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那部美国电影《阿甘正传》的时候,阿甘就叫做阿甘了。可这些都没有人知道,所有现在喊她阿甘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是先有《阿甘正传》再有她这个女阿甘的,基本上没有人产生过疑问。
可阿甘心里总是充满了疑问。真的,即便她从来没有将这些问号挂在嘴上,但是在午间休息时,她总是喜欢从大酒店的负一层车库里,坐观光电梯一直升到三十层顶楼,攀上小露台,对着整幅天空,将那些问号挂上去,就像母亲在烧鹅店里挂烧鹅一样,一个接一个,头朝下,屁股朝上,肥油亮亮地沿着鹅身一直流到了鹅头、鹅嘴,没等流到橱窗上,就被对应的一排漏斗接住了,这些回炉的油继续成全下一个烧鹅。阿甘的问号,也这样天天挂到了天上,那悬而未决的一个小点,总是沿着问号的流线体,滑了下来,继续成全阿甘明天要挂上去的问号。
一天一个小点,一天一个小点。阿甘今年三十九岁了,心里的问号积攒了一大挂。如果这些问号可以卖钱的话,阿甘想自己肯定就发达了。可是,阿甘后来明白这些问号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不但不值钱,还需要花很多的钱来摘除掉。所以,阿甘真的开始烦恼了,早知当初应该使劲攒钱才对啊。
有早知就没乞儿啦!这么大个人了,存折里斗零都不多一个,没人没物的,你怎么过下半世啊。阿甘的母亲一直这样埋怨阿甘。她的烧鹅店是绝对不会留给阿甘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能经营好这间店的唯一原因是这个世界上不再需要花钱买东西了。
真是这样的,阿妈,你不相信将来不用花钱了?将来人都挪到月球上住了。
哦,月球上买菜就不花钱?月球上就不用吃饭?阿甘的母亲很习惯这个老女儿的愚蠢,从小到大总是一副“脑笋”没长合的样子,读到高中就念不下去了,说话做事都慢人半拍。
吃饭是要吃的,但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吃。
不管是什么饭,要吃饭就一定要花钱。谁像你那么命好啊?
阿妈总是将“谁像你那么命好啊”这句话挂在嘴边,实际上是提醒她,每个月交五百块家用就一直能在家住到快四十岁,已经是生命中的奇迹了。可是,阿妈能要求阿甘怎么样呢?阿甘在酒店负一层管理泊车,一个月收入接近一千块,大半数交给家里,要再多点也没有了;要说指望阿甘依靠个男人?那就更加是天方夜谭了,从小到大,阿甘没有爱上过一个男人,更加没有被一个男人爱上过。
阿妈养着阿甘,养着养着,一晃,就养成了个老姑婆了。住在家里的老姑婆阿甘每天都按时出门上班,按时下班回家,哪天阿妈回家看不到靠在沙发翻遥控器的阿甘,阿妈就会升起一阵莫名的高兴,好像生活到这种时刻才有些不同,今天跟昨天才是两个不同的时间。可惜,这样的时候很稀罕,阿甘不喜欢在外边闲逛,不喜欢闲逛的原因是没有人陪她闲逛。阿甘的朋友跟阿甘的积蓄一样少,就连阿妈也能数出来哪几个。
我那些死党,都是天兵天将来的。阿甘笑着对阿妈说。
是啊,都是些天上有地上没有的怪物!阿妈知道数得出来的那几个,从小和阿甘一起长大就养成了占阿甘的便宜的习惯,所以才友谊天长地久。在阿妈看来,那几个跟阿甘的命也是半斤八两,离婚的离婚,生不出孩子的生不出孩子,反正,没有一个按照正常轨道过日子的。
真的不骗你,她们都知道我什么时候有难,什么时候需要救兵,总是能及时赶到。
哪里是什么救兵,什么及时赶到?阿妈当然知道她们是自己有需要的时候才从天而降到阿甘的视线内而已。
这是阿甘用半生培养起来的最大的本事。打个比方吧,阿甘总是认为天下雨跟她是很有关联的。她实验过好多次,每当她心情差到极点,郁闷到要爆炸,甚至伤感落泪的时候,天空忽然会一阵狂风大作,接着电闪雷鸣,最后倾盆大雨。这样,阿甘就坚信了,原来老天下雨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的缘故。但是,也有好多次,遇到阿甘心情舒畅,满心欢喜的时候,天也会下雨,可阿甘也有理由:一定是有人的心情不好了,那个人心情不好的程度盖过了自己的好心情,所以老天眷顾那个人,于是——下雨!
