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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立杰 文选 ]   

注视着注视

◇ 王立杰


  关键词:注视 看 深描 《断章》
  摘 要:本文将卞之琳的《断章》定位为一首哲理诗,但另辟蹊径——用人类学的方法对“看”进行“深描”,笔者在对本诗提供一个新的解读视角的基础上,力图引领读者达成对作为在世之人存在的“注视着注视”的深切体悟,同时强调指出“注视”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得以彰显。
  
  以“平淡中出奇,晦涩中见巧”著称的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在1935年创作了一首精简而含蕴悠长的短诗名作——《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迄今为止,对这首诗的解析,从主旨界说的角度,有“装饰悲哀说”、“相互关联说”、“相思说”、“单恋说”、“热爱生活说”、“人际扬善说”、“参禅悟义说”、“寻求隐逸说”、“距离生美说”等多种说法;在关键词的选择上,评释者多从“风景”、“装饰”、“梦”等着眼;同时,研究者多采用印象式、评点式、文本细读式、社会历史式、作家溯源式等批评方法。有鉴于此,笔者在将本诗定位为一首哲理诗的基础上,选取“看”作为关键词,以“深描”的人类学方法展开读解,在对《断章》的解析提供一个新视角的同时,力图达成对作为在世之人存在的“注视着注视”的深切体悟。
  
  一、“深描”(thick description)的人类学方法
  
  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在吉尔伯特·赖尔的心理学研究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深描”的显微研究法。格氏指出,对文化事相进行“分别甄别意指结构”(sorting out the structures of signification)的努力,就如同赖尔把张合眼睑的行为在文化上区分为眨眼、挤眼、假挤眼、模仿之练习的意义结构分层一样,文化分析就是要对大量相互层叠、交织、无规则、陌生、含糊不清的复杂概念结构进行分层解析。①这种以“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from 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就什么说点什么”(say something of something)的“深描”使得被研究者的观念世界、研究者自身的观念世界、阅读者的观念世界在此间达成一种“视界融合”,生成一种“不同理解”(Andersverstehen)②,创造性地抵达被解释事物的本质深处③。
  
  二、深描“看”
  
