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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瑶华 文选 ]   

橡皮灵魂

◇ 陈瑶华


  多年以后,如果我有了孩子的话——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了——我不会轻易被他们纯真的外表所欺骗,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理解、能记忆的事比你所能想象的还多,可惜我的父母从来不晓得这一点,否则我爸不会在我面前紧搂住年轻的保姆滚在地板上,我妈也不会把一盒新眼影偷偷塞在我的白兔围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抱着我走出香气熏人的委托行。这些画面随着几幅丑怪惊人的故事书插图、在公园沙坑里发现的染血针筒、一个有西洋春宫照的迷你窥视镜,都被一股脑堆放在我上小学之前的记忆档案柜里。
  对于那时的我,每天都充满了新的惊奇和乐趣,根本没有时间去反刍回忆;等我适应了这世界的重复与规律之后,因为无所事事而打着呵欠时,脑子里的陈年抽屉便自动松脱而滑开,这些冒着普洱茶味的相片才哗然散落一地。起初,你不知道该把这些被长久遗忘的画面放在你生命拼图中的哪一块,渐渐地,它们有的找着了老巢,揭开了你怀疑多年的谜底,你这才知道为什么妈歇斯底里地跳脚骂人时,爸总会冷冷地说她“又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有的画面你没法替它寻到恰当的位置,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才会恍悟出它的意义,也许它根本只是你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或者它隐藏着你永远也不会解开的重大秘密。
  有些记忆不是用眼睛,而是透过鼻子或舌头传送到脑子深处的档案柜里,比如说,我的玩具箱里有过一只微笑的橡皮猫,一个撅着屁股的粉红塑胶娃娃,一只透明的绿猪树脂扑满,它们有各自不同的香味,捏一捏会发出长短不一的叫声,灌了细沙会有结实的重量,然而它们给我的安全感却是同样的。日后无意在一块松糕、一座橱柜上闻见和它们相似的味道时,我总会满怀乡愁地想起童年那个阴暗温暖的角落,以及怀抱它们入睡的许多个夜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不愿别人拿下我脸上的氧气罩,并不是为了靠它呼吸,而是想躲在这橡皮气味的保护中,隔开即将面对的讯问和回溯。
  我害怕真相被揭发?不,我只是害怕他们根据我的口供把我描述成另一个我自己也不认识的人:一个文静优秀的模范生,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一个被蹂躏了梦想的处子……但这不正是我意图取得他们信任以便为所欲为的我吗?不必戳破所有认识你的人的想象,尽管看到他们被震惊的模样会很有趣,但就长远计,还是继续躲在这个保护壳里好……在充满橡胶味的氧气罩中我这么想着,他们会谴责真实的我,却不会想到他们也该为此负责。许多人到床前来探望我,我看到训导主任一脸忧心的猪头就想笑,他还不知道上次校庆的水球大战把一只灌了红墨水的保险套扔到他脸上的人就是我。当时大家都玩疯了,场面一片混乱,被揪出来的嫌疑犯都是有前科的痞子,号称师生同乐的水球大战就这么杀风景地收场了。
  他把那张满是坑洞和脂肪瘤的大脸凑在我眼前,挤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徐如涓,你好好休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很想念你,很快就能回去上课了。”他大概以为我连耳朵也聋了,拉开他的大嗓门吼:“别担心,警察已经抓到林绍维那个混蛋,他很快就会认罪了……”
  我虚弱地点点头,希望他能看懂我逐客的暗示,他的唾沫溅得我的氧气罩满天星光。阿姨款款道谢送他出门时,我赶紧用睡衣袖子把它抹干净。
  我一点也不想回学校去,尽管待在家里养病闷得可以,但至少比和一群傻瓜坐在教室听讲台上的老青蛙呱呱叫强多了,你可以整天躺在床上,想东想西,在脑袋里用你的回忆与知识玩拼图游戏。或是盯着天花板追逐的光影,尽管你知道那不过是外头的树叶和汽车无意制造的娱乐,但是借着漫无边际的想象,它们可以是一幕幕色情的交缠,一阕华丽的拉赫曼尼诺夫。没有人知道日复一日闭门练琴的五六个小时里,我曾如何借着这点想象和桌上电脑屏幕的成人影片,一次次在激情中湿了内裤。
