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汽车一驶到渗透海水味的街上,他们就感到海的魔力。绿色的山冈,红色的屋顶,黄色的墙,街两侧的洋槐树、法国梧桐树、银杏树,一切全像刚从海底升起来,又洁净、又鲜明、又闪烁。诗的幽静笼罩着沥青路。连他们呼吸的空气也是透明的、海凉的。
汽车停在海滨一爿最华丽的饭店门口。
在最高一层楼上,他们要了两个临海的大房间,接着,和账房举行一次临时谈判。后者同意,在额外丰厚酬谢下,将派一个年轻侍者特别照料他们。夜间十点半左右,把他们带来的白色小帐篷,支撑在靠海最近的沙滩上,再将旅舍简单卧具送去。除了他们的防湿大油布外,其余全由旅舍供应。这两周内,凡他们不在旅舍的时候,这个侍者有时就听他们的使唤。
他们说明,这两周,一半在帐篷内度过,一半消磨于旅馆顶楼。
一切手续杂事办完,他们回到房内,立刻跑向法国式落地髹白色大窗边,打开窗子,冲到阳台廊庑上。
“蒂!看大海啊!它多蓝!多明净!看海滨浴场上那些五彩游泳衣的少女!……”她倚住阳台大理石砌,沉醉的大声说。
“瞧,蓝海上那些白帆、三角船,海天交接处的微妙的红色光彩,太阳正在拼命制造红色光彩!……”
他伫立她旁边,一只手温存的搭在她肩上,一面看海,一面不时转脸望她。他眼色里充满温柔。
“萦,我们终于又来到大海身边了。和一个异性,在这样一个房间里,有生以来,你还是第一次吧!现在,你怕不怕我?”
她抬起深色象牙黑大眼睛,梦样望着他,脸色赧红起来。她故意岔开话题道:
“看大海吧!太阳正往西方落下去,不久就要完全入海底了。我们必须在太阳熄灭前,当月亮尚未上升时,先去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餐后,我们必须沉酣在狂烈的华尔兹舞和探戈舞里。这以后,再——啊,天!说不下去了!……”
她饱满的胸膛怦动着。她高大的身子抖颤着。她突然喘息起来。她的脸变成一片闪耀着灿霞的天空!——一轮太阳落海式的脸!
她突然用双手蒙住脸。
晚饭后,跳舞归来,他们在海岸散步。他们都喝了酒,虽然风够凉了,仍觉奇热。对于散步,他们不再像平常那样感兴趣。一件极沉重的事压在心底,说不出的,他们有点神魂颠倒。这时候,海滨还有人,他们不敢回去,帐篷内似乎有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他们,直到夜快深了,海滨静成无物状态,四周寂无一人,他们才向那个可怕的存在走去。
卧具早已铺好,黄色大油布上面,垫了条阔幅白麻细席,两只白色木棉大枕头上,也罩了两条细枕席,另加一条猩红色呢毡。按他们吩咐,枕畔叠着他们带来的两条蓝花新毛巾。那个紫黑脸膛的胖胖年轻仆欧,坐在帐篷内,见他们来了,才躬腰行个礼,返回旅馆。
怪极了,刚才在外面,他们还是平平静静的,一回到帐篷内,立刻变成了一个人。一种奇异的情绪,以从未有的骇人力量征服他们。一片奇异的静,统治着一切。大海的辽阔背景、明亮的月色、白色的帐篷、帐篷中的狭小空间,这一切形成一片神秘的色调,饱富魅力。他们心底那根最深的弦子,似不断被谁弹拨,他们听到附近海浪低拍声,也听到另一种奇异的海浪声音。后一种正慢慢形成大潮,冲过来。……高空的定风鸡已摇动了!
不知何时起,月光开始被阴云遮蔽,只漏洒下破破碎碎的光。暗淡月色中,帐外世界朦胧了,海也朦胧了。一阵阵海风吹起来,波浪骚动着,海里有玄秘的低沉音籁。幕篷内月光太晦暗,他燃点白色烛,一片金色火焰亮起来,他们的脸都蒙上一层阴影,这是一种适宜的阴暗。在过度明亮的月光中,他们的情绪会浮动,此刻,却深沉了。他们听见几只海鸥的声音。海边空静极了,似乎什么音响也没有,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和心底波浪声,以及帐内的神奇热气。星光月光,无限暧昧,只有烛光画出帐篷的三角穹庐。金色烛焰中,绣花的白色大枕头,红色的葡萄酒瓶,银色的高脚酒杯这一切更显出色彩的力量。
他们面对面坐在席子上,倾听夜暗与海水海风。烛光不断撩着他们的视线,他们却不想开口。两三天来,他们从未这样噤默过。自从相识以来,他们也从未这样沉默过。这是“最后的沉默”。通过它,他们中间最伟大的一个沉默将死去。他不断看她,但不是清晰的看,而是朦胧的看,他并不想用视线确实捉住她的眼、鼻、嘴、发,他只想抓住它们的轮廓。其实也不想抓轮廓,只想抓气氛、色彩和情绪的综合。
像两座高峰之间的深谷,从这座高峰到那个高峰,未上升之前,必须经过最深的下降。她这时简直是痴痴的,不说、不动、几乎也不敢看。他的强烈眸瞳像是一个可怕的触觉体,只要看他一眼,她的最深处就会被重击一次。她过去所有锋芒和奔放的气魄,都失去了,遮掩她的一切华幕,连最后一角华光也消失了,她终于袒露出女人的最基本面目。坐在他对面,她甚至不敢靠近他,她的眼睛有意低垂下去。有时,偶然抬起来,怯怯瞧他一眼,怯怯中似藏着一种极恐怖的因素。她从未这样害怕过他。有生以来,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了解生命中那个最可怖而残酷的因子。她虽然静坐着,双手叠在膝上,但那双低垂的大眼睛却始终无法静止,它不断以一种微微撩乱的速度,向四下游移望着,落在那大猩红毡子上时,特别感到刺激。她现在脸孔美艳极了,一片酒后大红淹没了她。一副火红红的脸,一双黑红红的眼,一片猩红红的嘴。那一种无限缠绵的脸色,饧涩的眼角,迷人的红色唇弯……
她这时是一片“映山红”,开满了帐篷。一片销魂而魔魅的猩红色,像一条彩色波斯织锦,华丽的铺在朦胧月光和烛光中。她脸上的霞光,她丰腴的胴体,以及她白大理石似的裸臂,第一次在他心头唤起这么多奇异渴望。他过去似乎不认识她,这会儿才完整的认识了。这认识越来越深,愈来愈强。他穿过她银白色的连衣裙,银白色的皮肤,看出她里面的另一个人。那个人和一般生物一样,也需要平凡和单纯。望着望着,他止不住一阵抖颤。
他抓住她的手。她轻轻摆脱了。她饧涩的星眸望了他一下,这眼色是那样奇妙的缠绵,配着她口角的温柔红色涡纹,他觉得要溶解了。
慢慢慢慢的,终于,她从深谷底爬出来了,那震骇她的神秘黑暗一幕过去了,她渐渐勇敢起来。她抬起火红而?黑的大眼睛,慢慢慢慢望着他。渐渐的,这红与黑组成的视线凝定了,她竟大胆的定定?视他,带着燃烧意味。徐徐徐徐的,她伸出白花花的赤裸手臂,深情的抓住他的手,沉默的握着。握着握着,忽然越握越紧,像要把他握碎。
一刹那间,他们陡然明亮了。月光烛光仍旧晦暗,但他们却明亮了,极奇异的明亮了!她极妩媚而魔魅的笑了。她深色大眼睛流火样闪了闪,又诱惑又蛊媚的望着他。她猩色的嘴唇更猩红了,像大朵大朵美人蕉,要缠住他,要把一片红色流到他血里。血液充泛着她的双颊,她整个脸是黑夜大火山,灿烂辉煌。她黑黑弯弯的波浪发鬈微微飘舞,大朵大朵的黑暗芳香从发上喷出来。她脂粉的香气占领了他的感官。她胸脯急促抖颤着,像海面,一个大海就要从里面倾倒出来。刚才那片深谷过去了,她终于升上新的高峰。他全身火冒冒的,酒精的力量开始正式发酵了。
突然间,像天崩地塌,月光极奇异的明亮起来。
二
啊!这是个原人的夜!史前的夜!这个夜不是夜,只是无数个拥抱的化身,无数朵红吻的结晶!空中激荡着拥抱的音浪,空气里弥溢出嘴唇的热味。狂卷的华!磷乱的眼花!鬃鬣在空中舞!燎火在深渊底黼晃!一棵棵热带植物繁茂了、膨胀了,抖着青色大叶子、红色大叶子、金色大叶子!红海在热射!镁火在燔烧!电荷在飙走!大片大片的彩色绸裙子从天空飘起来,千千万万个撑的美丽!撑的华丽!五彩大蚌壳瑰奇的展着、拍着、张着、合着。一个化学方程式:“硫磺和蚌壳加热再曝太阳,会豪放华光!”一切火化了!电化了!色化了!火能电能色能缠织成一团。缠织中有彪巨的形象,有雪的阳面和阴面,有飞湍有流泉,有花有草有鱼!彩色的蝴蝶鱼!变态的电鱼!一腹能产三十万的鳕鱼!航程二千里的鲣鱼!鳗鲡是银色的!缘木鱼是两栖的!刺鬣鱼是有硬棘的!龙落子是弹性的!空气鱼化了!月光飞舞着!流霞着!一个烧点着了!两个烧点着了!三个四个五个烧点着了!月光烧成一片火明!夜烧成一片火明!大海烧成一片火明:火明中千千万万细胞在爬、在缠、在撞、在争、在斗,她胶住他!他漆住她!到处是胶!到处是漆!胶胶漆漆,胶漆成一片!
这是一个用硫磺火药做大气的天地。这个天地里,情感瀑布样奔流。他们是烧着恒性的伟大星球,在无限永恒中旋转着光和热。宇宙变成个动物,死了千万年,今夜骤然复活了。千千万万条热带的白藤!千千万万朵铁锤铁砧下的火花!千千万万片嘴唇!千千万万个拥抱!生命灿放出最深沉的拥抱基能!精神无穷Rumba的回旋!Jazz的急转!雷殛式的闪击!热海的浪动!森林的喘息!狂飞的大星!狂?的红力!灵在亮!毒热在亮!情感在亮!月光在亮!海在亮!人在亮!时间化为大朵大朵的莲花!空间变成数不清的鸟鸣鸟啭!深堇色的眸子游泳于无限夕阳红中!无限结晶了他们!欢乐结晶了他们!金色的一刹!红色的一刹!紫色的一刹!青色的一刹!棕色的一刹!黄昏时耶路撒冷千千万万燕子在回翔!泥盆纪的封印木在繁殖!无数金锋美丽的搂抱花朵,沉醉的吸取花粉!夜与月光重新组织了他们的视觉,凝结了他们的眼睛!蜡烛燃烧起来了!整个大草原燃烧起来了!整个世界燃烧起来了!他们身上有大火的气味、海的气味、太阳的气味、月光的气味、古埃及的气味、玫瑰花的气味!
