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 2006年第7期 ID: 85847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 晓 苏


  晓苏,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湖北省保康县一个名叫油菜坡的山村,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5年开始创作,在《收获》、《花城》、《十月》、《作家》、《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小说2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6种,《侯己的汇款单》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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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宏声住在桃山上。这所大学有两处地势高凸的山包,分别被叫做桃山和杏山。其实桃山上并没有一棵桃树,杏山上也没有一棵杏树。方宏声一直觉得它们名不副实。桃山上的景色不错,树木葱郁,四季有花,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平时,方宏声总喜欢在黄昏来临的时候,站在他家阳台上,唱上一首歌。然而这一天,方宏声却有些反常,他在下午四点钟就开始唱歌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方宏声这天唱的是一首沉重的歌,歌声仿佛一只受伤的乌鸦,在桃山上低低地徘徊。
  方宏声独自站在阳台上唱歌的时候,他的妻子田秀词正在客厅里和他的研究生卜佳曲吵得一塌糊涂。事情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学生疯狂地爱上了老师,希望从师母手里将老师夺过来;而妻子却一直深爱着自己的丈夫,舍不得把丈夫让给别人。总之一切都是由爱引起的。方宏声三十六岁就当上了教授,又是一表人材,而且还会用美声唱歌。像他这样的男人,爱他的女人肯定不在少数。对于这一点,方宏声自己也是能想到的,但他没想到的是,田秀词和卜佳曲爱他会爱到死去活来的地步。卜佳曲是下午三点钟找到家里来的,当时田秀词正在给方宏声擦皮鞋。卜佳曲说,你把他让给我吧,我爱他!田秀词说,休想!难道你爱他我就不爱他吗?卜佳曲停了一会儿又说,你还是把他让给我吧,否则我就不想活下去了!田秀词说,如果你把他抢走了,那我就去死!方宏声当时坐在书房里著书立说,听到她们越来越高的声音,再也坐不住了。他从书房走到了客厅。田秀词和卜佳曲见到方宏声,马上停住不吵了。她们一起把目光投向方宏声,直直地盯着他。方宏声注意到了田秀词和卜佳曲的眼神,知道她们都在盼着他说一句话。但方宏声什么也没说,他实在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方宏声在客厅呆了一会便转身面向卧室了,看着卧室外面的阳台以及阳台外面的山。田秀词和卜佳曲见方宏声一声不吭,又相互吵了起来。田秀词指着卜佳曲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小妖精!我们已经是十几年的夫妻了,我不可能把他让给你的。卜佳曲伸长脖子说,我希望你还是知趣一点儿吧,黄脸婆!他本来就是我的,以前的十几年是我让给你的,现在我要把他收回来!方宏声听见她们越吵越厉害,心里又气又急。他想制止她们,可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他索性就穿过卧室来到了阳台上。再后来,方宏声就在阳台上唱歌了。
  如果说没有人爱是一种痛苦的话,那么爱的人多了也是一种痛苦。方宏声还觉得,这后一种痛苦比前一种痛苦更折磨人,让人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约摸过了十分钟的光景,方宏声把那首沉重的歌唱完了。他这时回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发现卜佳曲和田秀词已经不在客厅里了。方宏声顿时感到了一丝轻松,他以为她们已经结束了争吵。但是,方宏声很快就知道自己估计错了,他听见楼下传来一串惊天动地的声音,除了吵声、骂声和哭声,似乎还有动手动脚的声音。看来情况更加糟糕了。方宏声把心提到了嗓子口这里。
