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0年五月十二日,废名与冯至合编《骆驼草》周刊面世,废名所著《莫须有先生传》开始连载。至同年十一月三日出毕第二十六期终刊止,共发表十一章,即后来出版单行本之一至九章,十一章和十二章。单行本之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一九三一年以《行云章》和《续行云章》为题,分别刊登于《青年界》一卷四期(六月十日出版)和二卷二期(九月二十日出版)。第十章和第十五章似乎不曾单独发表。由此可知,该书写作大致分为《骆驼草》时期和其后两截。怪得鹤西在《谈〈桥〉与〈莫须有先生传〉》中说:“全书十五章,到十二章止算一部分,以后又是一部分。前边的文章如石民君所说,确是生气虎虎,好比一棵小树,它不晓得一年可长出多少枝叶,到后边来,则文章像是棵老树了,宁静的,它完全有在几个主枝上着叶开花的把握。”估计为后来补写的第十章,文体也与前后略显差异。至于全书完成时间,废名所作《〈纺纸记〉前记》说:“去年重九,将《莫须有先生传》草草完卷之后,跑到南边走一趟……”“去年”系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十二月,《莫须有先生传》由开明书店出版。
此前废名著有短篇小说集《枣》。其中部分篇章,可以看做《莫须有先生传》的雏形。如《卜居》(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八日作)云:“A君是诗人。因为要做诗,所以就做隐士,就——用一个典故就‘卜居’。其实他已经从首善之区的街上卜到首善之区的乡下来了……”所述正是莫须有先生的行事。又《墓》(一九三?年一月十二日作)云:“邻居是一些满人,生活苦行为则大方,尤其是女人和姑娘们,见面同我招呼,那话就说得好。”莫须有先生的环境亦是如此。彼此描写也不无相同之处。《卜居》与《墓》均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正与《莫须有先生传》相当。
周作人在《知堂乙酉文编·小说的回忆》中说:“十多年前,莫须有先生在报上写过小文章,对于《水浒》的憎女家态度很加非难……”所指即为废名。作者自己也曾明确表示:“我这个人,同我的一部小说上的主人公差不多可笑,对于自己的行为总是有点儿悲观,即是说怕寒伧……”(《闲话》)以后写《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他更径直自称“莫须有先生”。这提示我们,作者与这一人物之间,可能较之一般原型关系密切得多。“我于民国十六年之冬日卜居于北平西山,一个破落户之家,荏苒将是五年。”(废名:《今年的暑假》)某种程度上他描写了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
《莫须有先生传》开篇讲“反正我是不一定拼命反对索隐这个学说的”,那么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第三章莫须有先生自称“我是南方人”,第四章房东太太说:“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作者正是湖北人士。周作人在《药堂杂文·怀废名》中说:“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又同一章莫须有先生说:“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也与周氏该文记述相符。第十二章房东太太说:“不久以前那个巡警来问你有多大年纪,……我说了莫须有先生有三十岁。”恰好是废名开始写作此书时的岁数。
第一章讲到莫须有先生的住所,“门前四株槐树而已。”一九二九年十月十三日,周作人给废名的信中说:“现迁居山北,不知四棵槐树的地方尚兼租着以备回去,抑以后就定居北营乎?”(《周作人书信·与废名君书十七通》)可见此乃事实。第四章又提起这些树:“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几年后作者为《世界日报》“明珠”栏写随笔,此意复见于《陶渊明爱树》,其中有云:“‘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诗者画龙点睛。语云,前人栽树,后人乘荫,便是陶诗的意义,是陶渊明仍为孔丘之徒也。”
《莫须有先生传》不少想法,作者此前此后均曾著文谈及。第十章说:“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你们总看见过,那些瞌睡虫真有个意思。”《北平通信》也讲到此事,且谓:“十年以前我同一位北大同学谈到北平杠房的人物,他对于我的话颇有同感,他另外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曾记录下来作了一点小说材料,他说他有一回在北大一院门口看见人家出殡,十六人抬一棺材,其中有一人一样的负重举步,而肩摩踵接之不暇他却在那里打瞌睡。”又第十二章提起哈姆莱特遗言“The rest is silence”,并说:“昨天我还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这一句英国话,很是sentimental……”此文题曰《随笔》,比该章早一期发表在《骆驼草》上。第三章说:“前朝有个东方朔小孩子你晓得吗?他跑到王母娘娘的花园里,大施其狡狯……”东方朔故事为作者素所喜欢,所作《神仙故事(二)》有详尽发挥。第十一章说:“什么都照样不动,什么都只要个人儿来看,画屏金鹧鸪一点也没有褪色,点之恐其飞去矣。”系化用温庭筠《更漏子》词意,《谈新诗·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中也有相近讲法。
附带说一句,联系废名其他文章,或有助于理解《莫须有先生传》。譬如第十一章莫须有先生写情书,有云:“文章倒是真做得好,要不是有心人他就以为是滥调……”如果体会他后来在《谈用典故》和《再谈用典故》中的主张,当知此处说的并非反话,文章乃用庾信笔法,即如其所说:“中国的好文章,要有典故才有文章。”
书中间或叙及作者师友之事。第五章说:“有一位老汉,同我相好,他说他愿得一枝百战钢枪挂在他的凤凰砖斋壁上。他原是江南水师出身。”指的是周作人。所云周氏意愿,见所著《泽泻集》中《钢枪趣味》一篇。又第一章末尾讲到:“他的这位好朋友是一位年青的e ayist”,鹤西在《初冬的朝颜·怀废名》中说:“《莫须有先生传》里说的‘见面就握手,不胜亲热之至’的小朋友就是我,当时我确有一个小小的金属镜框的Keats像摆在桌子,他也的确说过‘这个穷鬼他也穿西服’的话,当时我并没有介意也没定做衣服的事,文章说的完全是他的自省……”
另一方面,《莫须有先生传》第三章中当房东太太谈到皇帝“给你们一个姓冯的轰走了”,莫须有先生断言:“我并不姓冯。”似乎又警示读者,不要简单地在莫须有先生与冯文炳即废名之间画上等号。至于作者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中所说:“《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说是小说,既是说那里面的名字都是假的,——其实那里面的事实也都是假的,等于莫须有先生做了一场梦……”则可以对应《莫须有先生传》第九章的话来看:“我是这样的可怜,在梦里头见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是一个梦。”我们与其关注莫须有先生或废名的现实,不如关注他的梦。《莫须有先生传》的确取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然而在现实层面之上还揭示了一个精神或感悟的层面,而莫须有先生体现了作者的理想状态。这是废名的一部精神自传。
二
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说:“这一期间的经验(按指移居西山)于他的写作很有影响,村居,读莎士比亚,我所推荐的《吉诃德先生》,李义山诗,这都是构成《莫须有先生传》的分子。”多年后作者在《〈废名小说选〉序》中也说:“就《桥》与《莫须有先生传》说,英国的哈代,艾略特,尤其是莎士比亚,都是我的老师,西班牙的伟大小说《吉诃德先生》我也呼吸了它的空气。”《莫须有先生传》第六章讲他所带“两部好书”,“一是英吉利的莎士比亚,一是西班牙的西万提斯”,言语之间,对后者似乎更其重视。此书写作,深受《堂吉诃德》的影响。
