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试题要有利于高校选拔合格人才,也要有利于中学素质教育。正因为如此,任何一个高考作文命题必须面临限制与开放的两难选择:选拔人才,必须限制;素质教育,呼唤开放。最理想的是找到一种兼顾的方式、一个合理的度。
完整的作文命题包括从内容到形式的诸多因素。1999年高考试题开创的话题命题形式,以开放为主旋律:自拟题目、自选题材、自定体裁。这“三自”方针一时间备受称道,似乎终于开发出一剂救治作文的灵丹妙药;几年过后,仿佛是1997年讨伐语文教学的回归,“误尽作文是话题”的微词又渐渐弥散开来。
2005年高考作文命题的形式大体有三种:话题命题、标题命题和材料命题。标题命题直接否定“自拟题目”,其实也排拒不了——拟一个副题,照样还是“自拟题目”。材料命题直接冲击“自选题材”,其实也排拒不了——任何材料之间都自有联系渠道。剩下就是“自定体裁”了——任何一种命题形式都可以拿体裁开刀。本文就谈谈体裁。
2005年高考作文命题在体裁限制与开放的问题上,呈现出三种选择。
“不限体裁”仍居主流地位:8个文题,覆盖18个省。不限体裁是有充分理由的。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明确规定:表达与交流中要“鼓励学生自由地表达、有个性地表达、有创意地表达,尽可能减少对写作的束缚,为学生提供广阔的写作空间”。
“限止体裁”也占有相当份额:6个文题,涉及3省3市。限止的体裁,主要是诗歌。这种限止,原因可能主要在于阅卷中诗歌标准难以掌握,再有就是写诗歌(还有剧本)的考生数量极少,限止一下影响不大。可是,如果课程标准“选修课”的设想付诸实行,那问题也就显现出来。试想,一些同学如果选修“现代诗歌”,那他的作文能不受诗歌影响吗?如果高考作文限止诗歌,还有谁会去选修“现代诗歌”?如是,高考试题与课程标准岂不唱起了对台戏?为诗歌、剧本等文学体裁定出专门的、清晰的、易于掌握的评卷标准,是不是应该尽早提上日程?既然选写诗歌的考生很少,那么我们可以选择专门人员评阅。这应该不很难办。
“限定体裁”重新抬头:3个文题,涉及1省2市。这3个文题需要具体分析。湖南试题限定为“记叙文或议论文”,其实等于不限定。考试大纲规定“能写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及其他常用体裁”。从考试实践看,写“说明文”的几乎没有;而“其他常用体裁”与“记叙文或议论文”并不冲突。考场上的“应用文”,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应用文”,多为文艺性杂文;而散文、小说等是从文学体裁角度分类,完全可以归入“记叙文或议论文”。重庆试题要求写“一大一小”两篇作文,颇具建设意义。这“两题”不同于十年前的“一大一小”,那时两题都限定体裁,这次则是一限(《筷子》,说明文,10分),一放(《自嘲》,只限止诗歌,50分),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在体裁限制上,表现最勇敢的当然是北京试题——作文命题斩钉截铁地要求“写一篇议论文”。
报载一条有趣的消息。著名作家梁晓声评价2005年高考北京作文命题:“这是我活到50岁见到的中文考试最有技巧的题目,考生可以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一篇很优美的抒情散文。”作家没有注意到,这则作文命题限定写议论文。梁晓声是凭借作家的敏锐,指出了“说‘安’”这个题目所具有的发散潜质。写“很优美的抒情散文”吗?可以,但不合要求,不能及格。
“说‘安’”这个题目,的确巧妙。在现代汉语中,“安”主要是以一个语素的状态出现,可以组合出许许多多词语。你可以选择正面说“安宁”“安定”“安稳”,也可以选择中性说“安逸”“安分”“相安”,还可以选择反面说“苟安”“偷安”“偏安”,并且可以选择较为固定的短语说“安于现状”“安于享乐”“安于怠惰”等,从理论上,甚至也可以说“安顿”“安排”“安置”“安得广厦千万间”“安德海”“安娜·卡列尼娜”——只要你有本事把“安”放在论说的核心位置。单以“安”字而论,它具有比“忙”“杂”更为开阔的发散空间。
命题明确限定写议论文,大约出于这样的理念:一、议论文是高中作文教学的重要体裁,写好议论文是考生应该具备的基本写作能力,对于大学写论文也十分重要,限定议论文将能遏制中学作文教学轻视基础文体的不良倾向;二、高考作文以辞害意、空洞无物的弊病严重,考场抄袭或宿构现象流毒甚广,限定议论文将能导引正确文风,并构筑针对抄袭宿构的防火墙。
北京试题的这一举措引起我们的思考,主要是对理念与现实关系的思考。诚然,学生作文有许多流弊,但是所有弊病加在一起的分量,也比不上“封闭”一种的分量。我们完全可以调查或估计一下,全国八百万考生,堕入“以辞害意”的有多少?从思维到语言,“闭塞随俗”的又有多少?既然高考写作既有选拔意义,又有对作文教学的导向意义,那么,在高考试题这张药方上,为作文教学开出的第一味药,应该是“开放”吧?