啊!这些伟大的海藏!伟大的海啸!伟大的海!天鹅座和狮子座的大盘旋!一切荒唐得像古代?神!空中有气爆!大地有轰醉!生命蛮狙极了!生命?热极了!生命也甜馨极了!千般的精致!万般的光艳!溶岩流熬煎着一切,也在酥解着一切!大地染上“洪水热”,到处波涛滚滚,波荡波激,波波不停!酵母菌到处酝孕发散!飙忽的狂风!神异的磁力!最伟大的光能和热能!千千万万棵南美乳树,轻轻一击,白色浆液山泉样流泻,淙淙??,淋淋漓漓。流火在疾走,焦点在扩大,一切磷化了,氧化了!这是一个雄壮的火葬!一片热雾弥盖了一切!啊!你伟大的猩唇!你伟大的胸膛!你伟大的溶热!你伟大的巫力!星月狂!大海蛮!成万个兽吻!成万个洪醉!千万喘息!千万个地狱!千万个天堂!一个罗马大帝国在翻转!一花园爬山虎在抖颤!无穷无尽的茑萝!千万只白鸽子在缤翻!致命的一刹!整个海熔解了!死海出现了!深幽的渊默!窄星星的呼吸!红色死了!月光死了!死海死了!
啊!乐曲!乐曲又鸣奏了!音色又华丽的响了!新的节奏!新的旋律!无量数的舞曲!吉卜赛的舞曲!波希米的舞曲!印度的蛇舞曲!暹罗的鼓舞曲!血凝人干的舞曲!骨销发朽的舞曲!艳冶死人的舞曲!奏吧!奏吧!奏吧!奏吧!奏吧!……
啊,你千锤万炼的上帝!你睥睨万象的宇宙!来看啊!来看啊!来看我们啊!来看我们啊!是你们,万能不朽的万王之王,创造出大海的欢乐!创造出月光和黑夜!创造出花朵和大地!创造出万万千千无量数光和热!看啊!看这个蛮海夜像迸裂的大星球,在你们四周旋舞。欢乐的大风暴在你们四周猛旋狂刮!到处是强壮海浪的盘旋起伏!到处是原始洪潮的奔腾咆哮!蛮?的月光女巫样狞野扑舞!喷火山在你们耳边吼。地球在黄道上旋滚。恒星座在不朽里燃烧。大气狂?!大地狐魅!世界袒袒裸裸,像伊甸园里一个簇新的赤裸女体!万万千千欢乐今夜在世界各处烧!全部人生在今夜总解放!狮子在洞窟里疯狂!鳄鱼在沼泽地口吐芳香!沙蚕的残尸往海底沉!摇篮鸟的眼睛凸突出头外!老虎在森林黑暗中喘息!蜻蛉在咬尾巴!蝮蛇发出强烈的臭气!花手巾鱼在展耀彩鳍!雌螳螂在吃雄螳螂!雄蜘蛛在跳舞!山豹子在岩壁下呻吟!蚊子在脚上挂气球!蚯蚓的环带排出多量的黏液!几兆种抖颤在山海城乡里响。全部生物进化史今夜盘献出最伟大最豪华的展览。啊!你不死的上帝!你伟大的宇宙!看啊!看你们创造出的欢乐千千万万个在飞在舞在烧在滚!啊!你万能不朽的上帝!你万能不朽的宇宙!你们快下跪!快下跪!快跪下祝福今夜这片疯狂欢乐的永生!祈祷这个大火山欢乐的万能不朽!
三
早上,在第一阵清新的海风中,她醒来了。像大海潮退后的沙滩,她脸上还有暴浪和潮的残迹。她张着眼,微笑着,迎受从幕缝里吹入的微凉的海风,让它洗清她庞儿最后的疲倦。她望望他,他正伏在她怀里酣睡,全身遮着猩红毡子,只有一盘卷曲的黑发,半裸于外面,像一卷虬曲的葡萄藤。她看着看着,笑了。她觉得幸福。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打开这金色一页。她并没有白活。在一千年里,这样完整的夜并没有几个。她怔怔瞪着猩红巨毡,它勾绘出他起伏的形躯,像隐约的驼峰。这正是黎明的第一次光,离太阳上升还有一会,远处该还有残雾。帐篷内的光却足够她辨认一切。这白色篷帐是一座白色天空,小小的,使她联想起阿拉伯沙漠上的骆驼队、驼铃声、大帐篷,以及穿白袍的古代阿拉伯女人。黎明很静,海也静得像沙漠,世界还没有发声。除了帐篷四壁白色,她什么也瞧不见。她想打开帐门,好看海。又怕惊醒他。他此刻睡得真甜;他或许正在做梦(等他醒了,她要问他),让他舒舒睡吧。他是应该舒舒睡的。她既然给他一个初夜,就该是完全的夜。现在,欲念的混沌舞台已经很远了,新开始的是一片明净,古希腊磁皿的纯净,玉蝉花的纯洁。那枝烧残的烛,只剩下一片白色烛泪,汪在古铜烛檠上。她一窥见它,就不由红了脸,红中而带微笑:它是昨夜的惟一证人。但她一点不后悔。她应该交出的,已交出了,应该取得的,已取得了。她享受到生命中最高贵的,最深渊的。她只有感谢。她的视线又返回他黑发上,它们有一小卷?到她嘴边。她低下唇,温柔的吻着。闭上眼。她心里边宁静极了。这不是平凡的,而是极伟大动荡后的平静,一种获得全般最欢乐后的恬谧。作为一个人,特别一个女人,她已获得人性可能取得的最华丽的。她已攀登欢乐最高峰,甚至又超越高峰。她再无苟求于人间了。再下去,只是欢乐的持续,可爱的持续。她绝对满意自己了。疯狂、惊奇、颤栗、欢醉、飓风、迷魂——这一切,她不敢再揭回来,它们好像是一些不朽圣门。她感谢大地,因为它产生她,叫她收获昨夜。她感谢人生,因为它那样艺术的编织昨夜。她也感谢自己,因为它有承受这片疯狂欢乐的躯体和心灵。自然,她最感谢他,——一切到了他,就达到顶点。所有的花朵,都从他吻里喷出来;所有的热,都从他血液内射出来:所有的太阳,都从他身上开出来;所有的颜色,都从他眼中放射出来。她想着,微笑又开始画在唇边。说不出来为什么,今早她这样想笑,诗意的笑、原始的笑、感激的笑,好像她存在就专为笑似的。她太乐了。她太醉了。不知不觉,她又低下头,轻吻唇边黑发。她想用手抚摸它们。但她伸不出手。它们被他紧紧握着。真怪,他睡熟了,还握得那样紧。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它是怎样一副容颜形态。可他一定睡得很香、很甜,他的呼吸那样均匀,仿佛配着海的节拍、风的旋律。他幽静而沉迷的睡梦情绪传染了她。她闭上眼睛,继续想享受眩晕的微醺、慵困的馨甜。但才闭了一会,她又醒了,她感到压力,他是这样沉迷的伏在她胸膛上。她脸孔又红了。白昼真讨厌!她有点生气了。深夜,人解放一切。白昼来了,像镜子来了,人又屹立镜前,照见自己一切。伊甸园里,亚当夏娃本最乐,活得欢极了。可白昼来了,看见许多鳞甲羽毛动物,他们却有点害羞了。她仰视白色篷顶,又笑了,得意的笑!他们这个伊甸园并不大,她却比天堂第一次破晓时的夏娃还乐。她真想紧紧抱他、吻他,再把自己献给他。他多可爱啊!但他却藤萝样缠住她,她无法再动弹了。他的身体变成她的镣铐。最美的镣铐!最温柔的囚!一点点的,黎明来得更多了,更丰富了。她听见海鸟的叫声。她该不该唤醒他?不,吻醒他?白日渐渐更深刻了,世界一分分更亮了,她该不该拥抱醒他?吻醒他?这个样子,人见了,多羞啊!自然,这么早,还不会有人来。她低下眼,又凝望隐约画在猩红毡子上的身形,它们是一幅先拉斐尔时代的画,迷住了她。正望着,出于意料的,慢慢慢慢的,这幅画动了,均衡的线条弯皱了,红毡下面的均匀呼吸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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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他的喃喃声,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脸孔又红了,微笑了,她幸福而昏眩的的阖上眼。她正吻他的胸膛。
“啊,萦!……”
他终于含糊而迷惑的发声了。
“我是不是在梦里?……”
他继续喃喃。
“不。”她虔诚的低下脸,紧贴住他的头发。
他仍旧在那片猩红下面喃喃:
“啊,萦!”
“蒂!”
“啊,萦!”他继续喃喃。
“蒂,我的蒂。”
他喃喃着,渐渐的,似乎又睡着了,在她怀里。
有好一会,他才又在那片猩红色下面梦呓,若断若续的:
“啊,一切好迷人啊!……”
停了一会:
“啊,萦!黑夜还没有过去吧?……”
“不,现在正是黎明。”
他叽咕着,似乎在诅咒什么。许久以后,他才轻轻叹息:
“我愿意永远是黑夜。……”
她在他发上的脸,贴得更紧一点。
“啊,萦!”
“……”
“啊,萦,你应我啊!”
“蒂!”
“不是这个。”
“是什么呢?”
“我最愿听的。”
她微笑着,微微红脸,闭上眼,温柔的低唤着:“蒂,我的丈夫!”
“啊!……”他一直握住她的手,突然松开来。他紧紧抱住她,不断温柔唤着:“啊,萦!我最亲的亲,我最爱的爱,我的妻!……我的妻!……”
半醒半昏眩的,在她怀里,他又喃喃了许久。
又停了一会,最后,他的头终于伸探到猩红毡子外面。
他脸上充满了迷惑,像个梦魇者,两眼恍恍惚惚的,惺忪极了,在一层梦的神韵下,它们显出熄火山的痕迹。他也正像一个刚从火山岩腹里捞上来的生命,一种只有在地腹层才沾染上的黑暗印迹装饰了他,带着才烧熄不久的灼热。他脸色缠绵极了,仿佛是一种胶汁液。
他定定而温柔的望入她的象牙黑大眼睛,望了一会,终于笑着道:
“我们终于醒来了!”
“应该说:欢乐终于醒来了!”她笑着说,温存的抚摸他的头发,慢慢用手梳理好它们。
“是的,欢乐终于醒来了!”他笑着重复她的话。停了停,轻轻笑着道:“我们终算又替这个平凡世界造了点美丽奇迹!”
“不要说世界,应该说,替我们自己造了点美丽奇迹。现在,我们只为我们自己活,不为任何人活。我为你活,你为我活。”继续替他梳理头发。
他微笑着,怔怔望入她的眼睛。忽然,他微微诧异,用手轻轻抚摸她的眼角,好奇的道:
“萦,你眼角上怎么有泪痕?”