作者曾在《墓》中说:“小毛驴一走一颠簸,赶驴子的一脸的土,很是诙谐的样子,自己便仿佛是‘吉诃德先生’一流人物了。”犹如事先描绘了《莫须有先生传》第一、二章情景,且已确认莫须有先生与堂吉诃德之间的对照关系。小说中莫须有先生所得种种考语,如:“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第二章)又如:“总之你这孩子的事情完全莫名其妙。”(第九章)与堂吉诃德给人留下印象完全一致。他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物,只是莫须有先生更其内心化罢了。《莫须有先生传》作为一部精神自传,实际上作者是通过莫须有先生这一形象,表达了对堂吉诃德的契合之感。
除了主人公之外,《莫须有先生传》的基本框架与《堂吉诃德》颇为相似。这里要提到一位常被忽略的人物。作者说:“然而首先总得把‘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介绍过来,其价值决不在莫须有先生以下,没有这位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或者简直就没有《莫须有先生传》也未可知。”(第三章)此语不妨联系他另一段话来理解:“我想,不但骑士出游应该有一个squire,《吉诃德先生》没有山差邦札(按通译桑丘·潘沙)一定是写不好的。”(《无题》)《莫须有先生传》中房东太太这个人物的设置,正如同《堂吉诃德》中桑丘的设置;房东太太与莫须有先生的关系,也类似桑丘与堂吉诃德的关系,——莫须有先生与房东太太是这部小说贯穿始终的一对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作品的主要线索。
第六章中二人有番对话,可以为此推论提供佐证。莫须有先生说:“现在一切事都决定了,将来我的故事一天好看一天,我们两人从此相亲相爱,让我在人世无奇之中树它一个奇迹。说不定世界会忽而发达起来,那你就同我一路获得群众了。”房东太太说:“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还有什么野心不成?我只要碗小米粥喝。”莫须有先生又说:“说得好玩的。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就在于一个朋友之道。前人栽树,后人乘阴,互相热闹一下子,勉励勉励,不可拆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强调彼此关系的重要性之外,更揭示了二人的不同立场;莫须有先生是理想的,而房东太太是现实的,这也使人联想到堂吉诃德与桑丘。第十二章房东太太说:“别,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日子长着哩,现在我晓得你手下并没有钱,等将来莫须有先生发财的时候,怕不多花莫须有先生几个?我们两个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那是有准儿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时就全靠莫须有先生照顾照顾。”在《堂吉诃德》中,桑丘对于堂吉诃德同样满怀希冀。
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精神漫游者,有如堂吉诃德之远行寻觅已消逝的骑士王国;房东太太有如桑丘是个陪伴角色——他们既是追随者,又对所追随的人时而予以批评。从某种意义上讲,桑丘比堂吉诃德清醒得多,房东太太较之莫须有先生也是这样。在第六章中,她说:“莫须有先生,你以后多谈点故事,不要专门讲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欢听的,而且你也实在不必要人家听你的道理,人生在世,过日子,一天能够得几场笑,那他的权利义务都尽了。”这是作品中不同于莫须有先生的另一视点。然而她始终游移于莫须有先生的批评者与追随者之间,所以接下去又说:“我可怜你,这么年青青的,这么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这么的好贞操!”
有时房东太太甚至超出自己的实际身份之外,仅仅代表了这一不同于莫须有先生的视点。第六章中她说:“好孩子,能够寂寞那就好了。我看你刚才说话的神气我很有点担心,我怕你超出写实派的范围以外。人生是没有什么可以叫做一个醉字,那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糟蹋,在艺术上也难免不是一个损失,好比你的故事在我看来就没有讲得好玩,恐怕就因为你此刻的气候不适于讲故事,那实在要同游手好闲的人茶馆里谈天一样才好。你的心事我也不必问,我只是想劝你一劝,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暴虎凭河,吾不与也。这个斗字的范围是很广的,不必是好勇斗狠。忍耐过去就好了。”第九章中则说:“我劝你以后要检点一点,不要老是那么得意,——我看你的生活其实也未必快活,只是自己动不动会扮个丑角样儿,结果人家以为你就是神仙,谁也不担心你……”此种时候,似乎人物已经不成其为人物,就连莫须有先生也常常如此。然而我们别有解释,留待下文再说。
在房东太太身上,时而体现着作者某种倾向性,——这一点也与塞万提斯对待桑丘的态度相仿。第五章中曾借莫须有先生之口赞叹道:“房东太太,我真真的佩服你们。吃饭既然是那样的艰难,而屋子打扫得如斯之大雅,而一件古旧的夏布衫儿,这么的好铜纽扣,也决不拿去打鼓,殊为莫须有先生理想中的人物,人世真是好看多了。”书中另有个近乎否定的角色三脚猫太太,仿佛专门为了与房东太太形成对比而安排的。
顺便讲到第三章中,莫须有先生与房东太太初次相逢于果园,凑巧她在小便之事。当下莫须有先生说:“那一位老太婆,你蹬在那里干什着?如果是解溲,那是很不应该的,这么一个好杏林,总要让它寂寞一点才好,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它,何况你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也许应该从前述两位人物既对应又一致的关系着眼,莫须有先生无非借此申明自己超越现实(“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它”)与重视审美(“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的基本立场而已,从而展现彼此之间有所不同。不过接下去写道:“话虽如此,这位解小溲之人面红耳赤了,她只是老羞成怒了,她是一个最讲体面之人。”似乎又在强调一致之处,那么若说双方自此开始心领神会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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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莫须有先生传》素以难懂著称。难懂是读者的感觉,论家则谓之“晦涩”,进而又断定为“失败之作”。我想也许问题在于读法。朱光潜说:“把文学艺术分起类来,认定每类作品具有某几种原则或特征,以后遇到在名称上属于那一类的作品,就拿那些原则或特征为标准来衡量它,这是一般批评家的惯技,也是一种最死板而易误事的陈规。”又说:“但是真正的艺术作品必能以它们的内在价值压倒陈规而获享永恒的生命。”所强调的是读书要参活法,不参死法。俗话说“求同存异”,求同容易,存异却难;求同而不存异,多半趋同陈规。一本书有一本书的写法,一本书也有一本书的读法;读者读法最终要与作家写法相默契。废名在自序中说:“若说难懂,那是因为莫须有先生这人本来难懂,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就难懂,然则难懂正是它的一个妙处,读者细心玩索之可乎?玩索而一旦有所得,人生在世必定很有意思。”正提示我们不妨另换一副眼光。
《莫须有先生传》出版时,周作人写有序言。将近一年后,他给作者写信说:“前晚昨晚无他事,取贵《莫须有先生》从头重读一遍,忽然大悟,前此做序纯然落了文字障,成了《文心雕龙》新编之一章了。此书乃是贤者语录,或如世俗所称言行录耳,却比禅和子的容易了解,则因系同一派路,虽落水有浅深,到底非完全异路也。语录中的语可得而批评之,语录中的心境——‘禅’岂可批评哉,此外则描写西山的一群饶舌的老娘儿们,犹《吉诃德先生》之副人物亦人人可得而喜乐欣赏之者也。前序但说得‘语’,然想从别方面写一篇亦不可得。”(《周作人书信·与废名君书十七通》)世人以小说评衡此书而不得,周序以文章估量此书而未竟,这里所论却是深入一层;《莫须有先生传》亦说:“莫须有先生又仰而大笑,我是一个禅宗大弟子!”(第十章)与此正相符。前引朱光潜的话出自一篇评论《桥》的文章,其中还说:“这书虽沿习惯叫做‘小说’,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而《莫须有先生传》更是如此。