自圆其说是阿甘这些年培养起来的本事,阿甘自圆其说的时候,就要自言自语。阿甘自言自语的样子,被不熟悉的人总看做是精神有毛病,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这跟电影里那个男阿甘喜欢自己跑路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阿甘用嘴巴跑,兜来兜去,兜了一个大圈,然后回到原点,回到的原点看上去还是原点,其实早就已经是阿甘自己重新描过的原点了。这样,阿甘听到看到的,就不再是别人听到看到的了。
当然,阿甘在酒店负一层里,别人听到的东西她听不到,可是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她却能听到。阿甘知道车跟人其实是一样的,只要挨近了,就会止不住要互相说话,一说话,整个车库就像市场一样,阿甘整天都被这些声音包围着。听车聊天并不是阿甘每天值得期待的事情,她最欢欣的时候就是听到从遥远的进口处传来车的声音,那样她就会循着声音走去,那些用四只轮子进入阿甘地下王国的人,最终都得换作两条腿从阿甘这里出去,只要换作了两条腿走路,就跟阿甘没有任何一点区别了,没有区别了阿甘就记不清楚哪些人是哪些人了。管理像阿甘这类后勤人员的主管总是找到阿甘说,你要记一记人啊,总经理说你老记不住他,老记不住他就不能帮他开车门了,当然,总经理并不是说要你每天帮他开车门,但是你总得要记住客人给客人开车门啊,客人是我们的上帝啊,知道?上帝主宰我们的命运啊,知道?
记住总经理的过程比较艰难。
阿甘首先记住了总经理的车,总经理的车是银灰色的,比较长比较瘦,喜欢呆在A区最终点的那个位置,总是不跟别的车搭讪,阿甘觉得那瘦长的车其实挺想跟其他车说话的,只是它心事很多,心不在焉,所以别的车觉得冷冷淡淡的样子,也就懒得跟它扎堆了。阿甘不仅记得这辆不交谈的车的样子,而且还牢牢记住了这辆车的车牌号码,后边三个8,前边两个2。基本上,记住了这辆车,阿甘就记住了总经理了。所以,当这辆比较长比较瘦的车蜿蜒地奔往那个A区的终点的时候,她就会跟着过去,开门,一个比较矮比较胖的男人就是总经理了。这样阿甘就记得给总经理开车门了。
这就对了,总算记住人了。后勤主管再下负一层的时候给阿甘丢下这句话。
说实话阿甘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记住了人,那个较矮较胖的男人,如果哪天不再开那辆较长较瘦的车的时候,阿甘很难说自己还能认得出他来。
有一次,阿甘接到对讲机的命令让她把A-11的泊车卡拿到酒店大堂给客人,她从负一层坐电梯到大堂。电梯一开,迎面就是一个较矮较胖的男人,两人停顿一下,阿甘始终没有敢喊出一句“总经理”,依稀之间她也拿不准这个较矮较胖的男人跟开那辆较长较瘦的车的是不是同一个。然后,依稀之间,电梯就离开阿甘升了上去,载着那个不确定的男人。阿甘有些沮丧,可是当她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堂的时候,她马上又变得高兴起来,因为这个到处都镶嵌着镜子的光滑的大堂毕竟是大堂,不是她的负一层,不是她的负一层就不是她给总经理开门的地方,所以,即便刚才那个不确定的男人真是总经理他也不应该会责备自己的,电梯门是自己打开自己升上去的,和她是没有关系的。阿甘自言自语地说,说完自己就高兴起来了。
总之,阿甘在负一层连人带车地记下了总经理,那就够了。后勤主管也不再来找她,更不会跟她说些上帝和命运的话了。
午饭时间,阿甘照旧坐观光梯直接升上了三十层顶楼,照旧攀上了那个小露台,当她想照旧将心里的一个问号像挂烧鹅一样挂上天空的时候,忽然她发现了天上的那个位置上,有一个银白的东西,已经挂在了那里,很小很小,好像是静止了一般的。阿甘眯着眼睛,辨认了一会儿,终于欢欣地认出了那是架飞机。又看了一会儿,阿甘忽然就纳闷起来了,这飞机真的好像一动不动的样子,真的好像泊在了上边。飞机难道也可以像泊车一样泊在天上?飞机什么时候可以泊在天上不掉下来的?等到阿甘看得脖子和眼睛都酸了的时候,低下头来完全忘记了来之前自己要挂上去的那个问号,想死都想不起来了。阿甘只好自己对自己说,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了,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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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负一层听车说话,阿甘还经常在负一层想张国荣。是的,就是那个张国荣,唱歌的,演戏的,跳楼的那个。这听起来比较荒谬,但这是真的,阿甘想张国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某一天开始,阿妈看到阿甘住的房间里一下子贴满了张国荣的照片,拿麦克风的,戴帽子的,笑的,沉思的,大的,小的。
