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材 L ID: 136043


落叶

◇ 贾平凹

  窗外,有一棵法桐,样子并不大的,春天的日子里,它长满了叶子。枝根的,绿得深,枝梢的,绿得浅;虽然对列相间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风的时候,显得很丰满,娇嫩而端庄的模样。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就活动起来,天幕的衬托下,看得见那叶背上了了的绿的脉络,像无数的彩蝴蝶落在那里,又像一位少妇,丰姿绰约的,作一个妩媚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里看它,感到温柔和美好。我甚至十分忌妒那住在枝间的鸟夫妻,它们停在叶下欢唱,是它们给法桐带来了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使它们产生了歌声的清妙?
  法桐的欢乐,一直要延长一个夏天。我总想那鼓满着憧憬的叶子,一定要长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叶子并不再长,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削瘦起来,寒伧起来,变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嶙的骨,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节一节地断了下来。
  我觉得这很残酷,特意要去树下拣一片落叶,保留起来,以作往昔的回忆。想:可怜的法桐,是谁给了你生命,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的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来年的春上,法桐又长满了叶子,依然是浅绿的好,深绿的也好。我将历年收留的落叶拿出来,和这新叶比较,叶的轮廓是一样的。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上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长过了窗台,与屋檐齐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日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地幼稚呢。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在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着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而目标在天地间长成材了。

  解读贾平凹的《落叶》
  孙绍振

  关键词语(句):十分嫉妒鸟夫妻、我觉得残酷、他们并不悲伤、哀叹大可不必、这是一道哲学命题、十分的幼稚选这篇文章来读,并不是因为它写得特别好,而是因为它的重点是写秋天的景象,却没有落入悲秋的俗套,而且没有限于用抒情的办法,而是用了哲理的方法展开。
  为了渲染秋天的落叶给作者的感受,他用了欲抑先扬的办法,花了许多笔墨渲染春天的树叶的美好。例如,对于法国梧桐的叶子的绿色,作者用了细描的手法,刻画了绿得深、绿得浅的区别,没有风的时候是娇嫩而端庄的,有风的时候像少妇一样风姿绰约。如果光是这样,还算不得真正的渲染。渲染是用多种方法,从多个侧面来表现对象。与多种方法相对的,是一种方法的单调重复。渲染切忌手法重复,视角单调。如果作者接下来还是正面写叶子的色彩和运动状态,就可能呆板了。所幸接下来,贾平凹就换了一个角度来渲染春天的叶子的美好,好到他十分嫉妒在叶子间歌唱的“鸟夫妻”。没有直接写叶子,而是用自己的心理反应从效果上表现叶子的美好,突出叶子的“欢乐”。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和下面写的叶子形成反衬:到了秋天,叶子会落下来,法国梧桐就变得“削瘦”起来,甚至是赤裸裸的,只剩下二碰就断的“嶙嶙的骨”。
  春天的树和秋天的树的对比还是表面的。
  比较深入的,是作者的,心灵层次。面对落叶,他不再欢乐,而是感到“残酷”,在无可奈何之中,他只能捡起一片落叶作为“回忆”。
  由此,文章转入了一个新的层次,那就是情感和思想的层次,所用的方法也不再是描绘,而是作者的抒情独白,不但是情绪的表白,而且是理念的表述。
  从文章来看,后半部分的独自更有特点,如臬没有这后半部分,也许,这篇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文章,就不值得我们读了。正是由于文章后半部分抒发的情思很有特点,很有个性,很有深度,文章才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至今仍然有相当的阅读价值。
  这种价值主要从两方面体现出来。
  第一,它的抒情。作者说,出于对落叶的怜惜,作者每年都收集落叶,并且加以对比。由于对比,感慨油然而生:
  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上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这样的抒情的特点在哪里呢?作者对落叶的态度,不是我们传统诗歌、散文中的悲秋或者从秋色激起刚劲、清新的情怀地不像济慈那样沉醉在收获的欢乐中,而是强调叶子既有过春天欣欣向荣的欢乐,也有秋目枯萎凋零的悲哀。但是,作者并不过分在意欢乐和悲哀: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情欢乐;如此而已。
  作者在意的是生命的生生不息。但这还不是本文的最高目标。文章的最精彩处不是感情的宣泄,而是在感情基础上的思想升华,作者说: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旧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十分的幼稚呢。
  如果要说关键词句的话,这一句可能是全文的最关键处了。联系前面几篇文章的立意,这句话的意义就更加显豁了。前面的文章把秋天引起的感情看得那么重要,而在这里,作者却认为“大可不必”、“十分幼稚”。幼稚在哪里呢?和幼稚相对的是成熟,成熟在什么地方呢?
  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命题的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成熟就在不以情感观照大自然的变化,而是以一种理性看待人世间节律的变幻。这种变幻是一种规律,不以个人的情感为转移。你悲秋也好,乐秋也好,大自然的运行是不会因为情感而有任何改变的,只有上升到理性去认识它,承认它的必然,面对世界,才能获得自由和自如。
  当然,这不是否定入的情感,只是说,要在理性的基础上看待情感,情感才有深度,才不致虚幻。到了这个层次,作者的情感不但没有消解,相反,更加充实、更加积极向上了: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望着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
  这样就达到了一个新的哲理境界:老而不老,既有情感,也有理性,二者矛盾,但又统一,相反相成,相得益彰。这通常叫做情理交融。

所属教材
贾平凹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