  从格尔茨的“深描”理论方法与意旨出发,笔者尝试对《断章》中的“看”进行层层剥离的显微分析:
  只有短短四句、三十四个字的《断章》一诗中共出现了三个“看”,表面上看,这三个“看”均意指人的动作行为,从其指向性出发,可以区分为“看风景的‘看’”和“看人的‘看’”。而从意义深层入手进行把捉,这些作为人的动作行为的“看”的本质深处潜藏着一种跨文化的“看”;同时,它还与“看本身”构成一种相互关联的关系:只有理解了“看”本身,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作为动作行为的“看”,而与之相应的,也只有通过对“看”的行为的探问,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看”本身。
  (一)作为动作行为的“看”
  1.看风景的“看”
  诗中第一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牵引出一个“看风景的‘看’”、一个“站”与“看”的动作发出者——作为人的“你”,一个“你”所置身其上、并成为视线原点的“桥上”。这里的“桥上”召唤出桥下的那不息的河水的奔流,同时,它还召唤出桥周围那永恒的自然美景。由此,桥成了一种沟通人与风景、人与自然、人与永恒的通道。而这里需要追问的是:是什么使得这种沟通成为可能?诗中为我们提供的答案是:“看”。那么,这个“看”又是何种意义上的“看”呢?笔者认为这是一种“物我两忘”、“交感呼应”、闲然心斋的“看”:李白那“相看两不厌,独坐敬亭山”的“看”、王维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看”均属此列。这种“看”使得人与自然不是相对、而是相融,使人自身不再孤立、独绝,而是相忘、恬淡、释然。而且,也只有这样的“看”才可能导引出第三句中装饰着明月的窗子,在此,通透彻亮的窗子和明朗清新的月光交互映衬、混融一体。
  总之,“看风景的‘看’”使得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④成为可能;这种“看”以一种“无所看,无所不看”的超然态度,使得人在自然而然地去蔽状态中在世存在,并以一种“无所知,无所不知”的态度,在“真理”(Ereingnis)的自行澄亮中达成一种诗意的栖居。
  2.看人的“看”
  诗中第二句“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引领出另一种形式的“看”——人看人的“看”。此句诗中的两个主体分别是“看风景的人”和被看的“你”,而“看风景的人”处身于楼上,并以此为出发点发出“看”的动作。这里的“楼上”与第一句的“桥上”遥遥相对,前者是纵向的挺拔,而后者是横向的沟通。作为挺拔的巴别塔式的楼本来具有沟通天人的可能,但语言的混乱与表述的困境使这种可能幻为虚形,这样,这里矗立的高楼就只能是如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中所描述的那样,是现代化工业文明制造的、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动物园似的人类牢笼。而置身于这种人为囚笼中的人本打算看风景,但他的视线却最终落脚于另一个人——“你”的身上。⑤事实上,正是“看”使得在楼上看风景的人与“你”——即人与他人——之间建立了某种关联。
  西方现代哲学对这种人与他人之间的“看”(萨特称为“注视”)做了认识论和存在论等意义上的把握。胡塞尔在认识论的意义上,通过现象学悬搁将“他人”理解为是与先验自我一样的别一个先验自我。胡氏认为由于唯一实在的就是我的意向性实在,所以,归根到底,“他人”是由“我”的自我意识构建而成的,因而是虚空的意向对象。⑥出于对此种认识论的不满,萨特在海德格尔提出的“我”与“他人”是“共在”(“共同在世”)⑦的基础之上,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将“他人”理解为在注视中的到场。在萨特看来,“我”与“他人”的基本关系首先是“我”与作为主体的“他人”的关系,而不是“我”与作为对象的“他人”的关系:作为知觉主体的“我”本是作为一个世界的中心,体验着“万物皆备于我”的自豪,但也作为一个世界中心的“他人”的到场与注视使得“我”在体认“我与他人”的关系中,在“他人”的注视中重新认识“我”自己,同时,在这个对自我进行识知了的“我”的注视中认识“他人”。即是说,“我”被注视比“我”注视更本源。“我”首先体验到“我”作为一个对象被注视,“我”只能针对一个主体而言才能作为对象,因此,萨特说:“正是在揭示我是为他的对象时并通过这揭示,我才应该能把握他作为主体存在的在场。”⑧因此,“我被他人看见”才是“我”与“他人”的源初关系。萨特指出:“总之,我把世界上的他人理解为或然地是一个人,所参照的东西,就属于我被他人看见的恒常可能性,就是说对一个看见我的对象来说取代被我看见的对象的恒常可能性。”⑨萨特正是从这种“只有通过被注视才能把握注视”的理论基点出发,指出正是在“我”被注视的体验中、在被物化、被自在化、在不再自由的体验中,“他人”的超越性、自由得以敞显。由此,注视是不同的自为之间的斗争,注视是对自由的异化。萨特那句“他人即地狱”就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论断。
  但自我与他人在看与被看中难道就只能是一种萨特意义上的对自由的异化的关系吗?理论界对此还莫衷一是。抛开这些价值判断不论,总体上说,“看人的‘看’”使得自我与他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关联,在这种相互往返的主体间性的关系中,自我得以确证,他人得以识知,由此,“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自我与他者之间在“看”的行为之中通达自身与对方,在符号化的幻象的梦中遭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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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动作行为的看风景的“看”和看人的“看”的涵义在顾城的小诗《远与近》中得到彰显。诗的内容为:“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在顾城的诗中,看我的“你”与看云的“你”是不一样的。前者表示两个主体遭遇时注视带来的人际关系的困境;后者则表明主体与自然相遇时无所挂碍、恬淡安然的心境。