大吉利市!无端端挂个死人的照片在房间,你想邪我盘生意啊?阿妈很生气。
阿妈不是个歌迷,但是个迷信的人,每天早上开档做生意之前,就要给阿甘死去的阿爸烧头炷香,说是只有头炷香才灵的。那年4月2号,阿妈因为吃感冒药睡过了时间,没有按时烧头炷香,当天便收下了顾客一张一百元的假钞都没有发觉。
张国荣邪我的!所以阿妈就这样认定了。
其实全世界都是在张国荣死了以后的第二天才知道张国荣死的,张国荣是4月1日跳的楼,那天是愚人节,好记,阿甘就记得很清楚。那么,也就是说阿妈知道张国荣死的时候,张国荣早就在前一天跳楼了,张国荣跳楼和阿妈收假钞根本不是同一天!可阿妈偏偏就认定了是张国荣跳楼邪了她。
阿甘把张国荣的照片挂在房间里的时候,张国荣刚从楼上跳下来没几天,广州各大报纸、电视都以播报新闻的方式来播报这个“哥哥”的死,这个“哥哥”在这座城市的影响力不亚于任何一个在电视报纸上出现的人物。
人不死你总不迷,人死了你才开始迷,不知何解你从小都比人慢半拍的。阿妈强烈地要阿甘把张国荣从墙上摘下来。
阿甘硬是不肯,把房间锁得严严实实的。后来阿妈确认自己的生意没有什么差错了,也逐渐淡忘了那满墙壁都是的张国荣。
阿妈说得没错,人没死的时候阿甘总不会去迷那个人,人死了阿甘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迷那个人的。这是说的张国荣,同样也是说阿甘的阿爸。阿甘阿爸是阿甘三十二岁的时候生癌去世的,去世后的阿爸就剩下了一张照片挂在门口正对的神台上了。也就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开始,阿甘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挺喜欢这个墙上的阿爸的,虽然阿爸生前很严肃,和阿甘说说笑笑的次数阿甘现在还能数得出来,可是,这个墙上的阿爸这样微笑地迎着她上班下班,进门出门,阿甘看到就喜欢。除了喜欢看阿爸的微笑外,还有一个令阿甘迷恋的地方,这是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知道的地方,那就是——阿爸会香。
阿爸会香,这只有阿甘一个人知道。
那天本来按照规定是要阿妈亲自到殡仪馆取阿爸的骨灰的,可是因为阿妈的店里刚解雇了一个伙计,临时走不开。阿妈吩咐阿甘,用这个小罐子装一点回来,其余的放在殡仪馆买好的存位里。
挤公交车拿着那个小罐子回到家的时候,阿甘已经汗流浃背了,在楼下士多店买了瓶汽水喝,把罐子放到阿妈摆好的神台中间时,阿甘将小罐子打开来看了一下,谁知道没舍得放下的汽水一不小心就泼了一口进罐子里。
汽水泼湿了阿爸的骨灰。
阿甘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罪过。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她学着阿妈平时里的语气。阿妈迷信,只要碰到一些意头不好的预兆,就会烧三炷香,对着天空道歉——有怪莫怪,有怪莫怪!那是对天空的神灵道歉。可是,阿甘的汽水泼湿了阿爸的骨灰,阿甘只向阿爸道歉。墙上的阿爸终究那样微笑地看着她,比生前的时候和蔼多了。尽管阿爸并没有责备阿甘,可是阿甘知道,阿妈回来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一定会像天塌下来一样了。
她没敢再打开那个小罐,那堆濡湿了的灰,颜色格外的深,格外的凹陷。
想来想去,好像是得到天空中那些神灵的教唆一样,阿甘居然想到了拿去叮一叮。是的,就是拿骨灰去叮一叮。阿甘把罐子的盖打开了,放进微波炉里,调了一分钟的时间,火势调到了弱档。
罐子在炉里旋转,旋转。阿甘从玻璃门看进去,罐子在有节奏地跳舞。跳着跳着,阿甘就闻到了一股香味,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香,是阿甘从来没有闻到过的香。这股香味让阿甘眩晕了,像在空中跳舞旋转,仅仅一分钟时间,阿甘仿佛已经舞到了大西洋西去了……大西洋西有什么?谁知道?阿甘只知道那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因为阿妈从小到大骂她的口头禅总是——一脚踢你到大西洋西!所以,大西洋西是阿甘认定最远也最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叮!