  方宏声快速出门下楼。在楼道的出口处,他猛然停住了脚步。方宏声惊奇地看见,楼前的那个停车坪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像篱笆墙一样把田秀词和卜佳曲团团围住。田秀词和卜佳曲正在拳来脚往,打得热火朝天。田秀词抓着卜佳曲的头发,卜佳曲揪住田秀词的衣领,她们像两只斗鸡,你击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互不相让,不可开交。围观的人群中没有谁去劝阻,他们相反还不时地发出欢呼声,看上去都是看戏不怕台高的人。方宏声看着这一幕,心里紧张而气愤,他想只有自己去扯开田秀词和卜佳曲了。然而,方宏声这时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两只脚像是焊在了地上。田秀词和卜佳曲越打越起劲,她们已经衣衫不整了,脸上血印纵横。方宏声想,她们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真希望那群看客中有人能挺身而出把她们分散,但他们一个个都袖手旁观,连劝阻的话也不说一句。方宏声仍然走不动路,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叹息的声音有点儿大,人群中便有人发现了他。那人马上喊了一声方老师。
  田秀词听见有人喊方老师立刻一愣。她停止了对卜佳曲的进攻,回头四处张望。田秀词终于在楼道出口处发现了方宏声,她的双眼顿时亮了一下。方宏声与田秀词飞快地对视了一会儿,但方宏声的眼睛很快移开了,停在田秀词的脸上。他看见一小股血水像一条红蚯蚓正从田秀词的嘴角爬了出来。卜佳曲顺着田秀词的目光也看见了方宏声,她的眼睛也豁然一亮。方宏声快速扫了一眼卜佳曲,发现她衬衣上的纽扣掉了好几枚,里面的红色胸罩已经显而易见了。卜佳曲也停止了对田秀词的袭击。她们这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方宏声的身上。但她们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仍然用手牢牢地抓住对方的头发或衣领。她们僵持着,四只眼睛都看着方宏声,似乎都在等待着,等待方宏声冲过来将她们拉开,或者朝她们大喝一声,让她们住手。但是,方宏声却一直呆呆地站在楼道的出口处,一动不动,像一只木鸡。田秀词和卜佳曲很快都失望了,四只眼睛一下子都黯淡下来。她们又开始打起来了。我揍死你这个小妖精!田秀词一边骂一边朝卜佳曲的脸上打了一拳。卜佳曲毫不示弱,她飞起一脚踢在田秀词的腿上,嘴里骂道,我踢死你这个黄脸婆!
  方宏声目不转睛地看着田秀词和卜佳曲打架。他发现她们这个回合没有上一回合打得专心,她们一边打一边朝方宏声这边看,似乎有点儿表演的味道。方宏声是个聪明人,他很快明白了田秀词和卜佳曲的心思。她们还在指望我呢!方宏声想。但方宏声又一次让她们失望了。他实在没有能力朝田秀词和卜佳曲走过去,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方宏声干脆转身上楼了,仿佛两个打架的女人与他什么关系也没有。
  田秀词和卜佳曲都看见了方宏声转身而去的那个动作。她们俩都一下子惊呆了。接下来田秀词和卜佳曲便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再打了,她们同时松开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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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生公寓座落在杏山脚下。田秀词前往杏山时特意换上了一双绛红色的高跟鞋,这使她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也时尚了许多。沿路都有野花,田秀词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皮鞋一边欣赏着它们,虽然不知道这些野花的名字,但觉得它们十分好看。田秀词的精神不错,她没用多久便到了卜佳曲宿舍门口。
  田秀词在门口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虽然出门之前反复整理过了,但她忍不住又整理了一遍。确信头发一丝不苟之后,田秀词开始敲门。她刚敲一下,门就开了。卜佳曲穿着一件鲜红的吊带衫站在门口,肩上挂着一只乳白色的小包,看样子正要出门。卜佳曲见到田秀词不由一惊,说,是你呀!田秀词笑笑说,没想到吧。她笑得很柔和,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情敌。这种形象让卜佳曲觉得有些陌生,心想她原来对自己可一直是横眉竖眼的啊!卜佳曲于是也改了以往的态度,热情地邀请田秀词进门坐坐。田秀词毫不客气,二话没说就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田秀词扫了一下,满眼都是图书和时装。两人坐定后,田秀词把目光收拢到卜佳曲脸上,盯着她说,对不起,我耽误你出门了。卜佳曲的脸红了一下说,没关系,我刚才正巧要去找你呢。田秀词怔了片刻,苦笑着说,看来我帮你省了一趟路。卜佳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起身给田秀词倒了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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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秀词的确有点儿渴了,她接过杯子就喝了一口。