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男。1966年出生。现居宁波。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爱人同志》、《越野赛跑》，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水上的声音》等。曾获《当代》文学奖、全国大红鹰文学奖等奖项，作品两度登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1.村长家的四个丫头很漂亮。
　　我们捉了两只青蛙。是冬天，青蛙都冬眠了，我们是在田里挖来的。挖出来时，青蛙一动不动。阳光照在青蛙上面，青蛙闭着眼，像死了一样。后来，阳光慢慢暖和过来，地也跟着变暖，青蛙睁开了眼睛，其中一只蹦跳了一下。哥哥眼尖，迅速扑过去，捉住了它。青蛙在他手中很软弱地挣扎了几下，然后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
　　我看到哥哥眼里的光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俩经常想到一块儿去。我知道他想起村长家的四个丫头了。村长家的四个丫头像画片一样漂亮。他想用青蛙去捉弄她们。
　　我们在机耕路上疯跑时，一个人把我们提了起来。我们四条脚在空中打转，就好像这样可以像鸟儿那样飞走。
　　“你们俩又干了什么坏事了？”
　　这个高大的人是村长。他的手臂很长，像竹杆子那样长。他提着我们，我们就像在空中飘扬的衣服。我们从高处往下看，发现村长家的四个丫头正抬着头，嘲笑我们。
　　四个丫头，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还只有四岁。她们大眼睛，小嘴巴。眼睛亮亮的，像村长的眼睛一样亮。她们经常同我们吵。我们就说，等我们娶了他们四个做老婆，会好好收拾他们。她们骂我们小流氓。
　　她们叽叽喳喳嘲笑我们时，村长一脸厌恶地叫她们滚开。她们就扭着小屁股走了。村长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问：
　　“你们谁是老大？他娘的，双胞胎还真不好认。”
　　“他是。”我说。
　　“你们手上是什么东西？”
　　我们把青蛙藏在棉衣里面。因为天很冷，手上的青蛙已睡了过去，像死了一样，很乖。它在棉衣里面一动不动。
　　“没有啊。”我们拍拍手。拍手声在田野上回响。一群鸟儿惊慌地飞向天空。
　　伸着长手的村长，像立在田里的稻草人，而我们就像装饰用的布条，或者像风筝。
　　这时，我哥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村长问我们在笑什么。我们没说只顾笑。我们实在憋不住，因为青蛙开始在棉袄里活动开了，它在身体里爬，滑滑的，痒死了。
　　这时，村长的老婆站到了村长面前。我们往下看。村长的老婆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听说四五个月了。村长老婆问：
　　“你们说说，我肚子里是男孩是女孩？”
　　我们继续笑。我们只好伸出手去把青蛙捉住。可又不敢让村长看到。我们把青蛙藏到口袋里。
　　村长说：“快说吧。听说你们这对小流氓说得准。”
　　我想，如果青蛙在我手里动三下，我就说生男孩，如果动四下，我就说生女孩。结果，青蛙动了四下。我说：
　　“是个女孩。”
　　村长把我狠狠地掷到地上。连我口袋里的青蛙都痛得哇哇叫起来。
　　我哥还在另一只手上，他见我被摔得像冬眠的青蛙，一动也不动，他赶紧说：“是男孩，是男孩，我保证是男孩。”
　　我哥平时不会说话，一说就结巴，可这次，他说得空前利索。村长听了，乐开了花。但他的眼睛很多疑。他总是这样，带着疑问看人的，好像这个村里人人都要谋害他。他又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他说：
　　“你没骗我吧？”
　　“没骗。”
　　我哥的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这种笑容，村长见多了。他就把我哥摔了下来。他说：
　　“你在讨好我，不过，我希望是男孩。如果我生不出一个男孩，我就让你们来做我的过门女婿！”
　　说完，村长抬着头，手臂靠着，走了。
　　我们被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哇哇叫。村长的老婆没走。她很同情地看着我们，还用手抚摸我哥的头。
　　“男孩子就是不一样，这头发硬的，也不用天天梳头，就是讨人喜欢。女孩子烦啊。”
　　“你们谁是老大？”
　　“他是。”我说。