一分钟时间到,微波炉停止了旋转。罐子停止了跳舞,阿甘也从大西洋西回来了。她打开门,那股特殊的阿爸的香,在那一刻精华一般地袭击了阿甘。热气和香气蒸腾着阿甘的脸,阿甘什么也看不到了,世界停顿,阿甘像负一层里一辆说不出话的车一样,久久泊在了微波炉门口。
最后,当然罐子冷却了,阿爸的香就永远消失了。
好咯,好咯,终于回家了,团聚了。阿妈收档回来,烧了三炷香,摆了几支白菊花在上边,对着阿爸的罐子拜了几拜,然后洗手开饭。
只有阿甘知道阿爸的香,当然,阿甘觉得阿爸其实也是知道的,在墙上跟她诡异地笑了笑。这样阿甘就后悔了,三十二岁以前为什么不跟阿爸合伙多做些有趣的事情呢?那些时候,她连话都懒得跟阿爸多讲几句呢。
后来阿甘就一直跟死去的阿爸做了好朋友,无话不谈。
张国荣也是这样成为阿甘的好朋友的,在他跳楼死了以后。
深夜的时候,阿甘对着整幅张国荣的照片,用手抚摸他的眼睛和唇。这是阿甘最喜欢的地方,虽然这些地方一动不动地对阿甘的手一点回应也没有,可是,阿甘的心随着手的抚摸会产生一阵阵往下沉的感觉。心往下沉,那种微微的失重的感觉,跟中午一个人坐观光梯从三十层滑下来的感觉有些相似。阿甘躺在床上,让那颗失重的心摆平,贴在床板上。然后,问张国荣——
哥哥,你何解会生得那么靓?
满墙没有回答,剩下阿甘问着问着,流着眼泪,睡了过去。
张国荣是开着摩托停在阿甘旁边的。
阿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个广州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天,空气里那些热分子被驱逐着,于是见到人的皮肤立刻就黏附上去,死死地黏着不放。阿甘就是被这些死死地黏着的手抓住了,在下班回去的公交车站上,一动也动不了。她试着跟这些皮肤上的手谈判。
公交车来了你们就死定了。
为什么?公交车现在都装冷气了。
不怕冷气?那是因为公交车还没来,再等一会儿,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厉害了。
那些手死命地抓住阿甘的皮肤,灼热得疼痛了。
谈判失败,公交车一直没有开来。阿甘变成个人质在车站站牌下,动弹不得。
张国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把这个人质救出来的。
阿甘很少坐摩托,除非赶时间。但是这个时候,她在张国荣的帮助下,跨上了摩托车,车一开,风一被带起,阿甘皮肤上的那些手就自动脱落了。
很爽吧?张国荣对车镜子问阿甘。
阿甘戴着一顶过分大的头盔,点了点头。
张国荣一踩油门,阿甘一个没扶稳,身子往前就贴在了张国荣的身上。阿甘不知所措地用手撑着张国荣的背。
爽不爽?啊?张国荣在风里大声往后递话。很吃力。
阿甘只好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很吃力地往前递话——能不能慢点?