  当然这些事实不会是我爸和警察律师他们想听的,他们只会一再地要我回忆,十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我从钢琴老师家上完课回家的途中,在哪里遇见我的同班同学林绍维,怎么答应到他家里去,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喝了那杯有问题的果汁,在几点钟的时候从他家出来,是被恶意推下还是自己跌下楼梯。我说了他们想要听的,无可置疑我是被迷奸的受害者,而人赃俱获的阿维除了俯首认罪别无他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这件悲剧的双重得利者,在疯狂的高潮中使我多年的性幻想成真,却又保住了广博同情的清白名声。于是你打开报纸社会版,你看到一个百合般的少女惨遭毒手,你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事实,你感叹这社会生病了,或许你根本无动于衷,因为这类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件远不如名人绯闻来得有价值,也不如政坛谣言来得耸动。于是这个案子结束了,被遗忘了,因为与你无关。
  但是你从来不知道,你自以为正确的一个念头,一个漫不经心的习惯,一句说完就忘的笑话,却可能足以引起一场战争,使一个有心人一夕成为富翁,或者让一个本来是天使的孩子成为魔鬼。但是你来不及一一去辨清这许多紧紧相扣的环结,你的时间只够做你该做的事,其他的,橡皮代劳:轮胎能让你很快地转换地理位置,电脑能处理你的公事,电话能让你分身有术,甚至吃喝拉撒睡,生不生孩子,孩子的玩具杯盘和书包里,全都少不了这些规格化生产、方便快速有效率的橡皮,或是橡胶、树脂、塑胶、矽胶、PU、PCV等。你当然没想过,这不自觉的小小依赖,竟能让我爸从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作业员变成大老板,让他替我支付昂贵的音乐课学费,让我妈因为忧郁症而萎缩死亡,让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轮流进驻我家,让我有不受管辖的自由在家中门缝、网络和锁码频道认识性,也让我成为班上男生私下打赌谁能最先得手的可口羔羊。
  我的家教很严:男孩子打来的电话不准接,每天练琴最少五个钟头,功课要保持在班上前五名,不准化妆染头发搽指甲油,裙子不能短到膝盖以上,待人接物不可无礼,晚上九点以前一定要回家等,为的是把我栽培成完美的大家闺秀而不是暴发户的千金小姐。像我爸这样力争上游的工商业楷模,当然梦想他一手建立的王国不但能千秋万世,还能扩张版图,因此他的希望就放在我这个独生女身上,要么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女继承人,要么就必须具备政商联姻的筹码。
  “不把饭吃光光,以后就没有饭吃!”“不拿到第一名,就不是我徐展祥的女儿!”这是我爸最常挂在嘴上的话,“不是全部,就是没有”是他的成功逻辑,没有灰色地带。对于六岁就失去母亲的我,我爸是我全部的天地,取悦他是我惟一的生存之道。但是我除了继承他的好胜性格之外,也遗传了他的冒险因子,当钢琴和学校功课对我都变得易如反掌之后,我开始渴望难度更高的挑战。
  像我妈那样顺手牵羊,或像我幼稚的同学躲在舞厅厕所里抽烟吸毒爱抚,在道德边缘胆怯地游走,充其量只能得到最低层次的叛逆快感,我对这些小儿科的犯罪不感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我身边表里不一的成人世界。
