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08年第2期 ID: 88651

[ 周雷鸣 文选 ]   

《天龙八部》的原型分析

◇ 周雷鸣


  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兴起的一种文学批评方法,是把文学批评与人类学心理学文化学相结合而形成的宏观的研究方法。其基本精神是阐明人类的共同心理经验是如何体现在古代神话宗教仪式和原型中的,探索文学现象和古代神话仪式及原型之间的密切关系。神话原型批评派认为,文学艺术的产生是人的潜意识产生的结果。心理学大师也即原型批评创始人荣格认为,真正的艺术超越个人的局限,植根于人类普遍的更为深邃的“集体无意识”,而作家的创作过程是一种对某一原型意识的激活过程。由于作家运用原始意象提出了他欲加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过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了永恒的王国,把个人的命运转化为人类的命运,从而唤醒和激起人们身上积蓄的所有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和艺术是可以超越时代与国界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和西方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作为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两部作品,表面上看来无任何直接联系,但是,当我们深刻挖掘文本所具有的文学象征意义,从中追寻其神话模式,抽出其具有的无意识力量,也即对《天龙八部》进行原型分析,就可发现它们的内在一致性,《天龙八部》中隐含着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型。
  
  一、悲剧原型的发现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根据古希腊神话创作的悲剧故事。悲剧展示了人与命运抗争与冲突,昭示了命运的变幻莫测及其对个人存在的毁灭。俄狄浦斯还未曾出世,无所不在的命运之神便规定好了他的命运——他注定要是一个弑父娶母的逆子。得到神示,为了逃避命运的归宿,将刚出生的俄狄浦斯抛在喀泰山上,想让他自生自灭但偏又被科任托斯的国王和王后收养,当作亲生儿子,神的指示再次降临,那个“弑父娶母”的可怕预言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俄狄浦斯为了逃避命中注定的不幸,不得不离开养父养母,踏上流浪之途,谁知却就此一步步迈进宿命的圈套:他在流浪途中因争执杀死了一个老人,事后才知老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忒拜城国王拉伊俄斯,知情的他被命运之神牵引着向前,他解开了斯芬克斯的难题,拯救了忒拜城,并娶了忒拜皇后伊俄卡斯特。此时,命运之神大规模的惩罚开始降临,瘟疫和旱灾在忒拜城蔓延,神出来指示说是因为杀害国王的凶手没有受惩。不知情的俄狄浦斯决心追查真凶,结果却发现自己在途中无意杀死的正是国王,也即自己的生父,而他娶的正是自己的生母。原来,无论他怎样逃避,都未能逃脱命运的魔掌。悲愤的俄狄浦斯决然戳瞎双眼,远离他出生的城邦,踏上自我流放的不归路,留给后人的是一串凝重的感叹号。俄狄浦斯的悲剧是古希腊神话中最具有命定色彩的悲剧,他越想逃避不幸,越是陷入不幸。无论是反抗还是退让,命运都不放过他,只是冷冷地把他推向宿命的泥沼,充分展现了命运的残酷和个人力量的渺小,甚至连抗争也只是徒劳。人与命运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古老命题,俄狄浦斯的悲剧也因此成为原型批评中的一个重要原型。
  神话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弗莱认为,文学是神话和仪式消亡后的复活和再现,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而文学总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神话的模式成为各类文学的模式,神也相应成了文学中的各类人物——文学中描写的主人公诞生历险胜利受难和死亡的故事,不过是在重复着神们的同样的经历和结局,而文学家的任务就是通过独创的艺术手段,揭示神话的内含中意指的东西,揭开包含在这个隐喻世界中的无限内蕴,以表达人类的最高愿望。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去审视金庸的《天龙八部》,拂开其复杂的历史背景、纷繁复杂的头绪、众多的人物、线型的叙事结构等等具体细节,从整体上、从潜意识的神话原型对应中去探索,就会发现作品中的三个主人公段誉、乔峰、虚竹,特别是乔峰,与古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俄狄浦斯的命运有着深刻的内在一致性。
  