张国荣刚一听到,就一个急刹。阿甘的身体又往前贴在了张国荣的身上。
慢点也很爽的,是不是?张国荣不断从镜子看阿甘,那张涨红了的大脸,在头盔下像极了他老家刚出炉的一张面饼。
阿甘没有话说,在风里闭上了眼睛。
我技术很一流的,快点也爽慢点也爽,感觉到了?张国荣在镜子里看身后闭着眼睛的那张家乡大饼,发出淫秽的笑声。
几乎是被劫持到了员村。等到阿甘张开眼睛才发现,她的家早过了。
阿甘死死捏住张国荣的肩膀不放,张国荣的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疼,越疼张国荣就越兴奋。事实证明就是这样的,等到摩托车停稳在员村的一个小巷里的时候,阿甘连滑带爬地从车上挣扎下来。兴奋的张国荣对阿甘兴奋地喊着,怎么样,老子技术还可以吧,爽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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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阿甘忙乱中不忘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张国荣丢下车拦到了阿甘前边。
小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迷上你了,你真是靓。
晚上对着那幅墙上的张国荣的时候,阿甘才会这样问张国荣的。大白天,这人拦住自己,说这句话?
神经病!神经病!阿甘胡乱嚷。那一刻阿甘并没有感到害怕,活到快四十岁了,害怕的东西好像越来越不多了,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看上去比她小好多的男人。
有闲来坐坐啊,我们聊聊?
睬你都傻啊!你以为我傻啊?阿甘仔细看他,百分之千地肯定他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我傻,是我傻,我迷上你就是我傻啊。他假装谦虚地道歉。
阿甘看这个滑稽的样子实在很傻。她甚至确信他真的是傻的呢,光天化日地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傻归傻,阿甘并不很讨厌这个人,她觉得他说话很好玩。
张国荣在巷子的小士多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阿甘一瓶。
他们坐在小士多店门口的椅子上,喝光了那两瓶水。
有没有男朋友?啊?
或者有吧,又或者没有吧。张国荣买水给阿甘喝,阿甘觉得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或者?张国荣的脸在暑天里呈现一种灰红灰红的颜色。
喜欢哪一款的男人?
阿甘笑了笑摇摇头。没想过。
阿甘是真的没想过自己喜欢哪一款男人。如果硬是要有个答案的话,大概死去的张国荣会是一款吧。可是她没有讲给他听,四十岁的女人哦。
那,有偶像吗?他好像猜到阿甘心里了一样。
阿甘点点头。有偶像有什么出奇的?
说来听听?阿杜?张信哲?
这些阿甘都不喜欢。张国荣。
这回轮到他笑了。死了的啊?
死了才做我偶像的。
啊?不死就不能当你偶像了?
阿甘不知道怎么跟他讲。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取出两粒浅咖啡色的药片。吃一粒?你会见到张国荣。
阿甘摇摇头。
不是毒品。让你高兴一下而已。他自己吞下去一粒。
我天天都高兴。不需要。
那就会更高兴,能见到张国荣你不高兴?
张国荣死了。
死了也能见到,不信你试一试。
阿甘站起来,沿着摩托车的反方向走出了小巷,她这个人质完好无损地最终自己坐两站车回了家。
回到家进房间就能见到张国荣,在她的墙壁上。她晚上照旧抚摸他的眼睛和唇,他照旧没有半点动静。她没有问张国荣就哭了,这次哭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早上起来上班的时候眼睛红红肿肿的。阿妈问她是不是上火了,她没有说话,把房间门锁得死死的,好像害怕阿妈进去看到她的张国荣一样。
摩托仔当然不叫张国荣啦,从头到尾阿甘都不知道他叫什么。连续几次在公交站牌被摩托仔堵上车后,同样是一个很热的下班时间,摩托仔的脸真的就变成了张国荣的脸了,那双眼睛和那张唇,跟阿甘的眼睛和唇贴到了一起,并且那些眼睛和唇,会动,有温度。
我都说的啦,吃了它你就能见到张国荣了,早不相信我。
阿甘吃了它不仅见到了张国荣,还跟张国荣睡了。
阿甘真正迷恋起了张国荣,连同那些浅咖啡色的小药丸一起,只要两样东西混在一起,阿甘就能继续跳舞了,跳到了大西洋西,就像阿爸唯一的一次带来的香一样,令阿甘旋转、跳舞、大西洋西这一段时间,恍惚的时候,阿甘在负一层总是听到有人在说话。那绝对不是车在说话,她分得清楚。车说话是七嘴八舌的,她听到人说话是单独的声音。
在整层负一层的车和车之间,有的时候阿甘像是扑蝶一样去扑这些声音。
偶尔,这个声音还会变成歌——莫妮卡,谁能代替你地位……来来去去就是这两句。阿甘熟悉这首歌,是张国荣的旧歌。唱了两声,负一层又恢复了死静,死静一阵,车又开始聊天了。
中午,阿甘又坐观光梯升了上去。张国荣曾经告诉阿甘,他骑摩托飙车,夜晚在高速公路上,飙着飙着,就会升起来,一直升一直升,然后,就把摩托车踩到了天上,靠近了月亮了。
如果张国荣把车飙到了顶楼,飙到了这个小露台,一定也可以飙到天上。把摩托车泊在天上,多有型啊。
嘁!真有那本事我还用在这个破巷里住出租屋?早他妈搬到天上住了。不吃药的时候,张国荣实在很丑。
阿甘很想说她真看到过一架飞机开到天上就停住了,泊在了空中。可是阿甘没有说,说出去都没人信啦,张国荣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看过《E.T》没有?
