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06年第12期 ID: 85336

[ 刘建东 文选 ]   

向阳的冬天

◇ 刘建东


  刘建东,青年小说家,生于1967年,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开始小说创作,1997年被河北文学院聘为合同制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长篇小说《全家福》等。
  
  妮娜是顾小红的艺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的人不多,尤其那些以取乐为目的的男人们。就是妮娜自己也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她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像是她的脸,擦满了脂粉,香气四溢,魅力四射。男人们喜欢,自己也觉得美。所以当有人在电话里叫她顾小红时,妮娜还以为是那人打错了电话呢。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妹妹顾小丽。妮娜不用想,也知道妹妹现在正站在大街上的公用电话旁,电话里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电话里的顾小丽抽泣着。她央求姐姐一定要回家看看。她说,妈妈满大街地跑,像一个疯子,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害怕妈妈出什么事。顾小丽还补充道:“我的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在这个世界上,妈妈除了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不管她。”开始妮娜并没有把妹妹的话放在心上。她和那个贫寒的家已经有五年没有任何瓜葛了。她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所有和那个家庭有关的事情都让她感到了耻辱。她痛恨那个一贫如洗的家,只要一闲下来,她脑子里就会闪现出妈妈那张怒目而视的脸。是妈妈把她赶出那个她早已厌倦的家的。这正合她的心意。妈妈的绝情让她有了充分离开的理由。而想到妈妈多少会让她心情郁闷一些,所以五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闲下来。她拼命地从男人们那里挣钱。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就是她的本命年,她想在自己的本命年里结束自己的皮肉生涯,找一个男人成一个家。过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实际上在她的视线中,已经有一个男人出现了。
  妹妹的电话一遍遍地打过来,好像永远停止不下来的哭泣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她又不能把手机关掉,年根之时,正是生意旺季,她可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可是她不能阻止妹妹顾小丽一遍遍地打来电话。她只要一听是妹妹的声音就把手机挂断。她不是不想去看看妈妈,只是一想到妈妈当初那张绝情的脸她就感到了一阵寒意。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妈妈愤怒的脸。她本以为这会让顾小丽知难而退的。有一整天她都没有接到妹妹的电话,她以为顾小丽真的打消了再来找她的念头。可是当那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时间在向终点冲刺。她租住的房子门剧烈地响起来。响声吓坏了嫖客,他还以为是公安局的。妮娜推开抖成一团的男人去开门,她首先看到了一道光。随后才看清发出那道光的是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她还以为是抢劫的,便想立即关门。可是门已经关不上了。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是我。”
  站在门外手拿水果刀的是妹妹顾小丽。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细细的脖子上。凑着楼道里暗淡的光,妮娜看到妹妹的那张脸十分恐怖。
  妹妹以死来要挟她。妮娜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躲避了。她把嫖客打发走,然后跟着妹妹往楼下走。妹妹是个瘸腿,下楼就显得很艰难。妹妹的双脚敲击地面的声音一轻一重,她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在妮娜面前晃荡着。妮娜想伸手去扶一下顾小丽。可是妹妹挥手把她的手挡开了。妹妹的手很重。妮娜觉得被她挡了一下的胳膊酸疼酸疼的。
  下了楼,妮娜拦了一辆出租车,夜深人静的,离她们家还很远,她上了车却没见妹妹顾小丽的身影。她摇下窗玻璃,探头向外望去。顾小丽正在便道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她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便道上。妮娜大声喊着:“顾小丽,顾小丽。”
  顾小丽却没有搭理她,继续向前走着。妮娜示意司机向前开一点。车慢慢地靠近了顾小丽。妮娜喊道:“小丽,快点上车。这么晚了,离家还那么远。”
  顾小丽回头说:“你的钱不干净,我不坐你的车。要不是为了妈妈,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见你。”
  妹妹的话让妮娜伤心不已。虽然这样的伤心已经让她感到陌生了,可是妹妹的话还是能让她想到五年前她和妈妈及妹妹之间的冲突。她愣了半天,再向外看时,妹妹的身影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妹妹走路的样子像是蚂蚱。
  司机问:“小姐要去哪儿。”
  妮娜想了想,她不能就这样回家。她这么晚回家一定能把妈妈气死。可是一下子空闲下来的时间让她感到了烦躁不安。她随口说:“去你那里。”
  司机张口结舌道:“去我那里干什么?”