　　“果然是老大聪明。”她说。
　　“为什么？”我不服。
　　“因为我肚子里就是个男孩，我做B超啦。B超，懂吗？一照就知道是男是女。像你们一样，身上有根萝卜！”
　　这时，四个丫头又从屋里钻了出来。她们看见我们手中的青蛙。这会儿青蛙又睡过去了。她们对此很好奇。
　　“死了吗？”
　　“活着。”我说。
　　她们不相信。我说，你们等着瞧。我把青蛙塞到棉袄里。一会儿，青蛙就在里面动起来，我拿出来，摊在手上，结果青蛙就跳起来，跳到二丫头的脖子上。二丫头尖叫着跑啦。其他三个退远了一点儿。我蹿出去，捉住了青蛙。
　　我哥的青蛙还睡着。
　　“它也活着吗？”
　　“是呀。”我说，“不信，你可以把它放到你们的衣服里面，它就会活过来。”
　　四个丫头眼睛贼亮贼亮，有点动心了。二丫头想试试。我把青蛙塞进二丫头衣服里。她的身子很暖和很暖和。我们想，如果搂着这身子睡觉一定比盖了被子还热。这样一想，觉得也许娶了她们做老婆也不是件坏事。
　　第二天，村长又捉住了我们。他说，昨天，她老婆的被窝里跳出两只青蛙，他还以为她老婆生了呢，怎么一生生一对，难道也是双胞胎？后来谁知道是你们俩搞的鬼。
　　我们说：“村长，我们没干。”
　　村长说：“即使我老婆给我生了青蛙，只要是公的，我都把它养大。”
　　说完，村长要我们把小鸡鸡掏出来。我们犯了错误，没办法，我们还怕村长把我们的小鸡鸡摘去呢。如果没了小鸡鸡，我们就成了丫头了，我们会像村长家的四个丫头一样漂亮吗？如果漂亮，也许是件不错的事呢。
　　村长说：“你们撒一泡尿给我看看。”
　　我们站着，撒了一泡尿。我们努力地想尿得远一点，可很不争气，尿到了我自己的脚上。
　　村长看得满脸喜悦。
　　
　　2.村长把尿尿到我们家院子里
　　有一只青蛙逃走了，但另一只青蛙藏在二丫头身上。它会在某个时候爬出来，爬到二丫头的肩膀上，但如果你去捉它时，它又会回到二丫头的棉袄里面。二丫头穿着花格子的棉袄，很厚，她走路时，像一个花皮球。
　　我们喜欢对着村长家的四个丫头撒尿。我们立志娶这四个丫头。有一天，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问，村长为什么喜欢我们?老大说，村长想我们娶她们。我说，你愿不愿意。老大说，我已想好了，我娶大丫头，三丫头，你就娶二丫头和小丫头。我想了想说，一人娶两个，恐怕不行。老大说，有什么不行的，很多人有二奶呢。我想了想，有两个老婆的话，那房子要很大，可能会生一大堆孩子。我又想，村长生了一堆女儿，娶了她们也许将来也可能生一堆女儿。我对老大说了这个担心，老大不屑地说：“我就不信日不出一个男孩来。”这话是村长说的。村长生了四个女儿后，就说了这句话。“我就不信日不出一个男孩来。”这话的口气多大啊，只有村长说得出来。我们都崇拜村长。
　　我们撒尿的时候，其他三个丫头都跑了，只有二丫头在一边看。那只青蛙爬在二丫头的肩膀上瞧我们，搞得我们怎么也尿不出来。我想，我尿完了，一定要收拾这只青蛙。
　　我说：“你同你爹一样，你爹喜欢看我们撒尿。”
　　二丫头说：“你们怎么撒得这么近，我爹撒得才叫远。”二丫头有点看不起我们。
　　有一阵子，二丫头喜欢站着撒尿，我们替她想过办法。我们给她找来一个漏斗，绑在她那个地方，但撒得也不远。并且这样让她很难受，她就放弃了。
　　我们好不容易尿完了，我就来到二丫头边，伸手要去捉二丫头身上的青蛙。二丫头咯咯咯地笑起来。说：
　　“你们两个小流氓。”
　　我们摸到了青蛙，但青蛙咬了我一口。很痛，我的手就肿起来了。我说：
　　 [##]
　　“你身上是蛇还是青蛙?”
　　二丫头说：“是蛇。”
　　手越来越肿。我已经相信是蛇了。我想我中毒了。我把二丫头的裤带弄了下来，绑住我的手臂，这样，如果真的中毒了，毒气就不会到心脏。我说：
　　“二丫头，如果我死了，我就不能娶你们了。”
　　二丫头得意地说：“这下你们不敢再欺侮我了吧?”
　　我们喜欢村长家的二丫头。她的头发很短，很硬，是她妈妈喜欢的那种头发。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连她走路的样子都像我们。夏天的时候，她不穿裙子，她喜欢不扣衬衫，露着胸脯。当然，她目前胸脯上还什么都没有。她过去骗我们，她是男孩，我们也有点信了，但她不同我们一起小便。她小便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现在是冬季，她穿着一件中山装一样的花棉袄。她的眼睛很大，好像脸上除了眼睛什么也没有。我们的眼睛很细，因此很羡慕她的眼。
　　这时，有两个人朝村庄走来。是两个女人。她们穿着白大褂。她们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们的后面是冬天深广的天。我怀疑是上天看到我中毒了，派来救我的。如果是这样，她们就是天使。
　　我说：“你们是天使吗?”