田秀词喝了水对卜佳曲说,你以后再不用去找我了,我决定把方宏声送给你!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卜佳曲顿时呆住了,两只眼睛比鸡蛋还大。过了许久,卜佳曲低声问田秀词,你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你不是一直深爱着他吗?田秀词沉吟了一会儿说,但他已经不爱我了,再说,我现在也不爱他了。卜佳曲呆呆地注视着田秀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读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了。卜佳曲接下来问,你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田秀词说,在他那天转身而去的时候。那以前,我始终爱着他,尽管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始终以为他还爱着我,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别的女人。但是,自从他那天转身而去以后,我猛然发现我太可笑了。原来他心里完全没有我了!卜佳曲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田秀词陡然提高声音说,如果他心里还有我的话,你打我时他会不过来帮我一把吗?他会转身而去吗?所以……田秀词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她一激动就说不下去了。
  卜佳曲觉得自己口里也有些渴,于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卜佳曲倒水回来,看见田秀词站起来了,她像是要走。你等一会儿。卜佳曲慌忙叫住了她。田秀词问,还有事吗?卜佳曲诚恳地说,他,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已经决定退出了。卜佳曲接着说,刚才我要去找你,就是想把我的决定告诉你。这一下轮到田秀词发呆了。她傻傻地盯着卜佳曲,突然感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原来也是可以刮目相看的。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田秀词呆了半天问。也是在他那天转身而去的时候。卜佳曲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也会这样?田秀词问。我发现他心里根本不爱我,你想想,如果他爱我的话,看见有人打我,他会不过来帮我一把吗?他会转身而去吗?所以……卜佳曲说到这里,忽然流泪了。她还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卜佳曲来到校医院妇产科门口。她朝房里看了一下,发现田秀词正穿着白大褂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卜佳曲这是第一次看见田秀词身穿白大褂,她觉得田秀词穿上白大褂的样子很有点儿高雅。田秀词看的是一张《武汉晚报》,看得很入迷,好半天没有抬一下头。卜佳曲没急着进门,她极有耐心地等在门口。卜佳曲想,田秀词肯定是被报纸上的情感故事吸引住了。
  田秀词看见卜佳曲时猛然一怔,她以为卜佳曲是未婚先孕了,甚至还想到了方宏声。但卜佳曲却一点羞涩也没有,她喊了一声田医生,便轻盈地走了进去。田秀词盯着卜佳曲的腹部问,找我有事吗?卜佳曲见房里没有其他人,就大声对田秀词说,告诉你,我已经换导师了。田秀词一时没明白过来,仰起脸看着卜佳曲的脸问,你说什么?卜佳曲放慢节奏说,我请求研究生院给我换了一位导师,方老师已经不再是我的导师了,今后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了。田秀词终于听清楚了,她爽朗地笑了两声。卜佳曲疑惑地问,你笑什么?田秀词正色说,你没必要把有关他的事情告诉我。卜佳曲问,为什么?田秀词说,我和方宏声已经离婚了。卜佳曲愣了一会儿说,你的动作好快啊!田秀词斜着眼睛说,你也不慢呀!卜佳曲出门时,田秀词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卜佳曲的气质的确有些迷人。
  方宏声离婚后从桃山搬下来,临时住在了教研室里,教研室里有一个沙发,打开就是一张床。同事们建议方宏声再去学校申请一套房子,但他没采纳。方宏声打算去国外呆一段时间。他说,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方宏声已经给美国的一所大学去了信,等美国方面一回函,他就可以动身了。