  妮娜反阿道:“你说这么晚你带一个漂亮女人回家干什么,总不能去给你擦玻璃吧。”
  司机说:“我今天晚上还没有挣到钱……”
  妮娜打断他说:“你不就是心疼钱吗?我给你。”
  妮娜跟那个不知名的司机消磨掉了后半夜。天才蒙蒙亮,妮娜就坐着那辆出租车来到了她们家的楼下。她打发走司机,站在路边,点着烟猛抽了几口。她看到马路上人迹稀少。扫马路的大婶快下班了。她站在路边觉得寒风分外的凉。便裹紧了皮大衣。她想,也许她来得太早,妈妈和妹妹还没有起床。她不经意地向她熟悉的那栋破败的楼望去。就是这么一瞥,她的心猛地一缩,那个从楼道里匆匆走出来的身影怎么那么熟悉?五年来,她只是远远地看到过妈妈的身影。现在,她也是站在远处看到了妈妈。妈妈没有戴头巾,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着,显得十分凌乱,这么早妈妈要去干什么?妮娜没有冒然地走上前去和妈妈打招呼,毕竟,她们已经不在一起有五年的时间了。五年可以让人忘掉一切。可是现在,和妈妈只有几米远的妮娜却突然地有一些莫名的惆怅。再看妈妈时,妈妈已经走了很远。而妹妹顾小丽的头从楼道口探出来,犹豫着走了出来。妮娜踩灭了烟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丽”,顾小丽一脸的疲惫。年纪轻轻的穿得灰灰的,裤脚上落满了泥土,给人一种颓丧的感觉。顾小丽瞟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会回来呢,我一直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可是我等了一夜也没有听到敲门声。”
  妮娜没去作任何解释。她跟在顾小丽身旁。顾小丽远远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说:“不能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大发脾气的。”
  她们一边悄悄地跟在妈妈的身后,顾小丽一边给她讲妈妈的事。
  如果不是因为一张粮票,妈妈现在正忙着准备年货呢。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那张倒霉的粮票。顾小丽所说的粮票其实是发给特困居民的一张票据,白色的,上面还盖着区政府的红章,这是年关到来之际区政府发给特困户的,凭票可以在指定的地点领到一袋大米,一袋面和一桶油。那张票让妈妈着实高兴了几天。她可以用节省下来的钱去买点别的年货。毕竟,没有工作的顾小丽,顾小丽下岗的丈夫,顾小丽两岁的女儿都跟着老太太一起生活。妈妈甚至已经计算好了过年要买的东西。她还特别给女儿许诺,要给外孙女买一个好看的布娃娃。可是妈妈的计划在某一天的傍晚突然打乱了。打乱妈妈计划的是那张票。妈妈从菜市场回到家,突然想起明天要到指定的粮店领回米面油。她刚把菜放到厨房里就去掏自己的口袋。可是她的口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妈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顾小丽边说边掉眼泪:“我们的生活就是从那一刻起乱了套。妈妈不相信她能把那张票弄丢。她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张票。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去到她曾经去过的地方找那张票。你不知道,这两年,妈妈添了许多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颈椎病。我是真的害怕她会在寻找粮票的路上倒下去。我和林刚都劝她不要找了。可是她不听。你看,每天一大早,她就出去找了。”
  妮娜侧脸看着妹妹的眼泪,觉得心里堵了点什么东西似的。那些和穷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而五年来所有努力似乎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想要忘掉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是很容易。她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到粮店把那些米面油买回来,告诉妈妈是你领回来的不就解决了。”她看着妹妹一脸无辜的样子,真想像以前那样打她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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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看都不看她。顾小丽的眼睛死盯着在路边晃荡的妈妈憔悴的身影。她说:“你对我说话客气点好吗。你不想想,这几年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我又不是个傻瓜,我自然能想到。可是当我对林刚说起我的打算时,林刚不吭声。他不吭声就说明他不同意。再者说,我们家过年不一定非要那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我们家还有。我们饿不着。”
