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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实和 文选 ]   

论《红楼梦》折射出的哲学理念

◇ 杨实和


  要深层玩味作品的意蕴,就得追寻作者的思想信念支撑。曹雪芹身为败落的官宦子弟,在他的身上则少了些颂圣的责任,多了些对人生生命状态的思考。因而,在曹雪芹的作品里,封建士人的儒学立建意识就不浓厚了,相反多了道的追求“无为”、“逍遥”,还有宗教因素的轮回、报应之说。应该说,《红楼梦》折射了佛道合一的思想,但不论如何激愤于世,两千多年的儒家文化,还是在作品中隐形显现。
  儒士尊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进取向上的教诲,然而宝玉是一位极厌经书厚恨宦途的人,过一日算一日,只图生来愉快。又正逢知音林黛玉,同为恶经腐骂权贵之人。曹雪芹并没有彻底挣脱儒文化的教训,虽然进士出身的贾敬恋上了神仙,恐怕是因为恐惧孙媳秦可卿的潜火之祸,笔者也深深地感到秦氏身上有玄机,袭了爵位的贾赦无心政务,是因为玩物丧志的贾赦醉心于弄物玩人。其时贾政为官还是兢兢业业的,贾政幼时读书还是刻苦用功的,至于皇上怜惜下臣赐了官,贾政是感恩颂上的。贾政仍关注儿子贾宝玉的学业,并在科举正途上与贾宝玉发生严重冲突。读者还不要忘了,小说还有一位后生力量,就是贾兰的“自强不息”,还有庶子贾环,可是读“四书”诵“五经”的。从中可以看出曹雪芹思想的复杂性来。看作品,看主人公,由主人公的言行来断作者的思想主流,应是科学的,有说服力。儒家还讲究“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一观念因世代传承,在儒学中,似乎已成集体无意识,溶进了中国人的血管里,并代代基因式流传,致使学人总怀救世的使命感,救民的责任感。贾宝玉有爱女儿情怀,这也是一种美德行为,但在封建男尊女卑社会里,尤其是南宋程朱理学把儒学推演到一个新阶段后,不把怡红悼玉视为事业和美怀,到了清代,女性更是渐远人境而被物化后,亲近女人只能是古有,怜惜女人则被视为“小女子”情怀。从这个封建社会意识主潮来判断,曹雪芹所精心构图的理想式人物——贾宝玉,就更少了儒子之气。但是贾宝玉身上是有哲学支撑的,这就是佛道合一意识。表现在文本中,那“一僧一道”在小说结构中的作用,思想表现上的作用,就益加叫人关注了。清代学者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卷四)中曾写道:“儒以修己为体,以治人为用。道以静为体,以柔为用。佛以定为体,以慈为用。其宗旨各别,不能一也。至教人为善,则无异。于物有济,亦无异。其归宿则略同,天固不能不并存也。然儒为生民立命,而操其半于身。释道皆自为之学,而以余力及于物。故以明人道者为主,明神道者为辅之。”中国文化中,儒学、道学的起源时间的相近性,两千年的文化滋泽,使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历代士人很难各取其一。应该说纪昀深知了儒道佛三者的真命题。据史料和先生留下的作品看,纪昀是地道的儒学追随者。他学识渊博,为官清正,做人讲义。作品自有儒学的局限,比如忠君、学说排外等,但他注重诗教风化劝戒,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处事从容,处事以柔,学于道,言行有定律,慈民为怀得于佛。