生,扎几针就好;有问药的,说教场头有个草药摊子,撮几付煎了喝几天;还有人抄来偏方,用新鲜的鸡屎睡前敷脸,说不定醒来嘴就收拢了。当然,我带的不是实物,带的是“知识产权”。龙海生看上去萎缩了许多,人是最怕精神打击的。我还差点认不出他来,因为他脸上已涂满了鸡屎,像画了脸谱妆,看来我的“礼物”用不上了。尽管这样,对于我的到来,他仍然很吃惊很感动,他望着我,情不自禁地忘了招呼,愣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费解的话:全厂,我最佩服你!
古历年底的时候,车间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欢喜的事,一件是悲伤和痛心的事。欢喜的事和龙海生有关,他女儿提前考上一中了。一中是省里的重点中学,也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仅设施好,关键是教学质量好。一中上一本的比率是百分之六十,二本也有百分之四十,等于是全部,所以大家说,考上了一中,等于一只脚已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不仅如此,龙海生女儿考上的还是数理班,这个班只招四十人,考上数理班有什么好呢?明年六月的中考就可以免了。一中本来就叫数学家的摇篮,出了很多有名的数学家,像苏步青、姜立夫、谷超豪,都是一中出来的,那么,数理班就是摇篮的摇篮,前途无量。考上数理班还有一个好,有机会参加全国竞赛,要是得了奖,大学直接就要走了。即便不是马上走,也都做了记号,等大学考完了,优先让你挑。那些天,车间里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说龙海生狗皮癣长得正,当然,主要是说他女儿好,真好真好,真真好。
悲伤痛心的事其实也和龙海生有关。年底了,市里下拨了工资,人人有资格评,四个人一级。这是好事,车间里立即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方案,抓阄摸份分组,背靠背评议淘汰。这时候,龙海生已过来上班,他的面瘫经过针灸、吃草药、涂鸡屎,稍微好了一点,但一直没有全好,嘴角耷拉着,好像无时不刻在不满和生气。车间的工友本来和他就有些距离,现在看他就更不顺眼了。按理,龙海生这次的工资是没有资格评的,工友们掰着指头数落他的“罪状”,他擅自离开车间,他擅自去了牧场,他请了这么长歪嘴的病假,证据至今还确凿哪。大家的意见是要剔除他,在这关键时刻,少一个好一个。但这种意见就像阴沟里的流水,一直响在暗处,就没有反映到明的地方来。这样的意见,谁有胆量去和龙海生说呢?主任没胆,厂长也没胆。不仅是这次工资他照样参评,他还不讲道理的要拿走半级,他说,凭我家里的条件,我拿一级也不过分,我现在拿半级已经是客气和贡献了。大家忍气吞声,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暗暗嘱咐自己,晚上不行房事,白天不拉屎,别让不净的手摸到和龙海生一组。
这次的工资,我也有资格评,但我母亲叫我让了,说我刚上班不久,没做多少事情,来日方长;还说,她是行政十九级,退了休还有七十三块,家里不缺钱用。其实,母亲就是不说,我也准备让,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再说,我还有额外收入,我虽然不在西山了,但西山是我打下的地盘,埠头的保护费我还坐着一份,他们会定期给我送来。可惜,我不在龙海生那一组,让也白让,没起到什么用处。
和龙海生一组的是三个女工,他拿走了半级,这组的形势就陡然严峻起来,等于三个人要争另外半级,于是,这半级工资就越发显得像性命一样,跟谁都苦大仇深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奋力搏杀,其他小组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名单,就是这一组原封不动,死水一样,主任也神情怏怏地过来看过,见三个人都把自己坐成了佛,一句话不说,不说好也不说坏,好像不是在评工资,而是在举行什么耐力比赛,比赛中还透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后来熬到下半夜,一个擦起眼睛打起了哈欠,一个索性叫老公拿了被裹在身上,一个绞着脚实在憋不住了,飞奔至厕所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其实也只撒了一半,就拼命往回跑,但情况骤变,格局已定,半级工资已被另外两位握手言和了,她们各分了四分之一级。撒尿的那位当场晕倒。