《莫须有先生传》大概不应当做小说来读。自始至终是莫须有先生在讲妙悟,而房东太太做了他的听众,——这是该书的基本框架,两个人物所以同等重要。在某种程度上它好比禅宗公案,废名写的是一己的参悟过程。在公案中,对话都是非常规的,不合逻辑的,这里也有几分相似;莫须有先生乃至房东太太所言,不无机锋成分,不能完全等同于寻常小说中那种对话;他们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寻常小说中的人物。禅宗又有“第一义”与“第二义”之说,写出来的是第二义,而第一义只能悟得。据此,《莫须有先生传》所写的一切,不可能具有终极意义。以寻常小说视之,或以终极意义求之,觉得“晦涩”或“失败”也就不足为奇。此外还当说明一句,该书本意不在反映生活,包括莫须有先生自己的生活在内;涉及局面大小,也许不是问题。
妙悟本来不可言说,我们姑且讲一头一尾,——尾亦不真是尾,仍然是头而已。第十章中有云:“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以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我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下掉下一块完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这可以视为他的出发点所在。莫须有先生是由艺术家进而成为哲学家。就前者而言,他自称“厌世派”(第三章),不肯沉溺于现实生活,而在超越其上的美的境界流连忘返,就像第四章中所写:“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看风景,笑的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此时他感到:“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就后者而言,他自称“理想派”(第七章),并不放弃“人世”这一基础,念念在兹者仍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但也就太大,克己复礼为仁,仁者人也。一切都基于这一个人字。一个人字里头自然有个己字。所谓文明盖在于此。”(第九章)。莫须有先生遁世而不离世,不在现实层面而在整个人类社会的层面思考问题;所寻求的是一己之道,也是世界之道,人类之道。
《莫须有先生传》可以看做一部公案,最末一章单独说是一部公案亦无不可。此处却是另有依据,即《庄子·齐物论》开头一段:“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房东太太所说:“呦,莫须有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个样子,颜色枯槁……”仿佛“?焉似丧其耦”;此前所述“至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今日之我完全不是昨日之我矣,明镜无所自用其认识矣,十年不能信解之道一旦忽然贯通之矣”,仿佛“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莫须有先生回答房东太太的话:“此刻第一句我要告诉你的用世俗之言语是生离死别之事。”仿佛“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生离死别”又使我们想到《堂吉诃德》,相比堂吉诃德最后的死,好像也是有意味的对照,然而作者特地找补一句:“今日之事,投身饲虎,一苇渡江,完全是个精神上的问题。”则仍是得了“吾丧我”的神髓。此章之中,发生两桩偶然之事:一位少女的死,以及打破一个花瓶,莫须有先生因此大彻大悟:
“于是奇怪奇怪,莫须有先生这一迟疑,万顷思想都聚中了,圆一个大圆宝镜,里面排了几个人人字,我们站在地球上去望一下,却又是我们的文字:
“‘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
“于是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账,可付丙。’”
“目此生命为无知”,说是将此前所想一笔勾销也罢,说是由此前所想更进一步也罢,——反正已经明白了,也就无须再想,此之谓悟也。“《莫须有先生传》可付丙”,正是《庄子·外物》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四
前面提到房东太太的视点不尽同于莫须有先生,其意义大约还不限于房东太太本身。莫须有先生也时常离开一己立场,表现出一种自省甚至自嘲的态度。第三章中说:“唉,老太婆,糟糕极了,我竟得意忘形,总是想表现自己,实在是我的浅薄。”第九章中则说:“记得曾经有个‘黄毛丫头’这样给了我一个当头棒,说,‘你那里是爱人呢?都是表现你自己!’你看这话怎么说得清,令我一惊不小。”有时作者作为叙述者现身说法,也与莫须有先生保持一定距离,譬如:“然而莫须有先生想招呼他而又不肯招呼,此来我本是自寻孤独,又何必同一个盲人打岔呢?或者我就把他当作‘自然’也好,莫须有先生,你骄傲你的罢,你实在也同萤火一样我一点也看不见。言罢莫须有先生哈哈大笑,始终还是让我做了一个批评家,把他大骂一顿了……”(第十三章)这里提到“或者我就把他当作‘自然’也好”,正是于自我之外树立一个“自然”视点,好比小我之外看见大我,于是不复固守一己之价值取向,由此进到“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和“《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账,可付丙”,也就顺理成章了。悟的意义在于消融一端,归诸无限,无论这一端是什么;对莫须有先生和《莫须有先生传》来说,或许这个贯穿始终、交替呈现的不同于莫须有先生固有视点的视点更其重要。
然而对于参悟者来说,仅仅在参悟形式如《莫须有先生传》之中对自己有所怀疑,毕竟是不够的,仍然有将参悟者自己或参悟本身理想化的可能,那么就还是有所局限,谈不上消融一端,归诸无限。一切理想化均与悟无缘,所以禅宗讲“逢佛杀佛,逢祖杀祖”。由此置身参悟形式之外,进而怀疑这一形式,也就是废名在自序中所说意思:“我记得我兴高采烈的将此传写到快完时,我对于它的兴会没有当初那么好,那就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渐渐失了信仰的一个确实的证据了。中间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借用疱丁解牛的话,‘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算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的嘉奖,后来乃稍有踌躇,因为我忽然成了一个算命的先生那样有把握,不知道生时年月日,休想说吉凶,天下事情独打彩票你我倒实有几万分之一的希望,操刀没有十九年就不敢说庖丁先生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番话较之最末一章“于是奇怪奇怪”云云,更是一个彻悟的态度。《〈废名小说选〉序》中说的“《莫须有先生传》计划很长也忽然搁笔”,或许也与此有关。
《莫须有先生传》反映了作者思想进程的某一阶段;作为阶段结束与开始的标志,该书之于废名人生与写作的意义不容忽视。即如作者自己所说:“莫须有先生自《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久已无心写作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这一状态的最终结果,则是周作人在《怀废名》中讲的“这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而有《阿赖耶识论》一书的撰述,——在废名的全部创作中,与《阿赖耶识论》最具呼应关系的就是《莫须有先生传》了。
附:
莫须有先生传(节选)
□废名
莫须有先生下乡
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下乡,也是人各一说,就是乡下的侦缉队也侦不明白了,只好让他算了。蓑衣老人访他那一天,彼此都不肯多说话,莫逆于心,他说了一句:“乡下比城里贱得多。”我们似乎可以旁观一点,但那么一个高人岂是这么一个世俗的原因?不知道的不必乱说,知道的就无妨详细,且说莫须有先生那一天下乡。
莫须有先生一出城就叫了两匹驴子,一匹驮莫须有先生,一匹,当然是莫须有先生的行装,一口箱子一捆被。还有一个纸盒儿,里面活活动动的,赶驴子的不晓得是什么玩艺儿,——莫须有先生又不像耍把戏的天桥老板?要从莫须有先生的手上接过去:
“莫须有先生,你这是什么东西?也给我,都绑在一个驴上,几十里地,走也走一半天,拿在手上不不方便吗?”