　　两个女人和蔼地笑：“不是。”
　　“你们是医生吗?”
　　两个女人又摇摇头。
　　我很失望。我说：“我中毒了，可能马上要死。”
　　她们看我的疤痕。她们笑：
　　“被蛇咬的吗?冬天哪来的蛇啊?”
　　我想想也是。冬天我可从来没见过蛇。那就不是被蛇咬的。是青蛙。我不担心了。
　　两个女人问：“村长家在哪里?”
　　二丫头说：“我就是村长……”又说：“……的女儿。”
　　二丫头就带着两个女人去了自己家。后来，两个女人把村长的老婆带走了。村长的老婆低着头，缩着肚子，好像她想以此证明她的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我们在村头，看到村长带着他的老婆回来啦。村长的女人肚子挺得比山还高。村长黑着脸，眼睛发白，好像谁也瞧不上的样子。
　　我们说：“村长，B超了吗?又是女孩?”
　　村长抬起腿，狠狠地给了我一脚，我像一个皮球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稳稳地落在一棵树上。树上还有一只鸟巢，鸟巢上还有四只蛋。我把蛋收起来，打算送给二丫头。我发现我真的爱上了二丫头。我现在，就是想把好东西送给她。
　　我在树上，像一只鸟。我觉得我刚才像是在展翅飞翔。我怀疑我已学会了飞。我想在适当的时候试试自己是不是真会飞。如果会飞那是一件美妙的事。我首先要做的事是和二丫头一起飞。我想，二丫头一定会吓得把我紧紧搂住。
　　不过，村长今天很奇怪。他本来还要踢我哥，可我哥溜得快，一会儿就像老鼠那样钻进一个草垛。村长踢了地上的一堆牛屎，然后走了。
　　她的老婆跟在后面。她的老婆叫黄桂花。她的脸上却没了喜色。眼睛里充满怀疑一切的光芒。
　　“你们去告啊，你们告不倒我的。你们瞧，我生了四胎了，第五胎照样生。”
　　黄桂花一边走一边说。
　　我这才知道村长生气的原因。我猜，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是计生办的。
　　冬天的时候，我们喜欢去附近的山洞玩。我们村的附近有很多山洞。这些山洞是自然形成的。山洞里面黑漆漆的，往里走没个头。有人说，这山洞与山洞之间相连呢。不过，谁也没试过。鬼知道里面有什么啊。
　　二丫头喜欢跟着我们。我在山洞说，我会飞了。二丫头不信，说，你飞给我看看。我当然不会轻易出手。不过二丫头的情绪看上去不高。我们说二丫头，怎么啦。
　　“我爹头上冒火了。我亲眼看到的，昨天晚上，在我们家院子里，我爹在那棵老树下，骂娘，他的头上一片红光。”二丫头说。
　　我们说：“你爹练上****功了吗?那可是犯法的。”
　　“不是****功。”二丫头一脸忧郁，“我爹说要杀人呢。他要杀你爹。”
　　“杀我爹?为什么?”
　　“因为你爹想当村长。”
　　我们觉得如果我爹想当村长是件不错的事。那我们也可以住大房子。我们要娶四个丫头的，必须要大房子。村长家的房子就很大，大得像操场。房子里面可以开直升飞机。而我们家，我们变成蜻蜓才可以飞来飞去。
　　我们说：“如果你爹要杀我们爹，我们就会把你爹杀了。”
　　“你们杀我爹?不可能吧。”二丫头说，“我爹很可怕的，他在院子里，我们四个就躲藏了起来。我大姐躲在米罐里，我三妹藏在酒坛里，我小妹爬到了梁上。”
　　“那你妈呢?”
