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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奔突

◇ 刘 聪


  在刘建东的《全家福》中,我们捕捉到的最多的信息就是“欲望”。对中国人而言,从一九八?年到一九九八年,是一个生命解禁的年代,物欲和情欲以各种情态从潘多拉的魔盒中倾泻出来,摇曳生姿地走向先天发育不良的一代人的精神天地。欲望作为生命的表征冲撞着人们精神和生活的堤坝,这种生命体验对现在的中国人而言,已渐渐成为一种回忆,但刘建东却让它在一个家庭的成长中鲜活起来,他让每一个人看到了自己行走的脚印。作为一个在现代性和现实性之间寻求平衡的作家,他用现实主义的笔触,写出了一个颇具现代性品格的故事,给人一种超拔于现实的警醒。
  全家福在中国人的头脑中是一个什么概念?它意味着父严母慈、子孝女淑,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团结。这是中国人最向往的家庭的模式,是几乎所有家庭的理想化追求。因此走入现代中国的家庭,常常会发现一幅全家福的照片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它通常被摄于一个家庭最兴旺的时刻,紧密的伦理亲情,血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家庭的巨大凝聚力,都成为每一个家庭成员的高峰体验。
  从根本上说,维系家庭的主要因素有两个,一个是以血缘为表征的生物性,这是埋伏在每一个家庭成员心中的与生俱来的亲密情感;一个是以伦理为表征的社会性,这是几千年的人类社会对家庭观念进行强化的结果,它已成为一种文化积淀,与血缘一样根深蒂固地植入人们的意识深处。在大多数家庭小说中,因为血缘关系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现象,所以作家大都是在伦理亲情的层面上开掘,揭示人物之间爱恨情仇的复杂伦理情感。但《全家福》却没有走这条路子,小说中的伦理亲情稀薄,夫妻间、父母与儿女间、兄妹间的情感多寡淡如水。他们是血缘上的亲人,而不是具有浓厚伦理亲情的亲人。在这种人物关系中,人与人相互间的维系少了,个体的独特性却得以充分彰显,而最具个人特征的欲望就成为每一个人物面部最明亮的色彩。
  
  欲望化生存
  
  作者把导致这个家庭变动的季节设定为一个“夏天”的“雨季”,这是一个万物生命蓬勃的季节,它意味着一种不可遏止的奔突的强力。而且,不知作家是有意还是无意,作品中最初出现的情感纠缠的四个成年人——父亲、母亲、杨怀昌、王阿姨,分别在“蔬菜公司”、“肉联厂”、“商店”工作,这些地方在物质匮乏的八十年代初是人们欲望的聚集点,在贫困的国土上,这些场所是丰美而令人欣羡的,因为它们与人们的欲望唇齿相依。而在对家庭之外的两个角色的设置上,也显示了作者要疏导家庭欲望的努力,爸爸面对的“王阿姨”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妈妈面对的杨怀昌是一个单身的男人,这让这一对夫妻的欲望奔突少了许多阻力。后来替代杨怀昌的摔跤教练虽然有妻子,这个妻子也因自己有严重的妇科病而彼此心照不宣地默许了丈夫的行为。在这样的布景上,这个家庭的欲望奔突便有了充分的合理性和真实性。
  小说的开头写到了母亲那双奢侈的皮鞋,它的存在赋予了小说中人物一种很紧密的关系,它不仅有叙事学意义上的功能,让重要人物在它的引领下闪亮登场,而且它作为一种欲望的物态化表征,在家庭成员与它的亲疏中,扫描出了这一家庭中每个成员的欲望状态。妈妈是率性而坦然的甚至是一种进取的姿态,她视皮鞋如宝贝,它在她心目中甚至有超越亲情的能量。(这一点从小说中的很多地方可以看出:徐琳要求“我”帮她偷皮鞋,“我”说:“妈妈会打死我们的”;知道皮鞋弄丢时,“我”哭晕在雨里,并高烧了一个星期;以及在没有皮鞋穿的日子里,妈妈“好像丢了魂似的”,“时常莫名其妙地打我们三姐妹”。)爸爸最初并没有属于自己的欲望,他以每天从厂里偷来猪油为妈妈擦亮皮鞋为乐,他在欲望面前是被动的,直至因为屡屡光顾鞋店而对女店员心有所动。大哥的女朋友金银花有着与她的名字一样毫无遮饰的欲望,作者也告诉我们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她渴望能穿一次妈妈的皮鞋,却把它弄丢了,这直接导致了另一双皮鞋在家中的出现。大姐徐辉在鞋的面前是隐形的,这一点使她一开始就最不像徐家的人。二姐徐琳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欲望的同谋,她帮助金银花实现她穿皮鞋的欲望,而到后来她常常就是欲望,欲望也常常就是她,她所到之处,欲望总如罂粟般盛开,没有规范,没有德行。“我”徐静,对金银花的花手绢充满了向往,这一欲望竟冲淡了对妈妈的恐惧,为她偷出了皮鞋。但从后来“我”在小说中几乎没有任何作为,仅作为旁观者出现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为这一次小小的欲望付出的代价,使她在成长的岁月中免疫性地躲避着欲望。
  父亲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不可忽略的,他是一种规范、制约的力量,当他还拥有语言和行动能力的时候,母亲就不得不把皮鞋送还给杨怀昌。但他与女售货员的感情实际上已超出了朋友之情,否则他不会因为与售货员聊天时碰见了妻子而“尴尬万分”。后来他用不停的跟踪来抵制妻子的背叛,却无法承受自己内心的欲望对自己的背叛,“多雨而且潮湿”的夏天,是一个欲望衍生的季节,妻子的游走于夫妻伦理之外的欲望,使丈夫悲哀而无奈,与此同时,他自己内心萌动的欲望与妻子的背叛联手,最终击毁了他的意志。他倒在了这个阴雨连绵的夏天。在这种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悖论中,他逃避了,他把自己彻底藏在自己身体里,无欲无求。
  父亲的坍塌,使整个家庭异化。首先是母亲的情欲无所顾忌地冲决了夫妻伦理,她甚至可以在植物人一样的丈夫面前偷情,第一个情人杨怀昌莫名其妙地死后,她又很快结识了一个明明白白地寻求情欲的男人。她除了作为母亲还作为一个情欲充沛的女人,穿行在这个欲望解禁的城市里。但父亲在欲望面前的逃遁,使母亲的欲望奔突获得了部分的合理性。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当欲望的潮汐泛起时,由强势的男性群体构成的社会呈现出被动接受的姿态,姿态积极而进取的是女性。十年文革最大限度地展示了社会行为规范的悖谬性,种种强硬的政治话语和约定俗成的生活理念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由男性声音组成的理性的社会中心话语是疲弱而虚无缥缈的,正如人们幻想中的父亲飘行在大街小巷中的身影。这种现象使处于边缘生存状态的人群获得了浮出地表的机会,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也有了壮大自己声势的合理性,正如母亲在父亲倒下之后大胆延展的欲望。
  父亲的倒下还构成了一种无言的谴责。不肖子徐铁作为徐家惟一的男孩,在任性胡为中,忽然感受到了父亲的沉重叹息,这一声声叹息让放浪不羁的他回归到亲情伦理的轨道,想要做一个合乎父亲理想的好孩子。但这一转换却阉割了他张扬的精神和生理欲望,他无法让欲望从身体里钻出来,它们躲藏在他身体里的一个角落里,任凭他如何呼唤也没有回音。爸爸的那声叹息可能让他突然感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羞愧,“男人”意味着什么?在《全家福》中,作者曾告诉读者,倒下后的父亲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其实在作品中,父亲作为男性形象自始至终都有着超越他个体的抽象意味。在社会上,男性常常意味着“体统”,意味着“规范”,意味着对异质的抗衡。这就造成在两性的角色意识中,男性总对社会背负着一份难以摆脱的责任。现在的世界是以男性群体为中坚建立起来的,要亲手摧毁它,常常要以毁灭自己为代价,小说中汹涌澎湃的欲望不断冲击着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其实就是冲击着男性的心理堤岸,因此小说中所有的男人都活得或萎缩或失败或无奈,而女人却鲜活而张扬。女性在历史建构的宏大庙宇中,是卑微的小摆设,虽然这种地位是男性规定的,却也给了她们自由,她们身处边缘,却可在边缘处狂欢。在欲望奔突的时代,王安忆有勇气写出“三恋”,贾平凹却只能写删略本的“金瓶梅”。二十世纪末以来,女作家“私语”式写作、“身体”写作,无论是“泛滥”还是“肤浅”,首先应当肯定的是她们正视欲望的姿态。这种勇气同样与男女两性的社会角色相关。
  徐铁的回归伦理亲情,其实是更多地向人的社会性归依,而社会性意味着对自然野性生命的规约。回归社会规范的徐铁,其行为目的无疑有着重振乾纲的意味,但他树起的只是虚假的旗帜。他对父亲做出了不再让他失望的承诺,他的新生在父亲身上确实产生了影响,他从青海回来的第一天,父亲光秃的头顶开始出现新生的毛发,有了返老还童的迹象。但徐铁男性功能的萎蔫,使他的奔突疲软无力,并使“小狐狸”(民间社会对美丽且欲望充沛的女性的贬称)金银花变得肥胖且“静如止水”。最重要的是,这一对夫妻的组合,已失去了家庭繁衍生息的功能,生育的渺茫,证实了他们的精神和生存类型在人类发展链条上终结。
  徐辉成为母亲欲望奔突的第一个受害者,她有着让母亲都震惊的美丽身体,这意味着她拥有健全的欲望,但母亲的行为榜样让她看到的是欲望的消极面,即对伦理亲情的叛离——家庭中夫妻伦理的坍塌,也将不可避免地冲决家庭伦理。作为“好学生”的徐辉,无论是面对社会还是面对家庭,都注定了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人生“建构者”。但母亲的欲望让她看到了一个崩裂的结局,由此她一生都难以面对欲望。“她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的爱,她的心早在离家出走之时已经对所有的男人封闭了”。但她无疑是渴望爱的,因此她注定了要痛苦一生。直到她的追求者生命垂危、奄奄一息时,她才敞开了怀抱,接受了一个没有任何欲望气息的短暂婚姻。
  徐琳是作品中活得最酣畅淋漓的一个人,也是伦理亲情最淡漠的一个人。她充沛的欲望使得她成为作品中最闪亮的人物。她的欲望随着身体一起生长,也如身体的生长一样不受社会和理性的限制,她活得如同一个自然人,无拘无束,任情纵性。在欲望初萌的时节,她主动把自己投进高大奎的怀抱,却使他从此成为一个猎色者而锒铛入狱。她收集药片的特殊嗜好,可以理解为她对欲望的无休止诉求,她不停地淘汰更新着药片,也不停地淘汰更新着身边的男人,一直到阴差阳错地碰上了表姐的未婚夫黄道庭。这一个软弱平庸的家常男人,给了她一个停歇的驿站,她让自己在跑道上停下来,所有的药片都被束之高阁,甚至被遗忘而发霉。而吴闵权的出现,更确切地说是他寄给她的那些药,让徐琳从中规中矩的庸常生活中惊醒过来。在徐琳这里,“药”和“要”几乎是等同的,她在深夜里梦呓般地喊着“药”的时候,黄道庭理解成她在“要”他,其实是歪打正着地读懂了她欲望的语言。徐琳鲜活的姿态,不仅是来自她的欲望,更重要的是她把欲望从世俗中还原,返归到生物性上。她对吴闵权说:“我可从来没想到它会改变我什么。我只是爱好而已。我对它没有一点要求。”这种最自然状态的欲望奔突是不是最合理的生命形式呢?高大奎对徐琳的绑架,以及吴闵权面对徐琳的求救时所表现的不信任感,其实是徐琳欲望喷发后的“反坐力”,它以画面定格的方式惊住了她信马由缰的欲望行走。
  