“这是我的闹钟呵,我买了好几年,搬家也搬了好几次了。我总怕我清早不能早醒。所以别的我还不说,我的钟我总不肯让我的房东拿去了。”
莫须有先生似乎有点乏了,无精打采的。他的几个房东都是几个老女人,而今天早上,那一双“京东”的小脚,简直不高兴莫须有先生要打鼓的进来,很不耐烦了。
“你赶快把东西绑好呵,我要到那头赶午饭呵。”
“我也巴不得说话就走!站了一半天,问你这个匣子是你自己拿着还是怎么样——你不说话还要着急!我比你还着急!”
原来刚才莫须有先生并没有说话,是站在那儿想心事。这位驴汉实实在在着急,说话一嘴口涎,把莫须有先生弄得退后一步了。其实是想道理,依然安安稳稳的双手叉腰立正,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爱打架,现在脾气应该学好一点了。
“这是我的一口钟,路上颠颠簸簸的,我自己拿着。”
城门之外,汹汹沸沸,牵骆驼的,推粪车的,没有干什么而拿了棍子当警察的,而又偏偏来了一条鞭子赶得一大猪群头头是猪,人人是土,莫须有先生呢,赶忙躲开一点,几乎近于独立,脖子伸得很长,但这么一个大灰色之中无论如何伸不出头来,瘦伶仃的,立在那儿真真是一个地之子了。
驴汉其二,他是不大着急的,四面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我们要走呵。”
莫须有先生从他的背后掩鼻而趋之道:
“我在这里。”
于是莫须有先生觉得他要离别这个他住得很久的城门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了。
走了还是不大走,非敢后也,驴不进也。驴不是不进也,人太挤也。一位算命的先生也拄了他的棍子夹在当中走,莫须有先生的驴汉冲锋道:
“边走!”
这一来,瞎子拄了棍子而不走了,而且摆起他的瞎子的面孔,昂首而侧目:
“我劝你和气一点罢。”
“对,人总要和气一点。算命先生,你让开我们一步罢。”
莫须有先生得意得很,给了这个家伙一个教训了,驼了他的背,拉了他的驴绳。算命先生也得意得很,就让开一步了。
“算命先生,我的跨下是一匹呆相驴,如果高车驷马的话,唉,我一定向你行一个古礼了,这我怕它把我摔下来了。”
“你走你的罢。”
算命先生,你也走你的罢,莫须有先生一走一低昂已经过去了。
“赶驴的汉子,你难道不看见吗?那位瞎子先生多么从容容呵,我爱他那个态度。”
“我不看见!我不看见我不也是瞎子吗?——王八蛋草的!我看你往那里走!”
驴要往那个阴沟里走,一鞭子从屁股后来,把莫须有先生吓得一跳,开口不得了。
于是无声无息的约莫走了半里地,依然是百工居肆以成其市。莫须有先生忽然一副呆相,他以为他站起来了,其实旁观者清,一个驼背,生怕摔下来了,对了面前打着一面红旗一面绿旗的当关同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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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慢一点!慢一点!——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
说到“我就只有这两匹驴子”,莫须有先生已经吞声忍气了,知道了。
“糟糕,屙尿的工夫。”
而一看,不言不语,首尾不相顾,都是巴不得一下子就飞过去的人,都给这一个铁栅栏关住了。原来这里是铁道与马路的十字交口,火车要经过了。
莫须有先生仔细一看,他的驴汉缺少了一位,仓皇失措,叫驴汉其二:
“驴汉其二,你的那位朋友怎么逃了呢?你怎么一点也不留心呢?”
这位朋友撅嘴而指之,莫须有先生愁眉而顾之,这才放心了,他在那里小便。
“人总不可以随便寻短见呵。”
这是怎的,莫须有先生就在最近曾经想到吊颈乎?我们真要把他分析一下。然而呜的一声火车头到了,大家都眉飞色舞,马上就可以通过去了。而莫须有先生悬崖勒马,忘记了他是一个驼背——
“这都是招到山西去打仗的兵呵,怎么这么多呵。一辆又一辆,你们连一个座位都没有呵。你们的眼光多么怯弱呵。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而不可得也。刚才我一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人赶一个猪群,打也打不进城,钻也无处钻,弄得我满脸是土,不舒服极了,现在你们又在我的面前而过呵,弟兄们呵。唉,上帝,莫须有先生罪过了,他的心痛楚,这都是他的同胞呵,他的意思里充满了那一些猪呵。然而我不能不这样想呵。你们叫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从前我总不明白,人为什么当兵呢?那不明明白白的是朝死路上走吗?然而他是求生呵。人大概总是要生存的,牲口也是要生存的,然而我们是人类,我们为难,便是豢养,也是一个生之路,也得自己费心呵。这是怎样的残忍呵。我们实在是辛苦呵。为难的就在这生与死间的一段路,要走呵,我看得见你们的眼光的怯弱呵。至于打起仗来,生生死死两面都是一样呵,一枪子射过来,大概没有什么的罢,一个野兽的嗥叫罢了。这个声音悲哀呵。实在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食,都有这一个嗥叫。上帝呵,弟兄们呵,命运呵。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我要努力。”
莫须有先生忘形了,他吊了一颗大眼泪。而栅栏门一开,肩相摩,踵相接,莫须有先生走也走不进。
到得真真到了乡下,莫须有先生疲乏极了,栽瞌睡,一走一低昂,惹得那一位驴汉不放心,厉声道:
“莫须有先生,你别睡着了!我看你不大像骑过驴的,一摔摔下来了就怪不得我!”