阿甘摇摇头。
张国荣拿出一件黑色的T恤,套过头穿上。
阿甘一看,张国荣的胸口上边,有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到了天空,旁边是又大又圆的黄月亮。
电影推广的T恤,纪念的。张国荣说他一次都没舍得穿。那次在电影城首映《E.T》,他排了整整一个上午队领到的,免费的。
阿甘凑过去张国荣的胸口看仔细了。自行车真的离月亮很近哦,只有一个小指头距离那么远。
张国荣得意地看看阿甘,阿甘也看看张国荣,笑了。
将眼睑半眯起来,天空会离自己近一些,还能看到一串串的气泡泡在眼睑外跳跃,忽左忽右,这是小时候自己经常玩的方法,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阿甘想起了这玩法,也将眼睑半眯了起来。
阿甘将眼睑半眯起来的同时,她听到了声音,男的,像是负一层里蝴蝶一样躲闪着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没有变成歌,在说话,一个人说话。
阿甘回过头找。
蝴蝶像是知道她找它,一下没影了,声音停了。
阿甘再找,露台的通风口的另外一边,阿甘看不到,蝴蝶该是停泊在了那里。阿甘攀过另一边,声音又响起来。
直到声音原形毕露,无处藏身。
声音半途而废。一个矮胖的男人举着手机在半空,对峙阿甘,像个被挟持的人质。紧张的对峙,阿甘不过是要扑一只蝴蝶,声音停止了,蝴蝶飞走了。
肥胖男人的表情跟他的声音一样,都半途而废了。剩下一双眼睛,看着阿甘。
阿甘退下了楼,好像被逮到的是她。中午时分,观光梯没有人打搅。一路滑下了负一层,落地的时候,阿甘的心重重地被刮了一下。
整个下午,阿甘都在想这个矮胖男人,阿甘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她曾经觉得他应该是那个开着较瘦较长的车子的较胖较矮的总经理,可是依稀间又好像那次在大堂电梯的时候一样,根本无从确认。其实她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只是他那半途而废的表情和声音,让阿甘觉得很好奇。
阿甘不再上顶楼。那些蝴蝶一样飘忽的声音也奇怪地消失了。而一个较矮较胖的男人却时常出现在阿甘的眼前,出现的频率足以令阿甘断定——这个矮胖的男人是同一个人,有着蝴蝶一样扑闪的声音。
一个午后,阿甘上厕所,阿甘的厕所在酒店的紧急出口楼梯间,负一层与一层的结合处。阿甘要推门,门就开了,那个矮胖的男人,是的,这次阿甘可以确认是这个男人。
屙了没?照面太久,阿甘随口吐一句话,就好像见面问人,吃饭了没?
矮胖男人吝啬声音,只是微微朝阿甘点了头,侧身过去。
没隔几天,后勤主管到负一层,跟阿甘说,合同期满了,老板不续约了。
阿甘没听明白,没做声。
后勤主管没敢看阿甘一眼,看负一层那些井井有条的车们,安安静静但还是很气派。
明天到财务去做个结算,财务知道吗?三楼。
阿甘有些明白了,问后勤主管,合同期是多长?
没多长,反正满了,老板说的。后勤主管了解员工这个时候的心情,要是阿甘是个男的,他会照例拉他出去喝酒,喝得半醉半醒就告诉他,老板炒你了,东家不打打西家吧,工作多的是。可阿甘是个女的,他刚才看了她的资料,快四十了,在负一层做了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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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是谁?
老板?不就是我们的老板咯?
我们的老板是谁?