  何处是归程?
  
  徐静在作品中是一个叙述者,她叙述而不评判,她的姿态就如同在黎明的昏暗中,看母亲幽会归来的眼神,既有一点明了又有一点探索的意味。在小说中只出现过一次“全家福”式的照片,摄于徐琳被解救的现场,它不是完整意义上的全家福,因为父亲在这里缺席了,但对这个家庭而言,这一刻是最温情的时刻,它暂时性弥合了精神上分崩离析的家。“我”对全家福的描述带有一种惨淡的色彩:“冬天惨白的阳光使我们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呆板,妈妈的面容相当的憔悴,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大哥徐铁的眼神显得犹疑不定,而金银花的身体更加胖了,她的表情淡如止水;大姐徐辉站在最边上,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细小的缝,她的身体向照片外倾斜着。照片上的二姐仍然是一脸的惊悸之色。好像相片外有一个令人不安的东西吓着了她。”这一张色调灰暗的照片其实就是“我”眼中家人们的生命色彩,父亲呢,他的生命已经永远躲藏起来了,十几年来他一直保持着比全家人更轻松的状态,旁若无物,心内空冥。
  在这些由欲望奔突而写就的生命篇章中,“我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故事里,而我在哪儿?”最小的“我”徐静,是这个家中最具有伦理亲情的人,父亲倒在她懵懂无知的童年时节,她守护着父亲的痛苦,观望着家中草长莺飞的景象,在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在这个她思想成熟的季节,她的内心也渐渐解冻。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女孩的徐静与姐姐、母亲相比,几乎不带有任何性别色彩,她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他”,她只是一个在观望和思索中成长的孩子,她是一只茧,感知着世界的光影与冷暖,在适当的时刻把自己成熟地破茧放飞。实际上,在她的身上寄托着作者对欲望化人生的思考。还没有任何欲望取向的徐静,与逃避欲望的父亲都是孤独的,他们一个失去了合理化的人生,一个尚待寻找合理化的人生,但具备行走能力的徐静不可能重蹈其他人的命运,她心里燃起火一般的情感,在春天的暖风中,和轮椅上的父亲一起奔跑,虽然他们“不知方向”,但“冬天惨白的阳光”已经被他们抛在身后了。而父亲的伴随,使她的欲望出行与母亲、徐辉、徐琳不同,将始终伴随着社会规范、伦理亲情的光影,这些规范不具有强势的侵入性、制约性,而是具有亲密性、携行性,而徐静与父亲的亲密状态,就是作者理想中健康合理的欲望与社会规范和伦理亲情和谐共存的愿望显现。这种愿望并不是虚幻的,毕竟在一九九八年的中国,在欲望奔突了近二十年的社会历程中,是该有一个反思和飞跃的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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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
  
  全家福 (节选)
  