莫须有先生闭了眼睛不见回音。驴汉其二,瞧一瞧莫须有先生的样儿,窃笑道:
“这个人真可以。”
“你们不要骂我呵,让我休息一下呵,你们走慢一点就是了。唉,旷野之上,四无人声,人的灵魂是容易归入安息的。”
“前儿就是这儿出了事。”
驴汉其一自言自语,而莫须有先生的睡眼打开了——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两个强人把一个庄稼佬的五十块钱抢走了,还朝他的腿子上来一刀。”
“嗟夫,我的腰怀也有三张十块的票子,是我的半年内修行之资。”
莫须有先生他以为他站住了,摸一摸他的腰怀,而且糟了,明明自己告诉这两个强人了,腰怀三张十块的票子!事至于此,乃小声疾呼道:
“你们把我往那里驮呢?我明白,我完全不能自主,我不能不由你们走,你看,你们完全有把握,一步一步走,莫须有先生要站住也奈你的驴子不何了。”
“莫须有先生,你看,前面来了一乘花轿。”
“驴汉其二,你比你的朋友高明得多,他动不动就吓唬人,我看了你我就放心了。对,一乘花轿,这个旷野上走得很寂寞呵,一点也不热闹,然而看起来很好看呵,比城里之所见大不同。这不晓得是谁家娶媳妇,新姑娘她的肚子不晓得饿不饿?走了多远?”
“莫须有先生,你的肚子饿了吗?我们刚刚走了一半。”
“我不饿。这位新姑娘不晓得是长子是矮子,如果是一位美人的话,总要长高一点才好,那才合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否则,唉,把人类都显得矮了,令我很难过。”
“莫须有先生,矮子倒有好处,做衣服省材料。”
“驴汉其二,你不要胡说!你再说我就下来打你!”
莫须有先生伤心极了,不知为什么,我们简直疑心有一位姑娘爱他,人长得矮一点。
前面到了一个所在,其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平白的孤路旁边五棵怀抱不住的大树,莫须有先生一望见那树阴儿,振起精神出一口鸟气: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
“到了还有五里!”
“你们无论如何非下来不可,莫须有先生要在这个树脚下躺一个午觉。这个太阳把我讨厌死了,我的身上有三十块钱,本来应该有五十的,那个小滑头骗了我,几时我再进城同他算账,我只怕他一见面就恭维我那就糟了。我不怕强人,我连虎列拉都不怕还怕强人干什么呢?你们只听我的话下来就是了。我舍不得这个大树的荫凉儿好。万一他乘其不备,把我的财物抢去了,把我的生命也夺走了,同裁缝杀张飞一样,趁张飞睡觉,那天下事也就完了,算不了什么。不瞒你说,因为你们两位今天也辛苦了一趟,不多的日子以前,我简直想出了一条妙计,只是我不肯同我的爱人开口呵。我想,反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不如同我的爱人一路去游历一回,观一观海,一跳,同登天一样的踏实,手牵手儿,替天下青年男女留一个好听的故事,而我呢,实在也落得一个好名誉,情死,因为单单自杀,总怕人说我是生计问题,怪不英雄的。我的爱人呵,你现在在哪里呢?你也应该努力珍重呵,人总要自己快乐一点才是。莫须有先生现在正骑了驴子在乡下走路了,前面便是一个好休息之所,你不要挂念。”
怎的,树脚下一只野兽,是狼?莫须有先生又站住了,探头探脑——
“喂,你们二位小心,不要走,那树脚下是什么东西,别让它害了我们的性命。”
“莫须有先生,你简直是一个疯子,一只骆驼怕什么呢?”
“骆驼?对,一只骆驼,还有一个汉子伸脚伸手躺在那里哩。也难怪我,你们是走近来了才看见是一只骆驼,一,二,三,四,五,这五棵树都多么大呵,所以我远而望之以为是狼哩。唉,鹞鹰飞在天上,它的翅膀遮荫了我的心,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树,干多么高,叶多么绿,多么密,我只愿山上我的家同这路上的大树一样——还有几里地就到了,二位驴汉?”
“五里。”
“那么你就传出去,离莫须有先生家有五里,路边有五棵大树,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
莫须有先生不要提他的名字
莫须有先生接着就跟了他的房东太太上他将要久住的家了,心里怪难受的,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同自己开了一阵玩笑,而西山的落日,同你打一个招呼,他一点也不肯游戏,告诉你他明天还得从东方起来。总之你从一个路人得到了一个着落,于是你完全是一个漂泊家伙了。而且,人世的担子,每每到了你要休息的时候,它的分量一齐来了,而一个赤手空拳之人,就算你本来是担了一个千斤之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没有这些,他怕他是一个小偷,因为他跟在他的房东太太的后面担心狗来咬哩。
“唉,房东太太,人这个东西很有点儿自大,他不以为他可笑得很,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候,他总有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慨,他能够孑然独立,悲从中来。”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们两个老夫妻,居尝过日子,总不敢得罪人,好比我现在把你莫须有先生招了来,一月有几块钱,人家也都不嫉妒我,决不能想出法子来弄得你不能安居,好比失物啦,口角啦,这类的事情是包管没有的。”
“口角我倒也不怕,我最喜欢看你们老娘儿们吵嘴,——我们两人讲话无从谈起了,我讲的是那个,你谈的是这个。”
“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唉,说起来真是,我在武昌城也住了七八年咧,那时我家老爷子在湖北做官。”
“那你住在那一条街呢?——嗳呀,你这一说不打紧,可把那一座城池完全替我画出来了,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头生长的,在那里也念过好几年书,街头街尾都走到的。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有许多少年朋友都在那里生生死死,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所以,那个城,在我的记忆里简直不晓得混成一个什么东西了,一个屠场,一个市场,一个个的人都是那么怪面熟。我也不肯说我是一个慈悲主义者。”
“到了。”
老太婆这一说,很知礼的回身一笑,对了莫须有先生站住了。莫须有先生也双手叉腰立正,仿佛地球上的路他走到了一个终点,站在那里,怪好玩的。
“莫须有先生,请进。”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着风景,笑得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你如果喜欢凉快,你就在这个石头上坐一坐,我去沏一壶茶来,不要老是那副呆相,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的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
“嗳哟,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两人的话都说得殊欠明白,单从文字上看来,人家要疑心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红枪会似的,刽子手割他不断。非也,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我害了几次重病,其不死者几希。”
“唉,这么个好人,遭了这么多的磨难。”
“医门多疾,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那么大,那是于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且问你,我的门口这几棵槐树栽了多少年呢?很不算小。”
“你的门口!你的门口你怎么不晓得呢?我还没有得你的租钱我的房子就典给你了!”