“天知道为什么,我刚才流了泪。”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太快乐了。……”停了停,突然紧紧抱住他,脸贴他的脸:“啊,蒂,我真不知道怎样说我现在的快乐才好。我觉得,从昨夜起,我才算正式出生在这个世界。从今早起,我才正式开始活。以前廿几年,完全是一片死页,比死亡还死的死页。”
他笑了。
她睁大那双深色大眼睛,妩媚的定定瞅着他。
瞅着瞅着,她笑了。
“啊,萦,亲的!”
她闭上眼,温柔的凑过红红嘴唇。
他们吻了许久,吻着,笑着。
“蒂,我们该起来了!……太阳要升起来了!……人们快出现了!”
“我真舍不得起来。……这是一片永生欢乐的迷景。……多少年来,我找这个迷景,现在终算找到了。这个帐篷内的迷景,将是我这一生最后的归宿。……啊,我真舍不得起来。”过了一会,又迷迷恋恋的道:“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她笑了,轻轻用手打了他一下,笑着道:
“傻子,干吗说得这么怪叔本华的!我不永远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我,我都会给你。任何一秒钟,你都有权利要我的一切。你干吗还扮黎明跳下朱丽叶阳台的罗米欧,怪暗淡的?”
他也笑了:“男人就是这一点贪婪。即使朱丽叶真变成他永恒的新娘,罗米欧每天也要演一次爬阳台的活剧,才舒服!——或许只有这样,才算恋爱吧!”
“不许你说丧气话了。这是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早晨,应该快快活活的。……啊,人们要来了,让我们正式结束黑夜,开始白天吧!……起来吧!起来看海吧!……瞧,太阳也起来了,海一定很美!像蒙娜丽莎一样美!”
“好吧,起来吧!我们应该起来看海!看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不,看你从海里升起来!”
四
这几天,在海滨,他们并不是活在大地上,也不是活在海边,而是活在渗透海蓝的梦中。直可以说,他们不是活,而是梦。对于这双亚当夏娃,活就是梦,梦就是活。这些浸透海水的日子里,他们从不思想,只是幻想,更正确点说,他们纯粹使用梦感梦觉。
在海边,他们的灵魂像海一样赤裸,情绪像它一湾明净。海就是他们的伊甸,惟一那条蛇是“爱情”。这蛇在他们心头发声发音,叫他们做这样、做那样。它是他们的上帝,他们从未拒绝过它的声音。
阳光把他们的血液晒得特别活泼。海风把他们的感觉吹得异样新鲜。他们接受海水的每一条纹暗示,重新组织自己的思维与官能。每一个白昼,他们用视觉与嘴唇写一篇新童话。每一个黑夜,他们用臂膀与胸膛写一首新诗。睁开眼来,千万只幻想像千万白鸽子绕着他们飞。闭上眼,各色各样的梦像各色各样的晚霞,拥抱他们。
只要不是睡在旅馆内,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海”。海水和阳光把他们连睡眠也没有洗去的疲倦洗干净。他们欢快的游泳着、追逐着,终于回到岸边,相互用水浇泼。败北者常是她,但结果总是他被她按到水里捶打。
从海里归来,就忙着早餐。他穿着湿淋淋游泳裤带了点钱,几乎以美国黑人短跑选手的速度,直进最近食店内买回新鲜的烤吐司。一回到帐篷门口,他就把那个大纸袋扔在地上,却到近沙滩上,挖了个浅坑,躺在里面,等她把面包拿来,满满涂上奶油和果子酱,一片片喂他。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是小孩子呢?”有一次,她一面喂他,一面叹息。
“当你不爱我的时候。”他嚼着面包笑着说。
她看看腕表:“好,现在是七点二十五分。记着,从七点三十分起,我不爱你了!”
他不理她,却大张着嘴,等她喂。
约莫喂完了一片,她看看表,故作冷静说道:
“好,现在是七点三十分了。”
他突然坐起来,一把抱住她,又和她同滚到沙滩,拼命吻她,大笑着道:
“让我给你补充几句。七点三十分以前,瞿萦是用一千瓦特的感情来爱印蒂。从七点三十分起,瞿萦是用一万瓦特的热度来爱印蒂,对不对?”
她不开口,在他怀里咕咕笑起来。
如果宿在旅舍里,有时,早上海水浴罢,他们沿海滩走一段长路,到一爿牧场里喝新鲜牛奶或羊奶,看工人在一些荷兰花牛和白色母羊边挤奶。他们甚至偶以重价央得场主许可,包定一只羊,轮流贴住在羊腹喝奶,一面喝,一面抚摸那片白色羊毛。回去时,他们从一家花圃买一大抱掖县品种的月季花。(她说:在金色阳光照射的棕色海滩上散步,必须穿白色袍子,怀里必须满满一大抱红色花朵。)黄昏,他们在渗着浓浓海水气味的沥青街上漫步,臂挽臂,闲踱于一排排银杏树或法国梧桐树下,翕吸着混合海水气味的树香树味,玩味着那一片片海湾形的黑色树影。之后,他们走进海边咖啡馆,喝一杯白兰地,和一瓶冰啤酒,佐以冰淇淋,靠窗口吹凉凉海风,听海滨一些青年男女合唱,看三三五五穿彩色游泳衣的少女在沙滩上散步,一些孩子们在夕阳红光中拾着蛤蜊。初夜,带着晚餐后的薄醉,他们上露天花园舞场跳舞。除了华尔兹,他们再不站起来。除了冰冻橘子汁,再不喝别的。临回去了,这才以一阵狂热的爵士舞结束。有时,下午偶尔从野味店买回一只小野雉,拔下几支彩色羽毛,把最瑰丽最长的一枝高高插在帐篷顶上,其余的和帐内玫瑰花、贝壳,放在一起。夜里,他们升起篝火。不断风把火吹得旺旺的。他们用购来的木柴一片片加上、有麻栗柴、榆柴和松柴。用生铁火剪挟着那只待烤的野雉鸡,烤得又香又熟了,他们才剥干净烧得焦糊的毛羽,笑着蘸盐吃。不用说,外面一层带焦糊味,烟火气,他们只吃内里的肉,却是香喷喷的。头颈和脏腑全扔掉。一面吃,一面喝白兰地,一面看月下猩红火光,听柴块的清脆爆裂声。他们这是真正体验太古原始人生活。他们有意选一些厚树皮松柴,皮燃烧时,气息特别香,火也特别亮。半只野雉解决了,有时添两只苹果或梨。接着,他们到海湾划船,看火光继续燃烧。午夜,火熄了,他们回帐篷,喝一杯葡萄酒,嚼剩下的雉胸翅和腿子肉。四近无人时,就取出卧具,睡在月光里。——一个长久拥抱是他们最后的晚祷。
他们的爱情,像海一样,从早到晚,有好几种颜色:
清晨,爱情是透明的、轻松的、愉悦的、调皮的、梦幻的,世界像才从梦里醒来。他们叫这是蓝色的爱情。海在早上是蓝的。
正午,爱情是饱满的、强烈的、丰富的,有一种出奇的热。生命像滚转于高峰顶上。他们叫这是绿色的爱情。海在正午是绿的。
黄昏,爱情是神秘的、缠绵的,有点醉红,像落日。生命这时特别富于音乐味。他们叫这是金红的爱情。海在黄昏是金红的。
夜晚,爱情是深沉的、潜伏的,和正午一样强,但形式相反;前者向外,后者往内。世界这时在沉思。他们叫这是紫黑的爱情。海在夜里是紫黑的。
他们的爱情随海彩海色而变。他们以海的色素作惟一的“爱情色度表”。
海开始蓝了。他们以一个拥抱呈献给这蓝。
海由蓝而绿了。他们以一个拥抱纪念蓝与绿的转换。
海金红了。绿与金红间,第三个纪念拥抱。
海紫黑了。爱情踏入最后一个颜色。最末一次仪式拥抱。
他们的视觉,除了对望,就是望海,注视海水的转变,特别是蓝快变绿,绿将转金,金要换紫时。
一个声音会轻轻响起来:
“现在,紫色的时辰来了!紫色的爱情来了!”
他们站起来,跑到海边,把一束紫色马兰花投入海水内。这是有一次,他们到田野间散步时采来的。
海不像活在海里,是活在他们血液里。
这明艳的海,刺激他们最高度色感。他们不仅看见彼此肉体的色泽,也互见情绪的颜色。他常常抱住她,轻轻耳语道:
“萦!萦!你的金色情绪来了!你的金色世纪来了!”
她笑着问他:“是的,我心灵的金色时代来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他笑着道:
“给我一杯金色酒!”
她打开一瓶橘金酒,倒了一杯给他。
他摇头。“不,不是这个!”
“是什么呢?”
“你想想。”
她咕咕笑起来,一口气喝干半杯,接着,把那满溢着橘金酒气味的红唇递给他,他凑过去,沉醉于一片橘金香气中。
“要不要再来一杯?”她抬起头,笑着问:
“要!”他沉迷的笑着答。
于是第二杯、第三杯……
海紫了。他打开紫色葡萄酒,满注两杯,高高举起来,大声叫着:
“来!庆祝海的紫色时代!我们今天‘最后的颜色’!‘最后的时代’!”
他们碰着杯。
她笑着道:
“这不是我们的爱情,这是毕迦索的画,有那么多的‘时代’!毕迦索的画有‘青色时代’,‘红色时代’,‘黑人时代’。我们的早晨相当他的‘青色时代’,黄昏可算是他的‘红色时代’,可是,‘黑人时代’呢?”
他笑起来,瞧着帐篷外面紫黑色的大海:
“现在不正是他的‘黑人时代’么?你嫌它‘黑人’得不够么?来!给你一个真正‘黑人’的!”