  早些年,我爸的橡胶生意刚起步时,家里成天有好些和他合伙的叔叔伯伯来泡茶抽烟骂三字经,我爸和他们称兄道弟;过了几年,新家的客厅里换了一批西装革履的新面孔,我问我爸,怎么好久没看见那个学狗叫学得很像的阿桐叔,还有会让我在他脖子上坐飞机的切仔义,我爸横起眉来啐了一口:“那些都是只认钱不认兄弟的王八蛋!”有一天放学走出校门口,一个满脸胡子身上有怪味的男人朝我走来,问我是不是徐展祥的女儿,我说是,他就开心地笑了,一把捉住我的手急急地说:“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桐啊,以前你最喜欢让我抱……你怕我吗?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你不知道你爸把我害得多惨,跟我来,我告诉你……”说着就要把我拉到一辆计程车上,我尖叫了起来,惊动了马路上正在指挥交通的导护妈妈和老师,她们连忙跑过来,那男人一见情势不妙,松了我的手就跳上计程车逃走了。那天以后我爸都派司机老刘接送我上下学,而且不准我单独出门,外头坏人太多了,我爸摇头说:“总是为着钱!”等我再长些人事之后,我才根据许多旁敲耳闻的细节拼凑出另一幅可能更接近真实的版本,为了钱出卖兄弟的正是我爸。不过这不是重点,要知道,商场上多的是成王败寇的故事,如若无关乎长远的可能利益,道义就和空气一样不值钱。
  “我姓徐的没什么本事,一辈子最重视的就是两个字,哪两个字:情和义!我把员工当成自家人一样照顾,把他们的老人家当自己的父母来奉养,孩子也当自己的一样实在疼爱……”每年尾牙宴上,这段话就像主旋律一样总会再现在我爸的致词上,尽管底下闹哄哄忙着夹菜或躲开鸡头的员工谁也没认真听他说话,尽管每年总会有几个被资遣的把鸡蛋砸在工厂大门。丽珠刚到我们家来帮佣的时候,照例也要先听上这么一段职前训词。等到她和暂住我家里的小舅的韵事被当场活逮时,我爸也的确好好照顾了她,让我那游手好闲的小舅不得不娶了这个天真粗壮的乡下姑娘,说起来,丽珠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那年我才刚上小学,读半天班,中午丽珠把我从学校接回来,吃过午饭哄我睡着以后,便是我们一天当中共同期待的时刻。我假装睡着,然后屏息等待后院纱门吱呀地被推开,小舅的橡皮鞋底啾啾轻吻在楼下长廊的磨石子地板,丽珠热乎乎的身躯就像被催眠似的,蹑手蹑脚地抽离我的床边。我凝神谤听塑胶拖鞋啪啪地跟着啾啾的轻吻声去远了,便一骨碌跳下床,光着脚跟踪而去。丽珠房门的钥匙孔实在太小了,我只能看见那两团肉色交叠的晃动,和他们惊天动地的喘息喊叫去猜想房里发生的事:也许他们像两条鱼彼此撕咬,或者是有个魔鬼在鞭打着他们,像故事书上画的驾着双马车赶往地狱的撒旦,渴望见到他的真面目让我兴奋又害怕,想象着流血、残虐、丑恶、狰狞的各种画面,让我体内骚动着一股滚热岩浆,稍一不注意,就要从我的肚子下喷涌出来。等到小舅匆匆推开纱门赶回工厂上班,丽珠红着脸回到我身旁,一切如常,这让我有点失望,却更加想一究丽珠房里的秘密,我想找机会看清楚他们究竟在干吗,而不再只见到钥匙孔里扭曲的色块。
  根据过去的经验,小孩子直率的问题从来得不到大人老实的回答,特别当这问题和大人自身有关或是远超乎他们的理解范围之外时,如果你对他们敷衍的答案不满意,还不识相地想追问下去,结果不是换来一句小孩子懂什么,就得机灵地躲远一点免受皮肉之苦。大人是不可信赖的,特别是他们说得出口的话,所以我当然不至于傻乎乎地直接去问丽珠或小舅,我得自己去找答案。
  有天中午,我爸心血来潮亲自到学校来接我放学,带我去速食店吃儿童餐,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薯条炸鸡忽然对我失去了平常的诱惑力,我就装肚子疼,而且非要回家蹲马桶不可。我爸拗不过我的哭闹,只得火速带我回家,一进门我就直奔丽珠的房间,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丽珠一丝不挂,像狗一样趴在床上,小舅也赤条条地握住她多肉的大屁股,在她背后拼命地顶着撞着,两张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痛快而歪扭的脸和我相对,那窄小房间的火热在瞬时结冻了——是我爸站在我身后的一对眼睛使他们成了木头人,而我睁大的眼睛立刻就被一只大手盖没了。
  那么奇异而且和美无关的一瞥深烙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后来在他们的婚礼上,望着衣冠整齐的一对新人,我还是不能忘记他们赤身****像路上野狗的奇怪姿势。加上从前看过的那幅西洋春宫照,在丽珠房门前感觉到那阵愉快的热流,还有不经意在双腿之间用桌角摩擦引起的兴奋感,我相信除了书上描绘的开满花朵的美丽花园、老师说的孝顺合作友爱的天伦之乐外,大人还私藏了许多好东西不让我知道,就像他们不准小孩喝酒吃哇沙米嚼槟榔,自己却乐此不疲一样的可恶。当了我舅妈的丽珠有一次在替我刚出生不久的表弟换尿布,我指着他胯间的一小团粉嫩的软肉问她那是什么。
  “那是弟弟的小鸟啊!用来尿尿的。”
  “那我怎么没有?”