说了你也不知道,反正他是上帝,主宰我们的命运。
阿甘拼命地记忆这个“主宰我们的命运”的上帝,车出车进,上帝肯定坐在其中一辆车里边的。后来,阿甘想起了那辆较瘦较长的不说话的车,开门,那个较胖较矮的男人。
总经理是老板?
后勤主管不置可否。谁这样说过?
阿甘站在负一层暗暗的灯光下,死命想死命想。
别想了,努力再找个第二份工啦。后勤主管最后一句话在车库里回荡。
阿甘还是在暗暗的灯光里,死命想死命想都想不明自己何解一下子就不见了这份工呢?
这是这两天来需要阿甘用脑子死命想死命想的另外一件事情,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张国荣不来找阿甘了。
张国荣不来找阿甘阿甘就找不到张国荣了。
广州的摩托仔很多,穿街过巷,头盔一戴上,每个都很像张国荣。阿甘站在公交站牌下,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从她身边蹭过的摩托仔,看不到她要找的张国荣。这个城市通讯很发达,任何一块看得到看不到的空间,都有无数的声波在交换、传递,窃窃私语。可是阿甘跟张国荣却还是在这些声波中走散了。阿甘只能想到这一层,她觉得跟张国荣走散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张国荣不来找自己了,而自己,肯定是找不到张国荣的。
整天在家里,阿甘对着自己的好朋友,爸爸的微笑和张国荣的嘴唇。阿妈说过,人的一生中,迟早要遇到两个男人的,一个是自己的老公,另外一个就是自己的儿子,好彩的,两个一齐遇到,一半好彩的,遇到一个,不好彩的,一个也遇不到。
阿甘问问爸爸又问问张国荣,我是好彩还是一半好彩还是不好彩?
绕了半天,阿甘自己回答自己,或者好彩,或者一半好彩,或者不好彩吧。
阿甘的阿妈收档,在门口就捡回了这个矮胖的男人,矮胖的男人说他是酒店的总经理。
阿妈一点也不惊奇,阿甘没了,总是要有人来上门的,但是上门之后怎么样,阿妈活那么大岁数,只琢磨透了烧鹅,却没有琢磨透别的。
阿妈开门让矮胖的男人进去。门口阿甘的阿爸像个白痴一样笑眯眯。白痴!鬼没用的!阿妈第一次在心里这样骂阿甘阿爸。阿爸依旧笑眯眯。
你的女儿生前跟你说过关于酒店的事情?
我的女儿不喜欢跟我说话。阿妈跟别人称“我的女儿”,觉得很别扭,有名有姓为什么不喊?阿妈想莫非这个总经理不知道阿甘叫什么?
那她有没有讲过酒店的什么人?
她不喜欢讲人。
那她为什么要跳楼?
我怎么知道?她说去上班,去了就跳了,三十层啊。
她之前没说过上班的事情?
阿妈觉得这个人真的很烦,上班的事跟之前问过的酒店的事,有什么区别?
觉得最近她有什么反常?总经理好像来侦查谋杀案一样。
唉,我都知道阿甘有问题的啦,迷张国荣迷得神神道道,成天对着幅墙哭。阿妈顺手推开阿甘的房间,整幅墙的张国荣朝总经理抛媚眼。
不敢迈进去,总经理只是左手握了握阿妈的手,右手掏出一个信封,仿佛有些兴奋。节哀吧,虽然你的女儿是因为迷张国荣死的,但毕竟是在我们酒店死的,这里一些安慰金,收下啦。
阿妈不客气,接过来,问,要不要喝水?
总经理客气地摇摇头,继续往阿甘的房间探了探头,向张国荣点了点头。
何解不是4月1日而是4月2日?全世界都知道张国荣去年是4月1日跳的,难道她记错了时间?出门口的时候总经理问。
不奇怪的,她做事总是慢人半拍。阿妈起身送到了门口,假假地执意要送下楼梯,被婉拒了。
酒店后勤部的过道上,贴了一张白纸通告,意思说要参加杨甘香追悼会的同事下午可在酒店门口集合。
哪个杨甘香?经过这张白纸的人都这样问旁边的人,没有旁边的人就自己问自己。问一会儿,就有人想起来了,啊,不就是那个阿甘咯!迷张国荣跳楼那个!
阿甘?原来阿甘姓杨啊。
好出奇么?难道阿甘姓阿?
——选自《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