  二、原型与置换变形
  
  弗莱又认为:原型在每个历史时代都会发生置换变形,后世出现的文学形态实际上是一系列置换变形了的神。《天龙八部》中,乔峰可以说是俄狄浦斯悲剧原型的再现。《天龙八部》是金庸全部作品中最为气势恢宏的杰作,而乔峰这一形象可以说是其全部武侠小说中最让人震撼的悲剧英雄。在他身上,承载了一种特殊情感意味,即原始无意识力量的回应。他同俄狄浦斯一样被命运毁灭,他追寻与抗争的一生正是与命运徒劳搏斗又陷入其中的悲剧一生。
  乔峰具有武侠英雄的完美品质:正直勇敢,重情重义,光明磊落,武艺超群,豪气干云,其人格魅力无与伦比。“南乔峰”是江湖上对他武功人品的推崇,作为丐帮帮主的他更是帮众眼中的至尊,声望绝不亚于当年的洪七公。然而,命运还是对这位完美人物张开残酷的罗网:他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也正同俄狄浦斯当初打败斯芬克斯,解救忒拜城,成为城邦英雄一样,宿命的打击正在窥伺杏子林的变故,一封神秘的信,掀起轩然大波。关于乔峰身世的一连串事件谜一般铺开,如同俄狄浦斯追杀凶手一样,乔峰开始了追寻身世的漫漫长路,也正一步步陷入宿命的不归路:养父母被害,至爱的红颜知己阿朱被自己亲手误杀,曾经的朋友、师长居然成为间接杀害他父母的仇人。而这所有的一切要么是阴谋,要么是阴差阳错,有偶然也有必然。但是乔峰绝对是这一系列命运差错的无辜牺牲品。正如同俄狄浦斯查找杀害国王的元凶一样,萧峰矢志追索的过程正是一个纯粹失去的过程。他证实了他的契丹血统,由乔峰变成了萧峰,他自愿放弃了帮主之位,在那个民族矛盾尖锐的年代,他自然成了丐帮及中原武林乃至整个大汉的敌人。而他自以为的为父复仇却误杀了至爱他的阿朱。正如同俄狄浦斯的追寻把自己推向毁灭边缘一样,命运就这样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残酷地捉弄着无辜的英雄。
  而对这样的命运,萧峰该何去何从?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真正的英雄是可以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他在经历了一系列改变人生的变故之后,遁入空门,无所皈依的萧峰既已无法继续生存于汉人世界,那么便接受现实,回到祖国,追寻雁门关的最初记忆而去,但又与辽王道不同无法与谋,他胸前那个代表野蛮与剽悍的狼头在二十多年的汉文化教化下失却了最初意义,他是一位具有儒家人文精神的英雄,注定不可能助辽攻宋;对阿朱的矢志不渝也使他无法接受爱情。
  命运,如果这就是命运,萧峰已经走到了个人存在的尽头。最后在雁门关,他以一已之勇协迫辽王百年之内不犯宋境,以保宋辽边境平安,人民安乐而后,悲壮地自尽,雁门关悲歌四起。
  命运,如果这就是命运,真的毫无道理可言,萧峰有什么错?难道他无辜而又悲壮的毁灭就是为了证明命运的蛮横和无往不胜吗?
  以上,我们从文本层面分析了《天龙八部》中萧峰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意义,并从中体会这一形象与俄狄浦斯神话的内在一致性。然后,我们可以超越这一基本形态,得出文本以外的现实意义。
  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展示的是原始人与命运之神的冲突以及对命运的困惑,而《天龙八部》正是一部现代人的神话,一部人生的悲剧寓言,它反映了现代人对命运的思考、困惑以及由此而引发的深层次的抗争。
  从这个意义上说,《天龙八部》是神话性思维习惯的继续,它延续着千百年来人类对自身命运及宇宙人生,浩渺世界的关注和求索
  