  “因为你是女生啊!”
  “骗人!我没有小鸟也可以尿尿!那弟弟的小鸟还能干什么?”
  丽珠偏头想了想,眨眨眼睛对我神秘一笑:“嗯……它可以让女生很舒服……”
  话还没说完,从旁经过的小舅正好听见,立刻冲过来重重给了她一巴掌:“肖查某!无缘无故跟囡仔说什么肖话?教坏囡仔大小!”
  OK,这就是我凭着过往的许多细节拼出的性启蒙过程,原来那可以是很舒服的事,可是却是件只能做不能说的好事。除了这个以外,大人的世界多的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事,而且愈是不能说,当事人获得的刺激与快乐愈相乘加倍。
  世界真有趣,人生多美好。对同龄的女孩来说,偶像明星、谈恋爱、玫瑰花、丝绸礼服和结婚教堂是美好人生的全部时,我却有另样见解。初中时有篇“论善恶”的作文,到现在我都还记得自己这么下结论:
  “善与恶并不是截然对立的两面,而是互相衬托、共生依存的事物,就如同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海浪有涨潮也有退潮。生存在一个只有善而无恶的世界里,就像只要阳光不要雨水,只会使我们的世界枯萎,因此我主张,对于善恶我们都应当以平等的眼光去看待,既不过分强调善行的优点,也不应当过分谴责罪恶,只有让两者得到平衡,我们才能生活在一个安定有秩序的社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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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我被语文老师叫去谈话,他皱着眉对我的作文大摇其头:
  “徐如涓,你还想不想考高中?”
  我点头。
  “既然想考高中,联考的时候作文可不能这么写。你说说看,善与恶,哪一个比较好?”