第二天,撒尿的那位在水处理车间吊死了,这里管子多,有的是系绳的地方。可怜这位女工,她的眼光也太短浅了,心房也太小了。我想,她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钱,她是因为那泡尿,半级工资就毁在一泡尿上,自己想想都觉得窝囊,回家更没法交代。说来说去,也怪她自己准备不充分。据事后另外两位讲,一个早三天就不喝水了;另一个提前还洗了肠,并且都准备了饼干和糖果,以防自己在对峙中体力不支。这是塌天的大事,最后当然由厂部处理,这里就不再??铝恕
这一次,听间的人被激怒了,大家同仇敌忾。但龙海生好像看不出有多少内疚,照样心安理得的吊儿郎当。在他看来,那女工是自己要死,和他没有因果关系,什么叫寻短见?就是因为短见,而且是自己寻的。如果真要怪,也只能怪那两个瓜分的家伙。也许,他觉得自己有盟兄弟撑腰,对于大家的情绪,根本不值得放在心里。
有人再一次找到我,又提起教训的话题。那个被龙海生掐过脖子的仓库员还自告奋勇地说,我就是一个鸡蛋,也要和他这块石头碰一碰。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拿出一个像“点穴”一样有力的主意。我还是那个意思,打不是办法,打必定结怨,冤怨相报何时了,而且我知道江湖,没有一个人是被打服的。再想想龙海生,他还是有分寸的,看什么人开什么门,站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对我就没有惹麻烦,相反的,他还主动提出向我母亲道歉,还忍受着让我搭来搭去,挺给面子的。反正我是不会揍他的,江湖上叫这是“留一个尺寸地”。
我问大家,龙海生有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弱点?比如丑闻、劣迹,什么事最能让他蒙羞?让他没有脸面?我们就用这个来制服他。有人说,他偷过厂里的白糖。我问,什么时候?他父亲退休他顶替不久的时候。别人知道吗?怎么不知道?全厂人都知道。白糖装在尼龙袋里,用帽子戴在头上,想带出去,结果走到传达室门口,白糖从帽子里“爬”了出来,被保卫科的人当场捉贼捉赃。我想了想,说,这事稍稍老了点,翻旧账没意思,只能试试看,看这个“贼”字能不能把他打倒,他如果爱面子,也许就打倒了。即便打不倒,能让他收敛一点也好。这样,任务就布置了下来,叫大家有事没事常议“白糖”,把那个“贼”字强调起来,甚至可以故意让他听见,让他觉得有人还惦记着,让他觉得丑事传千里,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好像龙海生也在揣摩着这件事情。有一天他跟我说,他们好像在说我的过去?他还说,白糖是偷,牛奶也是偷,我现在知道了,我不带回家,就不是偷。这就叫“躺在草地上让蛇咬”,换了今天的话叫“我是流氓我怕谁”,他不以为耻,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家又动脑筋。有人说,我们不等他觉悟,我们主动羞辱他怎样?我们给他起外号,叫他歪嘴。说这些话的是以仓库员为代表的那些学徒,这些小儿科的做法,年纪大的工友不赞成,但学徒们坚持要做,他们说,我们触及不了他的灵魂,搞搞他难过也好。还说,就是气不死他,我们也自己出出气。学徒们毕竟是胆小的,正面较量他们还不敢,他们决定躲在背地里叫,就像放冷箭。于是,那些天,“歪嘴歪嘴”的叫声,像狗吠一样在各种场合各个时间里冷不丁地响起,有时候在厕所里刹锣一样响一句,有时候在车间外鞭炮一样炸那么两下。叫声一起,大家就会下意识地朝龙海生脸上看去,即使不看,也会意味深长地嘿嘿一笑。叫声一响,龙海生就会警觉地耸起头来,判断是谁的声音?判断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更多的时候,龙海生的骂声也同时响起,然后拔脚赶出来,想追住那个叫声,当然都是徒劳而返。这样的时候,大家更是屏着气笑,笑得肩都索索地抖动。这事只能说达到了骚扰的效果,骚扰和征服还是有很大距离的。龙海生的嘴巴,也因此被气得更歪了、更狰狞了,看上去更吓人了。
[##]