他把她拖过来,紧紧抱着,抱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买了不少种酒,并不一定都喝,多半是一种装饰。有了那么多花花彩彩酒瓶,帐篷内似乎就有了那么多沉醉的气氛,酲酣的因素。他们欢喜喝一种玫瑰酒,并不因为它的酒味,而是因为它的美丽名字,美丽红色。他在她发际插一朵红色玫瑰花,递她一杯红色玫瑰酒,鬓边接着是一朵红吻,这是她梳洗罢他最爱呈献的三部曲。葡萄酒名字美、颜色美、味道美、且不凶,是他们的主要饮料。有时,启开一瓶酒,不一定为醉,而是因为它的各种声音。拔瓶塞声、酒液注入玻璃杯声、酒瓶碰酒瓶声、酒杯碰酒杯声,酒由瓶入杯时突然奔泻的颜色,酒杯内泛溢的泡沫,酒的颜色、酒的香味、酒的象征意义,这一切都叫他们沉迷。他最爱听酒从瓶内倾入酒杯声,汩汩的,幽咽如溪流。他说,海边的幽静中,特别是夜里,听见这汩汩声,一个人性灵似乎特别明净而有水晶味,且带了点迷。当她取出一瓶葡萄酒,开始倒入杯中时,汩汩声中,他最爱躺在她脚下,沉迷的读歌德的一首诗:
太阳光从海里
射到我身上,
我想起你的光亮,
……
欣赏了酒的各种声音后,终点才是一个——醉。
[##]
他们称每一餐为“海宴”。这个“海宴”,他们常常如下的设计着:
有一餐,他们专吃水果,各色各样的水果。
有一餐,他们专门吃糖果,吃各式各样的朱古力糖。
有一餐,他们专门喝饮料:咖啡、可可、红茶、绿茶、牛奶、果子露、可口可乐。
有一餐,他们专门吃冰,各式各样的冰:菠萝汁冰、赤豆刨冰、橘子汁刨冰、果子露刨冰……
有一餐,他们专门在火上烤肉吃。
有一餐,他们专门喝各式各样的酒。这多半是晚上。喝醉了,他们躺在沙滩上,吹海风,让风吹醒酒意,月光照明酒意。
但不管哪一餐,总不缺少一点甜食。他们相约:甜是他们的“主题食”。
五
白天他们泛舟、晒太阳、游泳,沿海边捡贝壳。在咖啡色海滩上,一些彩贝曼美发光,如小小折扇。他们最欢喜的,是一些半透明的红色贝,桃花蛤、樱蛤、红蛤,色泽绮艳,花纹灿烂。他们都在南洋生活过,热带海滨有着极美丽的海菊贝、月贝、榧螺丁蛎,这儿却没有。这里,可倒找到一些螺旋贝,颜色没有热带的富丽,却也很鲜致。除了贝壳,沙滩上还散缀着少数海盘车,紫色,有人手形的五臂,是被巨浪冲上来的,他们一一拾了,带回来。有时候,他们爬到岩岸的礁石上,去找牡蛎和海胆,后者是紫色的,刺猬样多紫色刺,拔出刺,就像阿拉伯人的帽子,圆而可爱。他们都一一拾起来,装饰帐篷。
出发寻海贝时,他们并不当它是一种海产物,而当做一种神秘象征。有时,她会故意笑着约定:
“蒂,今天你找到多少颗红色樱桃贝,我就给你多少樱桃吻!”
他笑着道:“要是找到一万颗呢?”
“就给你一万个吻。”
结果,他只找到三个。这一天,她当真只给他三个短吻。他不依。她笑着道:
“当真,蒂!这几天你不吻够了我?不厌倦吗?人有假期,吻也有假期。今天,是我们红唇的假日。三个短吻正好是点缀,像大海上飘三片白帆,帆如填满海,海就不美了。”
“你既拿白帆形容吻,三角帆是长的,你却给我短吻,公平吗?”
“三角帆近看长,远观短,人家远看我们吻,虽长亦短。”
他笑着,依了她。从这点拘束,他感到甜。他抱她,真不吻她,只是抱得紧些,在傻傻望她。
午夜十二点零一秒,她被他吻醒了。成百个吻和着笑洒向她。——他们沉醉了。
觅倦了贝壳,他们在沙滩上挖个坑,躺下来,看海,晒太阳。他有着印度人的棕色皮肤。他笑她:
“你这片白大理石应该变成棕色云母才好。在咖啡色海滩上,应该有一条咖啡色的身子。”
“咖啡色是野蛮的颜色。”
“最野蛮的颜色是最原始的颜色。”
“我们灵魂里,有着太多的原始咖啡彩色了,让肉体仍是一片白大理石吧。——这叫做文明拥抱野蛮。”她低首自顾:“这几天游泳,晒太阳,我的肌肤全红了,这以后,也要转为淡咖啡色了,陪陪你,好让你的色泽不寂寞。”
“假如你是文明拥抱野蛮,那么我是野蛮拥抱文明?!”他回到原话题。
“男人总该野蛮点,这才能刺激女人。要不,女人尽可以和女人谈恋爱了。”
她咕咕笑。
他也笑起来。
“你看见后期印象派大师果根画上的泰什蒂岛蛮女吗?”
“算了!我们这些天的生活,你还觉得‘泰什蒂’得不够吗?我们不早已超过这个岛的风格吗?你还嫌我这个蛮女角色演得不彻底吗?”
他笑起来:“我们的生活不只是后期印象派,简直是野兽派,比马蒂斯还马蒂斯的野兽派!”
晒了一会太阳,通体热了,他们就跳下海游泳。他们最爱在蓝水里追逐蝶鱼、鲱鱼和香鱼。他们更爱仰泳躺在海面上,让一些小鱼咬脚,它那咬劲,极像婴儿咬母亲乳头。他笑着在蓝色海面上轻吟:“看蓝天、躺大海、晒太阳、抱爱人、被鱼咬,——这是生命的五重奏。”
她听了,笑了。
假如是泛舟,他爱让白色三角帆把他们飘得远远的,到大海中间吻她。他说,这时候,她的红嘴又柔软、又丰满,像一朵红百合花的开展,混合着阳光的暧昧,天气的热味,和海水的咸味。它是蓝色海面一朵红百合。上面一溜蓝天,下面一片蓝海,中间一弯红嘴,场景怪美!
“那么,你是从蓝天上飞下来找这片红嘴呢?还是从蓝海底冒上来找它!”她躺在他怀里,笑着问。
“我是不上而不下,从中间地带出来。你相信么,我是从你红嘴里出来找红嘴?这些日子,在帐篷里,千千万万片红嘴把我缠昏了,我反而看不到它的真形。现在,我逃出重围,要在蓝天蓝海之间看看它的真正外形。”停,笑着道:“在这样蓝天大海间,只要一个长吻就够了。再多,就不美!因为这里,一切都是一元化,只有在帐篷内,一切才多元化,对不对?”
她笑了,轻轻推开他。
他们抬起头,从蓝色海面观赏T岛。
在金色阳光灿耀下,T岛不是岛,而是浅海底一片绝对?艳的珊瑚世界,彩色的世界。浅海底,满布彩色珊瑚虫的珊瑚,随时会由黄变橙,又变红,像放映五彩影片。同样,在斑斓的金铜色日光下,T岛的彩色,也随着日光的色彩而转换,或淡或深或明或暗。蓝色的大海,棕色的海滩,绿色的树丛,绯丽的山岗上,闪烁着一座座秀丽建筑,北欧式的、日本式的,大多红屋顶,鹅黄墙壁,绚烂如图案画。它们装饰着绿色T岛,直像一片片热带五彩榧螺大展览,绮纹玲珑,精致瑰奇。海滨浴场上,矗着一座座木屋,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一些穿彩色游泳衣的少女,从这些彩色木屋内进进出出。这一片片女性彩色,有时飓掠可可色海滩上,有时浮显蓝色大海面,有时消失于红色木屋内,有时又从黄色木屋里飞出来,有时又扑入远远绿色洋槐树丛中,有时又停在青色草地上,仿佛一些热带彩色大蝴蝶,翩飞于热带彩色花朵间。
他们狂喝着这一片片彩色,像喝各色的酒。有好一会,他们就这样欣赏岛上的彩色,血液里充满了蝴蝶情绪。
他们帐篷里,堆着各种的贝壳、花朵、水果、糖果、酒瓶和海胆、海盘车、野雉羽毛、淡水古瓮、画集,以及无数吻和抱的记忆。除了美和欢乐,他们再不谈别的。他们不断制造欢乐,也留下欢乐记号。一个深夜,她吻他的胸膛,在它中央印了一片红色唇膏,他始终不洗去,即使被海水冲去,他立刻要她重新印上。她头发里杂着他的一绺黑发,她也绝不梳去。那个最欢乐的初夜,他们所穿的白色睡衣被挂在帐壁上,作为那一夜的记忆装饰。有一片沙滩,它曾给过他们美的背景,他们带回一掇沙,洒在枕边。
他们活得原始极了。没有一种原始幻想,他们不设法满足。临睡前,他们有意拼命幻想,预制今夜梦的轮廓。清晨,枕头偎头上,每人详述昨夜的梦,看和预制的合不合拍。他们从花圃里带了几片大芭蕉叶归来,白天炎热时,他们就躺卧凉凉芭蕉绿叶上,打开一架小型留声机,播出夏威夷岛的吉他乐曲。他不忘记插一朵白色月亮花在她发际,想象他们是热带岛上的土男土女。游泳回来,有时,她像一个东方女奴,跪在他身边,用柔软的干毛巾替他浑身揩拭,揩完了,她会笑着用那条白色大毛巾包住了他的头,把他装扮成一个非洲土男或印度贵族。
较幽静的午后,她穿着白色游泳衣,披着长长黑发,苗条的横呈在绿色大芭蕉叶上,怔怔望着他。他跪在她旁边,在一本精致手册上,用简单诗行,记录下这时她在他心里所唤起的灵感。他睡着做梦且喃喃呓语时,她也会取出一张白色绘图纸,用铅笔素描下他的梦态。他午睡醒来,她不忘记把那刚刚吃过浓浓蜂蜜的满满嘴唇递给他,有时,她嚼了一些玫瑰花瓣,连花瓣带红唇一起献给他。她睡醒了呢,常常是一杯冰冻菠萝汁已送到她嘴边。她睡着了,有时,他会把各色各样花朵洒在她身上、脸上、发上,她白色游泳衣和白色胴体映衬一片彩色。假如她被这些花朵惊醒,他就献一朵玫瑰花在她嘴边,让她呼吸,让她吻。
为了安排这一片物质与灵相一致的生活,好高度享受蜜月,不用说,旅舍那个青年侍者,对他们作出辛勤服役。他们也给予他丰厚酬报。当他们不在时,他就看守帐篷。
这些日子,在海边,他们不只是享受海,更多的是享受他们自己。这个“自己”,本没有高度幻彩,只由于海和月光的涂抹,这才有了光辉绚彩。他们的感官,先是沉浸于阳光、海水和月光中,然后,又从光与水中升华,返回情感最纯粹的型式,形成感官最自我的本能反射。
夜。深夜。无比华艳的月夜。四处无一人时,她赤裸于月光下,凝立在海边,像一尊希腊雕像。他用那只古式大瓮汲满海水,慢慢淋洗着她。淋完了,他跪在她面前,以一种瓷器式的情感欣赏她,长久沉迷于一个深邃凝望里。她的****羔羊样温柔开展着,有着水晶玉的纯净。一片片海水在她身上透明闪光,混和着月光。
她轻轻抖颤起来,温柔的道:
“用你的吻拭干我。除了你的嘴唇,我再没有拭净织物。”
他站起来,用吻把她全身拭干。
有时,他打开一瓶香槟酒,满满倾注她****上,跪下去,呼吸这白云母石体积上的浓烈酒香,然后,热吻她全身,啜干那些混合着她胴体味的酒液。他说,这是最酒性的酒——真正的酒。
另外一个月夜,她最沉迷的那个夜。一场海水浴后,她像拜占庭神庙巫女似的,用膏油涂遍****,是一层薄薄的芳香奶油,涂完了,外面再加一层浓浓蜂蜜。她像一尊石膏女像,丰满而纯净,伫立在月光中,闭着眼,微笑着对他道:
“来吧!让我的胴体给你一场真正的野宴!”
