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独创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把对美国南方历史的反思与对人类命运的关怀与思索联系在一起,不仅成为美国南方的缩影,而且成为全人类的象征,从思想深度和艺术技巧上都体现了现代派小说的最高成就。本文以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为例,就作品中时空观的表达模式来探讨作为生命本体的人在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中传达出的不同生命感受。
一、心理时间空间化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说是时间的艺术。自小说问世以来,钟表时间和物理空间始终是主宰作品框架,支配故事情节的统治力量。传统作家大都遵循以钟表时间为顺序的创作原则,并在具体的地域空间内描写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发展。传统的时空观念体现了哲学上唯理主义的影响”。[1](P195)然而,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出现引起了人们对时间的哲学思考,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牛顿绝对时间理论的看法。“受到现代哲学和心理学启迪的现代主义作家则大胆摆脱了钟表时间和物理空间对小说的束缚,并成功地组建了新的时空秩序。他们不仅从相对论中了解到时间空间都要随运动状态变化的真理,而且也从柏格森的‘心理时间’学说中看到了在小说中重新安排时空的可能性”。[1](P195)
所谓“心理时间”是指心理活动时间,与哲学中所说的“客观时间”相对而言。柏格森明确提出了“心理时间”,把世界说成是“意识的绵延”。把所谓的“直觉”看成是“真正的时间”、“唯一的实在”,从而否定了时间的客观性,把时间看成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心理时间”的发现为许多作家在作品创作和思想表达方面,特别是在情节安排,结构布局和叙述方法等方面打破了传统叙事文学的常规,像福克纳、乔伊斯、伍尔芙等现代主义作家成功地跨越了时空界限,经常采用有限的时间来展示无限的空间或在有限的空间内无限扩展心理时间的表现力。意识流小说表现的就是“心理时间”,来自于人物对于时间流逝的内在体验,不受客观时间干扰,往往通过外界的实物、官能感觉、梦境等的引发,勾起对过去经历过的、感觉到的东西的回忆,而这种回忆被触发之后,就直接描述出来,这种所谓的“心理真实”即意识之流,这样“一堆”混沌状态的情感、回忆、判断、思想及联想,要想把它用语言明确道出,则要将“心理时间空间化”,即“内空间”。空间是三维的,是外在实物落脚的基点。而内心世界,同样也是一种空间。“它不过是变从前的用眼看的身外场面而转向将场面移入主体的内心世界罢了,这就是‘外部场面的内置’”。[2](192)
福克纳较早地意识到了时间的不可战胜性,“人类在时间面前总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3](P85)。于是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空间。在他的小说中,一维的时间被打破和肢解,全都零零星星地化为现在,化为一幅幅静止的、冷漠的、自动涌现的、共时的空间图景。在《喧哗与骚动》第一章中,1928年4月7日,白痴班吉33岁生日,这一天,对于他人而言,班吉只干了几件事:被勒斯特带着找铁币;吃蛋糕;吃晚饭时,见到小昆丁对着杰生发脾气以及被迪尔西照顾着睡觉。这些是有次序的客观时间,但对白痴班吉而言,脑中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现时发生的任何事件都能促使他的意识回到过去的某一时刻。在这里,外部空间以及空间的物象,既可能作为触动他回忆神经的因素,又可能直接作为内容而置入内心,从而参与内心的活动。“现在”即“当前”这一刻,他的衣服被钩住,就想起了有一次凯蒂带着他穿过栅栏送情书,衣服也被钩住的场景,这里所谓的“共时”,指这一刻看见栅栏缺口,衣服被钩住,而在“栅栏缺口”这个空间方位里,却自动涌现出另一幅空间图景,时间倒退回1900年的圣诞节,记忆的场景切换到童年时代,一维的时间被打断了;随后见到车房里的旧马车,就想起了同是坐马车的情景,那是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康普生太太带着他去上坟。同理,在“车房”这个空间里,他头脑里的意识定格于这一瞬间的另一个场面。只不过,时间从1900年跳到1912年。在班吉的意识活动中,尽管混乱不堪,时间跳跃幅度大,却有一幅幅空间图景闪过他的大脑,是通过空间物象场景方位来指涉他的心理时间,即“直觉”、“意识流”。我们可以用一张表格来表示:
萨特认为这部小说的真正主题是时间,并评论道:“小说家的美学观念总是要我们追溯到他的哲学上去,批评家的任务是要在评价他的写作方法之前找出作者的哲学,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4](P7)然而,福克纳凭借对他所处的时间和空间的特殊认识,实现了空间与时间的相互转化,通过空间展现时间,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空间,用空间来表达时间,即“心理时间空间化”,表现了与众不同的时空意识。也就是说,福克纳是通过空间物象场景方位来实现外部场面的内置。
二、客观时空主观化
一般来说,古典长篇小说基本上是按时间顺序进行的,将故事的发生时间作为叙述的时间起点,叙述的循序渐进,环环相扣,层层积淀直至最后的结局落幕,人们在阅读中就背负了一种厚实感和历史感。“相对于古典小说而言,现代小说有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时间上,甚至现代小说之所以被称为现代小说,正是由于它在时间问题上的专注、一意孤行与大胆尝试。现代小说感觉到古典小说在时间的控制方面,显得过于软弱与笨重,缺乏活泼与活力、缺乏灵活性,时间在那里成了一头行动不便又难以体现速度更难以显示潇洒自如的牛,而现代小说要让时间变成一匹体态优美、能够纵横驰骋、仅在轻盈一转之中就能改变方向的马”。[2](P154)因此,现代小说家们就有了自己的创新——选择时间起点时从“中间”下手。 “中间”是一个时间段,第一时间之后与最后时间之前的时间,都可称之为“中间”,到底从哪一个中间下笔,只能依据需要而定:故事顺序是a-b-c-d,叙述顺序可以是b-a-c-d,或是c-a-b-d与c-b-a-d等。
《喧哗与骚动》是由昆丁、班吉、杰生与迪尔西四个部分的叙述并置而成,“他们的意识流动,不是散点式的、任意的、即性的或触景生情式的,而始终具有强烈的指向性,固执于人物自己内心的情结”[5](P168)。如果用正常的时序来表示,应该是a-b-c-d,也即是1910年6月2日、1928年4月6日、1928年4月7日、1928年4月8日,而作者却采用了几乎完全颠倒过来的c-a-b-d的顺序。在这儿,就显示了福克纳对时空的独特理解:时间是记载家族衰落的手段,时间见证了南方历史的变迁。钟表在小说中是个重要的意象,昆丁独白一章(1910年6月2日)出现了无数次钟表报时的描写。表象征历史的时间,昆丁毁表是企图逃避历史,可是不断传来的报时声却是提醒他无时无刻不处于历史之中。“历史是人唯一的存在方式。时间是人的不幸,时间把自己所热爱的古老传统统统摧毁了,而时间本身则总是那样不慌不忙,若无其事”。[3](P85)过去淹没了现在和将来,它的过分强大像一件难以卸掉的包袱,再现了美国南方贵族社会受到北方资本主义工业化侵袭的那一段阵痛的历史。传统的生活方式、价值道德观念在社会历史巨变下分崩离析,处于历史交替时代的人们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严重错位而产生了痛苦不堪。康普生家两代贵族都眼见旁落为当时新的社会秩序的局外人,成为无根的,梦魇般焦虑所折磨的神经质,偏执狂或颓废者或者冷酷的人。由于心智不健全,叙述时间自然不能按正常时序进行,于是有了从时间的“中间”切入,而不是从“起点”1910年6月2日开始叙述。如:1928年4月6日是那年的基督受难日,4月7日是圣礼拜六,即复活节前夕,4月8日是复活节,按客观时间来说,应该从4月6日起开始叙述,但福克纳选择了把1928年4月7日白痴班吉叙述作为第一章,班吉是先天性白痴,他的讲述呈现了文学感性的具体性和原初性。由于班吉没有思维能力和主观偏见,那么客观世界在读者面前则没有任何修饰成分,是不加情感干扰的印象。我们从班吉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得到了一系列信息:家庭颓败的气氛,破旧且阴冷……而且,人物性格通过班吉的感受初现端倪:凯蒂的善良关心,杰生的爱告状,康普生先生酗酒,康普生太太冷漠、爱唠叨,迪尔西的慈爱,等等。尽管小说四个部分的叙述时间顺序是杂乱的,但四个叙述者的故事衔接紧密,按照康普生家族孩子成长的顺序讲述。班吉的意识流主要展现了家族中孩子们童年时代的生活场景——小河沟里玩水,送情书等。那么昆丁的叙述中,儿女们进入了青少年时代。