  妮娜哑口无言了。妹妹的话有道理。在这个家里她确实没有太多说话的权利,以前在家时只记得和妈妈有无数次的争吵,离开后她真的没有再踏进那个家半步,更别说为那个家带来点什么。她也能理解妹妹顾小丽。因为残疾,妹妹一直没有工作,连男人都不好找。好不容易有一个男人照顾她,妹妹可以容忍男人的一切。包括他对这件事的沉默。
  一个寒冷冬季的城市街道,对于妮娜来说有些零乱而萧条,而对于执著的妈妈来说,妮娜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冬天似乎并不存在于急急行走的妈妈心中,妈妈在风中飞舞的白发,以及她趔趄的脚步,都和那个季节不相称。妮娜知道,像妈妈这么大岁数的老人现在都在温暖的家里享受天伦之乐呢。妮娜没有再想下去。她想赶快了结此事,抓紧时间去挣钱,然后和那个男人结婚。
  实际上整个上午妈妈都在低着头寻找。妈妈走过的地方让妮娜都觉得莫名其妙。她不相信妈妈会去过那里。妮娜转头看看妹妹灰灰的脸。她没有问妹妹累不累,反正她的腿已经觉得像灌了铅。她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说妈妈还要走多久,她难道不想吃午饭吗?”
  妹妹漠然地说:“这些问题对妈妈毫无意义。我叫你来也不是让你来陪着我跟踪妈妈的。我是让你来想办法阻止妈妈的。”
  顾小丽的一句话提醒了妮娜,她突然拉住妹妹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点钱,“你用这些钱给妈妈和你买点吃的。我去想办法弄米面和油。”
  顾小丽停下来,眼睛盯着那些钱。好像那些钱上有一堆苍蝇让她感到恶心,她说:“我不想再伤你的自尊。收起它来吧。妈妈和我,都不会花你的钱。”妹妹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一丝自豪的微笑。就是那丝微笑使妮娜感到了寒风钻进了她心里。但随即她就平静了许多。她既然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妹妹的一句话也不能动摇她的信心。她看着妹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远了,才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以后她交给那个司机一百块钱,对司机说:“你替我给那两个人买点吃的送给她们。”她在车里指给司机认清了妈妈和妹妹,然后她在一个她们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下了车。她不知道妈妈和妹妹会不会吃她送的午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司机会不会拿了钱跑掉。她的心里好像不那么堵了。
  妮娜又拦了一辆车去了菜市场。她在那里买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桶油,然后回了家。她敲着自己家的门,觉得那个门像是石头一样硬。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忧郁地露出来。她知道这个瘦瘦的男人是她的妹夫林刚。可是林刚并不认识她。妮娜说:“这是不是顾小丽家?”
  林刚手里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怀疑地看着她点点头。屋子里不时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林刚却无动于衷。
  妮娜说:“你妈妈丢的票让我捡到了,我现在把米面和油领回来了,就在楼下,你去把它们搬上来吧。”
  林刚听到这个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他把那些东西搬上来。妮娜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趟趟地搬东西。她没有进去。她害怕走进去再体验一下那个家的气氛。搬完后林刚的脸上还挂着白白的面粉。他站在门口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你像是小丽的姐姐顾小红。”
  妮娜没理睬他,转身向楼下走。孩子的哭声仍然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她走到了楼下,林刚也跟了下来,林刚在她身后说;“我想问问,你一晚上多少钱?”