他沉迷的半跪在她面前,从她的头发直吻到裸脚,把所有油膏与蜜汁都啜吮净尽。
不错,这是一次丰盛的野宴,但它只是另一个更丰满的新野宴的开始。
夜里,他欢喜把大量玫瑰花铺在帐篷内,让她洁白的躺在大红背景上。一些葡萄酒瓶打开了。小小空间满溢着玫瑰花香、葡萄酒香、与月光。他跪在她身边,热情的注视着她,热烈的道:
“今夜,我已用玫瑰花做你的床,葡萄酒做你的空气,让我再用一千万红吻编一条猩红毡子,盖遍你鲜花样的身体。你应该睡在月光、葡萄酒香、玫瑰花与我的红吻中。”
于是,他当真用一片新红盖遍她的白。
假如是那些涂了酒液、乳香、与蜂蜜的夜晚,一次长久的拥抱中,他会沉醉在这个胴体酒窟和蜂巢里,连梦也尝着酒味和蜜味。一片精致而原始的和谐弥溢在帐内。只有大海静静呼吸从他们梦中泻出来的香气和蜜味。
六
夜里,有时,很长久的,他们在海滩上散步。到处是月光。海滩亮亮亮亮,长长长长,沙上只有他们弯弯曲曲的足印。深夜,少有人出来。所有月光是他们的。整个海是他们口袋内的财产。他们互挽腰,走在月光中。她穿一袭白色长袍,他着白色敞领衬衫,白色长裤。月光闪烁海上,天空形成弯曲的穹窿,一把巨大的青色圆伞。世界透明,海透明,沙滩透明,他们透明,他们的爱情也透明。海风幽幽吹来,夹着海水的热气。海白天吸收许多热,夜里仿佛慢慢放散着。海夜似乎是暖和的。他们并排漫步,没有足履声,长长影子映画沙上。沙滩若无尽头,只要他们愿意,可以走到一个不能想象的远方。也只有在这样广阔空间小步,身前身后毫无阻隔,人才有广大感,以及真正散步感。她发边插了朵白色月季花,一路似飘散神秘香气。她倚住他,像欹住一棵高高棕榈树。他搂着她,像抱一大束带叶的花簇,又像抱一个空灵体。现在,宇宙真静了,他们走入这片静。天地真美了,他们走进这片美。海不时起伏,巨大夜明犀似的白色胸脯抖颤着,海表现出山地胴体的弧线和柔美,它又罩了层月光的刺绣。不管哪一秒钟,海绝不同样深浅。这刹那又刹那的变化,他们不能看到,却感到,因为,他们自己情绪也正极微妙的不断变幻起伏,刹那又刹那的。海浪是成群结队的。印蒂过去独自看海,总奇怪的觉得它们很孤独,一种群的孤独,队伍中的孤独。今夜,他揽住她曼?时,却不这样感觉了:群还是群,队伍究竟是队伍。月光中,海像一片珐琅质体,完全漂白了,花花白白的。它又像一片破碎了的巨大透明石膏,块块片片,呈鱼鳞状,闪着银色织锈。海真大!人行走海上,也大了,情感更大了。大的海加上大而白的月光,万象都升华了、漂白了、阔大了。他们走在这座“伟大”旁边,也走在“伟大”内层。他们的热烈血液被海风吹静了,周身渗透海凉。走着走着,不约而同的,头偎在一起,发联在一起,又相互望望,微笑了。这一阵对望,含蕴着无穷大的空间,无限大的时间。它绝不是室内的对看,或街上的互视。一个“无限”背展伸展四周,他们像两座星球上的生命,偶然,某一刹那,在一个神妙空间邂逅了、结合了。望着望着,他们觉得自己化为无限的一种结晶、一种象征。他们互相搂得更紧了。眼睛也越加光亮了。他们觉得:彼此从未这样深刻了解。一切都是亮亮亮亮的。看着看着,头又贴在一起,温柔的向前走去。这样的散步,是对海对月亮对世界的最好享受。也只有这样,才能真咀味透这个海、这片月。海滩够长的,夜够长的,这是一种理想的散步时空。海陪他们,月光照明他们。这是一个理想的散步条件。这一切,即使古代最豪华的皇宫,也不能产生这种豪华情调。今夜是他们生命最贵族的时辰,最贵族的部分。爱情正似仲夏夜,只有和月光海水骈连一体,才能圆全动人。不能再圆了!不能再全了!也不能再动人了!他们真愿意这样紧紧互挽着,直走入海底,或者,踱上月亮“白道”。下沉或上升,全美!啊!宇宙!你真好!你这样完成我们!你这样祝福我们!没有你,生命绝没有今夜的绝艳!世界绝没有今夜的华丽!夜明鱼游于海里,信天翁飞在海上。空中飘着五色弦音:我们的爱情!海上舞着瑰致的波浪:我们的爱情!沙滩上月光发亮:我们的爱情!此刻,每一秒时间消逝,都像树留年轮一样,在我们眼中涂明彩,心灵上留印迹了。
[##]
长久散步后,他温存的问她:“萦!你累不累!”
她摇摇头:“你挽着我,我怪舒服的。我走得像坐船,毫不费力。”
他瞧瞧她,略略沉思道:
“我们散步多久了?”
“快两个钟头了吧。”
“我们一直没有说过话?”
“嗯。”
“华丽的静默!这是停在一朵月季花蕊上的蝴蝶翅的静默。”
“我们互挽着,我们的身体早在相互交谈了。”
“身体?”
“嗯。”
“你和我在一起,我觉得身体每一部分都在和你不断交谈,从每一根头发、到每一线脚踵。我的思想早和你的沆瀣一气了。”
他怔了怔,似乎想起许多事。他才轻轻叹息道:
“在这样的深夜,这个世界,也有别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么?”
“怕——很少。——上帝的选民并不多。”
他脸孔温柔的擦着她的:
“我没有想到,对于我,幸福现在居然是一个‘常数’,而不是‘变数’。”
她庞儿紧紧贴住他的,低低道:
“答应我:你永远做一个常数,不做变数。”
他不答,只把她搂得更紧点,特别放慢脚步。过了一会,他低低只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
海越来越亮了。海水运动更温柔了。一片片银白色的光、仿佛不是从天而下,而是自海底而上。那雪白的光,像一片神秘大气,由地球腹部吹旋上来,无穷的蒸腾与扩展。海本是一块扁平的球皮,由于这片大气的扩大,它才慢慢膨胀如皮球。这银色大地不断鼓胀、上升,海也不断膨胀、上升,宛若千万层交叠的花圈,白色的、青色的,一圈涌上来,又消失;第二圈再涌上来,涌得更高,又消失;接着是第三圈,第四圈,——以至于无尽的圈。一圈一盘幻影,一盘奇形。海悄悄漫上去,要与天空相平,把那轮白月也溶到海里。一大森浮云掠过,月光半掩,一片强阴影铺呈海面,无数的碎裂波影像散乱的枝叶,簇簇的粼动着。海变成凸凸凹凹明明暗暗的雕花板,由无量数破碎的涡形所凑成。渐渐渐渐的,浮云梦样消失,月光又闪了,海面强阴影慢慢转为弱阴影,又徐徐褪去。海再度奇亮了。在人视觉里,它分外深刻而凸出。
“瞧啊!海越来越亮了!夜也越来越亮了!我们坐下吧!我们坐着看海吧!”他首先坐下来:“来,坐在我膝上。”
她微微带了点别扭,笑着道:
“瞧,我是这样一个高大女人,你却老要我做小孩子。”
他不理她,轻轻把她拖到身边,笑着道:
“一个高而美的女子靠在男子怀里,特别显得庄严而美。”停了停:“你在我怀里,像一棵透明而苗条的白色树在我怀里,我整个人都因你而亮而温柔了!”
她笑了笑,当真坐在他膝上,头贴住他的肩。她长长的身子,像菩提树似的,在他胸前闪耀。
他们全神贯注,看夜里的海。
海真华艳。他们望着望着,被这片华艳吞没了。无极的血形开扩着,到处显出弧的力量、抛物线的神奇。从血形与弧里,丛丛光芒抖颤出来,刻画许多银凸和银凹。海风,波浪轻轻掀起着环绕回谷。远处有流动的线条,像岩石上的脉络巨大化。海天交接处,似乎有银色的璎珞,杂一部分玳瑁色。天穹暗展圆青。月光流动在海水上,花花色色的、灿灿烂烂的。海的豪华感饱和到极度。没有冲流,没有“高潮间隙”,海面呈现奇异的静。从静里面,海华丽一片片旋滚里,扩舞在他们眼底。这静特别刺激他们的听觉。穿过它,他们可以谧谧玩赏综合海貌,仿佛听见海栖动物正吸取中石灰质制造贝壳,敏感到刺鬣鱼接受浅海底的同化作用而由红紫色和褐色变成红色。海真是一派灵,一片感光板,它有着高度的敏感,极神异的光色触须。任何一朵光一团色投下来,它立刻表现一种强烈的感应。人眼睛追随它,如追逐流星闪电,追不上。目前,一刻刻的,它更亮了,以全副情感显示对月光的感应,放溢出微妙的光辉。
“这样的夜里,假如我再少有一立方公分理性,我真要疯死了。每逢这样的夜,我就毫无办法。我的敌人要制服我,只要布置一个这样的夜就行。这时候,我的抵抗力最弱。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海上月夜相遇?——假如是白昼,我理也不会理你!可是——”
“在这样的夜里,一个最平凡的人在海边,也会带着点神性。”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活泼的笑着唤着:
“啊!蒂!我们躺下来吧!让我们躺在月光里!这样,天空、海水、月光、风?,都联成一片,轻轻裹在我们身上。”
他不说什么,却松开双手。
他们并排躺在海滩上,好久不开口。
面对夜天星斗,他终于喃喃道:
“一个人躺在这样地方,才觉得宇宙真伟大!生命真不可思议!”
“你应该加一句:男女(关系)真伟大,真不可思议!”
他笑了,头靠紧她的头。他们紧握着手。
“大家不许说话,让我们直接在天空下面睡一会。”她笑着说。
他们闭上眼。
不知道多少时候了,她轻叫道:
“啊,夜露落下来了。”看看腕表:“啊,十二点了。……夜这样深。……我们真是疯子!”
“瞧啊:月亮正吻着子午线。……它正对准我们的脸。”
“我们真该在月光里睡一夜。你赞不赞成?”
“我怕你身体招不住,会受寒。”
“回去拿一条毡子就行。”
“过去你有过露宿经验吗?”
“在南洋的时候,在热带的夜里,我最爱睡在月光下面,身前身后堆着玫瑰花。”
“真忘记了,我们应该去买点花。我们的帐篷,需要好好装饰一下。从昨天到今天,我们一直很紧张,还没有余暇正式好好设计我们的海边生活、海边节目。”
“那是明天的事,离现在还早得很哪!——我们现在是拿每一秒当时间单位,不折不扣的‘度日如年’。”婷婷站起来,一手拖起他,笑着道:“快回去拿毡子,就靠我们的帐篷睡。要不,我们的‘洞房’被人搬空了,都不知道哪!”
“搬空了,我们就这样赤脚回去,沿途托钵,你挨门唱小曲,我敲板子,做吉卜赛人。”
他们大笑起来。
他们终于回到帐篷内。她笑着道:
“天知道!人家说什么洞房花烛。我们这个鬼洞房,既没有花,也没有烛!”