　　“我妈这几天一直在哭。”
　　“一定是你妈肚子里又是女孩。”我们笑道，“你爹虽然是村长，眼睛很可怕，但就是日不出一个男孩来。”
　　洞里很黑。我觉得这个洞就像村长老婆的肚子。但村长老婆肚子里只有女孩，我们这个洞里却有两个男孩。这说明，在这件事上，我爹比村长要有能耐得多，如果用这个来衡量，我爹也可以当村长嘛。
　　这几天，村长一直在村子里转悠。他在每户人家门口小便。他的小便像黄河水，充满愤怒，要把村里人家的围墙冲倒。我们认为村长不该这样，他的老婆生女孩同村里人有什么关系呢。考虑到村长还是蛮喜欢我们的，我们也就原谅了他。
　　我们觉得也许村长看到我们会高兴一点。我们这几天怕见到他，见到他躲得远远的。但为了村长高兴，我们决定舍身取义，让他看我们小便。我们在村长小便的时候，站在他一边跟着小便。
　　可是村长大怒!他系好裤子，把我们提了起来。我们在寒风中飘扬。村长满嘴酒气。他的脸像茄子一样泛紫，他的眼光像雷电，他的头发啊真的像火焰。我们在寒风中飘扬，但一点不冷，好像我们在一个火炉边。
　　村长大声把他老婆叫到面前。他的老婆挺着一个大肚子，但他老婆气色不佳，脸黄得像成熟的谷子。她站在那里，就好像一棵饱满的玉米生长在那里。
　　村长说：“你们说，她肚中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是男孩。”
　　我们知道村长心情不好，只有说男孩他才会高兴。
　　但村长没有高兴。他突然流下了眼泪。他说：
　　“你们一个一个说。”
　　我说：“是男的。我看见了呀。”
　　我哥说：“我……看……看……看见……了呀，是……男……男……男的。”
　　我们说完，我看到，村长老婆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的眼睛本来就大，只是生了太多小孩，很辛苦，眼睛边上长出一些皱褶，看上去像猫眼。她流出的泪水，也是黄色的，像苦胆。可见她的泪水有多么苦。
　　村长把我们狠狠地摔了下来。然后，抓住我们的头发，拉我们到她老婆跟前。村长撕掉她老婆的棉袄，从里面挖出一大坨棉花。黄桂花的肚子马上就瘪了。原来她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村长仰天长啸：“她原本肚子里是一个男孩啊，可有人想断我的后，告我啊!她被人做了呀。”
　　村长满眼是泪。我从没见他流过泪。他的泪在他的脸上留下几条裂痕，就好像他的脸被砸破了。他的泪一会就干了，脸上马上出现白花花的盐粒。
　　村长说：“不过，我已知道谁想同我过不去，他断我的后，我也要断他的后。”
　　村长把我们摔了出去，我们被掷到屋顶上。从高处看，村长显得很小，很可怜。我们看到他又掏出了鸡巴，开始撒尿，只见尿路在天空划出一道彩虹似的弧线，落在我家的院子里。
　　我们因此有点愤怒，他凭什么啊，我们希望我们的爹站出来，也撒一泡尿，撒到村长家的院子里，但我爹躲在屋子里，像一个缩头乌龟。
　　
　　3.妈妈的眼泪像茧丝一样长
　　村头的广播响了起来，是村长的声音。一会儿，村里人都来到村头。我们爬在树上。自从村长把我掷到树上以来，我喜欢像鸟一样攀援在树上。我练习飞翔，我从树上跳下来，我跳得越来越远。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从树上起飞，飞过正聚集在村头村里人的上空，让他们羡慕。我还要撒一泡尿，像雨一样撒到村长的头上。我对他把尿撒到我家院子里耿耿于怀。如果要我选择，我第一要做的是一只青蛙，第二要做的是一只鸟。这是因为，如果做一只青蛙我就可以钻到二丫头的怀里。做一只鸟，我就可以让二丫头搂着我。二丫头也很想在天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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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站在台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的眼神像这冬天一样寒冷。他眼神扫过，那个地方就风生水起。他也看了看树上的我们，树梢就瑟瑟摇晃。我问，他想干什么?他开什么会?我哥摇摇头，我哥说，村长总有道理。