  妮娜伸手就给了林刚一个大嘴巴,“我警告你,你要是欺负我妹妹,我让你没有好下场。另外,不要告诉妈妈我来过。”她懒得去看林刚的嘴脸,紧走几步上了出租车。
  五年后短暂的与家庭的重逢使妮娜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那危机感压迫着她,她给那个男人打电话。她迫切地想要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叫黄继承。是区政府的一个职员。妮娜一年前认识他时黄继承正处在人生的最低潮,工作不顺利,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老婆留下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丧生。那个意外发生在一个建筑工地。心情不好的黄继承没有心思去管孩子,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跑到了那个建筑工地。孩子被从高空掉下来的一块砖给砸死了。妮娜是晚上在街上溜达时遇到黄继承的。他对妮娜说,他害怕孩子的妈妈回来向他要孩子。他在妮娜的怀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正是男人的哭泣让妮娜陡然动了心。一年来,妮娜只要有时间就去黄继承那里。她给了黄继承无尽的关怀和温暖,更重要的她是在考察这个男人是不是可以成为她托付终生的对象。事实很让妮娜感到宽慰。黄继承老实而诚恳,而且有一些羞涩。一个受伤、脆弱、害羞的男人是让人放心的。
  妮娜给黄继承打电话时他正在学车。是妮娜出钱让他去学车的。她打算用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买一套房子,买一部车,然后开着车到处去旅游。黄继承的手机也是妮娜买的。手机里黄继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倦怠。妮娜想,他也许是学车学累了。妮娜对他说:“我要和你结婚,马上。”
  接下来的一天妮娜开始准备她的婚礼。黄继承已经答应和她结婚,黄继承没有对她的身份提任何异议。这也是让妮娜下决心投靠这个男人的原因之一。妮娜谢绝了几个老客户的邀请,她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找她了,她甚至想到了要换一个新的手机号码,作为和旧生活告别的开始。她正在看一处房子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妹妹一上来就指责她:“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妈妈哭闹了一晚上,非要我们把你送来的东西扔出去。”
  “你扔了?”妮娜问。她不想去怪罪林刚。
  “扔了。”顾小丽说,“我们要是不扔,妈妈说不定会哭瞎了眼。我们还把你半路上让人送的吃的也一样扔了。”
  妮娜伤心地说:“那你还找我干什么?”
  顾小丽说:“我要是还有其它任何一个办法都不会找你。这几年妈妈心情一直都不好。这是爸爸去世后妈妈心情最糟糕的几年。你想想看,这不是因为我们家里穷。有那么多人需要妈妈操心,而是因为你。”
  妮娜说:“为什么是我,妈妈早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你说得倒轻松,”顾小丽说,“虽然妈妈嘴上说得那么狠,可是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是很痛苦的。她一直在想着你,惦记着你。我想,现在只有你来给妈妈认个错,她才能不那么固执地去找那张票。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妮娜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这是五年来她头一次掉眼泪。顿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来想办法吧。我一定要给妈妈认个错。因为我已经不想干了。在这之前,我要给妈妈找到一张粮票。”
  粮票是由居委会下发到特困户手中的。妮娜去找居委会的主任王寒锁。王寒锁是看着妮娜长大的。可是现在当妮娜面对他时王寒锁却没有认出妮娜。他问:“你妈妈是谁?”
  待妮娜说出了妈妈的名字时,王主任看看她涂满脂粉的脸说:“你是小红呀。你要是不说我还真的认不出你。别怪你妈妈不认你。你看看你这样。跟以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妮娜不愿意听他的罗嗦,便抢着说了她来的意思。王寒锁皱着眉头说:“怪不得我每天都看见她在大街上乱转呢,我还以为她是去捡白菜叶子呢。”
  可是王寒锁给出的答案非常令妮娜失望,他手中的票都是按着人头发下去的,不多也不会少一张。但是妮娜从他那里得到了那些领到粮票的人的名字和住址。
  从王寒锁家出来,妮娜手里拿着一张纸巾。那上面写着她要去找的人。她按着上面的提示,一家家地找下来,却一无所获。和她妈家一样的是那些人家同样地穷困潦倒,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急着把政府的救济领回了家。从最后一家出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妮娜看看手里的纸巾,白色的纸巾现在是灰色的。那上面她的口红印迹也若隐若现。她随手把那张纸巾扔进了暮色之中。一时她失去了目标,有点无所适从,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此时离妈妈家不远了。寒风仍然没有停歇,她想,妈妈还在大街上寻找吗?跟着自己的思想,妮娜来到了妈妈家楼下,她看到从楼梯口钻出来一个人,那个人肩扛着高高的东西,手中还提着一桶什么。那人由于走得慌张,撞到了妮娜的身上。肩上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那人刚要开口骂人,一看到是她便笑了,“你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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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正是林刚,掉到地上的是两个满满的面袋,而他手里拎着一桶油。妮娜想,这不是她昨天买的东西吗?妹妹说是扔掉了。她有些厌恶林刚,只是问他:“妈妈回来没有?”