  (二)作为深层意旨的“看”
  《断章》中作为动作行为的“看”牵引出读者对更为深邃的跨文化的“看”和“看”本身的深切体察。
  1.跨文化的“看”
  将作为个人的人与他人之间的“看”,推而广之,就成为族群间的“看”,国家间的“看”,文化间的“看”。而无论是在卞之琳所处的近现代还是在全球化进程如火如荼的当下,跨文化的注视无时、无处不在:在历时的维度上,当下文化对古文化的追索历世弥久;在共时的维度上,异文化之间的打量层出不穷——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近距离看美国》均属此列。事实上,古今中外,文化的交流、冲突与变迁都是在这诸文化之间的注视与探看中达成的。
  2.看本身
  事实上,只有通过对“看”本身的探察,才使我们有可能切近诗作中的“看”,抵达对其理解的本质深处,而与之相应的,作为动作行为的“看”,总是对“看”本身达成一种敞显的同时又带来新的遮蔽。那么,要对“看”本身进行打量,就必须追问:“看”在何种意义上可以称之为“看”?事实上,“看”可以达成自身要取决于作为其生物基础的眼睛、“看”的行为,“看”的结果——即“看”的意向性所指在何种意义上达成,而最为重要的是,“看”在其永恒的退隐中,在何种境遇中才能得以澄明与敞显,正如海德格尔注意到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被使用也最易被忽略的农鞋,在梵·高的笔下达成一种意义的澄明。
  由睫毛、眼球、瞳仁等细部构成的眼睛是“看”的生物基础,而“看”或注视则是一种视觉行为,它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视觉效应。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的三星堆文化青铜面具通过夸大眼睛尺寸和轮廓、突出眼睛不透明性和以其柱状突出的部分夸大瞳仁两种方式呈现了远古人对眼睛与其产生的视觉效果的理解。⑩三星堆铜人通过艺术手段将眼睛夸张、异化为使人产生敬畏的形式,使人在注视那张扬的瞳仁时会关照、迫近那注视本身。
  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当观者遭遇她那深邃的眼光时,那是一种对注视的注视。在这注视中,观者看到了达·芬奇当年绘画时与其创作的人物的“对视”,看到了蒙娜丽莎那眼光中永远不能抵达的极限。
  在《狂人日记》与《阿Q正传》中,鲁迅让那狼的阴森森的目光与阿Q那无知的眼睛重叠,强力彰显了目力之所及和目力本身所承负的重担。
  在这种种现实生活中存在而尤以艺术形式彰明的人类永恒地注视着的注视,使得在世存在的人在永无休止的追求中、在无穷无尽的趋近中,获得对人本身的一种至高的体悟与理解成为一种可能。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王立杰,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宜宾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人类学、西方思潮与文论。
  
  ① Geertz, Clifford “Thick Description: Toward an Interpretive Theory of Culture.”C. Geertz,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M].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P6-10.
  ② 解释学的发展历程中有两种理解的目的指向:一是独断型诠释学,它以重构和复制被研究者理解的“更好理解”(be erverstehen)为指向;二是探究型诠释学,它以伽达默尔等人所倡导的创造性的、永远向未来不断开放的“不同理解”为诉求。参见洪汉鼎主编,《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编者引言”第18页-第19页。
  ③ Geertz, Clifford“Thick Description: Toward an Interpretive Theory of Culture.”C. 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3, P18.
  ④ [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易·乾》,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页。
  ⑤ 研究者们通常把这句理解为是楼上人把“你”纳入为风景的一部分。这里笔者另辟蹊径,将之理解为楼上人本要看景,最终却以看人而告终。
  ⑥ 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13页-第314页。
  ⑦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46页。
  ⑧⑨ 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40页,第34页。
  ⑩ [美]巫鸿:《礼仪中的美术:巫鸿中国古代美术史文编》,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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