我们不反对就写作中的记叙、议论、说明等基本能力提出考查要求,我们反对的是限制学生的个性空间。有的考生长于抽象说理,也有的考生惯于形象思维;有的考生精于纵深挖掘,也有的考生善于开放拓展。他们有的擅长议论,是学校辩论会的最佳辩手;有的擅长说事,张嘴就是一部电视剧。现在只用一种文章体裁要求他们,潜在着极大的不公正。我们不能苛求艾青写出曹禺的剧本,也难以逼迫曹禺写出艾青的诗歌。一流作家尚且如此,何况学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们还是不宜过于强化对文体的限制吧。让一些具有较高写作能力的考生“出师未捷身先死”,肯定不是命题的初衷,也不符合写作的合理状况。
碰巧,我手头有一篇写成“很优美的抒情散文”的考场作文,录在这里,评析一下,供各位品评。
说“安”
——第一场雪
2004年的第一场雪,果真比以往来得更晚一些。
坐在教室里,听着枯燥的“马哲”课,心情却如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颇不安宁。我来这边上学已经有几个月了,每天生活像编制好的程序: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每个星期天泡在图书馆,每月按时收到父母的汇款……
眼见快要过年,注定这个除夕,我第一次不能和父母团聚。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越飘越密,不远的屋顶已经不见了层层青瓦,一片一片,白白茫茫。好久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了,也许是害怕听见妈妈安静的询问和爸爸深沉的鼓励吧?也许是害怕挂断电话一瞬间的伤感吧?想着这些,心情更添几分不安宁……
终于挨到下课,背上书包走出教室。雪还在下,似乎又大了一些。
来到一家小饭店,店主是一对夫妇,随身带着他们七八岁的儿子,没有雇员。这里环境干净,价格公道,自然而然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似乎,这里总给我一种家的安宁感觉。点了小菜,坐在靠窗的桌旁,喝着茶。茶有些涩,显然不是什么好茶,但进我嘴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就像妈妈每天午后给我泡的茶,喝着喝着,心里就有了一丝安宁。
小饭店走进一个人,瑟瑟地抖去身上的雪花。店主挂着笑脸迎上去:“不好意思,要关门了,您改日再来吧。”“关门?这才几点呀?这么早?”客人有几分诧异。“今儿天不好,我们得早点回家……”店主一边解释一边望向柜台里的妻儿。调皮的小儿子也学着爸爸的口气说:“您明儿个再来吧……”客人转身离开了。
我也没有在店里吃,打包带回宿舍。离开时,看见店主正锁着店门,妈妈牵着儿子的小手,小手缩在衣袖里。儿子仰头,声音甜甜地问:“您冷吗,妈妈?”妈妈从衣袋里伸出右手,在儿子冻得微红的鼻尖轻轻刮了一下。温馨的笑声荡漾在这大雪纷飞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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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在雪夜街头,望着身边匆匆行人。就回去吗?我不知道。掏出手机,逐个按下那心中默念千遍的号码:“妈妈,我这边下雪了,您好吗?”