  林刚说:“还没有,不过很快就回来了,天都黑了,即使是丢一头大象她都看不清了。”说完,林刚拾起掉到地上的两袋米面,绕过妮娜走到一辆自行车旁,他把那些东西放到自行车上,连招呼都没有和妮娜打便急匆匆地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了。
  妮娜没有上楼,她仍然对于那个家有一丝的恐惧。她隐身于黑暗中,就像是沙粒隐于沙漠中。那个夜晚是她五年来最近距离地感受到妈妈的呼吸。她看到了妈妈和她擦肩而过,妈妈低着头,没有看到她。妈妈似乎还在顽固地想从地上发现她的粮票。妈妈的呼吸甚至比寒风还尖厉。让妮娜有些摇摇欲坠。她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可是她嘴上却没有出声。她的心里已经原谅了妈妈以前对她所做的一切,可是她无法表达出来。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妈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冻
  僵了。随后她并没有让妹妹也轻松地逃脱她的视线,她紧紧地抓住了顾小丽的胳膊。顾小丽疼得低低地叫了两声。妮娜问她:“妈妈怎么样?她还能坚持多久?”
  顾小丽不满地说:“你不会自己问她。”妮娜愣住了。
  当妮娜在那条黑乎乎的胡同里钻来钻去时,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她的脑子里摇晃着两个人的脸,一张是黄继承,一张是妈妈。黄继承的脸比较清晰,而妈妈的脸却有些模糊不清。不管怎样,他们都让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希望。
  在胡同里的穿行引领她来到了粮店的老板身边。特困户们都是从他那里得到政府的关怀的。老板家里灯火通明,一屋子的人正在打麻将。老板从麻将桌上下来,眼睛鼓鼓的,脸上油光光的,样子极其畏缩,一点也不像给人们带来温暖的人。老板嘴里叼着烟,斜着眼睛看妮娜。他还用扁扁的鼻子使劲嗅了嗅,说道:“真香。今天油已经领完了,你明天再来吧。”
  妮娜说:“我不是来领东西的。我是想请你给我一张票。”
  那时他们站在打麻将的屋外,屋子里的嘈杂声不断地传出来。老板说:“票不是我发的,你去找区民政局,陈同。票都在他手里。”
  妮娜推开浓重的烟雾,“你手里不是也有票吗?”