  □刘建东
  
  6
  
  就在我二姐在十二中那间昏暗的器材室里赤裸着身体在垫子上翻跟头时,我妈妈也和那个杨怀昌达到了他们欲望的顶峰。
  自从那个小房子造好后,它就成了我父亲的一个窝,我想把那个阴冷的地方说成是窝比较恰当,而我父亲则成了那个小窝中的一个动物。他几乎与我们频繁活动的这个世界隔绝了。他再也体会不到亲人的笑声和哭声,再也不必去承受生活的艰辛和快乐,他从几乎所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他静静地躺在屋子中的黑暗中,无所欲求地与周围的空气相依为命。那时候只有我还对父亲抱有幻想,我在等待。正是这份难得的天真使我成为一个失去一切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温暖,而且我还不知道这份温暖他是不是能够感受到。有时候我会来到他的小房里,大部分是白天,透过那个高高的窄小的窗户,丝丝缕缕的阳光像是薄纱从父亲的脚那儿静静地吹到他的脸上,当阳光来到他的脸上时,我会看着他,他的眼神,他脸上皮肤的细微变化。每当我看到他嘴角的皮肤牵动时,我都会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我会把我的耳朵凑到他的嘴上,但是我只能听到他的细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他的眼神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永远那么呆滞无情。我时常拿着一本童话书或者小人书在他的床前读,一半是读给我自己,一半是读给父亲。
  我已经说过父亲自从不再是一个正常人后,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僵化不动了,不再拥有任何的表情,但是我的判断在某一天的下午被推翻了,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眼泪。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没有午睡,而是来到爸爸的窝给他念一本我刚刚借到的小人书《悲惨世界》。我念着念着就不自觉地被书中人物的命运给弄哭了,便趴在爸爸的腿上哭了一小会儿,等我的眼泪基本上没有了时,我听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而且我还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好像在和一个人说话。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和爸爸在一起,我觉得这是我和爸爸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我急忙看了看四周,小屋中的摆设相当的简单,爸爸躺着的那张床,一个痰盂,一个脸盆,一把笤帚,一个簸箕。我慌不择路,哧溜一下钻到了爸爸的床底下。我拉了拉床边的单子,遮住我的身体,便紧张地趴在暗处。我想,也许妈妈只是来看看爸爸还活着没有。通常情况下妈妈一般是半个月进去一次,给爸爸换换床单,帮他剪剪疯长的头发。而爸爸的头发并不长,两天前妈妈才给他剪过,床单也是昨天换的,所以我断定妈妈不会在这里待长时间的。我听到门开了,但是脚步声有些杂沓,随后我看到了四只脚,那四只脚在床前站了一小会儿,然后越来越近,其中的那两只鞋我认识,那是我妈妈的,因为那双皮鞋是她最近才穿上的。我们一看就知道那是她还给杨怀昌的那双皮鞋,可是妈妈告诉我们说,这是她新买的。妈妈的把戏有时候很拙劣,可是没有人去破坏她的这种拙劣的表演。我们觉得生活并没有因为妈妈拙劣的谎言而改变什么,我们又为什么去破坏它呢。另两只鞋像是一个男人的。妈妈其中的一只鞋现在有些腾空,到了另一个人的腿上,接着我听到了一丝极为陌生的声音,那种声音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像是两个人被人们用脚踩着一样,断断续续,此起彼伏。我觉得那种声音像是和呼吸混合在一起的,像是一口浓浓的痰,化不开也吐不出来,听得一些冷嗖嗖的鸡皮疙瘩遍及了我的全身。那种奇怪的声音对于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来说是陌生的,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又不能从床底下爬出来。我就那么静静地趴着,用胆怯的眼睛看着外面,用胆怯的耳朵倾听着那些让我感到心惊肉跳的声音。后来我看到他们脚上多了他们各自的裤子,它们匆忙地滑落到脚上,像是受惊的小鸟。那四条腿拖着裤子快速地向墙那儿移动,就像妈妈拖地时的拖把,它们来到墙角那儿停住了。然后那种声音像是在山谷里回荡似的,越来越响,我不得不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可是这并没有太大的作用,它们丝丝缕缕地钻入我的耳朵里,心脏里,它们排山倒海,给了我的身体以巨大的压力。我的汗水在呼呼地向外冒。而我已经彻底瘫在了地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我觉得受了太大的委屈,可是我又不能哭出来,只能任凭眼泪簌簌地爬满我的脸庞。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令人惊悸的声音终于结束了。我看到他们落到脚面上的裤子已经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他们的裤腿,它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它们移动到了床边。我听到他们在低声地说笑,那个男人一说话我就听出是那个杨怀昌。他说:“他是不是能够听到和看到。”
  妈妈放荡地笑着,“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心,刚才你怎么不这么说,现在倒胆小了,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再说,他能听到,能看到又能怎么办,他能做到吗?”
  我听到杨怀昌也跟着笑出了声。随后他们的脚才从床边移开,向门口走去。
  我从床底下爬出来。从那个高高的小窗户爬进来的阳光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使我有些不太适应地晃了晃身体。等我站稳了,我就走到爸爸床边,我看到爸爸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眼睛仍然是那么无神地半睁半闭着。我的眼泪还在流着,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发现了妈妈的秘密,还是因为妈妈的那些话,或者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的父亲。突然,我透过婆娑的眼泪看到爸爸的眼角有一滴泪在慢慢地向外流。我蹲下来,惊奇地看着那滴泪,它是那么浑浊,又是那么脆弱。我不忍心去替他擦,惟恐擦掉了那滴泪就擦掉了他所有复苏的感情。我叫了一声“爸爸”,那滴泪就滚落成了一道泪痕。然后我紧紧盯着他的眼角,但是眼泪再也没有从那里流出来。我喊道:“爸爸,你流泪呀,爸爸,你流泪呀。”我的喊叫在小屋里空洞地回响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但就是从那天起,关于父亲的一些传言就不胫而走。这些传言十几年来一直跟随着我们的家庭,使我的爸爸在别人眼里变得更加地神秘莫测。有人说,晚上看到过我爸爸在大街上飞奔,他们说得绘声绘色,像是真的一样,他们说,我的爸爸光着脚,头发长长的,在昏暗的路灯下没命地狂奔,像是要追赶什么,又像是躲避什么。他们说,有时候他们离得近时甚至能听到我爸爸的光脚板在沥青路面上啪啪的拍打声。他们说,到冬天寂静的夜晚你们把耳朵贴到路面上,你们一定能听到那种啪啪的声音绵绵不断。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传言,因为我看到我爸爸在那个小屋里静静地躺着。我也不会迷信地把耳朵贴到路面上去印证那些传说是否真实。
  