  事情很顺利,不到一个月,方宏声便办好了出国手续。拿到签证的那天晚上,方宏声来到了位于学校东门的一家快餐店。这是一个新开的店,店名取得有点儿意思,叫青苹果。方宏声是头一次来青苹果,一进门就有些后悔了,他发现这里原来是男男女女谈情说爱的地方,吃饭只是一个幌子。厅里早已坐满了人,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灯光是粉红色的那种,虽然有些黯淡,却充满了小资情调。方宏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每一个角落都暗香浮动。餐桌都是小型的,只能相对着坐两个人。方宏声端着盘子转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位。方宏声视力不太好,坐下之后才发现对面坐的是一个女子。对面的女子在方宏声坐下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她一看见方宏声就脱口惊叫了一声,是你!方宏声觉得女子的叫声十分耳熟,仔细一看居然是卜佳曲。方宏声顿时把眼睛闭了一会儿。他想,冤家路窄啊!再睁开眼睛时,卜佳曲已经端着她的盘子起身走了。
  卜佳曲开始寻找新的座位。方宏声的目光一直跟着她。但她走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位子实在有些紧俏。后来,卜佳曲在一根柱子后面停下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空位。然而,卜佳曲刚在那个空位上坐下去,她对面的那个人突然就站起来了。那个人是端着盘子站起来的,一站起来就左顾右盼,看来也是要重新寻找座位。方宏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隐约看出是个女人。那个女人四处张望了好半天,后来便快速朝方宏声这边走了过来。她显然是发现了方宏声对面的这个空位。但是,离方宏声还有三步远的样子,那个女人突然站住了。就在这时,方宏声认出了那个女人,居然是田秀词。真是冤家路窄啊!方宏声闭上眼睛想。
  田秀词折身就走了。方宏声对此没感到奇怪。让方宏声深感奇怪的是,田秀词后来又回到了卜佳曲那里,她们面对面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方宏声想,女人真是叫人看不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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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佳曲的新任导师姓古,叫古板。当初申请换导师时,分管学生工作的副院长提供三个老师让卜佳曲自己挑,那三个老师卜佳曲都不怎么了解,她想了一会儿就选了古板。副院长问,你为什么选他?卜佳曲说,这个名字对我有好处。古板在教学方面确实够古板的,他每次给研究生上课都讲一些老掉牙的东西。古板眼下带了三个研究生,那两个一进校就跟着他,早已习惯了;卜佳曲却怎么也听不下去,有一次忍不住提议说,古老师能不能给我们讲一点儿新鲜的知识?古板很自尊,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马上用讥讽的口吻说,是怀念你的方老师了吧?卜佳曲一愣,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古板在生活上却一点儿也不古板,几次要卜佳曲请他出去吃饭。而卜佳曲却一次也没给他面子,她觉得和这么一个没有水平的人在一起,就是吃山珍海味也会没胃口的。古板当然不知道卜佳曲的真实想法,他开始以为是卜佳曲把钱看得太重,就说,这样吧,你请客,我买单。卜佳曲轻轻一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古板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你肯定是怕我夫人知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不过你放心,我夫人与田秀词不同,她压根儿不管我。卜佳曲这一回笑出声来了,她笑后说,这与夫人也没有关系。
  卜佳曲性格内向而孤傲,她基本上没有朋友。但她有时候还是会产生一种倾诉的欲望,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倾听者。一天黄昏,卜佳曲独自在校园里散步,走到桂园时,她意外地碰到了田秀词。田秀词也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卜佳曲看见田秀词后觉得有点儿亲切,脱口就喊了一声田医生。田秀词一眼认出了卜佳曲,说,是你呀。声音虽然说不上热情,但也说不上冷淡。桂花树下有一张水泥桌,她们在桌边坐了下来。时间已经到了金秋,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校园。卜佳曲抑制不住地对田秀词说到了她的新任导师古板。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边描述一边评论着,简直有点儿像电视上的说书人。田秀词洗耳恭听着,还不时地发出笑声。说到古板讲课时,卜佳曲一不小心提到了方宏声。她说,方老师讲课多精彩呀,每一次课都让我们耳目一新!田秀词神情怪怪地说,看来古板没说错,你的确在怀念方宏声了。