  “善。”这是不用劳烦资优生的头脑也能说出的标准答案。
  “看吧!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写出这样的作文来?喏!回去再重写一遍,同样的题目,下礼拜一交给我。”
  你根本用不着和他争辩,只要乖乖地回去照办,给他一篇八股烘烘的道德文章就行了,书店里多的是作文范本,只要拣几篇来稍事拼凑删改,题旨合于标准规格就行了。说别人想听的话比说真话实际多了,那时随着广告流行的口号在我听来是很蠢的:“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我有话要说”,你尽管去说你喜欢的话、做你喜欢的事,可是谁都不会当你一回事,而且短暂的爽快之后你还得面对更要命的后果:被打骂、被记过退学,除非你打算过着化外的艺术家生活,否则这社会正常人得以分享的资源像学生优待票啦、考试啦、找工作混饭吃、不被当作可疑人物盘查等等,你可能都没份。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努力合乎大人们的期望,但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能成功地愚弄这些自认为完全掌控你的人,才真是使这世界显得有趣美妙的秘密。
  在学校里我的人缘很好,女生们喜欢我,因为只有我不会把她们的秘密泄漏出去,男生们既爱我又怕我,因为我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是当一个完美的人岂不呆板无趣?就像我在作文里写的,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这是物理现象的平衡。廖文美暗恋张书皓的秘密被公开在布告栏上,化学实验室的爆炸小意外,校庆的主题音乐“明天会更好”被换成“把我自己掏出来”,这些都是我的杰作,但是没有人对我有过一丁点怀疑,这些恶劣的玩笑和一个自律文静的好学生根本不可能有交集。你以为我做这些事只为了整人或发泄情绪?No,你太低估我了,帮痛苦的暗恋者挣脱束缚,替大家教训一下鼻孔朝天的化学老师,把那首伪善肉麻的流行歌换成发自内心的欲望嘶吼,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做了大家只敢想不敢做的事而已。而为善不欲人知正是我的优点之一,尽管他们并不心存感激,因为你知道,善与恶往往是一体两面。
  除了偶尔的小小风险,我就这么悠游地在世界的两极之间摆荡,无人而不自得。正因为有些事是说不得的,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表面安详单纯的生活实际上充满了各种刺激的乐趣。其中最大的乐趣来源,就是自己的身体。我喜欢自己身上的各种气味,皮肤颜色在四季的变化,以及某些部分逐年变化的情形,这就像自然课做植物观察一样;不同的是,你的身体有阳光空气和水以外的变化因素。我喜欢脱光了站在穿衣镜前,久久地凝视自己,既庄严又妖异。欣赏它,如一幅画,触摸它,便有音符流泻,就像我熟悉的琴键一样,每一寸肌肤有它的音域,红润柔软的嘴唇是俏皮的E,乳尖是极高音的B,光滑的背脊是一组温暖明亮的G和弦,而在双腿之间,你探进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便像踩着了震音踏瓣一样,许多旋律团块推挤撞击着,有悲伤的叹息,有狂暴的笞打,有茫然,有陶醉,有一切你听过的声音和经历过的感情。
  最初知道它的存在时,就像发现了一个新游戏,好东西就要和好朋友分享,我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的小玩伴,并且掀起裙子示范给她看:哪,像这样,把手放在小便的地方,擦擦擦,好舒服哦!可是她瞪着我像看到怪兽似的:“我妈妈说不可以摸那里!”第二天,她妈妈就再也不准她上我们家来玩了。但是她妈这个八婆,竟然把这件事辗转地告诉我爸,当然是很忸怩地闪烁其词:“哎呀,徐先生,小涓没有妈妈总是不太好,有些事还是要女人来教才行。”……我爸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夕阳把我们父女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像电影里常有的悲凉场面。我爸的声音在晚风中发着抖:“阿涓,你要争气,别让人瞧不起,不能让人说没妈的孩子会变坏。”那年我才七八岁,还不懂得说那种“爸,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之类的台词,只是懵懂地点点头,脱口说:“我只要爸爸,不要妈妈。”这句话险些没让我爸感动得当街哭出来,不过我想那时我真正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一个只会大惊小怪的女人来对我的小游戏下禁令。
  要做个好女孩,你就得懂得怎么揣摩别人的心意,并且守规矩,第一项规矩就是要保持纯洁,公然地对性爱表示兴趣是绝对被禁止的。但也正因为这是不被允许的,我反而对它有了更浓厚的兴趣,所幸我们的生活中不乏这些半遮半掩的教材:电影、报纸、广告,乃至我爸房里秘藏的书刊和录影带。女孩们偷偷传阅的爱情小说里点到为止的性爱场面不能满足我,我只得凭空想象:温柔的、热情的、强暴的,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一双渴欲而有力的手,直到我愈来愈快的手指让我在一阵热流爆发后,身上所有的细胞在喘息中溶化为止。
  和所有思春的少女一样,我也幻想着男人,但不光是一个轻吻带来的爱情,而是蛮暴肉感的挤合到底会带来何等深沉的悸动。男人,像我爸能提供物质生活的必需,像那些男孩臂上蠢动的老鼠,像大卫雕像毫不害臊的鸟儿,是的,我需要男人,为的纯粹是一种立即直接的快乐,但却不能成为我寻求日后更多快乐的阻碍。一个追欢求爱的女孩会被视为堕落而遭人鄙夷,但一个脆弱易碎的被害者只会得到更多的关爱和同情。
  我像只软橡皮顽皮豹,任人摆弄我毫不抗拒的柔软四肢,左手骨折,后脑轻度挫伤,我爸坚持要阿姨尽快陪我去修补处女膜,并且火速替我办理到加拿大就学的各种手续,到了温哥华姑妈家,不要多久,我又会完整如初了。
  但有些事情再也不会回来了,例如那个暖洋洋的星期天下午,杜鹃花盛开的红砖道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邂逅,如果阿维身上没有刚打完篮球的汗味,我的头也许不会偏成那样诱人的角度,我的眼神也不会那样地清澈无邪。如果阿维没提起他哥哥的老唱片,一切或许还是如常。
  “你一定都只听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吧?”