  19
  
  在数不清地更换男人之后,徐琳终于来到了她爱情道路上的第一个驿站。
  前面我说过我有一个表姐,她是我舅舅家的老二,她在交通局医院的药房工作,每天都和各种各样的药打交道,所以她能偷偷地给徐琳攒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片。表姐和她的男友黄道庭苦恋五年,跨过了一道道障碍和考验,准备在那年的五一结婚。他们高兴地领了结婚证,正在购买家电和家具。表姐邀请徐琳作参谋。那是个星期天,徐琳应邀前往,但是她的心里正不痛快着,原因是她又不小心怀上了孩子。她正琢磨吃药把这个孩子打掉,她想,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问问表姐吃堕胎药有无危害。表姐是个毫无主意的人,那些各色各样的家具让她眼花缭乱,他们出出进进,腿已经像是灌了铅一样,可是表姐仍然犹豫不决。在另一个家具店门口,表姐和黄道庭发生了争吵。黄道庭嫌她拿不定主意,表姐反驳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家具,你就不能拿主意吗?”
  疲惫使他们的火气都很大,他们吵吵嚷嚷,最后表姐甩下一句话,“我不管了,你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吧。”然后扬长而去,根本不管身边还有她邀请来的徐琳。
  黄道庭看着表姐怒冲冲地穿过杂乱不堪的大街,消失在熙攘的人群当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无奈地看了看徐琳,说:“对不起,我们老是这样。”
  徐琳说:“那我们也走吧。”
  黄道庭说:“不,我得把家具买了,我不想把这一件事拖得那么久,就跟我们的婚姻一样,如果我们早解决了,也不会老是吵架。”
  徐琳说:“好吧,我就替我表姐吧,不过,我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个家具店。你再不买我也就走人了。”
  黄道庭说:“你放心,没有你表姐在,我心里不会那么七上八下的。”
  就像黄道庭说的那样,他俩很快就都看好一套家具,马上付了钱,他们站在门口看着装卸工们往车上装家具。徐琳突然担心地说:“如果我表姐不喜欢怎么办?”
  黄道庭有些赌气地说:“她不喜欢也没办法,谁让她临阵逃跑呢。我们之间就是这样,五年了,我们没有停过一天争吵,可是我们仍然在一起。”
  徐琳笑着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既然那么大的仇恨,为什么还天天在一起,我真搞不明白,我要是看不惯谁了,一分钟都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黄道庭看看天说:“唉,我不知道,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们的脾气都那么急躁,好像一天不吵架生活就失去了意义。可是越吵,好像越有那么一股力量在把我们往一块吸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
  徐琳说:“我知道是什么力量。”
  黄道庭洗耳恭听,“什么?”
  徐琳说:“吃饱了撑的。”然后哈哈大笑。
  他们把家具拉回黄道庭的新房时,表姐并不在,黄道庭说,她可能在她娘家。徐琳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把表姐请回来。让她看看这套家具。”
  黄道庭说:“不用,明天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肯定会对家具赞不绝口的。”
  徐琳便告别黄道庭回家,可是当黄道庭把她送到楼下时,发现徐琳的额头上突然多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他问:“你怎么了?”
  徐琳捂着肚子痛苦地说:“你得把我送到医院去。”
  黄道庭急忙借了一辆三轮车,当他把徐琳扶到三轮车上时,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徐琳那个柔软而且虚假的乳房,他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异样。可是这种异样转瞬即逝,徐琳根本没有看到。
  徐琳到了医院就被推进了妇科诊室做流产手术。黄道庭焦急地在外面等着。实际上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是黄道庭却感觉不一样,他在想着徐琳的表姐是不是已经怒气全消了。按照惯例,他们现在早已经经过一阵有气无力的争吵之后重归于好,但是现在他不能抛下徐琳。他甚至为自己能有理由在这里等待另一个女人而稍稍地感到庆幸,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他一大跳。
  从医院里出来,徐琳的一句话让黄道庭胆战心惊,她说道:“我现在不想回家,我不想让我妈看到,我不想和她争吵。”
  黄道庭停下骑三轮的节奏,他为难地问徐琳:“那你想去哪儿?”
  徐琳说:“我想去你家,反正你那儿有地方。”
  黄道庭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像被风吹动的沙尘,他沉默了。
  徐琳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在你那儿住一晚上?”
  黄道庭本来想说“是的,我还要去找你表姐来消灭这次的硝烟”,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其实徐琳的这次流产完全是由于陪他们买家具累的,她没有地方可去,如果他再把她推出去那就太不人道了,再说她也不是外人,她是自己未婚妻的表妹嘛,于是他说:“好吧。”他重新改变了方向。
  徐琳在这个小小的手术后身体显得十分的虚弱,她连上楼的力气都没了。她站在那幢七层楼下,仰头看了看高高的楼房,表姐的新房在六楼,她面有难色,说道:“那么高我怎么上得去。”
  黄道庭看着斜靠在他肩头的徐琳,知道自己不能退后,于是他说:“我来背你吧。”
  徐琳无力地笑笑说:“没事,我不重的,我比表姐轻多了。”事实也像她说的那样,她比表姐要轻十来斤,黄道庭背上身就作出了比较。他很轻松地上了两层楼,但是再往上爬就有些费劲。他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地来到他家门口。徐琳从他背上下来,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惊奇地问:“我说表姐夫,怎么看上去像是你刚刚做了流产手术似的,而不是我。”
  黄道庭说:“如果再往上爬一层,我做的就不是流产手术了。”
  徐琳问:“那是什么?”
  黄道庭想了想说:“那就是剖腹产了。”
  徐琳大笑。表姐没有回来,徐琳说:“我以为她早就回来了呢。”
  黄道庭说:“她气不消了是不会回来的。”
  徐琳说:“她不回来正好,我在你这儿当家做主一回。”她坐到新买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她说:“表姐夫,我听表姐说你做的菜特别好吃。”
  黄道庭撇了撇嘴,说:“我累得找不到自己的小腿了,我先得等着它回到我的大腿下面。”
  徐琳就笑了,“对不起呀,表姐夫,让你受累了。”
  黄道庭说:“这点累不算什么,如果你表姐现在让我背她上十层楼我也干,我就是怕她跟我吵架。”说着他也坐到了沙发上。
  徐琳说:“你的小腿跑哪儿了,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你找回来。”
  黄道庭连忙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是慢慢地等着它自己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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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琳说:“那不行,你这是因为我才累成这样的。你把腿伸过来,我保准它很快就会回来。”黄道庭向四周看看,徐琳说:“你看什么呢,快把腿伸过来。”黄道庭犹豫着伸出了腿。徐琳抓住他的一条腿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她用手轻轻地给他捏着小腿。徐琳轻声尖叫道:“唉呀,你的小腿跟钢板似的,上面的肉真的跑光了。”其实黄道庭僵硬的小腿和徐琳的手有关,他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徐琳轻轻地按摩了一会儿,她有些奇怪地说:“嗳,今天这招儿怎么不灵了,你小腿上的肉还是没有回来。你是不是把它们都吃了呀?”
  她的这句话把黄道庭逗乐了,他小腿一下子就不那么僵硬了,徐琳说:“好了好了,它回来了,再换另一条腿。”