  老板嘿嘿地笑了,“那倒是,我要用这些票去跟陈同换钱呢。”
  妮娜说:“我只要一张票。你要多少钱都行。”
  老板端详着妮娜涂满脂粉的脸和她的身材,“我不要你的钱。我知道,你要票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问你。今天晚上手气太差,这么点工夫输进去两千块。我有个主意。你替我换换手气,我保证给你票。”
  “要是我也输了呢?”妮娜问。
  老板说:“那只能怪我自己的命不好。”
  妮娜抬脚就要往屋里走。老板伸手拦住了她。盯着她说:“你不能就这样进去。你得打扮打扮,你得让那些老爷们分心。那样才能赢钱。”
  妮娜说:“这个容易,我一点也不陌生。”说着话她脱下了外边的大衣,露出里面紧身的火红色羊绒衫。羊绒衫不仅颜色鲜亮,而且十分小巧,像是皮肤贴在妮娜身上。尽可能地露出脖子、一小块白白的胸脯,细细的胳膊和妖娆的腰,尤其那一线若有若无的嫩嫩的腰让老板看了直发呆。于是他大声冲屋里喊道:“让一让,让一让,我表妹来替我摸一把。”
  那天晚上妮娜在那间低矮的屋子里奋战了一整夜。忍受了无尽的目光的抚摸和烟熏。一夜下来,她觉得像是连续和一百个男人睡了觉。老板一直坐在她的旁边,老板的眼睛直到天亮也一直鼓得像是条金鱼,他看着妮娜面前小山一样的钱眉开眼笑。所以当妮娜最后提出她的要求时,老板爽快地说:“你去拿吧,就在那个箱子里,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妮娜从椅子上拔出身来,觉得身子有千钧重。头晕眼花。她踉踉跄跄地走到老板手指的地方,果然地上放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的票乱七八糟、脏兮兮的。她的手伸向箱子里时,明显感到了老板的目光始终盯在她的手上。她只拿了一张票,再多拿一张也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是看着那一箱子脏脏的票有点迟疑,她无法把妈妈的执着与眼前的这些随意扔放而且油渍麻花的票联系在一起。她手里拿着那张票向外走时,觉得手上沉甸甸的。
  老板在她后边喊道:“欢迎你再来。”
  其实事情的发展并不在妮娜的掌握之中。从一开始她就是被牵着走的。
  那张妮娜千幸万苦得到的粮票并没有使妈妈停止在城市街道里的寻找。她的寻找更加地疯狂。当顾小丽欣喜地把那张票拿到妈妈面前时,“妈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顾小丽说,“可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你知道什么叫转瞬即逝吗,你当然不知道,你没有看到妈妈的眼睛。你不会知道的。”顾小丽说,妈妈眼睛里的光亮持续的时间还不足一秒钟,她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昏暗。妈妈说,那不是发给她的那张票,发给她的那张票上写着妈妈的名字,那上面的字妈妈看了至少有一百遍,所以妈妈闭着眼都能背写出那上边的字是怎么写的。妈妈对妹妹说还是把心思用在孩子身上,不要让她天天地哭闹。妹妹说这一切时脸上写满了凄楚,她觉得比她小六岁的妹妹好像比自己还要老。妹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一个女人的光彩。
  妮娜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圈套之中,那个圈套有点苦涩,还有些甜蜜,她只能在那里面越陷越深。
  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老板所说的区政府民政局的陈同。发给特困户的票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那上面的字也是他写的。当妮娜站在这个叫陈同的面前时,她身边还有黄继承。黄继承正在忙着筹备他们的婚礼,所以他的脸上闪烁着幸福的光彩。陈同和黄继承在一个区里工作,但两人平时交往并不多。妮娜没有说太多的话,都是黄继承在说。后来那个叫陈同的把黄继承叫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妮娜独自在那间堆满了文件的屋子里等了几分钟,然后黄继承出来了。黄继承只是说了句:“我们先走。”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陈同的办公室,下了区政府办公大楼,又走出了区政府大院。在一排广告牌后面黄继承停下了脚步,黄继承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算了。”
  妮娜追问他发生了什么。黄继承这才说:“陈同把我叫到另一间办公室里悄悄地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我说你是我的一个朋友。后来他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他没等我回答就笑嘻嘻地说,我一猜就能猜出她的职业。他让我先别忙着回答,他说,让他先猜一猜,判断一下自己的眼力。他准确地说出了你的工作。我只好点头。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他这些的。但是我不能欺骗他。我们有事求他就得对他诚实是吧。但是接下来我没想到他却提出了额外的要求。”
  妮娜没容黄继承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他的意思。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也很公平。我又不是个淑女,这你知道的。”