  “不一定啊,收音机里放什么音乐我都听。”
  “那你一定没听过披头士!我哥有好多他们的唱片,是那种会跳针的旧唱片,很好玩……喂,要不要去我家玩?”
  “可是……”我看了一下手表,四点五分,还不到晚饭时间,爸如果问起来,就说去书店买书吧。
  “我家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隔着他的越野单车,一阵风过,他身上生腥的气味扑向我。
  他家在一栋半新公寓的六楼,他哥在当兵,他爸妈出门去看朋友了,我当然明白他紧张的喉音和闪烁的眼神表示什么,我不会让他第二天有可以向全班男生夸耀战绩的材料。
  他带我到顶楼加盖他哥的房里,有书有 A海报有模型飞机,还有一张深海蓝的加大单人床。我刻意不去注意书架上写真集露出的半只乳房。
  他掀开墙角的一块织花巾,果然是一架有透明塑胶盖老式的唱机。在他放唱片的当儿,我坐在床沿,拿起唱片封套来看,黑白的漫画线条画着一片森林和四个人头,Ru er Soul,橡皮灵魂。
  起初我被电子乐器明确而有点过时的节奏给逗笑起来:“真是老古董!”可是不久就跟着哼了起来:“Baby you can drive my car,yes I am go a be a star…”他坐在唱机前的地板上,出神地盯着我瞧,我假装没注意。
  “哎哟!我没想到你英文这么好,一听就会唱。”
  他夸张地叫起来,好引起我的注意。我只是微微一笑,没说话,太骄傲是不讨人喜欢的。他简直没有半刻安静,不是哧哧吸着点伤风的鼻子,就是哗啦地把架上的唱片翻落一地。我在封套上研究了半天,想找出《橡皮灵魂》那首曲子。
  “为什么这张唱片叫《橡皮灵魂》?没有这首歌啊?”
  “不知道啊,这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它指的是橡皮做的灵魂,还是橡皮里也有灵魂?”
  他笑了起来,一口牙白灿灿的。
  “你真奇怪,真的,你是我遇过最奇怪的女生。”
  “为什么奇怪?你难道没有一点好奇心?”
  他耸耸肩。唱机里继续着那种既忧郁又无邪的音乐:“…I once had a girl,or should I say,she once had me.”
  “你要喝点什么吗?可乐还是果汁?”