  没有一会儿,黄道庭便感到自己已经恢复了体力,他去了厨房给他们做晚餐。他做的饭菜确实十分地道。徐琳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赞不绝口。徐琳吃着吃着突然发问:“你家里没有酒吗?”
  黄道庭被问得发窘了,他急忙说:“当然有,但是我不知道你还喝酒。再说,你刚刚做了手术,能喝吗?”
  徐琳说:“什么破手术,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快点拿来,我一看到好菜就想喝点酒。”黄道庭去拿来了丛台酒。给徐琳倒了一小杯。徐琳看着他,“怎么不给你自己倒?”
  黄道庭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能喝酒,我一喝酒脸就红,就醉。”
  徐琳说:“哪有男人不喝酒的,你这是让我表姐吓的,快点你也倒一杯。你多喝点酒,以后跟我表姐吵架就有底气了。”
  黄道庭说:“我可不想再跟她吵架了。”
  果然,一杯酒下肚,黄道庭的脸就有些泛红,他急忙说:“我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会出洋相。”
  徐琳说:“没事,我喜欢看男人出洋相,尤其是你这样帅气的男人。”
  黄道庭的脸更红了,他说:“不成,我在你表姐面前都没有喝多过。她从来不劝我喝酒,我一端起酒杯来她就会说,你小心点。”
  徐琳给他倒上另一杯酒,“我就知道你不能喝酒是因为怕我表姐。我表姐今天又不在。你怕什么呀。”
  黄道庭说:“不是,我真的不能喝。”但是他为了表现出自己不是因为怕表姐又喝下了那杯酒。
  徐琳说:“我喜欢痛快的男人。怎么样?你不去尝试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黄道庭在酒精和徐琳的双重鼓励下信心倍增,他居然又端起一杯酒,一仰脖把它喝了下去。但是这杯酒成了他今天晚上喝酒的绝唱。喝下去之后,他立即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着了火,大颗大颗的汗珠在皮肤上蒸腾,他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我的头发着火了。”他开始揪他的头发,然后开始脱衣服,他边脱衣服边在屋子里来回奔跑着。
  徐琳快乐地欣赏着这出醉酒表演,她不断地爆发出阵阵笑声。黄道庭脱得只剩下了一条短裤时,他已经在狭小的屋子里跑了五十多圈,身体上湿漉漉的,就跟刚从水里面钻出来一样。极度的疲劳此时也让他站立不稳,他晃了晃,像根葱一样倒在了地上。徐琳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黄道庭,她走过去,想把他拽到床上去,可是醉倒和累倒的黄道庭死沉死沉的,比一头猪还沉。她费了半天劲也没有办法把他挪动,最后只好放弃。她重新坐回到桌边,自斟自饮。不大一会儿工夫,半瓶酒已经告别了酒瓶。她知道,那些酒正在她的肚子里翻滚,徐琳轻飘飘地自己瞎跳了一阵儿,慢慢地酒一点点地向身体外面飞,她似乎看到它们像是雨点似的飞向了屋子里,它们飞到了白色的墙壁上,飞向了明亮的吊灯,飞向了旋转的这个世界中。徐琳在那张床上停止了她的旋转。
  徐琳是被一阵争吵声惊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激烈地争吵。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两个人,一个是黄道庭,一个是表姐。他们就站在床边吵得面红耳赤。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穿着内裤和胸罩,她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外衣脱去的。她再看看那两个人。表姐穿着整齐,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而黄道庭也只穿着一条内裤,他正激动地给表姐解释着什么。徐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张口问道:“你们吵什么呢?我还没睡够呢。”
  表姐冷眼看了看从床上坐起来的徐琳,她停止了争吵。她的嘴唇在剧烈地抖动着。徐琳不解地问道:“表姐,你还在生黄道庭的气呀。你这是何必呢,我觉得他买的家具不错呀。”
  表姐怒不可遏地抓起床边的衣服扔到徐琳的脸上,怒吼道:“快点穿上你的衣服,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徐琳从来没有听到过表姐骂她,所以她更加不解,她也愤怒地还击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表姐的整个脸都在抖动着,她指了指徐琳,停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好,你们不走。我走。”她转身向门外跑去。
  屋子里顿时恢复了平静,徐琳看了看黄道庭,发现黄道庭也在默默地看着她。黄道庭的眼角挂着几滴泪珠。徐琳问道:“到底怎么了?”
  黄道庭再也遏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蹲下身子痛哭失声。徐琳穿好衣服,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抚摸着他蓬乱的头发,说道:“没关系,误会终究是误会。”
  黄道庭听到这句话竟然有些激动,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幻觉,那就是这个紧挨着他的女人正是他深爱着的。他有些冲动地要去抱住徐琳,可是突然他的鼻子嗅到了一股异味。他的精神立即有些清爽,他仔细地辨认,才嗅出是一股淡淡的药味从徐琳的身体上飘过来。他早就听说过徐琳有收藏药片的癖好,可是从来没有注意过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如今,这股味道显得那么特别,就像是一股清风,给他不知所措的内心以极大的安慰,把内心的焦躁一扫而光。于是他抬起头来说:“我闻到了药味。”他闭上眼睛,用心地嗅着。
  徐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墨绿色的荷包,从里面倒出十几粒各色各样的药片,她看到黄道庭如痴如醉的样子,便说:“算了,这些都是我最心爱的,我可以不爱男人,但是我不能不爱这些药片。如果不是看在你昨天背我上楼的份上,我是舍不得它们的,好吧,今天我就为你破个例。我就让你吃两粒药片吧。你可真的是需要吃药了。我表姐也是。”她说着就捏起一粒金黄色和一粒紫色的药片,留恋地看了半天才说:“张开嘴巴。”
  黄道庭始终没有睁开眼,他觉得那淡淡的药味让他的心如止水,十分的平静安宁,他只能听凭徐琳的吩咐,自觉地张开了嘴。徐琳把药片放到了他的舌头上,说道:“咽下去吧。”黄道庭同样按着她的话轻轻地闭上嘴,舌头一卷,药片便顺着喉咙落入了身体的深处。他顿时感到自己的眼前一马平川,阳光普照。
  待他睁开眼时,四周已经无人。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跑到那里。徐琳正在洗脸。他问道:“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
  徐琳的脸上全是白色的洗面奶,“药片呀。”
  黄道庭惊慌地说:“什么药呀?”
  徐琳用手按摩着自己的脸回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么药。”
  黄道庭更加大惊失色,“我又没有病,你让我吃什么药呀。如果是毒药怎么办?”
  徐琳往脸上泼着水,“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吃了我的药还怪我。我还没找你要钱呢。那两片药可是别人从香港给我捎回来的。再者说了,你那样子还不像有病?谁相信呀。”
  黄道庭固执地说:“我没病。”
  徐琳擦着脸,“你没病那你把那药咽下去干什么?又不是我捏着你的鼻子强迫你吃的。”
  黄道庭无语,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短裤,他急忙大叫一声“对不起”,捂着下身到处去找他的衣服。
  徐琳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
  黄道庭穿好了衣服,也回到了现实当中,他说:“我得去找你表姐。我得给她解释清楚。”
  徐琳说:“你去吧。对了,顺路你到我单位给我请个假,就说我昨天被汽车撞断了腿,在家里养伤呢。”
  黄道庭抬了抬脚却没有走,他问:“那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徐琳坐到沙发上,“我哪儿也不去,我不想上班,我想休息几天;我也不想回家,我懒得再跟我妈妈吵架。我就在你这儿住几天。怎么,你想赶我走呀。”
  黄道庭急忙说:“没有,没有。”他擦着自己脸上的汗走出了家门。
  