“你忘记了!是洞房花烛夜!没有‘花’,没有‘烛’,那不要紧,只要有‘夜’就行。——最主要的是夜!”
“魔鬼,你又胡说了!”她笑着打了他肩膀一下。
“你刚才也说错了:烛是有的!”他笑着补充两句。
“白烛不算,要红烛才行!”
“明天都给你买来。”
“得了!得了!你真要为我布置一个洞房吗?”她突然大声笑起来:“这是一个没有洞房花烛的结婚!一个海边的婚礼!我们的惟一介绍人、证婚人、主婚人,全是海。”声调更活泼了。“哦,我想起了:昨天夜里,月亮照了我们一夜:这是最好的花和烛!那时候,你其实不该点什么烛的!”
他笑着,望望天空,调皮的看着她道:
“今天夜里,我们不会点什么烛了!”
她妩媚的笑起来,神秘的望着帐外月光。
七
海裸着。海亮极了。一大片魔术般的海亮,从海湾直闪到天尽头。月光像无数白鸽子,从天空飞下来,到处展着银色华翅。逦逦洒洒的海湾,青色恐龙般长长延伸,半诱惑半毒味的。几艘银灰色舰舶,是一尊尊古代杯形龙,烨炜浮雕于月光中,身上不时冲起一条条闪电,一闪一闪的,是信号灯。羽三角白帆飘漾雪色海面,像几片白绸子,高高挂穹空。临海灯塔燃烧着一朵红火,是这无限苍白宇宙中的一粒红宝石,又孤独,又倨傲。天海无限暗蓝,没有卷云或积云,到处是单一的层云,蓝得像巴西蓝宝石。银河在亮。杜鹃座的星团?熠着。英仙座的星团炸烁着。千千万万颗星团闪着太空的神秘。半岛上的红顶黄墙弥撒于月光中。房舍附近的针叶松丛弥撒在月光中。岛上灯火辉煌,似一爿大宝石店的玻璃窗景。它日光在海亮那一边,仿佛不是光,而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信号。今夜,海平极了,是绝对透明的光,无影的光。一片透明由一个海湾亮到一个海湾,从一个浪凸亮到一个浪凹,连一些高地丘冈和粗糙岩岸也是皎灿的,如铺满皑雪。天际线处,矗着一片片银墙,天与海都溶入墙内,隐隐缭绕着青青薄雾。这是一个最夏季的月夜,最月夜的月夜,一个七色孔雀尾编织的华夜。全宇宙也像孔雀般摇着?艳的翅与尾,使每一个立方?空间全饱和着彩色和光点。
他们在海湾内泛舟,有许久了。海风柔和极了。他们停下桨,挂起三角帆,让船缓缓顺着海流飘。他们斜躺在雪帆下。舱内铺着猩红毛毡。船上到处是花朵,最多的是玫瑰花与月季。几只葡萄酒瓶安置船舷边,杂着几种其他的酒与水果。一卷诗集睡在他们脚下。一本果根画靠着木桨。两盏玻璃杯兀立与船板上,一盏还残剩下半杯金色橘金酒。一口古瓮内装满淡水。他们像刚从花之星球上下降的,全身溶于花瓣中。从花圃里特别买来的几百朵白花月亮花,他们的花瓣贴成两袭白衣;除了这花之衣,他们再不穿别的。月亮光照在月亮花的白色舞衣上,再分不清哪一个是光,哪一个是花。
海风透凉的。他们紧靠着。他们划了好一会,有点倦,需要休息。他不断注视她。在月光下、大海上,她象牙黑大眼睛和猩红嘴,似乎特别明亮,仿佛海面突然涌起两片伟大的黑流和红流,电闪样冲亮过她的面部。
“你累不累?”
“不。”
“冷不冷?”
“这片海凉怪舒服的。”
“那么,在这样纯洁的月光下,我们该去掉那层不信赖的遮盖了。让我们真正全部浸浴在月光里吧!让我们真正回到亚当夏娃吧!”
他低下头,开始用吻脱去她身上的花之舞衣。这是一顿无比丰盛的花之野宴。那月亮花之衣原来是这样编成的:先抹上一层乳油,再涂上蜜味而黏液性的薄薄梨膏,然后再加上几百朵月亮花瓣。
当他从肩到脚,享受完这场花之野宴后,她同样也开始享受他的。享受完了,他们纵情狂笑起来。
三十分钟后,他们双双又斜躺船舱内,绝对浸浴于月光中。
这是亚当的声音:“现在,月光与我们之间,连最后一瓣薄膜都没有了。——我们的惟一衣服是月光、海风、海色、天空投影。”
“不。”夏娃轻轻说。
“为什么?”
“你忘记了,我身上此刻还穿了你的吻。你也穿着我的。”
“哦,我真忘记了!还有这一件衣服!来,来,把最后的一件解除吧!让我用海水给你冲洗一下。”
“不,不,我欢喜这件衣服!”
“那么多梨膏残迹在你身上,你不觉怪黏的?”
“这样也好。我不正好黏你?你也不正好黏我?我们不正好黏在一起?”
“哈哈哈哈!”
他们笑起来。
他笑着道:
“还有更黏的节目在后哪!这会儿,还是让我解除这最后的‘吻之衫’吧!”
“那么,不必舀水冲洗了,干脆跳下海吧!”
“你不怕?”
“在你身边,淹死也美!”
“我们现在离海岸相当远了。”
“我们应该驶到海流最深处。今夜海真平静。来,我们跳下去吧!”
“不,先收了帆,这样,船走得慢一点。”
五分钟后,他们跳下海,随船首部游泳着,泅累了 ,就轻抓住船舷。
“海里怪暖和的。”她大声笑着说。
“当心,紧靠住船!”
“这样的夜,淹死真美!”
“这个世界,现在还舍不得捐掉我们这两条宝贝生命哪!”
“蒂,我们紧搂着,一同沉入海底吧!你敢不敢?”她游到他身畔,一手勾住他的身子。
“不许你说疯话!”
“我们真该沉下去!沉下去!这样沉,多美。”她迅捷吻着他的脸,接着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他突然叫起来:
“啊,船离开我们四尺远了,快游过去!”
一阵激烈拍水声,水面似乎漫起一大堆鲸鱼泡沫。波浪峻急的弥漫开来。
一分钟后,他们终于又赶上船,抓住船舷。
他从船首部爬上去后,又把她拉上来,他们不断喘息。他气咻咻的道:
“刚才真危险!只差一点!夜里海流速度比较快。要是一两分钟追不上,可能就完蛋了!看着只有四五尺远,就和四五千万一样难征服!”
他从古瓮内倾出些淡水,慢慢冲洗她,替她冲去身上的海水咸液,接着,取过一条白色大毛巾,替她慢慢拭干,然后,又拿起那条大红毛毡,把她紧紧裹上,再用毛巾慢慢拭干她湿湿头发。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给她。
“来,喝点酒!”
她抬起头,一口气喝干半杯,接着,高擎起那片残剩的白色,凑向他唇边,笑着看他一饮而尽。
“拍通”一声,她大笑着把杯子扔到海里。
“你疯了!”
她大笑道:“在海上喝酒的人,不许把杯子带回去的!可惜这里没有大理石地,否则,每喝完一杯,我一定要把杯子砸在地上,听听那爆裂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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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你真疯了!刚才你在这样深的海里抱吻我,真危险!”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很想紧搂住你,不让你动,和你一起沉下去!”她妩媚的望着他,笑着说。
他定定凝视她好一会,慢慢的道:
“你真可怕!你这不像在扮演邓南遮的小说?”
“不,他所描写的,是绝望的死。我们这个,却是欢乐的死!”
“哦!不行!不行!你太可怕了!今夜,你简直想谋杀我!”
“亲爱的,别生气了。瞧你浑身湿淋淋的,快拭干了,到我毡子里来。你这样会受凉的。”
三分钟后,他钻进毛毡内,她怔怔盯着他,望着望着,她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她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笑着道:
“蒂,你真以为我刚才要和你一同沉海么?……那是说了玩的。……瞧你这副严肃样子!你真受了我骗了!……上帝知道,我此刻会不会舍得把你这条宝贝命送入海底的!……沉没了我们不要紧,沉没了我们身上那一大堆还没有全出世的幸福,多残忍!要,也要等幸福开完花!……哦!亲爱的!亲爱的!别生气了!别生气了!让我好好给你一个——甜,好不好?”
他望着她,渐渐渐渐的,笑了。
渐渐渐渐的,一幅奇异的火景闪耀于船上。
…………
这片狂狙画景,在任何其他时辰,将会透骨的狰狞怕人,像创世纪挪亚黑暗大洪水,但此刻,它娇艳得像一片红热的永恒。那成千万百的玫瑰花瓣,是在永恒里飞舞,静静落下。任何?岩峭壁,都熔入这片红热中。所有黪默混浊全化为一片火明。
钢流?旋着。岩石碎裂着。万万千千红热大魂围住他们蟒翔。太阳在永恒星座上红明燃烧。他们的爱情也在永恒星座上烨烨燔烧。
欢乐完了,她在他怀里沉迷的喃喃:
“时间即使是永恒的冰块,现在也必须变成永恒的玫瑰。”
“是的,我们必须把时间变成一片芳香、红热、沉甜与美。无量数的时间,应该就是无量数的诗与梦幻。”
他沉溺的呓语着。他们又拥抱在一起。
大海静着,月光亮着。时辰此时也在拥抱它自己,吻它自己。
他捧着她明亮的脸,热烈的凝视着:
“现在,在月光与海光中,你脸上有不朽的燃烧。我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宇宙走到你脸上,深红里。”
“海在光亮中凝望我。你也在凝望我。”她幻醉的喃喃。
“这么多欲望,像孔雀尾巴样在我身上,在我眼睛里,你不怕?”
“最高度的欲望,代表最高度的勇敢,最高度的不断前进。怕欲望,就是怕生命扩大,膨胀,和更新更多的变。”
她沉迷于月光中、他欲望化身的眼睛火珠里。愣愣了一会,她突然闭上眼,透明得像云母一样,迷恋的道:
“肉是最高幻美的果实,正像果子是花的最好结晶。单看花,不尝果实,不完整。从视觉幻美的欣赏,到味觉的果肉,是花果的完整表现。必须有花也有果,有灵也有肉,否则,生命只是一场残疾。空灵和肉感的最高和谐,也正是美的最高和谐。啊!亲!吻我的胸膛吧!再吻我一次吧!”