纪昀的信仰,偏重宗教信仰,估且不论,从中看出清代康乾时代,文人很注重儒道佛的并用。纪昀如此,曹雪芹也是如此。《红楼梦》中鲜明的道佛合一思想,还有佛学的潜形作用,证明了这一点。只是《红楼梦》中,按照儒学风范“修己”的人太少了。贾宝玉也仅是理想人物,理想的人格。曹雪芹张扬了探春的理家,既褒又贬了王熙凤的治家治人。但更多的是写儒学文化对人格的扭曲。贾敬、贾赦的无功名意识与儒学相悖。贾政被儒学文化“历练”成一位庸俗的男人,不长于做官,又不善于理家。贾琏是杂事忙,贾宝玉是无事忙。合格的儒士男丁——贾珠早早就死了。庶子贾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玩女人,不过还好,贾环尚愿望读经书写雅诗。在男权社会里,贾府的男丁都不是合格的儒家弟子了。道教僧人完成了贾宝玉的入尘世,又在《红楼梦》的人物间架起桥梁。佛教教义应是曹雪芹着重取用的作品思想价值主体之一。以儒道为干,以佛学为辅的人生态度同样在曹雪芹身上得到反映。应清楚地看到,曹雪芹家世的坠落,个人经历的世态和世态给他带来的无尽的苦难,必生怨。借诗鸣怨还嫌力度不够,就操起长篇小说这把大斧,又巧用诗词歌赋等辅佐之,就少了用舞了(太虚仙境的舞美是对小说来说是刹那间的,也是虚测不可手掬的)。我曾在文章中谈过,曹雪芹有浓厚的厌儒情绪,但自身又是一位儒学深熏深染者,这就必然构成思想矛盾,反映在小说中,也就有矛盾的心态了。清代中叶,科举应该说还是公正的,但科举制度发展到清代,自身就多了许多弊端和伪科学性,自身难以克服。加之被取人数的定量性,与万马奔腾的士人求学求仕之状心然发生矛盾。诚想,假若曹家不败,我看曹雪芹未必是宝玉式的排斥功名者、建业者。于是乎,理想的贾珠走入科举之门早死了。应举人中进士的贾敬不走治国齐家平天下的老路了。贾宝玉从生命中抛弃科举了。奇怪,科举的后继有人和潜隐后劲,曹雪芹并没有绝望。贾兰继承了父业。贾环执着地追求着。又隐隐约约安排着贾宝玉与薛宝钗有一遗腹子将振贾家祖业。这就是矛盾心态。还有贾雨村是儒家培养出的纯味学人。曹雪芹把他写的风光儒雅、气度不凡。是社会的扭曲,官场的肮脏污染了贾雨村,而成为官痞,白眼狼。贾雨村身上前与后的矛盾性也正是曹雪芹于儒的矛盾心态的又一反映和佐证。
  贾宝玉身上并非没有“仁”,但宝玉之“仁”出于浪漫性的循环传递,也仅局限于美妙女子。先世的怜花惜草,灌浇枯绛,就有后世的怡红悼红。除有男女平等的女权主义意识有了萌芽之外,细究也很矛盾和寥寥。比如,曹雪芹不知心灵中有何暗伤,他就百分鄙恶赵姨娘,还有老龄女佣,包括他的奶母。贾宝玉对待刘姥姥式的穷苦人,也谈不上“仁”,奉送一个茶盅,也只是惜物意识和顺水人情。而儒学由孔子的礼仁,发展到孟子的“仁政”,“仁”这个内核也是儒士必须取法的。孟子是从政治阶级利益出发而兴“仁”理的,但孟子的爱民思想、亲民思想是可贵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民主意识的萌芽。而贾宝玉身上“仁”的内容就十分模糊。这也是一种对儒信仰的矛盾心理。
  道讲究“无为”,而贾宝玉除了愿意为年轻的女子跑腿以外,就是真正的无事可做了。他的文学审美,也仅是出于先天的灵性,也是像今天这么意义层面上的,把文学创作当做事业。宝玉曾求助与道士来了人间,又在道士的“关怀”下,完成了情感体验和生命体验,终又在道的神秘中完成了轮回。由作品的人物和事件看,曹雪芹的道学道教意识,也是一种矛盾心态在时时表征。曹雪芹是想借道完成自己的肉体痛苦解消和精神困惑的麻醉。其中执着的因素有多少,是要怀疑的。