“你也未免太那个了,太是拜金主义了。我以后总不说话。令我怪寂寞的。我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没有了,目光如豆。”
“别急,别急,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
说着她几乎要援之以手,怕莫须有先生从此杳然了,昔人已乘黄鹤去了,那她的房子可又要闲着了。莫须有先生就跨步而进,鼓一肚子的气,而且咕噜着。但是,一进去,一位姑娘——可不是吗?从那边的窗玻璃探头而望!是坐在炕上做活哩。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做诗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呵,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喜欢一个人绕弯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头有着个可人儿。然而那也要工作得意的时候,否则我也很容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简直站不住了。唉,在天之父,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平安的接回去,不要罚我受苦。”
“我去端条凳子出去,咱们两人就在这院子里坐坐。”
老太婆就那么得意,去端凳子了。莫须有先生立刻也得了救,因为有点活动起来了,好像一个小耗子,探头探脑,但听得里面唧哝唧哝一大堆,听来听去一连有好几个“莫须有先生”,有的加了一个问号,有的又表示惊叹,即是稀罕,缘何到此?最后一句则完全不是娇声,板凳快要端出来了,这么一个汗流浃背的神气——
“他要租咱们的房子住,——姑娘,等一会儿你就出来见一见。”
姑娘大概就在那里张罗什么了,一声不响的。
“莫须有先生,咱们这个院子好不好?一共是七棵枣树,——你请坐。”
“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曾经有一个朋友表示反对,本来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就在乎他的名字,但在未见面以前它简直应该是一个神秘,我有许多天上人间的地方,那简直是一个音乐,弹得好听极了,决不是‘莫须有先生’所能够表现得出来,——总之你在人前不要随便提我的名字,要紧!”
“那你顶好是躲到书房里去,十年不下帷!——我随便讲讲怕什么呢?”
说着她把她的嘴鼓起来了。莫须有先生也把他的嘴鼓起来了。幸而头上掉了一颗枣子,砰的一声落地好响,把莫须有先生的脑壳抬高了,不期而开口:
“结杏子的时候你们山上怎么就有枣子?”
“大概这个枣子于我们家里的日子很有关系,而你的精神上也受了一点伤,不知不觉的就碰出来了。七棵树,你看,去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斤,我自己还晾了二十来斤,——一会儿我的外甥女儿就拿出来,我叫她拣那好的盛一碟子,请莫须有先生尝尝我们乡下东西。”
外甥女儿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来得很快,——然则站在门缝里还瞧了两下不成?来得很快,以至于要摔一跤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不踩土了,然而把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站起来了——
“姑娘,你吓我一跳。”
姑娘已经就低下头去,纳踵而履决了,莫须有先生一看也就看见了,赶忙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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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不要害羞,不要以为我是城里人,这是一点也不要紧的,明天自己再做一双好鞋,只要是天足就好看了,——你不晓得,我们那里都是‘满炕乱爬!’你不要错听了我的话,其实我那里并没有炕,我只是羡慕你们姑娘们大家坐在炕上做活,谈心事,世事一点也不来纷扰,隔着玻璃望一望很有个意思。”
姑娘一站站起来了,满脸通红,偏了眼睛向她的“姨”虎视一眼,破口一声:
“你叫我出来!”
于是扔了枣子不管掉背而进去了。莫须有先生站在地球之上鸦雀无声了,凡事都不可挽回,连忙又坐下去。
“房东太太,我没有失礼罢。”
但房东太太望着屋子里鼓嘴——
“我叫你出来!叫你出来为什么不好好的就撤身进去呢?怕什么呢?人家笑咱们不知礼!”
连忙又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可怜见的,丫头今年一十六岁,三岁上父亲就没了,她的妈听她娇生娇养,我不在家就来替我看家。你不要见怪。”
莫须有先生望着那一碟枣子,不肯抬头。
“我的肚子现在也不饿,这个枣子真是红得好看,你且让它就在地下摆着,一会儿月亮就上升了。”
“不是你这一提我倒没了主意,——好在莫须有先生是一位高明,要是我们这乡下人,就说我的东西是舍不得给人吃,是摆看了。”
“你总是讲这样实际的话!真要讲,则你我的肚子都不行了,我的文章今天也不能交卷了,——你晓得这个夏天的日子是多么长,我们两人从什么时候一直说到现在?都是一些空话。我看我怎么好。唉,我的父亲常是这样替我担心。”
莫须有先生忽而垂头丧气了,仿佛他很抱歉似的,他的灵魂白白的跟他过了一些日子,将来一定要闹恐慌。其恐慌盖有如世间的经济恐慌哩。
往下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晓得他老先生中了意,说他大后天就搬来,而明天鸡鸣而起,坐汽车跑进城,后天就是莫须有先生下乡了。
莫须有先生今天写日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到了莫须有先生睡午觉的时候。但很不容易眼睛一闭心里就没有动静了,世上没有一个东西不干我事,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白云忙,房后头那个野孩子还把我的墙上写一个我是王八,他以为莫须有先生一看见就怒目了。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今天早晨我上街我也念了它一遍,我倒好笑我以为有什么新的标语,我又被它骗了。至于那个剃头店之对我生财,则全无哲学上的意味,令我讨厌。这叫做我我歌。我还是睡不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但与我何干?然而听它越有诗情我越不成眠,我就詈而骂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乡邻有斗者,或乞醯焉。有孺子歌曰八月十五月光明。七月七日穿针夜,夜半无人私语时我都听得见!针落地焉。于是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有点儿说梦话。非非凡想,装点我的昼寝门面。但你们不晓得,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并不若你们戏台底下令人栽困也。但你们也有万万赶不了我的地方,我虽然神经过敏,形影相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总算自己把自己认得清清楚楚了。但我也不可丢了我的好梦,于是我就梦,梦,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梦见她,她,她虽然总是一个村姑娘的本来面目,父为富家翁,但最是静女如姝呵,月姊如今听说是一个商人之妇呵,那时湘云宝钗最是要好,姊妹二人总在一块儿做女红,满庭萱草长,她绣着个荷包儿,忽然若有所思了,停针不语,姐姐一眼就看穿心事,钉问道:
“你想什么?”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
“我梦——不告诉你!”