  夜幕徐徐降临下来,可她们谁都没有走的意思。卜佳曲扬起头来问田秀词,你怎么样?田秀词问,什么怎么样?卜佳曲提示说,就没有遇到新的男人?田秀词扑赤一笑,接下来就说起了安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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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秀词离婚的事不久便被医院的同事们知道了,接着就不断地有人要给她介绍对象。田秀词对此并不热心,但也不是太反对。说到条件和要求时,田秀词说,其他都无所谓,只要不花心就行。没过多久,同事就给她介绍了安清平。介绍人说,安清平不仅不花心,而且非常顾家,是一个真正会过日子的男人。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都是介绍人定的,周末晚上六点在灶王酒店。安清平早早地就等在那里了。介绍人指着一个穿中山服的中年男人对田秀词说,他就是安清平。田秀词草草地看了一眼,觉得他除了穿中山服之外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介绍人让他们见面之后便借故离开,安清平微笑着把田秀词请进了一个事先订好的包间。安清平十分健谈,坐下不久就开始自我介绍。他是一个中学老师,每个月有一千二百块钱的工资,加上补课费和奖金,每月差不多可以拿到两千。他曾经有过一位妻子,但抛下他跟一个大款跑了。妻子什么都好,惟一的缺点就是爱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一点安清平能够原谅。但她太过分了,居然内裤也要买名牌产品,有一次竟买了一条价值一百五十元的内裤。安清平实在无法容忍,当即就逼着她去商场把那条内裤退掉。妻子这一次没跟他吵,乖乖地就去了。但是,妻子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后来听说她跟一个大款跑了。安清平正讲得起劲,服务小姐进来要他点菜。安清平接过菜谱前前后后翻了几遍,然后点了鱼香肉丝、红烧豆腐和猪肝汤。服务小姐说,不来一个海鲜?安清平说,海鲜吃了皮肤过敏。田秀词当时就想笑,但她努力忍住了。她起身对安清平说,我去一趟洗手间。田秀词哪里是去什么洗手间,她一出门就逃之夭夭了。
  田秀词讲到这里,卜佳曲差点把腰笑弯。在卜佳曲的笑声中,田秀词放得更开了,她趁着兴致说,我活了三十六岁,还没见过像安清平这么小气的男人,难怪他妻子跟别人跑了呢。想当年方宏声和我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就请我吃鸡尾虾,那时他每个月才一百多块钱。卜佳曲立刻收住笑声说,你也在怀念方老师了吧?
  国庆放长假时,这所大学差不多空了。有家庭的有情侣的都出门旅游了,留在校园的大都是生活不幸的人。田秀词主动要求留下来值班。院长说,你好几个月没休假了,还是出去走走吧。田秀词苦笑一下说,没意思!那天傍晚,田秀词下班回家经过图书馆,正碰上卜佳曲抱着几本书从图书馆出来。田秀词说,你也没出去玩呀?卜佳曲说,一个人出去玩有什么意思啊?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分手时田秀词说,如果你不介意,晚上到我家坐坐。卜佳曲说,好的,我一定去。
  卜佳曲天一黑就到了田秀词家。田秀词早已摆出水果和瓜籽等在客厅里了。她们一边吃一边聊,像一对多时不见的姐妹。卜佳曲告诉田秀词,她半月前认识了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博士,只有二十五岁,人们都把他看作天才。田秀词问,后来怎么样?卜佳曲说,在我准备给他献身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拿出一篇论文让我看,并说是他的用心之作,结果我一看就傻眼了。田秀词忙问,为什么?卜佳曲说,他的观点都是从方老师的一本书里抄来的。田秀词抿嘴笑笑,给卜佳曲削了一个苹果。过了一会儿,田秀词告诉卜佳曲,她这段时间也认识了一个男人,虽然快五十了,但从来没结过婚,自称是一个童子。老童子手脚勤快,第一次来家里见面就跪在地上抹地,屁股撅得老高,头差不多挨到地板了,还说愿意一辈子为田秀词当牛做马。田秀词对他也还客气,吃饭时还请他喝了酒。卜佳曲问,后来发展如何?田秀词说,别提后来,后来差点把我气死了。他喝了一点酒,马上就要睡我,简直是个流氓,我一气之下就把他轰出去了。卜佳曲说,也许他是因为太喜欢你才那么冲动的。田秀词说,喜欢也不能这样呀,方宏声曾经说过,第一次见面就要上床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们接下来有好一会没有说话。