杰生的叙述中则讲述了子女们进入成年时期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白痴叙事有助于福克纳传达小说的深层主题。“人生就是一篇荒唐的故事,由白痴讲述,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3](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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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c-a-b-d的叙述时序看出,福克纳将时间的中间作为视点,对“之前”进行大面积的回顾与追忆,使用了倒叙手法。他的写作就像电影制作中先拍分镜头,然后打破各个分镜头的时序顺序,按照自己的构思重新排序。不仅在总体上打乱时序,在每一章中,作者又打破叙述者的时空世界,时空大幅度跳跃,客观性质的时间和空间就像一件件实物,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任凭自己的主观意思随手拈来,这即是所谓的“客观时空主观化”。这种时间的切入方式,建立主体化的时间格局以及倒叙手法的运用,在此书中屡见不鲜。
三、复线时间模式
古典形态的小说,巴尔扎克他们谈得最多的是空间环境,占据《人间喜剧》写作的是六个空间场景。与之相配套的文学理论,如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中所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而现代形态的小说虽然也谈空间问题,但大多集中在‘时空错乱’、‘空间重叠’之类的如何调动空间的问题上。现代小说理论最苍白的部分,也是有关空间的部分,而最发达的部分,是与现代小说实践相一致的时间部分”。[2](P189)
现代小说家们感觉到,时间方向的多变,倒叙、插叙以及顺叙手法的穿插运用,使小说出现了复杂的时间结构,从前的单线时间,变成了多层重叠的复线时间,从而产生了“厚度”与“深度”的心理效果。《喧哗与骚动》有着典型的复线时间模式。在班吉叙述的第一章中,1928年4月7日是他的33岁生日,围绕着几个时间:1909年凯蒂失贞,1910年4月25日凯蒂结婚,以及1912年康普生先生去世。几件事交错纠缠,仿佛是在“当前”停置的一会儿,这几个时间跳跃着闪现,就犹如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儿,它上下跳跃左右乱蹦,划出的弧线错综复杂纠缠在一起,那便是时间的复线模式。在昆丁叙述的第二章中,1910年6月2日决定自杀,回忆中的事情有:1909年与达尔顿·艾密司斗殴,1910年与赫伯特·海德见面,以及1910年4月24日结婚前夕与凯蒂的谈话交叉着出现。这些过去的记忆让昆丁痛苦不堪,选择了投水自尽以终止时间的前进。
《喧哗与骚动》在“时空一体化”的基础上,采用了“心理时间空间化”,“客观时空主观化”的表达模式,体现了偏重时间的倾向,不仅在叙事手段上,而且作者通过四位叙述者间接表达了“自己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对于班吉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认识钟表,自然无法感触时间,现时发生的事件和他对过去的联想只能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感官印象,是共时性的组合;而昆丁的叙述充满了对时间的评论,叙述的开始就表明了他对过去充满了感情,对现在充满了敌意与恐惧。在他的叙述中,即使是描述现在的思想行为“自杀”他也用过去时表达;杰生与昆丁一样,把过去与现在割裂开来,但他只关心现在,对过去毫无留念。在他的意识流中,就连回忆往事也用现在时表达,他的所作所为就是利用现时的分分秒秒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钱,本质上否定了时间的客观性。惟独在迪尔西的世界里,“现在”作为时间流的有机部分,既包含了“过去”也孕育了“未来”,她那“我看见了始,也看见了终”的朴素时间观,体现了时间发展的客观特性——绵延性,是“过去”、“现在”、“未来”相互影响的有机统一。迪尔西的时间观,她的仁慈博爱,寄寓了福克纳的一种现代社会忧患意识的出路。作者把迪尔西作为主人公的这一章安排在复活节,体现了福克纳“人性的复活”的理想,从而使这部小说把对美国南方历史的反思与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与思索联系在一起。
