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我在津浦和陇海铁路的火车上往返过多少次了,每至站停徐州,也就是下去活动一下筋骨。尽管在站边的小卖亭里买过当地的“蜜三刀”和“羊角蜜”。但我咀嚼不出徐州的味道。随着一阵汽笛的嘶鸣,车厢又哐哐移动,一城厚重的历史在我眼前匆匆掠过。当时曾想,徐州是一定要去的。就我而言,要去的原因是那里有位夏代的彭祖。彭祖是中国司俎人的祖宗,因为有他,徐州才有了四千余年的光阴。
未到徐州前曾有一些印象,这时候都悄悄挤进我零碎的思索中。自神幻的尧代至垂暮的清朝,徐州的名字在史地学中的易移和迁变过程实在繁琐。它的城池因在鲁、豫、皖、苏之间盘亘,等于处在历史的震带中心,故而被政治的台风、侵略的海啸和战争的火山无休无止地折腾着。它曾是甑食飘香的封疆乐土,也曾是尸横遍野的惨烈战场;它曾任由封建君侯们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灭,也曾使笃实善诚的庶民变得凶猛强悍。它笑沐春风,刚刚迎进商王朝的破城将士,又顶着秋雨,送走了屡遭诈纵的楚怀王;它冒着飞雪,战战兢兢地接来了暴勇乏谋的楚霸王,还得在苦夏之日,让病重的陶谦请刘备掌令州事。可怜的徐州多么劳累!它肩挑着和平与战争的担子在烽火狼烟中跌跌撞撞地走着,给动荡的历史输送一筐祥和、一筐悲壮。彭城、徐州,徐州、彭城,交叠着令人惊悸的岁月。彭城是食城?徐州是军城?两种感觉在我心中掺揉,两种焰光在我脑中交辉。我想,这座古邑本来就熔铸着两种形象、两番风貌:彭祖和项羽,炊火与战火。慈祥与威厉。对饮德食和的朝觐和对郡辖主宰权的争啄。连绵九节的云龙山岫雾缭绕,它的东麓,黄河故道宛若一条金带,滔滔流水为这两个主题日夜争辩。
今番我来,是要朝拜彭祖。故而,不说徐州,只说彭城。
人们在彭祖身上倾注了奇异的传说。晋人葛洪的《神仙传》里,就将彭祖写成在云端里行走,给地上的人一个幽默的安慰。所以,当我抵达彭城时,恍若从人神交糅的思境中穿越出来,又走进垂诸久远的大彭氏国。
畴昔,彭城北门土垣内的瓮圈,是一片繁闹的市肆。路东不远处,有一座彭祖庙,庙貌古雅朴拙,庙院内林木蓊翳。庙前还设一青铜巨鼎,鼎内残存着祭火的烟痕。庙内正面,悬挂着“捉雉烹羹”的壁画。画前,供着彭祖的塑像。塑像是何种造型何种神态,很难有人说清了。我的想象中,那里的彭祖该是身披长裘,目光深邃,神情旷达的,他的一只手捻着长髯,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蹲在膝下的山羊的脖脊。彭祖姓薄。讳铿,传说中为黄帝、颛顼帝后裔陆终氏的第三子。他的青少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后世史官似乎没有说清。我想,他作为帝君之后,应该有着步入宦界的便利。但他后来成为封疆大吏,却缘于他的精湛厨艺。据史书上说,黄帝嫡裔的尧帝,本来是“太羹不和,粢食不毂;藜藿之羹,饭于土簋”的,当吃到彭祖的美味雉羹后,在惊异和赞赏之际,就动起了重用这个本家人的念头。这桩事情,屈原曾出证吟道:“彭铿斟雉帝何飨。”(《楚辞·天问》)之后又有了王逸注及洪兴祖的补注,谓彭祖善调羹以事尧帝,为尧所赞美,封之于彭城。稍晚一些,司马迁复又重申:“彭祖自尧时举用”(《史记·五帝本纪》)。两位先贤的话,后来的中国人不能不信。您看,彭祖的一味“雉羹”,这作用该有多大,不仅催生了一座彭城,还创造了烹制名菜的楷模。他站到了华夏食俎史的源头,悠悠回首放目后世,漫漫食域中浩广宏深,肴山馔岭绵延不尽。
与彭祖的目光对视,把一种神韵留在心底;摸一摸巨鼎上的铜纹,将一缕祈愿藏进躯体。彭祖庙似乎为他们而存在,它期待着他们的仰望。那堵“捉雉烹羹”的壁画,加上壁画前的敬瞻和喟叹,才是这堵壁画的立体生命。朝拜者在观望壁画,也在观望自己。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幅画面:夏代的历史画面和仰望者的心灵画面;也出现了两种深景:大彭氏国的深景和灶火延续、百料惊变的深景。彭祖庙与彭祖宅、彭祖楼、彭祖井等都似乎与君主色彩有染,它们在一场动荡、一场骚乱或一场兵燹间毁坏了。这个庙院里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始神韵也就消失了,彭祖的精神天地间已杳不可见。这对我这样迟来的朝拜者,毕竟是一种悲哀。
穿朝越代的绾绾纷纷,使惊悸中的彭城应接不暇。耄耋的彭祖被冷落了。彭城的掌故像邈然的炊烟悠悠远去,大彭山持久地旷寂着,岩坡下掩埋的陶甑也酥化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