  20
  
  二姐徐琳开始并没有对那个黄道庭产生多大的兴趣,相反她觉得一个沉湎于与女人争吵中的男人丝毫没有魅力。事情的发展连她也没有想到,两个月之后,当她身披婚纱和黄道庭共同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时,她还有一种恍若梦境的幻觉。
  黄道庭是财贸学校的老师,教会计课。他爱表姐,又有些恨表姐。他们就在这种爱恨交织的交往中度过了五年的时光,他们都热切地盼望着婚姻也许能弥补他们彼此性格的差异,他们也许会迎来一个风和日丽的新生活。可是越接近那个终点也是一个新的起点,他们的焦躁不安的心情越发地加重。所以,一场危机的发生是在所难免的。
  其实这场危机的转折点是徐琳与黄道庭共处一室的刺眼的景象。我的表姐在第二天早晨打开新房的门时,她所有的怒气其实已经消失殆尽,争吵已经是家常便饭,她已经习惯了争吵、和解,然后再争吵,再和解。烈火和细雨本来就是他们生活中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的两个部分。在表姐的思想中,黄道庭打开门的一瞬间就会把她拥在怀中,然后两人又是一番甜言蜜语。可是她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回应,她只好掏出钥匙打开门,她的脚踏进屋子里,就听到了卧室中传来两个人一高一低的呼吸声。她以为是自己昨天的怒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影响了她的听力,于是她毫无怀疑地向卧室里走去。接下来发生的这场争吵是他们正常生活中的最不正常的一个场景。而这个场景就像是一条冰冷的河横亘在他们的生活当中了。
  接下来的一天对于黄道庭来说显得那么的漫长和艰难,他一直在努力说服表姐和他重归于好,他幻想他们会和以前一样很快地抛弃前嫌,可是他的努力在太阳落山以后也偃旗息鼓了,他伤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试图回忆一下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事,追究出现这个差错的原因。在纷乱的思想中,他还是捋出了一条线索,徐琳那么清晰地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他终于明白了,徐琳的出现是他们这次难以挽回的主要症结所在。
  二姐徐琳还在黄道庭的新房里自在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一次休息,她买来了许多瓜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她照样笑得前仰后合,她早已把所发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不是黄道庭那张苦菜花一样的脸,她是不会让她无拘无束的快乐戛然而止的。看着黄道庭充满期待的目光,她的心有些软。她说:“我这个人就是看不得男人们用这种眼光看我,好吧,你说,让我怎么办吧。对了,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黄道庭苦笑了一下,他真的服了徐琳,她亲眼所见的事转眼就能忘得这么彻底。
  徐琳还真的应黄道庭之约去见表姐。实际上黄道庭的这个想法从一开始就潜伏着危机,他不应该让徐琳去,随便一个人都要比徐琳好。以前表姐也耳闻过徐琳的一些风流事,可是她一如既往地与徐琳保持着友好的关系,经常还给徐琳提供稀有的药片。可是当她看到在她的新房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后,以前的种种传言立刻具有了杀伤力。所以徐琳的出现,无疑只是来印证那些不好的词语安在徐琳身上的正确性。表姐一看到徐琳就有些恶心,而这种恶心以前她只有过一次,那就是目睹一个被汽车轧得血肉模糊的死人。
  徐琳当然不知道表姐为什么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突然弯下腰做出一副痛苦不堪想要呕吐的样子,她不知道此时表姐心目中已经妖魔化了她,她还以为表姐只是不舒服。所以她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想拍拍表姐的背,帮她减少一下痛苦。可是当她的手一碰到表姐的背时,表姐居然像是被蜂蜇了一下似的尖叫一声,弯下的腰也突然直了。徐琳的手像是打在一面鼓上强烈地反弹回来,她愣愣地看着表姐,茫然地问:“表姐,你怎么了?”
  表姐说话的声音像是冬天里空阔街道里的风,尖利而且带着呼啸,“你的手不要碰我。”表姐的眼睛里也很恐惧的样子,表姐甚至向后退了两三步。
  徐琳奇怪地问:“怎么了,我的手上有毒吗?”
  表姐眼露惊恐,她说:“不,比有毒还厉害。”
  徐琳把她的手翻过来覆过去,端详了半天,她也没有看出手上有绿色的毒气,她还是不明白表姐这种过激的表现。她说:“表姐,是不是黄道庭气得你都说胡话了。我来就是给你消气的。你不知道,前天你走了后我们一起买了家具,我们一起把家具送回去,当我要走的时候,我的身体出了点毛病,他又把我送到医院……”当徐琳按照黄道庭所教的一一背下来时,表姐只是冷冷地笑着,她不反驳,也不赞同。徐琳好不容易把黄道庭教的那些话说完,她感觉是那么累,她从来没想到要真正地做一件事是那么难。
  等她说完,表姐摆摆手,“你走吧,我什么也不听。我告诉你徐琳,如果你想代替我就不要说这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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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琳没想到表姐会说出这种话,她的脑子还一时不能把表姐的这句话消化掉,所以她怔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才明白了表姐这句话的分量,她气急败坏地上前打了表姐一个耳光,义愤填膺地说道:“如果我想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才不会这么累呢。”说完她扔下目瞪口呆的表姐与黄道庭,扬长而去。
  黄道庭看着眼前急转直下的局面,不知如何收拾残局,他看着表姐。表姐的眼里此时除了怒火没有别的,她指了指徐琳远去的方向,“我不想看到她,我也不想看到你。”
  徐琳在外面转了一会儿,气始终难消,她便就近想找一个曾经和她有过一段爱情经历的男人打发一下她心中的不快,可是不巧的是,不是这个男人不在,就是那个男人身边有其他的女人无法离开,最后她只得失意地回到黄道庭那个家。她以为黄道庭一定还在与表姐做一番感情上的斗争,可是她打开门,意外地看到那个黄道庭失魂落魄地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木椅上,就像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这个傍晚时分的景象那么强烈地撞击着她的视觉,使她第一次感到了爱情是那么的疲惫不堪,那么的容易受到伤害,她也第一次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绵绵不断的爱情生活,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爱情之旅上已经气喘吁吁了。她走过去,说了声:“嗨。”黄道庭也许就在等待着一个声音打开闸门,于是悲痛便像决堤的水喷涌而出,他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他这一下倒把徐琳弄得手足无措,她本来是想寻求一个男人的抚慰的,没想到这个男人比她更需要抚慰,于是她伸出手抓住了黄道庭的手。她感到黄道庭的手像是一个女人的手那样颤抖着,而自己的手却像一个意志刚强的男人,她声音洪亮地说:“把你的眼泪收起来,为什么你要顺着别人的意志生活?”
  黄道庭没有马上停止哭泣,他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徐琳。徐琳说:“不是我想要爱上你,而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她把黄道庭的头拉到自己的身体上。黄道庭没有拒绝,他的脸紧紧贴在徐琳的身体上,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和体香,同时他也嗅到了紧挨着他脸庞的那个口袋里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的淡淡的药味,于是他停止了哭泣,梦呓般地说:“我要吃药。”
  两个人迅速地结合到了一起,这是他们两人想都没想过的事,同样,这样的结局也令表姐痛不欲生。当然徐琳决定结婚引起了家庭里的大震动,全家人都表现出了义愤难平的同一步调,妈妈甚至大骂徐琳是个流氓。徐琳并不在乎这些,她说:“反正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们不能替我做主。我自己选择的自己负责,我又没让你们承担责任,你们那么紧张干什么。”
  妈妈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妖精,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你只知道自己快乐,你想过你表姐没有。”
  徐琳狡辩道:“我想她干什么,要不是她,我还不想结这个婚呢,是她逼着我爱上黄道庭的。”
  妈妈拿起手头的一个梳子向徐琳砸过去,徐琳躲闪不及,梳子砸到她额头上,徐琳落荒而逃,一边向外逃她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婚我结定了。”
  徐琳决定马上结婚,她要给别人看看,她想要做的事一定就能做成,黄道庭不想把婚礼弄得响动太大,他说怕刺激表姐,可是徐琳说:“不行,我这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你可不能让我吃亏。”
  黄道庭按徐琳的要求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婚纱、汽车、婚宴一样都不能少。五一是他们结婚的日子,这个日子让表姐刻骨铭心,这是她的耻辱日,本来穿着漂亮的婚纱坐在红色汽车里的那个女人应该是她,现在却鬼使神差地换上了她的表妹徐琳。这个现实是那么的残酷让她无法接受,所以当徐琳的迎亲车队即将到达饭店时,表姐吞下了她早已准备好的安眠药。
  徐琳可以把自己的婚礼办得隆重而热烈,但是她不能左右别人的意志,比如她的家人。她没有因为家人反对她的婚姻而恼怒,她觉得这很正常,所以她照常邀请妈妈及我们一起参加她的婚礼。开始她还想让黄道庭来家里接她,这个想法被妈妈一口回绝,妈妈说:“我丢不起那个人。”所以迎亲的车队是从前一天定好的宾馆里接的徐琳,十六辆红色的汽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绕了个遍,然后才到达举办婚宴的那家饭店。
  婚礼并没有因为我们全家的缺席而逊色多少,黄道庭和徐琳的朋友把那个饭店都快挤爆了。徐琳以前爱过的男人们都接到了她的邀请,他们在酒宴上喝得酣畅淋漓,恣意忘形。那一天,从酒店里呼啸着大醉而逃的大都是徐琳以前的男友。
  徐琳觉得这个婚礼是一个令她心旷神怡的节日。
  而表姐却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舅舅家早已经感到了表姐有些神思恍惚,十分留心她的一举一动,舅舅和舅妈想让表姐和他们一起看看电视,但是表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了,隔了一会儿舅妈去敲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她立时慌了神,待舅舅把门撞开后,看到表姐已经躺到床上像一个死人,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白色的药瓶。
  我们一家人都待在家里闷闷地看着电视。我们听到了外面其他人家结婚放的鞭炮声,似乎听出另外一种讽刺的意味。所以我们把门窗关得十分严实。后来,有人很重地敲门,表哥进门说:“我妹妹喝药了。”
  我们慌张地赶到了医院。在抢救室的门口,舅舅和舅妈正在来回地走着,他们脸如铁灰,眼泪就在眼眶里转着。妈妈走过去抓住了舅妈的手,舅妈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倾泄而下。
  徐琳结婚的那个日子,我们就是在医院里度过了揪心而哀伤的一天。两者相比,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差。我们一直在医院里待到晚上七点钟,才看到抢救室的门打开,表姐被推出来。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需要继续观察。我们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妈妈看到表姐没事,便说:“我出去一下。”我们都以为她是去给我们买点饭呢。可是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来。
  原来妈妈去了徐琳举行婚礼的那个酒店,她真的是去砸徐琳的婚礼,她想,既然你破坏了别人的幸福,那你就不能轻易地享受你自己的幸福。可是婚礼早已结束,妈妈并不甘心,骑着自行车又来到了徐琳的新房。徐琳打开门看到妈妈怒气冲冲的脸便知道不会是好事,可是她还是把妈妈迎进屋,不管怎么说,在大喜日子能看到妈妈还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是妈妈一进屋就拿起一个花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然后又奔向他们的结婚照。黄道庭想去拦妈妈,徐琳制止了,徐琳小声说:“她要是觉得这是对我们结婚的庆祝那就让她砸吧。”
  妈妈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妈妈一进了屋子就没停下来,她见到能砸的东西就砸,当然她没有把电视之类的大物件当成发泄的对象。等妈妈砸得累了,她才惊讶地发觉,没有人对她的举动加以阻拦,她看了看站在一堆破碎的东西之间的黄道庭和徐琳,仍然耿耿于怀地说:“这和你表姐受到的伤害相比,还远远不够。”妈妈说完依然裹挟着一阵怒气呼啸而去。
  妈妈的怒气直到一年后才慢慢地消退。
  