就在那一刻,心,透底地,安宁了……
这篇笔触细腻、情感婉约的抒情散文(或许是小小说?),巧妙地取“雪”为背景,用“雪”渲染气氛。“雪”,既是触发情感、发展情感的契机,又是“想家”、心不安宁的表象。这可能是妙手偶得,也可能是文学借鉴。林冲雪夜上梁山,慷慨悲壮;艾青铁窗望晨雪,怀念奶娘;毛泽东面对万里雪飘,豪情勃发——这一篇故事同样耐人寻味。
在往年、在他处,这篇作文很可能获得满分。可惜,在今年、在此地,这篇作文因绝无议论因素,文体不当,得分将很低。这位考生语文第Ⅱ卷“知识”部分得45分,在2005年的北京,这是少有的高分。可见这是一个语文素质相当优秀的学生。一个语文优秀的考生,作文不到“及格线”,这一结果或能启发作文命题者和作文教学者的思考吧。
从写作实际来看,什么叫议论文,也似乎并无严格界限。一般而言,议论文是以表明见解与主张为目的,以议论为主的文章。可是“以议论为主”又不能简单化地按文字数量比例划定。那么,有议论因素的散文算不算议论文?只有一点点议论因素的散文算不算议论文?有抒情因素的散文算不算议论文?这是打不清的官司,在阅卷时也只好模糊处理。
模糊是有道理的。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孔庆东先生就曾这样精妙地论说过“小说”与“散文”之间的模糊:
“小说”本来也是“散文”,虽然分出去单过了,可爹妈还是要认。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天下的文章只有两种:散文和韵文。不讲究韵律之文,便是散文。散文里写人记事的,叫记叙文。小说不过是“虚构的记叙文”而已。小说跟记叙文一样,都蕴涵着和遵循着叙述学的普遍规律。我们觉得是虚构的叙述文字,就叫小说,反之就叫记叙文。倘若遇到不容易判断是否虚构的,或者虚虚实实比例模糊的,搞不准七实三虚还是七虚三实的,往往就可以脚踩两只船,或曰小说,或曰散文。
是呀,搞不清是议论文还是散文的,也可以脚踩两只船,或曰议论文,或曰散文。可是这一模糊,面对十万考生这一庞大群体,也就失了方寸,没了标准,公平、公正就成了问题。同时,对议论能力的考查也就成了泡影。我们看到的考场高分作文,真不知哪篇有大学论文的影子。对教学的导向呢?能够悟出“模糊”道理的教师,对“议论文”这种基本能力,照旧不理不睬,我行我素;不明就里的教师,将开始灌输诸如“三段式”之类的议论文套路。我想,无论哪一种结果,都不是命题者希望看到的。
再按模糊的思路想下去,问题更多。写杂文行不行?行啊,只要是议论性的。写书信行不行?这可不行,书信是应用文呀!前面说过,多年来考场上出现的应用文,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应用文,都是以应用文形式出现的文艺性杂文。书信不是议论文?普列汉诺夫的《关于艺术的通信》可是著名的美学论文。写日记行不行?《上帝日记》《撒旦日记》都是流传很广的宗教论文。以“对话”的形式写行不行?只要蕴涵着和遵循着议论学的普遍规律,也未为不可。狄德罗的《对话录》就是哲学著作,论辩非常精彩。如果“对话”形式可以,那么戏剧、小品、相声行不行?个性化的、文学性的作文体裁与议论文、记叙文等文章体裁并不相悖。
在谈到北京大学法学教授朱苏力的一篇文章《复仇与法律》时,孔庆东博士有同样透辟的论说:
这是一篇优秀的说明文,但也是一篇优秀的“杂文”,你要说它是“观后感”,推荐到戏剧报刊上发表,也未为不可。可见,好的文章往往是跨“文体”的、跨“体裁”的,高手的文章经常如此。
是啊,命题者写下“议论文”这三个字的时候,的确应该审慎地划定一个界限,并把这个标准界限明示所有考生,就像球场要划出鲜明的边界一样。不然,就难免有些习惯于跨“文体”、跨“体裁”的高手考生,糊里糊涂地越界,更难保很多考生不敢充分利用场地空间,实践“文体”“体裁”的合理跨越。不公开,就难保公平与公正。2005年,北京只有一位考生在外语考试中选报德语,考试主管部门,仍然不吝人力物力,单独命制一份标准的德语试题。这是何等负责的精神!我们希望这种精神推而广之。
至于作文教学中忽视基础文体的问题,并不是一个高考作文题能够矫正的。即使高考命题摆脱不掉“铁肩担道义”的使命情结,那也应既保证对写作基本能力的考查,又提供必要的个性空间,我相信高考命题组的专家们一定有智慧兼顾——重庆试题便是先例。须知,作文教学的目的不是哪种体裁,作文教学的根本目的是学生思维和语言的提升。
至于考场上出现的抄袭现象,大概怎样限制也不可能杜绝。抄袭是不道德的,也有悖于考试的公平与公正。那么,哪个抄袭就制裁哪个吧!北京限定议论文,抄袭现象照样存在,套用宿构更是层出不穷。“发展是硬道理”,万事同理。当然,我们也需要尽快拟定“命题法”“阅卷法”,以规范命题和阅卷行为,保证命题、阅卷的公平、公正,保护作文教学与考试的一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