　　我对我哥的看法不以为然。自从村长对我家撒尿以来，我开始讨厌村长。但我哥这家伙就是崇拜村长，他不但不反感，还站在村长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说，你想想，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他老婆的肚子被人做了啊。
　　我看到村里人一阵骚动，因为村长从怀里拿出一只青蛙。村长用他的嘴，把青蛙的头咬了下来。我们看到青蛙的腿在村长的嘴边挣扎。青蛙是冷血动物，但也是有血的，一点点血从村长嘴中流出来。村里人都想呕吐。村长的手抓住青蛙腿，把青蛙从嘴里拉出来。青蛙已没有了头，但依然活着，身子在一蹦一跳呢。然后，村长从嘴里吐出青蛙头。青蛙的眼睛睁着。然后村长把青蛙掷到人群中，走了。人群又一阵骚动。
　　这一夜，村里的男孩子都变成了无头青蛙，在村子里哇哇叫着。当然，这出现在父母们的梦中。第二天，父母们就不让孩子出门了，以免真的变成无头青蛙。但村里的孩子们都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村长最喜欢的是男孩子，见到男孩就会摸他们的头。
　　二丫头一直在哭。这是因为村长把她的青蛙杀死了。二丫头对那只青蛙已有情感了。毕竟一起暖身子暖了这么多天。这说明二丫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叫二丫头不要哭，我答应给她再捉一只青蛙。但二丫头说，她就要那一只。
　　我们正说着，那只无头的青蛙跳了出来。它没头，看上去特别古怪。二丫头见到这只无头青蛙，先是一愣，接着就哭个不停。她要我们捉它来，把它的头找来，给它套上。这是不可能的。但捉嘛，还是可以捉来的。只是，这只无头的青蛙，二丫头恐怕不会再往怀里放了。
　　但今天的这只无头青蛙，像是通了神灵，很难捉。我们俩总是扑空。
　　我们一直追着青蛙，结果，它带着我们来到我家的麦田，但我们见到的是一片黄色。不对呀，原来应该是绿色的呀。冬天的小麦，还是绿油油的苗，虽然风吹霜打，但太阳一照，小麦依旧是绿色的。但现在却变成了黄色。那只青蛙扑通一声，跳到了那黄色中，我才知道那是水。我们家的田地竟然发大水了，变成了鱼塘。我们家田中间那棵枣树边浪头很大，我们往上看，发现有一个人倒挂着。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仔细一看，竟是我爹。
　　黑布湿了，我猜我爹在流泪。因为眼泪倒流，眼泪流到头发上，他的头发都湿了。我们不知道他在为自己被倒挂着流泪，还是因为我们家的小麦田水漫金山流泪。
　　我们问：“爹，这是怎么啦?”
　　爹咬牙切齿地说：“我他娘的要杀了他。”
　　我们等着我爹行动。他说他要杀了他。“他”是谁爹没说，但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爹行动。我爹长得很健壮。他生出我们这对双胞胎不是毫无原因的。但我爹一直没有动静，他整天呆在家里，除了偶尔摇头叹气，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
　　村子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言。传言说，村长已看上了我们家的田地，要把我们的田地改成鱼塘，承包给村长的小舅子。顺便说一句，村长的小舅子也生了一窝女儿，村长把生女儿的责任都推到老婆的身上，认为老婆家族就会生女儿，因此他对小舅子一直没好脸色。但现在，村里流传，村长要把我们家的田变成湖，交给他的小舅子。村长这么干是有政策的，叫退耕还湖。村长一直在说这一带的田都要退，退成湖!
　　妈妈一直在流泪。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就好像茧丝一样长
　　妈妈说：“我们家完了，我们家变成了湖，湖也好呀，但村长一定不会把湖承包给我们家。我们家以后吃什么呀，怎么养活你们呀。”
　　妈妈的眼泪让我们难受，就好像我们田里的那湖水成了妈妈的眼泪。或者我们家的田全是因为妈妈的泪才这样一片汪洋的，我们的心里也有了一个湖泊，并且掀起滔天愤怒的巨浪。是的，如果村里人讲的是事实，那村长就是个坏蛋，不可饶恕。
　　我们问妈：“爹是不是被村长倒挂在树上的?”