  24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在一条道上奔跑。有时候他会感到累,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原因会突然地改变一下方向,他会发现,他的生活中还会有另外的景象,虽然这样的景象也许并不长久,在他的生命轨迹中也许极为短暂,可是那个他突然到达的生命的驿站有时候是必不可少的。我的二姐徐琳现在就到了一个这样的生命驿站。
  徐琳生命中的景象在与黄道庭结婚后变得那么地安宁,就像一个被拍来拍去的球忽然静止了下来。徐琳欣喜地发现,这样的生活显得那么的美妙,她想起了她作为一个学生在跑道上奔跑的情景,疲惫不堪,大汗淋漓,却无法停止下来。她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她对自己说:“我怎么会那么傻。我怎么会那么拚命地跑。我怎么就不知道停下来,看别人去跑。”婚后的生活是快乐而幸福的,徐琳充分地享受着这种与以前不同的快乐。她让自己在跑道上停下来,她让自己的身心无所求地松懈下来。她下岗了,可这并没有影响她享受新生活的乐趣。她安心地在家做一个家庭主妇,而且她怀上了孩子。
  因为我的外甥黄小萌的出生,妈妈与二姐之间的坚冰才渐渐地融化。她们终于从幼小的孩子身上找到了她们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母性的光辉。她们都已经告别了单位的束缚,在她们的精心呵护下,我的小外甥黄小萌比其他的孩子长得都健康茁壮。
  但是徐琳的幸福生活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年。
  如果不是一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徐琳几乎忘记了她还有一个特殊的爱好,那个爱好就是收藏各色各样的药片。五年来平静而安宁的生活使她渐渐远离了以前的那个徐琳,她成了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女儿,一个好母亲,在其他人看来,徐琳正变得越来越成熟起来,当他们提起以前的徐琳时,都会觉得世事造人,都会发出由衷的感叹。就连徐琳自己都想不起自己以前做过什么。直到徐琳开始收到一些陌生的邮件。
  那之前,徐琳刚刚在我们居住的附近开了一个书亭,她不能老坐在家里。黄道庭的收入还不能让她坐享其成,她离金银花的生活还有很大的距离,这也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但是她没有怪罪黄道庭,黄道庭是个温柔而体贴的男人,他几乎承包了家里的所有的活,他说他要金屋藏娇。徐琳便自得其闲,自得其乐,所以她的手一直还是那么娇嫩细白。虽然如此,徐琳还是有一些遗憾,她觉得自己的幸福不彻底,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完全享受到一个女人的生活,她没有那么多钱。黄道庭绞尽了脑汁,在家门口弄一个书亭卖书。徐琳很高兴,每卖出一本书,每有一个人来这里打电话,她都会觉得离自己想象中的幸福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那个走街串巷的邮递员突然把自行车支在她的书亭前,从她的绿色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邮包递给她。徐琳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信或者邮件,她的朋友都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她们如果想联系一下骑着自行车就能达到目的,所以她对突然而至的这个邮件有些莫名的惊奇。她端详了半天,那是一个包装得十分漂亮的包,金黄色的,在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形状呈六角。上面并没有一个字,没有寄件人,也没有收件人。她抬起头想问问邮递员,可是当她抬起头时,那个有两个大大的眼睛的邮递员已经不见了。她犹豫许久才小心地用剪刀拆开了邮件。金黄色的包装下面是用白色的布裹着的,再打开白色的布,里面是一些海绵,把海绵拿开,便看到了最里面的一个白布小包。小包没有封死,留着一个口用拉链密封着,拉开拉链,便有几粒药片滚落到她的手心里。其实当徐琳拉开拉链前已经感觉到是什么了,她已经嗅到了那久违的味道了,她的心开始有些颤抖。她的全部思想似乎都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幽灵飞走了,她似乎看到了自己身体的空壳正坐在那个被阳光覆盖的书亭里,她看到那些药片像一个个精灵似的蹦出来,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身体突然地向后一仰,像是她身体的空壳被风吹了一下似的。徐琳尘封已久的那个癖好突然被这几粒鲜艳的药片解放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这个爱好忘记得太干净了。她握住那几粒药片,仿佛它们是会跳动的,它们会从她的手心里溜掉,她把握住的拳头放到自己的鼻子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即感到通体舒泰,脑子清醒,而刚刚飞离的思想又回到了她的身体中,并且快速旋转着。她对旁边修鞋的老赵说了声“替我看着”,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家里跑去。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药片放到口袋里,跪在床前,把放着不常用的东西的箱子拽出来,尘土已经使每一件东西都显得十分的久远。徐琳的手一会儿就黑黑的了,可是她找遍了所有的箱子也没有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她便翻箱倒柜,但是一无所获。最后当她气喘吁吁地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被子当中时她想到了黄道庭,于是她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楼下的书亭里,给黄道庭打电话。等了好一会儿黄道庭才接电话,他问:“什么事?我正在上课。”
  徐琳说:“你快点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去死了。”
  她在电话里听到黄道庭只说了一个字“我……”,他显然是要解释一下他离不开的原因。徐琳没有给他留任何余地,她啪地一下放下了电话。电话旋即又响了,徐琳知道是黄道庭打的,她不接。电话响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果然,徐琳在书亭里等了一个小时才见到黄道庭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到,他汗流满面,他说:“你是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我看你一点事都没有哇。”
  徐琳没有说话,拉着他往楼上跑。一踏进家里,黄道庭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眼,他的眼睛就像是跑到了嘴上,他说:“啊啊……”
  徐琳推了他一把,“你别犯傻了。快点告诉我,我收藏的那些药片都到哪儿去了?”
  黄道庭一时还无法转过弯来,他的脚小心地走在到处是箱子柜子衣服的地上,他的疑惑不得不从他的心里说出来,他说:“家里难道是遭了小偷了?”
  徐琳又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这回黄道庭无法把持住自己的身体,他晃了几晃,倒在了一个纸箱上,他的身体把纸箱子压得变了形。徐琳说:“没有小偷。这都是我翻的,我想找到我几年前收藏的那些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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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道庭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他无奈地说:“你要是想找到那些东西也不用把家里翻成这个样呀。”
  徐琳说:“别废话了,我都急死了,你快点说它在哪里?”
  黄道庭站起来,从箱子柜子上跳着到了阳台,他从阳台的墙上摘下来一个纸包,和纸包一起悬挂在墙上的是一串红辣椒,他把那个牛皮纸包倒过来,倒出一个被灰尘密密地包裹着的小木盒。手触到上面,立即留下了深深的指印,他把木盒递给徐琳,“在这里。我不明白你要它干什么。你都有四年多不碰这个盒子了,你都把它忘了。”
  徐琳接过盒子,她用嘴吹了一下上面的浮土,吹起的尘土腾空而起,模糊了她的视线。待尘埃落定,她才把那个盒子打开,当盒子开启的那一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发霉的药味。是的,那个她充满了希望想要看到的四年之后的盒子里只有灰黑的药面,那些药面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她一下子把那个盒子扔得老远。而恶臭味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旺盛,因为盒子里黑色的药粉洒满了整个房间。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们都生活在这种恶臭的味道当中,他们用了许多办法来消除这种恶臭,都不见效。
  可是你要以为徐琳就此停止了她对过去记忆的打捞你就错了,她不自觉地进入了以前的生活当中,因为她的口袋里有了全新的药片,它们是新鲜的,散发着纯正而地道的药味。她把它们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当药片随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时,她觉得精力正在一点点地回到她的身体里,她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这几年来一直是在一种困顿的状态下生活着,虽然无忧无虑,却毫无意思,乏味而枯燥。而另外一个引导她快速地返回过去生活状态的原因是邮件源源不断地到来。每隔三天,她就能收到那个大眼睛的邮递员送来的一个几乎是相同的邮件,里面同样是她曾经最爱的药片,它们形色各异,清新而有灵气,当她在清晨让它们在潮湿的阳光中绽放时,它们闪着晶莹的光芒,比珠宝更能打动她的心。她试图知道这些奇怪的邮件来自何人,她问过那个邮递员,但是每一次,邮递员都会眨动她迷人的大眼睛,做出无辜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
  徐琳根本无法从她温柔而真诚的脸上看出一点破绽。问得多了,徐琳也就不问了,她渐渐地习惯了每隔三天就接到这样的一个邮件,她不用费力就能让收藏一天天地增加。如果在间隔三天后她没有看到那个邮递员,她就会心里空落落的,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一天,她坐在书亭里,眼睛不断地向外面张望,可是她没有等到邮递员。于是那一整天她都萎靡不振。直到第五天的早上,邮递员才重新出现在她面前,邮递员的神色丝毫没有改变。徐琳问邮递员为什么前两天没有给她送邮件。邮递员说:“因为没有。”
  徐琳又问:“是不是他病了?”
  邮递员问:“你说谁病了?”
  徐琳也觉得自己问得唐突,可是她迫切地想知道,于是她接着问:“我是说给我寄邮件的那个人。”
  邮递员摇摇头,“我不知道。”
  收到邮件是她的一个秘密,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黄道庭。黄道庭知道的只是睡在他身边的徐琳身上又像以前那样时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好在他对药味并不太敏感,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以及生活,他也听之任之了。徐琳重新买了一个小木盒,那个小木盒和送来的邮件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外表。小木盒中的药片也渐渐地多了。可是正当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收到药片的生活时,邮件戛然而止。那是在两个月之后。她的生活表面上看似乎又回复了平静,没有药片来支撑她不断亢奋的心情了。而实际上她的内心已经被药片们搅得像是风中的波涛,夜晚躺在床上她都能听到内心的涛声狂吼着,久久无法退去。她的生活又进入了另外的一个境界,那就是焦躁地等待着邮件的不期而至。她开始诅咒那个给她送药片的人,她觉得那个人之所以要打乱她已经形成的生活规律是有图谋的。她整天心神不定地坐在书亭里看着邮递员一闪而过,她几次都拦住邮递员问她为什么没有自己的邮件,她脸上渴望的表情让邮递员充满了同情,但是邮递员毫无办法,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也没有办法。”
  徐琳最大的优点是她不爱思想,她不喜欢把各种东西摆到一起进行比较和筛选,她只是凭感觉和冲动选择她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去想想是谁给她寄来了药片,又突然地停了下来,这就像是洗澡时,热水突然被凉水替代一样。她开始在她的记忆中寻找那些与她以前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人,因为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知道她的这个爱好,才知道药片在她的生活中曾经是多么的重要,她把一个个人名写到一张纸上,然后又用笔划去,她排除了一个个人,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了表姐的名字上。