  佛教的因果报应是曹雪芹认可的。生死轮回是曹雪芹相信的。佛教认为,人死以后,根据生前的善恶不同,分别进入天、人、阿修罗(貌丑的战神)、畜生、饿鬼、地狱六道,一切众生永远地在六道中升沉生灭,很像车轮之转而无穷。“三世”即人的前生、今生和来世都是互为因果的。然曹雪芹的因果报应浓而不彻底。在曹雪芹的佛教意识中,“报应”是不包括至尊的皇家主脉的。或者他不敢有所思。“三世”与仙人仙物,似乎也标准不一。秦可卿的人间淫事,得到报应,就是自缢天香楼,而升天后,可视为来世,就是纯洁自在的天仙了。林黛玉前世是一位“弃儿”——干枯的小草,今世又是一位父母早丧,寄人篱下的“孤儿”,而来世升天再为仙,也像晴雯做一花神官员,未得知也。黛玉身上是一种简单的轮回,非佛教的“三世”奖惩式轮回。因果报应,意在劝善戒恶。生死轮回,意在心理理疗人的惧死之痛之恐。作为一种宗教,也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这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存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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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道合流,西汉中叶以后,就慢慢开始了,但没有沟通。司马迁的身上就有儒有道还有杂。在中国,儒独领风骚,有学说内部的原因,合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更重要的是依靠外在力量的强行护航和提携,为外在力量就是政权、权力和儒家士人的势,占了道家学说的上风。佛教传入中国后,被中国人消化着使用,成兴成颓。佛教在中国的主尊地位是短时间的,局部地域的。道学说的宗教化,正好是道家学派和代代承继者无可奈何的选择,是一种失败心态的反映,人间不施,只有寄希望于玄虚漂缈了。老子就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位唠叨智叟,庄周也是那个时代的被边缘化的老头儿。道学说除了有过汉初短暂的辉煌外,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总被边缘化了。曹雪芹的时代也是道教被边缘化了的时代。今时中国,道教只是道观时几人跟随,和人死后做道场时零星用用而已。
  先秦的中国人,有范神尊神意识。两派人的有浓厚的宿命论意识。隋唐人渐信佛,两宋儒又有大幅度回归,“程朱理学”是发展的儒学,有根的继承性和发展性。“发展”是个中性词,理学的“灭人欲”就是背人性而驰的。明清又渗进了心学。曹雪芹对命运多舛,而宿命化苦痛,与另一个伟大的文化名人——司马迁实现了信仰上的暗合。“宿命论”是曹雪芹较坚固的意识。其余,儒不纯,道而真,佛不笃。中国因儒而自强不息,哲学垄断、哲学保护主义,又因儒而排自然科学,而排外来新生事物。中国因道学而学会了尊重自然规律、社会规律,但好景不长。不过道学乃至道教确实拯救许多中国哲人、中国大诗人的精神于“迫害佛家教哲学消化狂者”。笔者认为:曹雪芹冷视儒学,根因是在他看出儒学的实用性与功利性的兼容性,还没有上升到至理哲学的高度,因而受儒陶冶的士人,求学易囿于苦?常?笠狄捉?醭湛瘢??Τ擅?秃螅?侄嗳烁癖湟欤?纯凭僖咨?轶迹?嘶碌苟嗌?杳幌日艿男∪恕⒍袢恕V泄?逖В?恢币匝?档姆冻敕⑸?