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儒释道文化都有很好的发展,因此大多数文人也受其影响,并在诗文中流露出偏重某一家的趋势。而李贺则表现出明显的非儒,非释,非道,超脱三教之外的思想倾向,也因此在面临肉体的痛苦时精神得不到皈依,独自徘徊于人间鬼蜮之中,郁郁而终。
【关键词】李贺 思想倾向 人生悲剧
儒释道三家在唐代开明的文化背景下得到了充分且平衡的发展,在此环境下,受到三教影响的唐代文人更是不计其数,杜甫的醇儒,李白的道风和王维的佛诗都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但李贺却不尊儒,不事佛,不尚道,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人生态度,因此,他在与现世痛苦的对抗中格外脆弱而痛苦。本文就试图从李贺超脱三教之外的思想倾向上来分析他的人生悲剧。
一、非儒
儒学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主流思想,其核心就是“礼”与“仁”。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一套“上下尊卑有等”的严格等级制度。而其中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天子作为君权神授的对象,被作为儒家礼制中一个不可颠覆的神的形象来接受信徒的崇拜。李贺的非儒,就突出表现在刺君上:
首先是刺君之不识贤愚,不分好歹,专宠宦官小人之辈,疏远忠贞报国之士。皇帝身边围绕的净是“口吟舌话称女郎,锦祛绣面汉帝旁”(《荣华乐》)之辈,他们衣着光鲜,面容姣好,在帝前巧言令色以邀恩宠,在外则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无足称道,实则权势熏天野心蓬勃。而皇帝养虎为患却浑然不觉,执迷不悟,使得“皇天厄运犹曾裂,秦宫一生花底活”(《秦宫诗》),任宦官小人得意至此!而对这种亲小人远贤臣现象的讽刺在他的《吕将军歌》中通过对比表现得尤为突出:“吕将军,骑赤兔。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将军振袖挥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国难当头之际贤德将军欲杀敌疆场,却只因皇帝猜忌而报国无门,气急之下只得在先帝陵前放声痛哭;而朝廷派出的戍边统帅竟如“傅粉女郎”,两军对峙之际敌人看到的不是铁甲金戈,听到的不是战鼓轰鸣,反倒是遥遥闻到从粉面宦官的箭箙之中传来的阵阵脂粉香气,国威扫地。其讥刺愤懑之意溢于言表,可曾还有半点的“上下尊卑”、“克己复礼”?
其次就是采用借古喻今的手法对君王好神仙而不务政事进行猛烈批判。比如他在《昆仑使者》中写到:“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汉武帝派去求仙的使者尚未归来,他坟墓旁的草树就已绿成一片;他造承露盘收集天地元气以求长生,结果还是“元气茫茫收不得”,终于难逃一死。更妙的是《苦昼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史上如此赫赫有名的帝王尚且求仙不成,更何况你区区一个唐宪宗?一个“费”字,包含了李贺对帝王耽于求仙之道的多少沉痛和不屑!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对人直呼其名是极不尊重的行为,更不用说对帝王,而李贺在诗歌中不仅对于求仙的汉武帝、秦始皇直呼其名刘彻、嬴政,就是对于本朝的唐明皇,李贺也敢称他为“蜀王”:“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过华清宫》)”以致于王琦也叹道“以本朝帝王而称之曰蜀王,终是长吉欠理处。”由此可见李贺对其批判的力度。
对现实的失望和愤恨使得李贺的言辞间全无儒家子弟的温柔敦厚之意,对儒家上下尊卑克己复礼的礼教制度完全置之不理,对那些未尽到应有职责的“神授”之君也决无半点护短之意,身为臣下却如此不恭,其所视、所听、所言、所动全是为统治者利用的儒教所不容的“非礼”之事,最终怀着对统治者的失望沉迷于自己的幽冥鬼蜮之中。
二、非释
佛教所产生的佛学,主要是戒、定、慧三学。其中,“戒学,戒指戒律,是防止人们做恶业的。定学,定即禅定,修持者思虑集中,观悟佛理,以断除情欲。慧学,慧即智慧,谓能使修持者断除烦恼、迷妄,以获得解脱。”李贺的一生是悲剧的一生,而李贺悲剧的源泉,就来自于一个“情”字。从幼时大唐宗孙的无限自豪之情,到少年时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志士之情,到失意之后的满腔愤懑之情,到徘徊鬼蜮的幽僻凄冷之情,更有一腔细腻凄美的儿女之情。李贺要是能够禅定观悟断除情欲,李贺要是能够断除烦恼获得解脱,李贺也就不成其为李贺了。佛教所竭力摈弃的贪、嗔、痴,他样样具备,而又正是他在人世红尘的痴缠才造就了他一世的诗名。