“你不说我已经知道,——我有话我总是告诉你,你有话你总不告诉我!”
我在梦里也巴不得一下子知道,一个梦也悭吝什么呢,舍不得告诉人呢?她,她,她总是一个悭吝人似的,但一点也不像北京的女大学生叫老妈子上街买花生米怕老妈子赚钱,她才不是小气呵,实在比浪子的豪华更是海阔天空鸟不藏影呵,一枚钥锁它之所有才真是一个忠实的给予呵。
“姐姐,你说这两句诗怎么讲?”
如是如是,这么写这么写,可爱的人儿就把“这两句诗”就在手上写,但我在梦里只看见一双素手,手心里还点了一点乡下女儿胭脂,看不见什么两句诗,而姐姐就在她的手上这么认这么认。有诗为证:
“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这两句诗是个滥调,怎么讲怎么讲,而可爱的女儿听来生气了,怒形于色,言道:
“我讲错了!我以为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七个字就是你做的梦是不是呢?你以为他——你以为这一个‘他’字指一个人说的是不是呢?我舅娘还没有打算我妹妹的事情我妹妹就把自己嫁了!”
在梦里我看见姐姐一张油嘴说得妹妹脸通红了,我就躲在这一位静女梦前偷偷的画了一个十字。话说这位月姊之为人最是厉害,就在阿妹面前她也不饶她一遭,简直的像个旗人似的懒得可以,随地吐痰,我就讽刺她一下,我说,观世音的手上托了一只净水瓶,净水瓶内插了一枝杨柳枝,要洒就很有姿势的向人间一洒,比咱们万牲园狮子口里水喷得好看多了,我话未说完,她说你看你看,观世音观世音,你看你看就啐我一脸,自己倒笑得个前仰后合,我就我就——醒了!醒了遥遥听得房东太太为我张罗张罗正在那里喷水熨犊鼻衤军 了。奇怪,做这么一个古怪的梦,好在尚不下劣而已。我就鸦雀无声把眼睛打开,这个正午的时候,门口的树阴凉儿一定是好,我且出去凉爽一凉爽,说话时莫须有先生已经就在槐下立影儿了,呵呵呵,仰面打一呵欠。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侏儒也已经一出门也离不开地球了,盖也在他的门口了,所以莫须有先生认他一眼。而他也不觉相视。人生很新鲜一刹。说话时门当户对一位徐娘也是出必由户了,睡眼尚是??,而不觉屐之折也,于是哈哈又自站住,我怎么的!——我盖是不修边幅,有奶便是娘,三年我养了两个孩子,你这个侏儒我怕你看见什么!我怕莫须有先生外来的人挑眼,说咱们旗人女人不是样儿,我说我上角门买盒烟儿,我只好又退一步,把衣服扣好再出去,所以我刚刚一露面我又进去了。于是侏儒咄咄书空,时日曷丧,真可以,真可以,这个年头儿叫人不好活,今天真可以,我说出来凉快一凉快,莫须有先生他懒得同人说话,我吃窝窝头我也不巴结你,所以我也进去了。于是莫须有先生恍然大悟,他们都出来了,他们又进去了。但莫须有先生始终没有觉到三人以前他是孑遗,三人以后他又离群,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的树阴而来回踱步,断断续续的曰:大家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大家的梦也是一样的做,而梦不同。于是凉风暂至,快哉此风。
说话时天天卖烧饼的卖烧饼来了,就叫人买他的烧饼,烧饼喽,所以莫须有先生问他:
“你干什么?”
“卖烧饼的。”
卖烧饼的,莫须有先生就仰而大笑,说话时挑水的也挑水来了,卖烧饼的尚不走,挑水来了说我也凉快一凉快,于是就我也凉快一凉快,所以莫须有先生不问他,而又认得他,所以又问他:
“你身上尽是汗。”
你身上尽是汗,莫须有先生又来回踱步。
莫须有先生来回踱步。踱到北极,地球是个圆的,莫须有先生又仰而大笑,我是一个禅宗大弟子!而我不用惊叹符号。而低头错应人天天来掏茅司的叫莫须有先生让开羊肠他要过路了。而莫须有先生之家犬狺狺而向背粪桶者迎吠,把莫须有先生乃吓胡涂了。于是莫须有先生赶紧过来同世人好生招呼了。
“列位都喜欢在这树阴凉下凉快一凉快?”
列位一时聚在莫须有先生门前偶语诗书,而莫须有先生全听不懂。背粪桶的还是背粪桶,曩子行,今子止,挑水的可以扁担坐禅,卖烧饼的连忙却曰,某在斯某在斯,盖有一位老太太抱了孙儿携了外孙女儿出来买烧饼。
“你们也喜不喜欢作牧猪奴戏?赌钱其实有的时候也很有意思,好比就在这天幕之下就行,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你们总看见过,那些瞌睡虫真有意思。”
说话时人已散矣,就好比杠房的执事人等一时都跟棺材走了,不,是舁而奔之。莫须有先生乃觉得人生遇合亦殊有趣,对于这几位路人目而送之。莫须有先生之躲婆巷盖是南北一字形,而可贯东西,故亦颇如十字街云。
那一位买烧饼的老太太,就是房后头大老太太,尚抱了孙儿看了外孙女儿吃烧饼,对了莫须有先生也点一点头,老太太盖也想说句话儿云。
“这是我的孙儿,还只有八个月,还不满一个生日,看不出不是?抵得人家岁半的孩子不是?”
“我不发表意见。”
“是在山东生长的,他爸爸在山东做事,头年我叫他把媳妇就带去,生了个孩子我又要她回来。”
“我的话都给人家删掉了。”
“我的少年事情倒不错,可以的,一月关二十块,铁路局不欠饷。”
于是孩子好哭,她就走了,走了却叫一声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他也听媳妇的话!”
他也听媳妇的话,莫须有先生心想今天的日记就止于此,吾将进去读《南华经》矣。说话时房东太太却已出来,出来刚刚探首,门墙颇深,探首却只见有莫须有先生,探问道:
“莫须有先生,你同谁说话?”
“我知道,你是想出来同谁说话。”
“我是想出来说说话儿,所以我赶快把衣服晾干了又都收进去,收进去我又把它平迭好了又把它晾干,把事情都做完了,你看我成天这忙劲儿!我倒是不甘心替人家做事所以我心里很不平,但我又喜欢张罗张罗事情,所以莫须有先生自己洗自己的衣服我又生气,说你是同我闹别扭儿,——哟,这一个大槐树虫儿!哟,麻得很!”