  “随便……嗯,果汁好了。”
  他像是有意炫耀自己的身手利落,一挺腰从地上跳起来,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我留意到他在纱门外还深深望了我一眼。这铁皮塔的小屋晒了一天太阳,有点闷热,我轻轻推开纱门,到外头透口气。
  他喜欢我,这是不用问也知道的事,从他不安的眼神,他时而有点不知所措的双手,这是我很熟悉的神态。但是他对我来说,不过是另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生,我所向往的,也只是他无袖篮球背心遮掩不住的粗壮手臂和厚实胸膛。也许我所期望的事就要发生,一次真枪实弹的性交,对我来说,他还算是及格的人选,我感觉到内裤里有点潮腻了。
  我光着脚走下楼去,想去上洗手间。我走向厨房,却看见他正把什么东西扔进黄澄澄的果汁里。等他用筷子搅拌完了以后,我才出声:
  “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
  他的身子像触了电似的一跳,慌张地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搞……搞什么,吓我……一大跳。”然后指给我浴室的方向,我道声谢,用一贯优雅平静的步调走去。
  把浴室的门关起来,我看见镜子里那张微笑的脸:这是命运给你的天大机会,你无需担忧任何罪名,不用再设想任何脱身的遁词与借口,你不是引诱者,你只是个身不由己的玩偶,一个橡皮灵魂,没有意志,就是想反抗也只能受困于被操弄的橡皮身体里。
  于是我回到阁楼里,斯文地啜着他殷勤奉上的果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里的琐事,我站在书架前看着模型战斗机,把一只红色拳击手套拿起来把玩着,唱机里忽然发出一阵吸口水的嘶嘶声“Oh,girl,sh…”,像是在垂涎着美味的女孩似的好色声音,真滑稽,我笑出声来,他也跟着笑了,走近我,向我指点手套上的特殊缝线和签名。屋里真闷热,然而更令我们透不过气来的是那股跃跃的躁动,他灼热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他的手指试探地撩动我的发丝。好热,我轻叹一声,一个踉跄,他抱住了我,狂热鲁莽地用笨拙的舌头堵住了我半开的嘴。感伤的披头士仍在讲他悲惨的长故事。
  
  她是那种你如此渴望却只能令你受苦的女孩,
  但你仍不后悔曾有的每一天。
  Oh,girl,sh…Oh,girl,sh…
  她是那种令你沉沦令朋友觉得你像傻子的女孩,
  当他说她看起来不错时,
  她却问他是否明白她有多酷。
  Oh,girl,sh…Oh,girl,sh…
  When he said she is looking good she ask if he understood she is cool cool…
  
  如果没有这些验伤、告诉、和解、开除,也许那个星期天下午会成为美好的回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了,他恋慕着她,她渴望着他,于是两人赤身紧抱着一起沉沦,也同时上升,也许那爱悦不过存在于相拥的刹那间,却如双蝶嬉舞一般简单自然。我不讨厌阿维,虽然他没什么脑子,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接吻技巧也不怎样,日后顶多也只能当个平庸的业务员,但是……我捏着同学偷偷替他代转给我的一封信,十行纸上满满的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嫉妒他,就好像……你听说过有一种没有脚只好一直往前飞的鸟吗?我想我就像那种鸟,不到死去的那天就没法降落休息,所以我对那些能安稳踏在地面上吃草的牛既妒又羡。
  但是如果没有这些法律、家规、校规、禁忌,全然地自由自然,就算你只穿着四角内裤在天桥上倒立鼓吹叛乱,也没有警察吹着哨子来逮捕你,路人只当你是一株随风乱摇的盆栽,这世界该有多么荒凉寂寞。
  往加拿大的飞机上,邻座的欧巴桑和我聊起来,喜滋滋地告诉我她要到温哥华去看她新生的小外孙。她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套婴儿用品给我看:塑胶奶嘴、塑胶奶瓶、橡皮小鸭……“哗!好可爱哦!”我说。然后她和我说起她的长故事,如何独立把子女抚养成人,本来令人头痛的孩子怎么变成今天优秀的工程师和学者律师……她还在絮絮说着时,我的安眠药效力开始发挥了作用,在半合的眼皮下,我仿佛看见工厂里漫长的输送带,一锅滚烫的溶液有节奏地倒在整齐的铸模里,翻出一个个相同的橡皮人,精密的品管机器正在进行最后的检验,略有点嘴斜眼歪都要扔进废物箱里。不论它们体内是否藏着没完全消溶的虫尸或草药,一长列复制完美的橡皮灵魂,就要朝着热闹光明的旅途出发了……
  
  (本文收录于鲜鲜文化公司出版的《十六岁的结业式》,选自《2002中国年度最佳台湾小说》,李昂主编,漓江出版社200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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