造成福克纳偏重时间的叙述方式是由于西方人所处的环境、宗教信仰、思维方式而造成的。“一战”爆发后,西方人惊呼,是人类发明的高科技葬送了自己,亲手把自己推上了绞刑架。由此,危机四伏的西方人认识到了客观时间的不可更改与逆转,许多人惶惶不可终日,觉得生命脆弱与短暂,于是更加重视“时间”这一尺度,同时寻求新的“上帝”出现来救赎人类。许多作品就特别地注重“时间”,并试图在作品中利用主观时间改造客观时间,减轻人们对于时不再来的恐慌与焦虑,透露了作家们关心人类命运的终极情怀。
四、“聚焦型”空间模式
空间是故事得以发生与进行的场所,人物的性格在此成长与展现。空间方位的变化往往蕴含着深意。小说家们早已发现了空间的意义,在空间的变换中寻找与思索人生。《喧哗与骚动》作品“附录”里的说明,杰生二世当家时,世家拥有的一平方英里土地完好无损;到1866年,他才开始将土地中的一块抵押出去,这地方仍被尊称为“老州长之宅”,但从这时起,他开始零敲碎打地逐块出卖这块土地。到杰生三世时,一平方英里土地只剩下一小块和一幢年久失修的大宅,被称作“康普生家”,而到1910年他将那一小块也卖掉了;到杰生四世时,只剩下那一幢破旧大宅,他在老母去世后干脆卖个干净,自己去办公室住,这地方就被称为“康普生旧家”了。看得出,在从土地到大宅变迁的空间结构的背后隐含着作者深刻的寓意:即通过康普生家族的变迁与衰落影射社会历史的沧桑巨变。
在《喧哗与骚动》中,每个叙述者的叙述中也出现过不同的空间意象。在班吉的叙述中,出现过“牲口棚”、“铁院门”、“栅栏”等意象,它们带有空间封闭意识,类似于古老的“城堡”,经历了岁月年轮的痕迹,没有大开门户兴旺起来,反而传达出破败腐朽阴森的气息,也隐喻着班吉只把智力停留在三岁的水平上,抗拒着外界的变化,自我封闭(如闻不到凯蒂身上的树的香味)。在昆丁的叙述中,多是在“电车”上进行的,也即是在车子经过的“道路”上展开意识的流动:“道路”也隐喻了昆丁的“生活之路”以及“历史的道路”,昆丁经常倒退着走路,坐回头车,没有朝着“未来的方向”奔去,反而留恋着过去的传统。那么在杰生的叙述中,多次出现“交易所”这个意象,这就有些类似于贵族的“沙龙”。杰生在这个空间意象里玩弄了用空白支票蒙骗母亲的把戏,骗乡下农民的钱,充满着冷酷自私而又残忍。第四部分迪尔西的叙述中“教堂”占有重要的空间位置,它和“门坎”一样,体现了一种情感价值力度的抉择,“教堂”上做礼拜体现了福克纳“人性复活”的理想。
福克纳采用“聚焦型”的小说空间描写模式,聚焦于“土地”、“大宅”、“牲口棚”、“铁院门”、“栅栏”、“电车” 、“交易所”、“教堂”等地,着力叙述,展现家族的变迁、人物性格及命运际遇,书中的这些焦点呈现辐射状,尽显人物的生存危机与世界的光怪陆离。这种“聚焦型”小说空间有其独特的形成原因。西方人由于航海出行,激烈的商业竞争,你争我夺,自然免不了阴谋诡计,所以有了“沙龙”、“城堡”等当时聚焦社会的小视角。但由于他们有着坚韧的宗教信仰,才会有“道路”、“门坎”的期望与抉择,才有了“聚焦型”小说空间。
总之,福克纳在作品中展现了独特的时空观,在面对不可超越的客观时空的同时,他的想象力和主观思维免不了将时空的绝对客观存在的特性抛在脑后,不时地流露出对美好过去的留恋,对使人痛苦的现在的厌恶,以及对颇具神秘色彩的将来的渴望。所有这些主观感情深深植根于他的大脑意识中,从而使他的想象和思维能超越了时空的束缚。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福克纳是生活在20世纪的“意识流”的代表作家,西方20世纪文学基本处于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因此他作品中的时空观是建立在反传统、反理性、反宗教的基础之上,展现的是人们潜在的、无逻辑和非理性的意识,其目的是凭自己的“真诚”直觉地去把握生命,彰显出在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中人们精神缺损的生存危机,始终体现了他对现实人生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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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岳球,女,硕士,湖北咸宁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欧美文学与比较文学教学与研究;乐婵,湖北咸宁学院人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