莫须有先生一看,真是奇怪,槐树上果然吊槐树虫儿,而奇怪,它不懂人之惊异而自惊异,莫须有先生站在三度空间里跳起来捉它了。
“莫须有先生,我再通知你,你别怪咱们好礼,你刚才所见其一露头角的,是咱们的二奶奶,听了我嚷槐树虫儿又已经出来了,我比她要长一辈,已经向我来一个单腿儿——二奶奶,哟,别叫我害臊!不用得请安!你好?”
“好。”
“今天天气够瞧的。”
“够瞧的,——我说我做点活,就总是犯困。”
“有小孩的人那里还有工夫做活计,把这三伏天过了人爽快一点再说罢,——夏季天我就怕闹虫子!你说有树遮阴凉儿好不是,可又爱闹虫子!”
“敢情。”
“头年咱们院子里走一条长虫,哟,可了不得,扁担来长,要不亏莫须有先生我就没有法子,吓得我只跑,莫须有先生随手拿一块石头就把它砸死了,——人家有主意不是?你说等你去拿家伙长虫可不就跑了?跑得快着哩,可了不得,我所怕它。”
“敢情,——咱们谁不怕它?”
莫须有先生风吹得欢喜,人生说自己的话听他人之言真是不可少的快事,但总要与自己有关,最好是关乎我的名誉之事,恭维我,所以我再听你们说吧。
“这几块石头好,都是莫须有先生搬来的,咱们坐一坐,二奶奶。”
“坐,——大妈你坐。”
“我坐。”
莫须有先生自道,我也坐,远远的坐了一块石狮子座,私心倒也喜欢听一听远远的有一场私话坐在那儿说,但简直的不知所云。
“如是如是如是——都是家事,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嘴动。”
“我听见我听见我听见——没有外人,莫须有先生只看见我点头。”
莫须有先生只好自分是一个世外人,抱膝而乐其所乐道,我倒不管闲事,有时也有点好奇而已,然而好奇就是说这里无奇,我也并不就望到恒星以外去了。我虽然也不免忿忿,但我就舍不得这块白圭之玷,不稀罕天上掉下一块完璧,你听说那里另外有一个地球你也并不怎样思家不是?只有这个仇敌与友爱所在之处谁也不肯走掉。我把我的门口一共搬了几块好石头,所以预备童子六七人,现在你们两人一人坐其一,还有其一,还有其一,要不是还剩下我两块石头,我就讨厌你们两人跑到我的门口来纷扰了,奇怪,世上事都是一个心理作用。说话时已经又来了,又是一位街坊女人来了,又费了几寸唇舌,请坐请坐,坐,又坐了其一,莫须有先生向来不在名字上讲究,所以只好让这一位是无名坐客了,而她恰是不爱插嘴的一位,但也是闻听了人言而拿了活计来坐树而做活而暂不做活者,莫须有先生知道她是一位孀居。最后却是三脚猫太太来了,三脚猫太太是挑了泔水桶而来,所以三脚猫太太乃是出来挑泔水。人们都是见一见三脚猫太太的泔水桶而后台见三脚猫太太,以为国人皆掩鼻而过之,而三脚猫太太见了列位施礼道:
“这儿凉快。”
“三妹妹,你也坐会儿,——你总是忙。”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请三脚猫太太。
“三舅妈,我不起来。”二奶奶不修边幅的姿势请三脚猫太太。
“你坐你坐,你不起来,——我也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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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须有先生遥遥一见三脚猫太太卸了担子赶紧向腰包里掏出今天的日记来,今天一定莫须有先生作三脚猫语录,快点快点,——我催我自己快点!快点拿出本子来!慢点慢点,快点快点,——再是叫你快点!有趣有趣,第一句,第二句,有趣有趣,今日明日,日复一日,见面招呼,捆肚子挨饿,只有三脚猫太太完全保留了当年的嫁妆,你们保留了向日葵将以当落花生,铁蚕豆,你们骂她汉奸,骂她啃地(读者作恳地之恳观之),因为三脚猫太太一年打八个粮食,你们买煤球只提了筐子去买,可惜皇帝如今打倒了,埋没了你们的个性,不然倒也有个意思。三脚猫太太的女孩儿真有个趣,一天她上皮匠那儿去取了新鞋回来,一望望见莫须有先生正在马路上绕弯儿,赶紧就双手剪在背后,不让莫须有先生看见我的新鞋,好比莫须有先生南向而走,她北面而来,往者大道如矢直视,来者手剪在背后低看,一心想我将趋而过之,过之矣,回头我再看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也回头错看见她,而她还是手剪在背后又回头再看莫须有先生,所以莫须有先生看见她手剪在背后的新鞋,而她以为我不让莫须有先生看见我拿了什么东西!她盖也上学,今天开学人家都穿新衣,妈,我也要穿新布衫儿,妈就给新布衫儿我穿。今天过年大年下妈也要我去打粥,今天过年大年下妈叫我穿新棉袄,我就穿新棉袄,我就喜欢得很,我就上街,我就到粥厂里去打粥。今天过年妈说拿回来给猪吃,但人家不让我进去,我就哭回来,三脚猫太太有所不知,粥厂里看见你的女孩儿穿新棉袄不以你为贫民故不让你进去也。这一叶纸已经填满了,再只有一行的空白。哎?!三脚猫太太打一个大喷嚏。三脚猫太太已经挑了泔水桶告辞了。
“三妹妹你不坐一会儿?你走?”
“我走,姐姐。”
“三舅妈,我不起来。”
“你不起来,你坐你坐。”
于是坐者就以其手指行人之背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这一位三奶奶就不得味儿!人家坐在这里凉快,她放泔水桶!”
“大妈,我就不爱理她老人家。”
于是再以其手指其庭院挂墙之枣树而以其嘴作手势曰:
“我就怕半夜里刮风,一刮风就把我几颗枣子都刮下来了,一天亮我就爬起来,我说开门我来拣起来,你那里看见一颗?都给她拣去了!我就佩服人家起得早!”
莫须有先生连忙翻一翻日记而更正曰:
“房东太太,你这说的是去年的事,今年还没有到时候。”
“我可总忘不了不是?”
言下那一位不修边幅者乃注目于墙头之青枣而沉思曰:
“我倒也年年够了几个,可不是骂我?”
“二奶奶,咱们娘儿俩怪好的,你是一个大方之家,所谓折花不插发,随手够几个尝尝,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说话时三脚猫太太从院墙里内应道:
“哟,一半瓤东瓜就不要了!——哟,再是我的猪的!”
原来三脚猫太太盖是进莫须有先生食夫稻之家而挑泔水,泔水里头扔了半瓤东瓜。
“哎?!——有人骂我!”
原来三脚猫太太第二个打喷嚏,莫须有先生赶紧又再记一笔。莫笑莫笑,回头人家听见了说咱们笑人家。可乐可乐,可乐着哩。
(以上三篇作于1930—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