  表姐直到现在都坚持不与徐琳和好,那次事件后,表姐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在悲伤的阴影下生活了两年,然后有一天突然决定要结婚了,她闪电般的决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她选择共同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比她大将近十岁的医生,那个男人已经谢了顶,长得比表姐还矮。所有人都只是感到吃惊而已,他们都不敢再去做任何过分的举动,没有去表示他们的意见,因为从阴影中走出来的表姐看上去还是那么脆弱而不堪一击,他们惟恐他们的不当言论使她重新回到悲伤的漩涡中。表姐从向家里人宣布那个决定到结婚用了三天时间。她婚后的生活据说很美满,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她时常探下去的腰也直了起来。她在结婚时第二年给谢顶的男人生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到一岁时却莫名其妙地死了。表姐重新坠入了悲伤的陷阱中不能自拔,已经红润起来的脸色重新变得苍白了,目光冷冰冰的。想到这一节徐琳越来越觉得表姐有这个嫌疑了。于是她便给表姐打电话。表姐正在上班。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表姐就再也没有跟徐琳说过话。所以当表姐一听说是徐琳时,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表姐的这个举动更让徐琳疑虑重重。
  那天中午徐琳来到表姐工作的医院,她在药房门口等着。表姐一看到徐琳转身就往回走。可是徐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表姐的手,说:“我只跟你说两句话。听完后你愿意走再走。”
  表姐把头别到一边。徐琳便拿出那个药包,她问:“这里面的药是不是你给我寄的?”
  表姐看了一眼药包,她的眼神像是落满了灰尘似的暗淡无光,她坚定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徐琳又问了一句:“真的不是你?”
  表姐说:“我不想再和你的生活沾一点边。”
  徐琳想和表姐握握手表示一下自己的友谊,可是她看着表姐藏在口袋里的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其实我们可以相处得好一些。”她说完这句话便让开了道路,表姐从她身边快速地逃走了。
  徐琳到处寻找给她寄邮件的人,但到处碰壁。这样的日子在一天的午后突然结束了。那个午后徐琳仍在想着应该询问的下一个人,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请给我拿一本《读者》。”
  徐琳头也没抬便随手拿了一本《读者》递过去,她的手同时去接钱,但是时间就是在那时凝固不动的。她的眼睛里有一样东西正急速地膨胀,变大。那就是那个人手中的一个金黄色的六角形邮包。徐琳抬起头,她说:“你……”
  那个男人说:“是的,正是我。是我给你寄的药片。”
  徐琳搜肠刮肚地在她的记忆中找寻这个人的一点影子,可是她有些失望,她不得不摇摇头,她说:“我真的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爱好呢?”
  男人打着很高级的领带,他说话时那条领带随着他的胸膛起伏着,他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吴闵权。”可是徐琳仍然想不起来,她眉头皱得像是捆紧了的鞋带。吴闵权说:“你可以忘记我,但是我一辈子都不会把你忘掉。因为你身上淡淡的药味激励着我一直在努力地奋斗,因为我想重新闻一闻你身上散发的药味。”
  他不断地提醒徐琳:体育器材室、翻跟头、高大奎……这才让徐琳记忆的闸门陡然打开,她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寄那些药片呢?”
  吴闵权说:“这并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吃顿饭,我如实地向你交代。”
  徐琳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便点点头,“好吧,对面有一个咖啡屋,我们到那里吧。”
  那个给徐琳不断寄药片的人正是徐琳上初中时的同学吴闵权,初中毕业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徐琳参加了工作,而吴闵权上了高中,然后又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一家企业工作,干了没有两年便自己开了一家电脑公司,经过几年的奋斗他的公司渐渐地壮大,那个昔日文质彬彬的男孩已经成了一个富有的男人。这时候他想到了了结一下自己多年的心愿,那就是找到徐琳,对她说一声谢谢。现在,当他坐下来面对徐琳时,他竟然有些不能自持地激动,他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他匆匆地跑向洗手间,他在那里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再次回到徐琳旁边时,看到徐琳低下头偷偷地抿嘴笑着,他便问道:“你笑什么?”
  徐琳说:“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你这样的人,请我来喝咖啡自己却躲到卫生间不出来。”吴闵权连忙说;“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也许久没有为一个女人激动过了。”
  徐琳问:“我有什么能让你激动的?”
  吴闵权说:“是药片。正是因为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药味使我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振作起来,正是因为你身上淡淡的药味使人们传说中的你与我想象中的你大相径庭,正是你身上的药味使我特别地注意你,而你却一无所知,我发现了你和高大奎老师之间的秘密,也正是你身上的药味使我坚信,你在这之中不过是一个受害者。而我所做的一切,并不说明我对你有过多的要求,我只是对你突然降临到我生命中的独特的味道感兴趣,我甚至想,如果我一直拥有这个味道会是什么样?”
  徐琳小心翼翼地说:“那些药片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
  吴闵权的声音有些激动,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当然,即使后来初中毕业后我也没有忘记你,我多少次跑到你家门口,等待你从家里出来,我伪装得十分好,我总是选择在人多的时候才接近你,为的只是闻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药味,那对我来说比天上的仙乐还美妙。可是你不是个对身边的事关心的人,你从来都是那么随意地对待一切,所以你没有发现我。你没有发现一个男孩已经离不开你带给他的希望和信心。你不知道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接近你的身边,有一次我还被汽车撞了一下,我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在我的腿上,那次车祸留下的痕迹至今也没有消失。”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腿。
  徐琳以为他要撩起裤腿给她看那道伤疤,可是他没有,因为终于与自己念念不忘的女人坐在一起,吴闵权的思想有些像是在空中翻滚的断了线的风筝,他无法让自己的嘴巴停下来,“即使后来离开这个城市上了大学,我也没有忘记你,可是我不可能天天回去,于是我就想到像你一样收集各种能散发出药味的东西,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苦涩的味道的陪伴,我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才有了克服挫折的信心和勇气。所以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一声谢谢,同时我也想让你看一看我的收集品。”
  徐琳听得有些如痴如醉,她说:“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药片会对你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它会改变我什么。我只是爱好而已。我对它没有一点要求。”
  吴闵权说:“这正是我痴痴不忘记你的原因,说到底,我们虽然喜欢同一样东西,但是你的喜欢是爽真的、无所欲求的,而我则不同,我对它有所求,有所依。我知道我一直无法像你那样摆脱世俗的要求。想到这一层,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便更加无法替代。”
  徐琳打了个哈欠,“你说的真让我动了心了,我倒是想看看你的收藏到底怎么样。”
  吴闵权连忙说:“这也正是我想回报你的。”
  但是那天徐琳没有马上随他去欣赏他的收藏,她想到妈妈很快就要送孩子回来了,她得在书亭里等待着妈妈,于是她失望地说:“改天吧,改天你来接我。”
  吴闵权满心欢喜地答应着,当他开着那辆红色的宝马在马路上飞驶而去时,徐琳觉得那就像是一匹撒了欢的马。
  那天晚上徐琳的睡眠便被那个叫吴闵权的人的话彻底地击碎了,她久久不能入睡。其实她对吴闵权一点也不了解,她的记忆中关于吴闵权的蛛丝马迹简直少得可怜。可是他的一席话却让她突然就看到了五年前自己的模样了,她好像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那个声音缠绵悱恻,让她春心摇荡。她不禁伸出手去抓,结果她抓到了黄道庭。可是黄道庭正沉沉地睡着,她的燃烧的激情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报。徐琳便在手上使了劲。黄道庭被疼痛唤醒,他迷糊着说:“你是不是做梦了?”徐琳不说话,她翻身跃上了黄道庭的身体,她的急促的呼吸其实代表了一切,那是召唤黄道庭欲望的一个信号。可是沉睡中的黄道庭仍然没有被她的风情所召唤,他感到很累,因为睡前已经做过一次了,他咕哝道:“明天我还要上班。我有三节课要上。”徐琳可不管他什么理由。徐琳只能听到自己身体中如狂风暴雨般摇动的情欲之火,她的动作十分响亮而剧烈。她灼热的声音中重复的是一个字:“药药药……”可是这个词并没有被惺忪状态下的黄道庭及时地消化,他还以为她是执意在要求那个“要”字,他虽然感觉很累,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对妻子的请求置若罔闻,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与表姐谈了五年的恋爱,让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痛苦的争吵,而徐琳却让他感觉甜蜜而融化。因此,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虽然睡意连连,虽然他得为明天的三节课养精蓄锐,但是他不得不做,他做了。因为有了上述种种的理由和原因,所以他做得马虎一些,心不在焉一些便情有可原。而他这种简单应付的态度其实没有影响徐琳,她只想着如何把自己心中那些如火焰般燃烧的东西释放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火中燃烧的树枝一样啪啪作响,烧焦的味道以及断裂的声音让她的身体激烈地摇动,并渐渐地平息下来。
  徐琳从来没有认真地思索过自己那个特殊的爱好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当她来到吴闵权的收藏室时,她不得不为吴闵权良苦的用心所折服。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一些做工非常精巧的框架结构的家具,家具是乳白色的,在每一个狭小的敞口里都钉着一个金黄色的布袋,从每一个布袋里都能倒出一种颜色的药片。徐琳惊奇的目光在那些金黄色的小袋上闪过,她不能相信,对于药片的收藏能达到这样一种壮观的景象。吴闵权说:“这间屋子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一个踏进来的,而且它一直等待着你的到来。”
  那时候徐琳有一些眩晕,她感到她的手上像是沾满了水,滑腻腻的,于是手中的一个药袋便无声地向下坠落。吴闵权没有去捡掉下去的药袋而是走上前抓住了徐琳潮湿的手。徐琳听到她背后的架子哐当当地响成一片,她觉得那是那些药片发出的声音,那种声音悦耳动听,像是婴儿的手互相拍打着。她已经看到了那个翻跟头的女孩徐琳,那个在胡同里偷偷练习接吻的女孩徐琳,那个等待男人送来药片的徐琳……
  那一天还没有结束时,徐琳便对黄道庭作出了宣判,她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在一起呆得时间太久了,五年,我都忘记了我是谁,我要离婚。”
  (选自《收获》2002年第4期)
  

欲望奔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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