拧⒎⒄棺拧⒈唤馑底拧⒈蛔鸱钭牛??幌竦兰已?刀?诮袒?H逖У姆亲诮袒??恢?侵泄?说母R簦?故呛妒隆R蛭?切槟猓?秃苣哑疽朗率档贸鼋崧邸V幌耄?逖Ю砺刍??炀土酥泄?饲笫档闹窝Х绺瘢?袷档娜松??龋?嗔撕勇迦说南质敌裕?倭俗诮探桃宓睦寺?浴R舱?蛭?诖耍?逖?∈康睦?淄??靼搿;と逭哂兄?㈥跄嫒逭哂兄??比宥?ê嶙ㄒ?ǖ凑吒?兄?R蛘馊逖?挥辛松窳榈母?俳袒澹?裁挥猩衲У某徒浜途蹇郑?谑呛酰??????惺盐蘅帧2苎┣劢柚魅斯?直τ竦男欧詈腿松?旒#?退盗俗约憾匀逖У拿?芾砟睢F婀值氖牵?苎┣鬯坪跗?氐澜蹋?∷挡皇弊苡械澜痰囊蛩叵叽┢渲校?孟癫欢辔?傻兰已?档奈幕?砟睿?恰耙坏馈辟踩痪褪巧窕?蟮睦献樱?婪ㄎ薇撸?谌思渲?夥衫捶扇ィ?质痹谌思渲?校?托?庑?殖I??7从吃诩直τ裆砩希?坪跤幸恢直晃蠼獾摹拔尬?保?拔尬?闭撸?裱?匀还媛伞⑸缁峁媛啥?磺啃形??玻?拔尬?保?涫凳俏匏?晃?6约直τ竦纳?肴ィ?钟械澜袒?南苫??省6?杂谖サ澜蹋?热缏淼榔诺拟?龊θ诵形??甭侗梢牡那楦械摹T偎捣穑?鹪诼只兀?鹪谝蚬?ㄓΓ?鹪谛闹小2苎?鄱苑鸾痰男叛鲆渤氏置?艿男奶???钦庵置?艿男奶??蚨?⒚挥谢航庾髡叩娜松?纯唷??榭喑?<直τ裢瓿闪艘桓雎只兀?詈蠡氐酱蠡纳剑?宕恿朔穑?退闶嵌苑鸬酿б腊桑?欢??热皇切叛觯?Π磁偶直τ竦牧樾缘亩?魅敕穑?率瞪霞直τ癫皇球?系男欧鹫?仅躯壳入佛,岂不是对于佛的不诚和信仰的“形式主义”?其他的“金陵十二钗”,还有副钗、再副钗,无论生前是善是恶,还是善恶兼有,都是一个回归,且报应得体、公正。令人思索的是,在“一僧一道”中,道的作用明显占了僧的上风,而贾府的僧尼,多是心不净身不净的杂念之徒。依于斯,笔者完全可以认为,在曹雪芹的理念中,有尊本土的道教胜于泊来品的佛教的一面。且对伪道士,伪僧尼表现出了调侃、戏谑、直至憎恶。即便是作者喜爱、同情的妙玉,也是尘缘未尽,造做使人闲而结局陷泥淖。中国有多种宗教信仰,往往都滑于没有宗教信仰。上古表现为对泛神的敬畏而尊奉,因过于泛而宽若无。古代信天、信人皇,表现出的“六人合一”的理念。到了将道家学说神灵化、宗教化,汉初人信奉了一阵,还是学说性质的治国理念。只因道家学说被儒家官宦挤到边缘后,出于无奈,加之自身的浪漫或解脱,方才宗教化。佛教传入后,渐成气候,佛道同行于中国土地上的现象形成了。《红楼梦》中死了人办道场,就是佛道同堂做法,今日的民间仍如此。信奉的二元性,不仅不能更好地生宗教的劝戒扬善效果,相反,倒使人动摇信奉的虔诚程度。
  曹雪芹深知这一点,又苦于没有别的更崭新的精神追求,故在思想中总是自觉地支撑着自己的写作实践而呈现出矛盾的含混的宗教信仰。应指明,曹雪芹身上的儒学成份和儒士理解,只能停留在一种哲学追求。
  综上结论,贾家的主子们之行为的矛盾性,源于作者的信仰追求的矛盾性。贾敬是进士而入仕;贾赦爵位在身而不拉弓习箭,只醉心经营着女人。贾政苦读经书而不曾科举,消受了皇恩做了官,做官不效,齐家是能。贾宝玉涅??后跟上和尚走了,而柳湘莲痛定思痛后却跟道士走了。贾惜春为了尼,而为了尼的妙玉却春了心。
  
  杨实和,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河南信阳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论《红楼梦》折射出的哲学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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