贪。李贺贪的是中国传统士人共同所贪之物,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在中国古代传统的社会——政治格局中,由于‘权利价值倚重’等思维定势的影响,传统的士人在理念上往往依附于权要,在心理坐标上向‘仕宦’方面严重倾斜。”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一向自视为“唐诸王孙”(《金铜仙人辞汉歌序》)的李贺了,他一直认为为宗室分忧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且少有奇才使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一飞冲天,如在《高轩过》中他写道:“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做龙”,这是何等的壮志豪情!即使在科举入仕之途被堵塞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病弱的他甚至希望通过建军功来入仕:“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他心中所揣的是鸿鹄之志,所企盼的是有朝一日建功立业中兴家门也中兴国家,年少得意踌躇满志之时他何曾想过日后仅能做一个奉礼郎这样碌碌无为的等闲之辈,何曾想过他八斗高才甚至连忍辱吞声也不能换得一口饱食,更怎能甘心被诬蔑之辞缚住双翼?满腹的关于建功立业一展鸿图的远大抱负在与浑浊现实的第一次交锋之后就逐渐幻为泡影,这个社会甚至根本容不下他这样一个人。希望越大便失望越大,“贪”得越多则怨念越深。宗孙的自豪之情和昂扬的志士之情在这场拉锯战中逐渐向失意冷落之情转换,也变得更加郁结缠绵,更加难以超脱。
嗔。主要表现在他不遇之后的愤懑不平上。从李贺因父名“晋肃”而被进士考试拒绝开始,他的不遇人生就展开了。在科考场上不战而败之后他写下这样的句子:“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一“朽”一“谢”,字里行间竟无一点一个正值弱冠之年的青年应有的生气,诗人的生命像是迅速衰竭到行将就木的暮年,这种虚弱苍老的笔调中既有诗人的自怜自伤,更藏着一股深深的怨念。满腔热情和满腹志向都已遥不可及,上是只知求仙拜佛的帝王,下是妒贤嫉能的奸佞小人,满腹的悲愤无人能听,只能怀着无限的失落和愧疚回到昌谷老家与亲人无言相对,泪流满面。但生存却处处不饶人,被官场的黑暗逼迫着躲回江湖的李贺再次被生活逼迫着靠近庙堂以求谋生。公元八一一年,他终于在韩愈等人的帮助下当上了一个九品的奉礼郎,关于这个官,李贺自己已经有了很好的描诉:“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赠陈商》)。将自己折辱到此,最后照样落得“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人间已处处是“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公无出门》)的毒龙猛兽,连神的世界也是“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鼓》),一片凄风惨雨,连鬼蜮都不得安宁,天大地大却逼得他连一个容身之处都找不到。这股怨念终于越积越深越发浓烈,最终化成一股幽愤凄厉之情,成为把李贺死死绑在红尘俗世间苦苦挣扎的枷锁。
痴。李贺的痴表现在他的多情上。李贺的诗中有大量描写女性以及闺情闺怨的的作品,这些作品突出的反映了李贺心中解不开放不下的儿女情长。其中有写给他妻子的《美人梳头歌》:“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若不是细腻的心思和满腔的柔情,怎能写出如此动人的女子?而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正叫李贺至死难忘。又有千里相思的闺中女子:“眼前便有千里思,小玉开屏见山色”(《江楼曲》),更有缥缈的神女:“真珠小娘下清廓,洛苑香风飞绰绰。”(《洛姝真珠》),这些女子都是李贺真诚赞颂和喜爱的。他虽然写起世道人心幽冥鬼神来凄厉恐怖,但他笔下的女子却能这么清新可爱,充满了一种灵动温婉之美。尘世间挣扎中留下的幽僻与愤懑痛苦与不堪,都在这些纯净美丽的女子面前化为绕指柔情,成为李贺在尘世间难得的一点怀念和安慰,仕途的困顿和多蹇,人生的穷病和坎坷,在这里似乎能稍得抚慰,都能暂时的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