一般人认为,江湖一定是一塌糊涂的,其实江湖也并存着策略和计谋。工厂也是一个社会,是社会就会有社会现象,我在西山退去的威风,在厂里又重新抖了起来,身边也跟起了一些喽罗,说话吆喝也有人捧场和响应了。我后来出了一个主意,我说,我们为龙海生女儿开个庆功会怎样?庆贺她考上一中,再发她一些奖金,以示鼓励。我的想法得到了我们主任的支持,他说,看不出,你还会逆向思维呢。不过,他对奖金提出了质疑,担心没有人集资。我说,大家尽力凑吧,凑多少算多少,不够的我出。主任说,如果这事也流产了,花出的钱打了水漂漂,我和你一起分摊。有主任的支持,我操作起来就有信心多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集资的理由我稍稍作了掩护,说,买药除四害用。食品企业本来四害就多,这理由还说得过去,漏洞不是很大。当然也有人怀疑,说除四害怎么叫我们掏钱?应该是厂里统筹安排。也有人明知故问,什么四害啊?苍蝇还是老鼠?开玩笑的话,马上有人胡诌,臭虫臭虫!总之,有主任在一旁兜着,集资的事还算顺利。我们车间一共有三十二人,有出一块的,出五毛的也不少,总共集了二十四块,我再出点,凑足三十块作为奖金。我另外还买了个双肩背书包,是当时比较奢侈的东西,花了五块六吧。
庆功会在车间里举行,准备不是难事,到工会要了张红纸包了奖金,书包先藏起来,到时候搞个意外的效果,主题等最后再写到抄产量的黑板上。难就难在怎么跟工友们说,许多人不理解,说给龙海生开会啊?我们都还想咬他一块肉呢!最难的是去请龙海生的女儿,派谁去?怎么说?怎么说了她才会来?这是重中之重,要做到万无一失,她不来,再好的会也开不起来。说到给龙海生女儿开会,大家心里是愿意的,就争先去做工作。大家是由衷地觉得她好、优秀、难得、不简单。
庆功会的气氛我一下子也表述不好,反正是又热闹又有点怪怪的。大家用掌声把龙海生女儿请上来,由主任把包了红纸的奖金颁给她,又变戏法一样让她打开面前的工具箱,一个双肩背书包!她一把抱在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在会上也说了几句话,很乖巧的样子,说得也很得体,她说,感谢大家的厚爱,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感谢我的父母,他们在艰难的条件下为我吃了不少苦,为我付出了很多。说到这里,她抬头想看看她父亲,找了一下没找到,她就接着说,我今天非常高兴,但我要说一句抱歉的话,我知道我父亲在厂里表现不好,做了一些对不起大家的事,大家还能这么包容他,我真的很感激,我替我父亲向大家鞠个躬,谢谢大家。
后面这段话大家没想到,一下子都愣在那里,掌也忘了鼓。
龙海生那天和我坐在最后,他也没想到有这么一个会,会是在非常保密的情况下临时开的,我也是临时搭了他的肩过来,起先只想让大家缓解一下关系,会开成这样,开出这么层意思,我也没料到。龙海生始终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像一个非常木讷的人,有一下他还用手捂住了脸,我想他一定是鼻子酸了。
接下来的事大家肯定都猜到了,龙海生像重新投了一次胎,换了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他持续很长时间的歪嘴巴,突然好了。许多人都说这件事和我有关,其实不是和我有关,是和江湖有关。有些事,放在规章和措施上,都是解决不好的,一旦染上了江湖的色彩,就不一样了,就有了另外一套程序,简单起来非常简单。
我母亲会经常地问起龙海生,这个人怎么样?你少给我和他来往啊!
我说,我不和他接触,我看见他敬而远之。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会问起他,这人四十边上了吧?在厂里还那么冲?
我说,他现在好多了,也许真是年纪大了吧。
我母亲说,人其实也是老实人,是屋底大,窝里横,本质还是好的。
最后母亲还忘不了向我督促几句,你呢?你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我看了看母亲的白头发,中规中矩地回答,您放心,我懂得“猪肚吃多了会吃出屎来”的道理。
至于那些盟兄弟,就不用说了吧,有句话叫“擒什么什么王”的?所以,泥鳅根本就翻不起大浪。
(选自《收获》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