他低下头,沉没于一片裸白雪景中。
当他再抬起头时,一种高度的光辉闪灼他脸上,混合着一片红花眩晕。他忘情而恍惚的道:
“宇宙间最美的,莫过于人体。一个少女的身体,以无比的线条描画着最高的和谐、最高的圣洁。这里,一切是奇迹的、新鲜的,坦白得像天空的云彩。正因为它是坦白的,一个少女胴体才是一切宗教中的核心宗教!要从这位捕捉至善和美,必须经过斗争,而斗争的终点必然是一片和谐。你见过美丽的哈尔兹山的胴体山地的画片么?它是大自然的最美的****,但它也正是一片扩大了的少女胴体,绝对的温柔、空灵,每一条弧线和每一个圆面,都象征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美艳。一片饱满的少女胸膛的美,只有大海的圆运动能比。但海的圆运动是动,这却是一个以静止为形式的圆运动,一种比花朵更花朵的花朵。这些美丽的线条,只有在充满岚色的雨后青色山脉上,才能偶然发现。人所以感觉它比山和海的弧线更美,主因是:这是由纯粹官能升华的美感,由肉化成一片灵空,而大自然的弧线只是从空灵到空灵。后者比前者更纯,前者比后者更深刻。人究竟是人,他只要最最深刻的,最最撼动他的。”停了停,他的头又沉没她怀里。溺迷的喃喃道:“啊!萦,在你这里,有着曼陀罗式的蛮艳,艳而静。我从没有这么沉默过。啊!你的美圆全了我,也美丽了我。”
“答应我,长长长长的沉在我身上,长长长长的。”她的头低下来,脸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万象的印迹中,最美的是吻的印迹。这弯弯一小片红色印迹,是宇宙无量数印迹中最淡的,也是最深的。在永恒时间历程中,这片吻迹比任何火迹还坚固、不朽!啊,蒂,在永恒时间桥上,也有人像我们这样吻过么?也有人像我们一样,把这片深沉肉感看做永恒空灵和圣洁么?”
“亲亲,不要问我了。我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你的声音了。”
她突然紧紧勾住他的脖子,哀恳而迷惑的问:
“啊!蒂!你究竟会爱我多久?”
“比永恒时间更久。”
“真?”
“真。”
她微微抖颤而酲醉的道:
“啊!蒂!我常常有一种恐惧,最欢乐时的一种恐惧:怕过度的欢乐不但不会拉近你,反会驱走你。啊!蒂,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爱过你。大海渗透我。你混在大海里渗透我。现在,我才真懂得生命,生命的深度和高度。我现在才懂得:生命的惟一报酬,就是感觉。动物只要有感觉、能感觉、敢感觉,这就是生命的最高报酬了。有感觉,才有感觉的转换,以及新感觉。我们所要求于生命的,仅仅是感觉,就够了。这里,一切都有了。啊!蒂,有时我真恨你!恨你!因为你教我使用了一个最迷人的工具,也是最可怕的工具:感觉。多少年来,我寻找生命的最高音符,最后音符,终于找到了,它就是高度敏锐的感觉!它是这样复杂的迷宫,人必须经过千百个转折,最后才能到达它的核心迷窟。这个迷窟,今夜,伴随大海、月光、和你的拥抱,它出现在我面前了。啊!蒂!我从没有从肉体接触中感到这么丰富的意义,这么多的光辉。全世界似乎只是一片黑暗冰山,只有我们的拥抱才是真光真火!”
“萦!你太激动了。安静点。静静躺在我怀里!”
“你知道吗?这个夜不叫夜,它叫激动!这个天空不叫天空,它叫激动!这个海浪不叫海浪,它叫激动!我现在似乎沉到真正的海底,有被大海淹死的感觉。——这是一个最幸福最沉醉的淹死!”
他沉思了一下,有点眩昏的道:
“你的话使我想起一篇小说的好材料,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中年人,历尽人生沧桑,却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在海上旅行。从一个港口,上来一个白衣女尼,她年青、美丽、而热情,毕生关在一个修道院里,从未与男子接触过。他们奇迹式的相爱了,在海上度过七个销魂的白天和黑夜,有阳光、月亮、闪电、与暴风雨轮流做他们的背景。船到达另一个海港弯时,女尼下去了。男的在船甲板上坐了一夜。天快亮时,他跳入海里。”
“为什么?”
“因为他自觉已咀嚼了生命的最高精华。再活下去,一切都是生命的糟粕。”他微微沉思着,“他死得很平静,一点悲伤和激动也没有。因为,他已获得生命中最高的、最后的、和最精彩的。在一生中,一个人只要有这样获得一次,他就可以轻轻把余生扔到垃圾堆里。这里面毫没有罗曼蒂克的感伤意味。”
她喃喃道:“这种死不是死,是一种创造。不过,这个男主角对生命太会打算盘了,胃口也太精致了,容易使人误会太波特尔型或太世纪末了。假如我是那个女尼,我既不跳海,也不回修道院,却从此把自己关闭在一个深山古屋里,不再看第二个男子,拿我所有余生来回忆那七个海日海夜,直到最后一天。”
“不,这里面一点‘世纪末’也没有,他死得很平静、很满足。生命把他带到大地上,他找寻着,终于得到生命最高和最核心的部分,然后再把其余部分扔掉,这一切,只是一种自然主义。记着,人只要得到最高和最后的部分,他永远再不会悲哀了。”
她怔怔望着他,好一会,有点痴痴的道:
“啊,蒂!你不怕最高最后的欢乐么?‘最后’是一个可怕的字!不许再说了。应该说‘最初’!”
“可是,‘最后’这两个字是这样诱惑我啊!”
“不许说‘最后’了!来!抬起头,数天空星斗吧!这些星星有多少万万万年了,它们不永远是最初最新的吗?”
“你是说自然。自然是伟大的。可是,人——”
“啊,蒂!你的唇瓣为什么在抖颤?……啊!蒂!吻我!……不,不是我的嘴!……瞧!月亮突然奇亮了。靠我心灵边上的这条弧线在月光里闪耀,哦,不,不是闪耀,它是在笑,快用吻捉住这个笑,要不,它立刻逝去了。啊!这片月明是那样突然——”
月亮更亮了。特别强烈的亮光,有一种奇异深沉的静的魔力。这静随光渗透海面。海面有声,也似无声。一些颜色美丽的鱼偶然游过海面,像一些彩色梦幻从海底飘上水面。鲑鱼是华丽的,香鱼是活泼的,秋刀鱼是跳跃的,一些龙落子缠着硅藻和鞭藻,海面闪亮着发光细菌,似颤震着无数透明鳞翅和鞘翅。鳞鳞浪毯,流不到天涯。一切袅灿旖旎。海似乎是个瓷器,供在“永恒”窗前。一片月华照明它。一阵阵月痕深,月痕浅。月内月外一片空明。一派?芳似从月中弥溢着。岸上的一切,都变成水边暹罗大理石王宫,缥缥缈缈于琥珀色晶光中,牵缠了一半条淡淡青色雾带。海面一些凹雕凸雕全带着佛像味,一阕大佛曲似要从海底升上来。夜是一支银色牧笛,吹奏着明净的音色。一只白色海鸥从这片音色中美丽的掠过了。
八
三角帆仍掠海面漂驶,他们仍斜卧在白帆下,躺在大红毛毡里,月光和大海的拥抱中。
“起来吧!我们划划船吧!向海岸边划去!”他喃喃。
“不,就这样躺着,很好。让船把我们带到它所要带的地方!”她喃喃。
“你以为今夜我们还能回去吗?刚才这一阵顺风飘,早把我们飘到帐篷方向十几里外了。”
“那也好,我们干脆顺流而下,下去几十里,在船上过一夜,明早再回来。”
“今夜我们真算把自己整个献给海了!”
“别抱怨了,喝酒吧!”
她又打开一瓶葡萄酒,注满了两杯。
一阵轻脆的碰杯声。
喝完一杯酒,他从脚边拿起那册雪莱诗集。
“要不要念点诗?”
“够了。从船四周涌出来的诗句太多了,那些波浪不是最好的诗句?”
“那么,我们在月光下,看看果根的泰什蒂岛画景吧!”他拿起那册画。
她摇头:“不了!”略有所思。“说不出为什么,今夜我突然讨厌果根。我们不该把这本画带来的。”
她从大红毛毡里坐起来,拿起身边那本画册,突然扔到海里。
“你疯了。”他伸出手,要去阻拦,已来不及了。
她微微气愤的道:
“今夜,我突然讨厌他,因为我了悟一个真理:他所画的是原始的原始,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却是经过最高理性冲洗后的原始。”她喃喃自语。
“我觉得,今夜我们所享受的欢乐,绝不是纯情感冲动,而是明高智慧的结晶。”
他轻轻推了她一下,微笑道:
“不要太哲学了。萦,你闻闻,空气里有胸膛的气味!”
她微笑:“不,这是欢乐的气味。”
他沉迷的喃喃:
“是的,欢乐的气味。这些波浪都是欢乐的化身。啊,满船的欢乐!满海的欢乐!”
她伸出手,拿起桨,大声唤着道:
“来,让我们再划船吧!让一阵激烈运动再叫我们血液活泼起来。”
他也拿起桨。
“对,我们设法把船划得靠近一点,船几乎快出海湾了。”
他们又开始划船,舞着两片银桨。一片片银色泡沫溅出来,宛如一片片鲨鱼喷沫。
划了一会,他们脸贴脸,开始低低耳语:
“你还记得南海上我们那七个海夜吗?今夜,我们的感情终算找到最后的‘放射形式’了。”
“但还不够风暴。”她暗色大眼睛闪着光亮。
“和平比风暴好。你的胴体和红唇,只有和平时,我才能深味它们、敏味它们。风暴太凶,人的感觉有点麻痹了。”
“麻痹也无妨。人应该更风暴的。等一下,,你瞧吧!我会给你更风暴的。”她火簇簇的凝望他,脸色中充满沉思。
“不要谈风暴了。……瞧,月亮开始月晕了。……单一的云层有变化了。……天空投影复杂了。……海色有点变了。……海味也有点变了。……谢谢这仲夏夜风,它对我们仍是这样温柔!”
“好了,不再划了。还是让风飘我们的三角帆吧!……蒂,给我一杯葡萄酒!”