房里氤氲着一种伤感的气氛。后来她们同时把眼睛扭向了方宏声原来的书房。房门关闭着,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们的目光却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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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宏声从美国回来已是冬天,校园里树叶都黄了。他本来可以留在美国的,但他毅然回来了。校长在为方宏声设宴洗尘时说,你是爱国爱校才回来的。方宏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方宏声向坐在他旁边的人打听田秀词和卜佳曲的情况,那人回答后说,你是爱她们才回来的吧?方宏声又笑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学校很重视方宏声这种从海外归来的学者,不久就让他当了博士生导师。正巧学校在杏山上建了一栋博导楼,方宏声就住到了杏山。杏山的景色也很美,甚至超过了桃山。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时间一长,许多病都会不治而愈。当初田秀词和卜佳曲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方宏声,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恨她们。现在,方宏声却恨不起来了。不过,方宏声发现自己也不爱她们了。看来爱和恨果真是一对孪生兄弟。方宏声还感到,在美国呆了大半年,自己已经变得有些玩世不恭了。在回国的途中,方宏声还想好回来后一定尽早去看看田秀词和卜佳曲,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深深地爱过她们。然而,回来快一星期了,他居然连电话都没给她们打一个。更严重的是,方宏声心里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不安,他反而想,不看也不要紧,她们已经与我毫无关系。这么一想,方宏声便心安理得了。
  朋友们都很关心方宏声,劝他尽快再找一个女人结婚,方宏声说,找一个女人倒是可以,但并不一定要结婚。朋友们听了有些迷糊,问他为什么,他却笑而不答。朋友们接下来问他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方宏声说,女人嘛,只要不重感情就行。朋友们越发听不懂他的话了,又问他为什么,方宏声还是笑而不答。朋友们于是就说,到底是从国外回来的。
  圣诞节的黄昏,方宏声在人群中一眼就发现了徐秋耘。徐秋耘在冬天里穿着长裙,而且还是红色的,这种打扮太引人注目了。前后左右的人都笼着长裤,徐秋耘便显得有点儿鹤立鸡群。方宏声一直认为冬天穿裙子的女人十有八九是风流的,她们穿裙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招惹男人。方宏声很快喊了徐秋耘一声,接着就快步追了上去。徐秋耘是英语系的一位老师,方宏声很早就认识她。她丈夫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他们的婚姻基本上属于名存实亡。徐秋耘很大方,一见到方宏声就张口大笑,边笑边说,方大教授这个时候喊我,莫非是要请我与你共进晚餐?方宏声灵机一动说,我正是这个意思,请徐小姐一定赏光呵。
  他们去了桂香园饭店,这是这所大学附近档次最高的饭店了。方宏声提议喝点儿酒,徐秋耘低眉一笑说,客随主便。他们喝了不少,徐秋耘脸都红透了。方宏声觉得女人喝了酒更有性感,他已经闻到了徐秋耘身上那种女性的芬芳。方宏声又给徐秋耘斟了半杯酒,徐秋耘风情万种地说,方大教授,你是不是想把我灌醉了好占我的便宜?方宏声听了心花怒放,觉得徐秋耘是在主动向自己发起进攻了。他马上扶住徐秋耘说,你不能再喝了,我送你回家吧。在送徐秋耘回家的车上,方宏声已经开始想象和徐秋耘上床的情景了。他想得热血沸腾,内衣都打湿了。然而,徐秋耘却没让方宏声把她送进门。这实在出乎方宏声的意外。她一到门口就把方宏声拦住了。徐秋耘说,时间不早了。方宏声却不肯罢休,用乞求的声音说,让我进门坐一会儿吧。徐秋耘聪明而直爽,她拦着方宏声说,方大教授,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进门坐一会儿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你的目的是和我上床。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封建,只要双方有感情,上床也没什么。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感情呀,才仅仅吃了一顿饭呢。以后吧,等以后有了感情,我会主动请你上床的。