  三、超越原型,关照现实
  
  我们说,神话是一个总体隐喻的世界,其中的一切都潜在地同一,好像它们都处在单一无限的整体之中,而原型是一种既定的形态,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在人的意识和个人无意识下隐藏着一个为人类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它是人们从远古的祖先那里继承和遗传下来的,其中包含了巨大的心理能量。原型所反映和体现的就是这种集体无意识,即人类先天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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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狄浦斯原型反映了原始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反映了命运的无法摆脱和不可捉摸的可怕力量。这种力量,在一些西方哲学家看来,是一种异化力量。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实际上就是一部人与自然社会斗争的历史,然而在斗争中,人类不断遭受毁灭性的痛苦。由于这种冥冥中不可逃脱的力量无从解释,蒙昧的命运观便形成了。朱光潜在谈到古希腊悲剧时说:“从整个古希腊悲剧看来,我们可以说它们反映了一种相当阴郁的人生观,生来孱弱的人类注定了要永远进行战斗,而战斗中的对手不仅有严酷的众神,而且有无情的变化莫测的命运……既没有力量抗拒这种状态也没有智慧理解它,他们的头脑中无疑常常会思索恶的根源和正义的观念等,但是却很难相信自己能反抗神的意志,或者能够掌握自已的命运”。在各种异化自身的力量面前,人是如此渺小软弱,因此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悲观和困惑。上帝和命运笼罩着整个古希腊。随着历史的发展,文明的进步,科学的昌明,上帝和神话不再作为信仰存在,上帝和神的绝对权威地位早己不复存在(就普遍情况而言)。“相信科学,破除迷信”,曾经呼声强烈。人类不再由于对自然难以控制而感到自身的软弱。但是,征服自然、创造物质财富的同时,新的异化力量又来瓦解人类的精神空间。上帝死了,但新的价值体系无从构建。身处高速运转的机器文明时代,莫如生存在石头森林,物化危机侵蚀人们柔软的精神内核。正如卡夫卡所说:“我们看见,这是由人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舒适的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权利和尊严。”战争的威胁,竞争的日趋激烈,情感的物化,价值体系的倾斜,精神家园的失落,所有的一切,造成现代人心理上的无所适从。身处文明时代的现代人体会到的是与远古先民同样的孤立无助茫然恐慌与绝望。在这种情况下,现代人的生命体验便很自然地与远古先民有了一种心灵相通。
  而作家创作的过程,正是以其特有的敏感回溯无意识的原始意象,把它从深藏的无意识中以挖掘出来。也许我们的时代离开生命的本原越远,艺术和诗才越坚决地渴求回到那里去,向往原始模型榜样,向往藏在深处的不变的东西。
  金庸作为当代通俗小说家,自称讲故事的人,他自己说:“我只求把故事讲得生动热闹。但是,一部作品创作出来,总有超越文本的意义存在。”《天龙八部》这部作品,在虚拟空间里体现的正是现代人对生命本原的探索,对命运的思考,这正是一种自觉或不自觉地潜意识回归,激活了作家思想深处的俄狄浦斯原型。俄狄浦斯迈着残跛双脚走上人生舞台,最后刺瞎双眼,离开人生舞台的经历,寓含着一个哲理:人生道路的艰难困苦和不可预知,困扰着人类的祖先,也同样困扰着机器文明时代的现代人。当阿朱随风而逝,宋辽边境狼烟平息,萧峰和俄狄浦斯一样,成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流浪儿。雁门关的悲壮自尽,向我们证实:人与命运永远是一个既古老又年轻的话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天龙八部》早已超出了他“讲故事”的目的。
  在荣格看来,艺术代表着民族和时代生活中的自我调节活动,它在对抗导化、维护人性完整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当金庸从无意识中把渗透着远古人类深沉情感的原型重新发掘出来,其作品已经超越其本身,已经不自觉地对异化自我的现代物化世界作出了某种对抗。
  
  周雷鸣,教师,现居湖北保康。
  

《天龙八部》的原型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