　　妈说：“你爹不肯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不是他谁还会这样。”
　　妈妈说得对。不是他谁还敢这样?我哥虽然崇拜村长，但我们一致决定以牙还牙。
　　我们爬到村头的树上。从这里往下看，一切都变得很小。村子也很小。村长家的房子本来是村子里最大、最高的房子，里面可以开直升机，但从这里看下去，不过如此。村子里的人自得其乐，该干什么就干着什么。我们对他们的脑筋很好奇，很想打开他们的脑壳看看，是不是像村长家的手扶拖拉机那样生锈了。冬天，村长很少用拖拉机，我们有一天把拖拉机的盖子打开，发现里面的铁管子开出了暗红色及天蓝色的花朵，就好像它们像植物一样活着了。我们在树上看风景时，我们的手中紧握着一根绳子，我们把村长倒挂到树上是迟早的事。因为村长走路一直抬着头，望着天边，他从不低头看脚下，好像脚下的土地并不存在。这样，村长看上去确实显得目光远大。不过，也因为这样，他将迟早落入我们的陷阱里，也就是说，他将不可避免地一脚踏入我们的绳圈里面。我们一拉，他就会被倒挂在树上，就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他也这样把我爹倒挂在树上。
　　这一招非常古老，电视上里的武侠片中，无论英雄狗熊都用这一招。《天龙八部》如此，《射雕英雄传》也这样。我们都相信电视上飞檐走壁的功夫，并相信只要我们好好干，总有一天我们会像鸟儿一样飞上天空。
　　一天早晨，村长终于落入了我们的手心。他被倒挂在村头的香樟树上面了。村头的香樟树有两棵，一棵在左，一棵在右，村长被吊在左边那一棵上面。那些脑筋好像生锈了的村民都开始聚集过来围观。他们开始不明白村长这是干什么，都以为是在练哪门功夫。只见村长在左右晃荡，在起劲挣扎。村里人平时习惯于讨好村长，于是就鼓起掌，口中赞叹：
　　“好啊，好啊。”
　　村长很愤怒，但他倒挂着，喊不出声。其实喊出来了，只是用不上劲，所以声音很轻，被村民的掌声掩盖住了。村长一脸怒容被村民们理解为他因为练功在使劲。
　　这时，我们看到我爹往村头奔了过来。我们想，爹来得正是时侯。于是，我们从香樟树上钻了出来。我爹正在向别的村民打听出了什么事。我们就说：
　　“爹，你不用打听了，是我们挂了他。”
　　话音刚落，刚才讨好喝彩的村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们如梦初醒，才知村长是被我们收拾了。很多人身体发颤，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我们掏出我们的小鸡鸡，开始把尿撒到村长的头上。谁叫他把尿撒到我们的院子里呢。我们说：
　　“爹，我们给你报仇啊。”
　　我爹见到我们，他抖得比别的村民更厉害，他的整个身体像发动了的散了架的拖拉机。他颤抖着一歪一歪地来到村长面前，然后扑通跪了下来，捧住村长的大腿，痛哭道：
　　“啊呀村长，不是我叫他们干的啊……两个小孩子不懂事啊。”
　　我们被爹这个样子搞懵了。爹不是扬言要杀村长嘛，现在，我们替他报仇，他竟吓得这样子。那他要杀谁呢?这时，爹开始抬头向我们怒吼：
　　“两个小畜生，谁叫你们这样干的？你们吃了豹子胆了，你们也不瞧瞧，他是谁。他是村长啊。这村里他最大啊。”
　　爹向我们怒吼，我们也有点慌了神，毕竟这个人是我们的爹。我们一慌，绳子就松了，村长就头朝下，直刺大地。大地没事，没被刺中，但村长的头却缩进脖子里，变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我爹连忙把村长扶了起来。村长站稳，扭着脖子，艰难地把缩进去的头伸了出来，然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村长没看人群一眼。周围村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
　　我爹还跪着，在道歉，他说：
　　“小孩子不懂规矩，我回家好好修理他们。”
　　村长看了看天，然后抡起腿，狠狠地踢了我爹一脚，我爹像一个皮球一样，落入村头的河道中。河里结着薄冰，我爹落下去时，冰破出一个窟窿，然后，我爹就落入水中。我爹人高马大，却不会游水，他在河道上大呼“救命”。
　　村长一个人走远了。村民们看着河道上挣扎的爹，幸灾乐祸地讪笑起来。
　　
　　4.我们梦见自己变成了两只青蛙
　　我们家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我爹我娘的神色有点不对头，眼珠变小了，眼白大面积增加。我看到他们的眼白，才知道什么叫白色恐怖。恐怖的气氛是要传染的，看到他们这样，我们也慌了起来，好像有什么灾难在等待我们。
　　我认为恐怖是有声音的。证据一：感到恐怖的人，总会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好像恐怖最先到来的是声音。证据二：更多的时候恐怖好像是无声的，但会在无声中弄出一点儿声音。比如无声中有一根针落地，在我们——主要是我爹娘——的听觉里会放大成一把剑，成为钢的声音，铮铮作响，就好像这把剑已临到我们的头顶。证据三：恐怖让我们听到心脏的跳动声，快速而有力。
　　我娘已不让我们出去了，怕村长找我们麻烦。但她关不住我们。我们在村子里疯跑。当然，尽量避开村长。
　　但是剑一直没临到我们头上，相反，我们家小麦田的水也慢慢地退了下去。在太阳的照耀下，被水浸泡得发黄的小麦叶子又慢慢变绿了。随着小麦的变绿，我爹娘的脸上开始出现若隐若现的笑容，但又不敢笑出来，眼神里还是有多疑和警觉。他们目前还搞不清村长为什么把水放了，搞不清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有一天不小心撞上了村长。我们倒挂过他，他一定生气。大凡是人轮到这种事都会生气。我们见到他当然不好意思。但村长却对我们很客气，好像那倒挂一事从未发生过。他见到我们，脸上开出了花朵。我们仔细研究过村长的脸，发现他的脸变化多端。有时候，他脸是黑色的，像夜空中飞来飞去的蝙蝠。有时候，他笑是笑了，可脸会变成蛇一样的信子，冷瑟瑟的。有时候——就是看到我们的时候，他的脸上开出艳丽的红色的花朵。那天村长喝了酒，村长的呼吸酒气冲天。村长喜欢喝酒，但从来不醉。
　　村长说：“你们俩好几天不见了，你们在哪里干坏事?”