酒杯又碰响起来。
这杯酒才喝完,海似乎变了,宇宙也变了。
海眩晕了。海在旋转。晕色月明倾斜分散于海面,到处漂浮着深色入射光线。海面的斑光泽、微光质、金属光质,似溶成一片淡雾。单色的海面打破了。浪凹深处浅处氤氲起什么。绢织绣屏的天空也有了胚结、闭褶、和额突。海际线的一些乳腺割断了,一些坡面轴面迸裂着。波涟上无数透明细胞透明带也分裂着。几片暗云黑玻晶样掠过,蓝孔雀石的云海被横断了。偶然一道金色电光从天空掠过,闪得快极了,刹那间,满天发出奇迹色的红光。一些电磷光从远处闪起来,苍白而冷蜮。几只白色海鸥在翔舞,展开白翼如瓣瓣莲花。海萤和萤水蚤亮着。长长海湾越来越像古代梁龙的长颈长尾了。船在海湾中飘,是漂在一个妖娆的拥抱里。这是一个豪华的仲夏夜,一个巴比伦的夜,一汪沉醉了的海。一天昏眩了的月光。海的白花花赤体抖动着,摇颤着。天的圆伞也在抖动、在舞摆。一切静极了。一切却又异样不安。海似乎要像大鲸鱼样张开银色大嘴,一口把他们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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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海夜凶极了,要涌上来,随海涌上来,随月光漫出来,一下子把他们淹死。夜是这样辉煌,海是这样?艳,月光是这样梦幻,他们无法看、无法说、无法听、无法抱、无法吻。时辰太美。生命太美。任何一个音符、一个叹息、一投足、一举手,都会惊骇了时辰和生命。他们只有痴痴对望,视线画戟样深透对方心灵海底。她埃及碧玉般的眸子在抖震、烁晃。他印度赭石般的眸子在颤栗、悸怖。四只眸子膨胀着、膨胀着,胀成四只雄丽的火珠,原始地壳样飞旋、翱舞。望着望着,他们突然害怕起来。这两副眼睛好像是一种互相的谋杀。一切好奇啊!好静啊!好深啊!好沉啊!他们全部玻晶化了,可以互见胴体内的髓褶髓襞,互听任何一角听膜的颤动,一个听点听胞的微震。海流动着,夜流动着,热情流动着,美丽流动着。海旺热得像一片五月榴火,燃烧起来了。眩晕的天,也在燃烧了。最深的美也在自体燃烧了。他瞅见她的情热在发光放亮。她看见他的情感轮太阳般?旋。他们是大地上伟大的同斜褶曲,一片纷歧错杂漾现出天然的和谐。他们必须望着、必须静着。他们望着、静着,仿佛是永恒的化身。啊!静的眼睛再不够了!静的血液再不够了!静的光影再不够了!海是这样凶!月光是这样凶!空间是这样凶!他们必须动、必须溶合、必须拥抱!这不是他拥抱她,是永恒拥抱永恒!是不死的爱拥抱不死的爱!他胶住她,她漆住他。哈尔兹山的美丽胴体山地终于变成罗丹那幅不朽雕刻:“亚当与夏娃”。他们像赤道的海流,热腾腾勃涌着,像非洲的原始莽丛,原始的梦呓着。啊!那晕色晶的眸子!红风信子石的眸子!红晶蜡石的猩唇!这一切维苏威熔岩样喷射着、辂旋着。他们最深处的核构在天旋地转,他们最性灵的性灵在翱翔翩舞。他们是一只畸形孪生体,业已相互嵌入生长,互结生长。她蔓进他里面,他菀结她。他们此刻不只用眼看,也用皮肤看。无量数皮层毛孔是无量数眼睛,千千万万眼睛在互视互亲互接互触。一大片白色体和一大片褐色体,早溶成六月天大树胶汁。无限的胶汁!无限的酣醉!如疯如狂的胶汁懵醉中,他们的头脸似新疆圣赫勒壁画上的菩萨头,无比巨大,无匹超脱,无限光辉神圣而美。那两撇红唇边的抖颤的表情,无量数的火花,比一座花园还丰富、还灿烂。大海已重新组织他们。月光已重新形成他们。夜已叫他们“新性再生”。所有生物性都解体了。他们化为一片月明、一片海明,一片夜明。啊!脸!脸!伟大的脸!圣赫勒石窟的脸!月明海明中的脸!他们整个人不再是人,而是两张脸。手足胸膛全消失了,只剩下那两张最能表现情绪的脸。它亮着、亮着,渐渐的,整个脸没有了,只剩下眼睛和红唇。又渐渐的,红唇没有了,只剩下四只眼睛,像四枝火柱,屹立于透明光中。又渐渐渐渐的,眼睛终于也没有了,只剩下大海的激荡,月光的汹涌,空间的永恒光闪。一切只是一片光明。船、帆、和他们,都是一片梦亮,幻觉的漂浮在海上。不,他们不再在海上了。他们活在黄道上,参加那永恒星球的追逐戏了。他们正追逐着金星、火星、水星、木星……
一些火花光片从星球群中喷散出来!
“啊!蒂!我的欢!我的乐!我的醉!我的沉,我的我!给我啊!给我啊!给我更多更多的!给我更多更多的‘我’!我要更多更多的!啊!我必须要更多更多的!更多更多的!
啊!蒂!我的星球!我的宇宙!今夜,在月亮光里,你的脸是这样明亮!这样华丽!它照亮我全部的爱,全部的温情!我不知道怎样给你才好!啊!我的亲!我的苏丹!我的美!我的最美的美!向我拿吧!拿吧!你要多少拿多少吧!啊!拿吧!拿吧!拿吧!
啊!蒂!在这样无比的美里,不要再思想吧!任何思想都是对它的侮辱!今夜,我们应该回到人类历史以前,返回三?龙翼手龙时代,只该感觉、深沉的感觉,深沉的、深沉的、深深深深的!
啊!蒂!你是我赤道的赤道!你是古代摩利斯湖里的埃及迷宫!你是我永不敢认识的火!由于你,我才懂得感觉。现在,每一分、每一秒,你教我感觉!你教给我人生中最最深沉的、最最永恒的。你把永生的钟声敲入我灵魂最深处。由于你,我才获得最高的感情秩序,最华美的感情旋律。啊!蒂!敲吧!敲吧!敲更深更沉更永生的钟吧!让我在这无限震颤音符中裂成永生碎片!
啊!蒂!享受我吧!魔鬼吧!世纪末吧!对我‘魔鬼’吧!乘我还有鲸鱼样的丰满肉体时,享受我吧!乘我还有番石榴似的胸膛时,酲醉吧!乘我还有玛瑙的红唇时,吮吸吧!乘我还有瓷器样的脸孔时,亲我吧!乘我还有一片鲜红如朝霞的心灵时,欢乐吧!真理不是明天,不是后天,也不是昨天前天,真理就是今天、今夜,就是这一点、这一刻、这一分,不,真理就是这一秒!这一刹那!啊!刹那!刹那!蒂!我的欢!我的爱!快捕捉这刹那真理!
啊!蒂!你热坏我了!你的拥抱热坏我了!你的心跳坏我了,一整个世界埋着的古老沉醉现在都醒来了!无量数的欢乐包围我、咬我、啮我,妖媚的咬啮!爱情只是个残影,欢乐才是它的真形!吻我吧!吻我吧!在你的吻里,有明媚的拉丁气候,南地中海的气候!你就是我的拉丁气候,以无量数的幻美来冲洗我、沉浸我、改造我!啊!蒂!我的苏丹!我的野蛮!我的美丽!你像天鹅座大星云,在我灵魂空间深处永远旋转,放光!旋转吧!放光吧!我的星座!我愿被你旋碎成千千万万碎片,这千千万万碎片,又化为千千万万片血,喷洒在永恒星云空间。啊!在我生命里,高峰终于出现了!这是我最后的高峰!啊!蒂!你是我最后的高峰,最终的轨道!最末的洞窟!我要永远藏在你的深处、黑暗处,像一只最野蛮的野兽。啊!蒂!抱我吧!抱我吧!此刻我完完全全走进你里面了。我像你的一片血,游泳于你的血里,运行于你的思想中,脉搏里,我再没有我了。啊!最后的额非尔斯高峰终于出显了!现在,我们是世界上最对的人了!最最最最对的人了!”
火花仍在飞溅。光片仍在翔舞。星球间的生命仍在旋转。无穷的毂旋中,终于闪出最后的火花、最亮的光片、最高的爱、梦幻、希望、花朵、不朽!
“啊!蒂!今夜,在你怀里,我透明到极度!我自觉不是个活物,而是千千万万片蝉薄鞘翅——一个水晶琉璃真空饰物!你同样也是水晶的、琉璃的、真空的!这大海和月光使我们空化了!全宇宙是一大片空灵的赤体。啊!蒂!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妖祟?又这样剔空菩提树叶似的?我愿永远这样匍在你怀里,看你的眼睛!听你的胸膛!呼吸你的呼吸!咀嚼你的咀嚼!造化为什么不骈生我们,让我们只有同一副感觉层、感觉板?啊!蒂!不要再看我啊!我真不能忍受你的注视!你的眼不是眼,是大海最深浪凹的深处,波漩极了!汹涌极了!它们一阵阵向我旋过来、涌过来!它们鲨鱼样要咬我、吞我!啊!闭上眼!闭上眼,快闭上眼!让我看看你闭上的眼,你睡着的脸!你的睡脸是印度圣画上的赭彩,凝静而蛮艳。我愿看月光怎样釉饰你的赭脸,大海光辉怎样描晕你的赭脸,海底的音流怎样升上来,膏沐你的赭脸,为你的睡颜伴奏。啊!蒂!今夜这个世界,有没有第三个人像我们这样活?全人类有史以来,有没有过我们的今夜?这不是今夜!这是欢乐!这无量数大欢乐像一座座古代王国,古代的龟兹、库车、焉耆,一个夜晚,从埋着的荒漠风沙下喷出来,迸出欢乐的火花,连带它们的豪华、辉煌、和青春。这不是欢乐!这是宇宙欢乐的最高象征!造化创造我们,是叫我们做人类象征的!我再不敢摸你、碰你、触你、吻你!你的情绪是这样红、这样浓!这样强!它像千万朵大红罂粟花样开在大海上、我的胸膛边。我现在就枕着你的情绪、抱着它、匍在它上面、睡在它里面!透过你的胚层,我看见你无数个情欲轮回在你心头飞旋,像地球才形成时的那些海蚀轮回、河蚀轮回、喀尔斯特轮回。你的热势一阵阵在冲我、卷我,红光艳艳,火花磷磷,你全部内层焰在喷在洒。在这阵大喷射中,你像一只褐色河马,又大又赤裸又原始又迷人!啊!蒂!闭上眼!快熄灭你灵魂的大火!快让你的河马眼睛沉入黑暗中!你闭上眼,越过胚膜胚素胚层胚结,穿出黑暗,再透视我、想象我!啊!这个花蛇般抖颤的海夜!自有地球以来,有没有第二个?上帝自己有没有享受过这个夜?他能不能懂得它?他是否看得见这个万能夜?啊!蒂!从今夜起,你将永生在我血里,像海永生在我血里!你那海凹样深邃的眼膛中,你旋转着永恒的眸子,将永远照亮我的血、我的肉、我的欢、我的醉!疯狂吧!疯狂吧!生命是应该疯狂的!爱情是应该疯狂的!欢乐是应该疯狂的!只有在大疯狂中,才能被大拯救!大锤炼!大海在我们四面舞蹈。月光在四周燃烧。这个世界再没有第三个生物了。整个宇宙只剩下五样存在:蓝天、月光、星光、大海、你和我。这是一幅人类永生迷景!星斗蓝色牵牛花样落下来,缤纷瑰丽,装饰我们的拥抱!蓝天荫庇我们的搂抱!月光照明它!鱼群呼吸它!大海拥抱我们的拥抱!啊!蒂!让船沉下去吧:让我们沉入海底吧!让我们的疯狂化成一片海底永恒吧!啊!月光来了!星光来了!大海来了!天空来了!夏风来了!鲨鱼来了!石首来了!电鱼来了!珊瑚来了!磷光来了!海萤来了!海鸥来了!信天翁来了!它们都冲到我们身内了!都冲到我们拥抱里了!都冲到我们吻里了!啊!可怕!可怕!可怕!可怕!可怕!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