方宏声一下子愣住了,他压根儿没料到徐秋耘会是一个看重感情的女人。这让方宏声猛然感到有些害怕,同时也对徐秋耘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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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宏声再没找过徐秋耘。然而,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徐秋耘却把电话打到了方宏声家里。徐秋耘说,这些日子,我看了你写的好几本书,觉得你的书写得太深刻了,我还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感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方宏声疑惑地问,你说这些干什么?徐秋耘动情地说,我发现我对你已经有点儿感情了。方宏声陡然一惊,拿着话柄半天无话。徐秋耘这时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愣着干啥呢?快来我这儿吧,我在床上等你!方宏声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赶紧把电话挂了。
  不久,校医院一位姓皮的医生来到教研室门口,对方宏声说,田秀词一直是一个人过,看样子是想和你复婚,你抽空去看看她吧。皮医生说完就走了,方宏声望着他的背影想,没准是田秀词派来的说客。中午果然就接到了田秀词的电话,田秀词用玩笑的口吻说,你晚上来看看我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方宏声想了一会儿说,去看你没问题,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田秀词问,什么条件?方宏声说,不要谈复婚的事。田秀词在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叹息一声说,好吧。方宏声披着夜色去桃山,田秀词已经把饭菜做好了,都是方宏声最喜欢吃的。他们喝了一点儿酒,田秀词喝得更多一些。方宏声认真看了田秀词一眼,发现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睡袍,看上去比从前性感多了。田秀词勾了方宏声一眼说,我有些醉了,你扶我进卧室躺一会儿吧。方宏声就扶她进去,田秀词刚到床边就抱住了方宏声的腰。方宏声想坚持一下,但没坚持住。完事之后,田秀词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提复婚?方宏声说,我再也不想结婚了。田秀词呆了一下,流出两颗泪来。
  又过了两天,方宏声应约来到桂子山宾馆,卜佳曲很快从里面把门打开了。方宏声没急着进门,他望着卜佳曲说,我能提一个要求吗?卜佳曲将头调皮地一歪说,提吧。方宏声低下头说,不要和我谈什么爱情。卜佳曲愣了一下说,要是我不答应呢?方宏声说,那我马上走。卜佳曲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答应你。卜佳曲洗了一个澡,从卫生间出来时用浴巾裹着身体。她径直走到方宏声面前,娇滴滴地说,给我把浴巾打开。方宏声扯开浴巾,发现卜佳曲竟一丝不挂,只剩下雪白的肌肤和漆黑的体毛。方宏声顿时就呼吸困难了,闪电似地将卜佳曲抱到了床上。高潮快要来临时,卜佳曲说,我还是想嫁给你!方宏声一惊,立刻就停住不动了,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方宏声穿衣服时,卜佳曲用被子蒙着头哭了,哭得有点儿伤心。方宏声想劝劝她,想了半天说,对不起,我不打算再结婚了。
  元旦之夜,方宏声把田秀词和卜佳曲请到了位于杏山的博导楼。卜佳曲来得早一些,穿着最时尚的服装,青春横溢。田秀词比卜佳曲晚到五分钟,也刻意打扮过,把一个少妇的韵味体现得淋漓尽致。田秀词和卜佳曲见面后都大吃一惊,她们谁也没想到方宏声会这样请客。方宏声一边给她们倒水一边道歉说,对不起,我是想当着二位的面来解释一件事情。卜佳曲忙问,解释什么?方宏声还未开口,田秀词催道,快说吧。方宏声低下头说,那天你们打架,我转身而去,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去帮谁。卜佳曲问,为什么?方宏声说,你们两个我都爱。过了一会儿,田秀词问,如果今天我们又打架,你会帮谁呢?方宏声说,我还是会转身而去。田秀词和卜佳曲异口同声问,这又为什么?方宏声犹豫了一下说,因为你们两个我都不爱了。方宏声话一出口,田秀词和卜佳曲都僵住了。方宏声也呆了半天,后悔刚才的话说得过于直白。沉默了许久,方宏声突然拿出话筒让大家唱歌,方宏声说,今天是元旦节,我们唱一首歌吧。但田秀词和卜佳曲都不响应。后来方宏声自己唱了起来。他唱了一首轻松的歌,歌声宛若一只欢快的夜莺,在杏山上高高地飞翔。
  
  ——选自《花城》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