　　我们说：“没有，村长。我们只是爬爬树。”我们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树会让村长想起被倒挂这事。
　　“听说你们俩要想娶我四个女儿?你们是有志不在年少啊，志存高远啊。”村长说话像我们的语文老师。
　　我们嘿嘿傻笑。我们说：
　　“村长，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
　　村长高声地笑起来，说：“你们想赖婚吗?不想做我女婿?”
　　我们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村长想了想，问：“你们成天爬在树上跳来跳去干什么?”
　　我们说：“我们在学鸟儿飞翔。”
　　村长说：“你们怎么学的，试试看。”
　　我们就爬到树上，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其间展开想象中的翅膀。有时候我们从树上飞到田地里。我们飞的时候，北风呼呼地吹着脸，吹着脖子，很冷但也很爽快。村长说：
　　“你们还真的会飞呢!好好练，你们会越飞越远。”
　　爹娘看见我们同村长玩得这么好，这么和谐，并且村长还要我们做女婿，他们的脸上终于有了谦和而感激的笑容。他们想，一切都过去了，他们终于可以从白色的恐怖中吁一口安心的气了。他们的眼珠黑了起来，眼白减少。他们又下地经营田里的小麦。施了一次肥料后，小麦重新变得绿油油的了。
　　我爹认为，生活一下子变得这么和谐是因为他被村长踢到河里的缘故。是他的忍耐和牺牲精神让村长对我们大大开恩。对这种想法，我们感到愤慨。但他是我们的爹，我们没办法反驳他。
　　冬天很寒冷。寒冷持续了一段日子，就下起了雪。过了一天，树上，田里，房子上，路边都是雪。雪一停，我们便在雪地上撒野。村长的长手又提起我们。村长的两只手像一根扁担，提着我们跑。他往山上跑，山路不好走。一会儿，村长变得热气腾腾，但我们被寒风吹得快成了冰块。
　　村长说：“雪这么厚，像棉花一样，正是练习飞翔的好时机。”
　　我们还是挺紧张的。练飞翔，我们自己会练的啊，村长来做什么教练呢。但考虑到我们正被村长提着，不敢出声，怕村长生气把我们掷到万丈深渊。
　　一会儿，我们来到一个斜坡上，斜坡上原来是草，但现在草已被雪遮盖。村长说，这个地方练习最好。他说，他把我们提着，然后他会像铁饼运动员那样转动身子，再把我们放了，我们会像导弹一样飞出去。
　　听他这么说，我们吓得魂都没有了。村长这样不是把我们当鸟儿而是把我们当铁饼啊。我们在村长的手臂上瑟瑟发抖。
　　村长说：“你们害怕了?”
　　我们逞强：“不是害怕，我们冷。”
　　村长说：“玩一会儿就不冷了。”
　　村长说完，身子就转动起来。他转得真是快啊，比发电机的风叶还要快。我们在他的手臂上听到风声过耳，像惊雷似的。当速度快得使我们听不到风声的时候，村长突然放了手，于是我们像两块铁饼一样向空中飞出去。村长说：
　　“你们把手臂放开来。”
　　于是我们张开了手臂。手臂一张开，我们开始有了点儿飞鸟的感觉。然后我们在坡上成功地落了下来。雪真的就像棉花，落下去时我们整个儿钻进雪地，或被雪温柔地包裹，毫发不损。我们便由衷地高兴起来。
　　我说：“我在天上至少飞了十分钟。”
　　我哥说：“至少二……二……二十分钟。”
　　十分钟也好，二十分钟也好，这是我们至今在天空呆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飞得最远的一次。我们又练了几次，整个身子便出汗了。村长说，我们去找一个洞休息一会，我教你们一些飞翔的方法。我们说，好。
　　我说过，我们这边，山上到处都是洞。我们随便找了一个。我们坐在村长边上。因为身体活动开了，身体之间便会相互产生吸引力。这会儿，我们靠在村长的身上。
　　村长说：“你们会游泳吧?那你们肯定知道怎样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我们说：“只要吸足气就可以。”
　　村长说：“对呀。要在天上飞，也要吸足气，所以，憋气的时间一定要长。鸟儿为什么能在天上飞，也是憋足了气的缘故。只是鸟儿有两个肺，一个憋着，另一个还可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你们想要飞，就要练憋气。”
　　我们相信村长说的。村长说的有科学道理啊，我们尊重科学。我们就开始试着憋气。练了一会儿，村长又说了：
　　“这样吧，你们俩比一比，谁憋得时间长。”
　　村长让我们站到他跟前，他伸手把我们的脖子掐住。我们开始了憋气比赛。不知憋了多久，我就难受了。我开始想要挣脱村长的手，但村长死死地掐住了我们。村长在说“坚持、坚持”。村长的脸看上去很狰狞，也许是我憋气，双眼花了，才使村长的脸看上去也扭曲了。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快要像子弹那样发射出去了。这时候，我想，村长也许要杀了我们。我的舌头伸了出来，越伸越长。我看见了自己的舌头。我的双手垂了下来，已无力挣扎。但这时，村长突然流下眼泪。他放开了我们，然后把我们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村长哭着说：“你们好样的，憋了那么长的气，比鸟儿憋得还长，你们一定会在天上飞。”
　　见村长泣不成声，我们的心也软了。我们说：
　　“村长，你哭什么啊?”