  她看着黄继承铁青的验,知道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凉冰冰的,她柔声说:“把这件事做完,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妮娜不想耽搁太多的时间。她直接给陈同打电话,对他说:“我现在就想得到一张票。”
  陈同很快就走出了区政府大院,他们一起打的去了银河小区。在妮娜租住的房子里她满足了陈同的愿望。而陈同也没有让妮娜失望,他爬在妮娜赤裸的背上一口气在一百张票上盖了章,写了妮娜妈妈的名字。他把那些白色的票仔细地摆满了妮娜一身。
  陈同走后,妮娜站起身来,她听得到那些可以给妈妈以希望的粮票轻轻飘落的声音,细柔而亲切。她仿佛透过那些纷纷落下的白色的纸票,看到了妈妈眼睛里永远的微笑。妮娜只留下了一张写着妈妈名字的白票。其它的她都付之一炬。她把那张票小心地放进黑色背包里,然后匆匆打的去妈妈家。她要告诉妈妈的是,以后,她要告别她的皮肉生涯,她要像妈妈一样去做妻子,做母亲。出租车还没有到达妈妈家,她就接到了黄继承的电话。号码是黄继承的手机,但是说话的却不是黄继承。是一个粗嗓门的女人,她说:“我是护士,现在手机的主人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了。”妮娜一听就慌了,她急忙让司机掉头向三院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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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护士说的那样,妮娜到达医院时,黄继承只剩下了一口气。据说他驾着一辆单位的吉普车在中华大街上横冲直撞,先后撞倒了五个人,然后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上。他胸前的骨头几乎成了一截截的火柴棍。他的脸像一张浸泡过的纸,呼吸细若游丝,只剩下出气的力气了。妮娜抓起他的手,他的手软软的,妮娜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脸上,感觉到他的脸却像一张铁皮那样坚硬。妮娜看着他满脸的血,看着被单下他不成形的身体,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在整个身体里剧烈地激荡
  着,像是汹涌的潮水,可是它们流不出她的身体,它们到达不了她的眼睛,它们像是带火的滚热的潮水,不停地翻涌。那个她寄予一生希望的男人此时的形象那么地清晰。他显得极为平静。他的嘴唇抖动着,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光芒了,妮娜只能靠他的嘴唇来判断,她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他听到黄继承说出了他生命最后的声音:“我,越,接近,幸福,就,越害怕,我害怕,我前妻,向,我要孩子。对,不,起。我解脱了。”
  就是黄继承咽气的那一刻,悲伤也没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它们只是在她身体里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温度也越来越高。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一个已经阴阳分隔的这个男人,她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似的。
  就在妮娜呆呆地坐在黄继承慢慢冷却的身体旁时,她听到有撕心裂肺的哭声非常响亮地在耳边响起。她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自己在哭泣,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它是闭着的,她的眼睛也是干涩的。她这才觉得那哭声是来自于身外,她一转头看到了妹妹顾小丽。她像一头狮子正冲到她面前。她怎么在这里?妮娜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问题。顾小丽好像没有看到她的存在,她越过妮娜直接扑到了黄继承的身上,擂起拳头向黄继承的身上砸去,她的拳头像是雨点似地落在黄继承的身上。妮娜站起身去拽妹妹。妹妹的举动非常疯狂,妮娜费了好大劲才把妹妹制止住,顾小丽这才看到是她,顾小丽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她的怀里,放声痛哭。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妮娜来不及思考,她用手抚着妹妹的背,轻声问她怎么了。顾小丽哭着伸出一只手,指着平静的黄继承说:“就是这个家伙,他把妈妈撞了。”
  妮娜随妹妹跑到另一个病房,她看到苍老的妈妈躺在病床上,眼睛深陷进去,四肢都打满了绷带。妮娜扑上去,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她看到妈妈慢慢地睁开了无神的眼睛。妈妈看着她,像是不认识似地看了半天。妮娜急忙从皮包里掏出那张纸票,说:“妈,我帮你把这张票找到了。”
  妈妈看了看那张票,妈妈的眼睛里没有像妹妹说的那样放出光芒,妈妈随后盯着妮娜的脸,妈妈说:“你以为我天天在大街上东奔西跑是在找它,不对,我是在找你呢。”
  妮娜身体里的悲伤再也无法克制,她感觉到,一股热滚滚的泪水奔涌而出。
  
  选自《山花》2005年第8期
  

向阳的冬天

  •  / 徐立刚 刁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