　　村长说：“我为你们骄傲。”
　　村长越来越像我们的老师了。我们的老师也喜欢哭，我们只要在运动会，或什么比赛中取得成绩，为她争了光，她就会哭，并这样说：“我为你们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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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把眼泪擦掉，笑了起来。他说：
　　“你们不是想娶我家四个丫头吗?那你们叫我一声爹。”
　　我俩都不好意思，低着头。村长说：
　　“怕难为情吗?”
　　结果我哥先叫了。他低着头说：“爹。”
　　村长听了，突然又哭了，哭得像一个娘们一样。我见他这么悲伤，为了安慰他，我也叫了他一声爹。他把我们搂在了怀里。
　　外面很冷，但山洞里很暖和。村长的身体暖烘烘的，我们攀援在村长身上，村长此刻很软，像我们的玩物。这会儿村长很木然，像是在思考国家大事。
　　躲藏在这样的山洞里让我们想起一些童话故事。童话故事总是发生在山洞里面。我就说：“村长，你像一只大灰狼。”
　　村长说：“什么大灰狼，我没听过呢，你们给我讲一讲。”
　　我说我来讲吧。我哥口吃，也要讲，但讲了半天没讲清楚。村长就要我来讲。我就把故事讲了一遍。
　　村长说：“这个故事很有趣啊，我们演这个故事吧。你们说我是大灰狼，我就扮大灰狼。你们在洞里呆着，我来敲门。”
　　我们很高兴村长喜欢玩这个。这方面他比我们老师好多了。老师可不愿意扮演大灰狼。
　　村长就出去了。他说：
　　“你们等着，我去搬石头。”
　　“搬石头干嘛?”
　　“我们要做一个门啊，我们要玩真的。真的玩起来才有趣。”我们当然也喜欢玩真的。
　　村长搬来了一大堆石块。他说，现在他会把洞封了起来，这样大灰狼来敲门也进不来了。他开始封洞口。我们在洞里，看到石块一块一块地垒起来，洞门越来越小。我们见村长干得满头大汗，问他要不要帮忙。村长说，你们帮不了忙，里面呆着吧。
　　村长过去是一位石匠师傅，他的手艺高超。没多久，他把洞完全封住了。洞里一下子黑暗下来，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我们听到村长在外面用石块敲门，他说：
　　“孩子们，快开门，我是你们的妈。”
　　我说：“你不是，你是大灰狼。”
　　“孩子，快开门，你们不开门，你们就会死的。”
　　我们不会开门，我们才不会上这个当。我们说：
　　“你是坏人，我们不开门。”
　　一会儿，洞外没了任何声音。我们叫：
　　“村长，村长。”
　　过了好久，村长才发出声音说：“你们真聪明，我确实是个坏人。你们好好呆着，我给你们去弄点吃的来吧。”
　　然后，我们听到村长的脚步声走远了。
　　洞里面很黑。我们等着村长而不是大灰狼的到来。我们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们的肚子饿了。我们开始着急起来。村长怎么还不来啊。我们去推那石门。但石门垒得死死的，怎么也推不开。我们口渴饥饿，两眼发昏。幸好洞里面还比较暖和。暖和让疲倦的我们昏昏沉沉。我们后来相拥着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老大变成了两只青蛙，其中一只钻到了二丫头的怀里，另一只钻进了村长老婆的肚子里。
　　
　　——选自2005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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