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4年第3期 ID: 401866

[ 余一鸣 文选 ]   

黄河奔流不回头

◇ 余一鸣

  去年暑假,当我站在兰州的黄河钢铁大桥,黄河水在我脚下奔腾而去。我却沉默良久,友人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起了一个叫高林的妹妹,第一次知道这座大桥就是她告诉我的。那是一九八0年春节过后,我在高淳县中插班复读,班上有个同学叫陶均,我和另一位复读的同学经常去他家蹭饭。陶均的母亲高老师是一个慈祥热情的小学教师,她一家就住在她任教的西舍小学,其实就是在一间教室的顶头隔出一间,这一间既是宿舍又是办公室还是厨房,高老师有一天在吃饭时说,你们搬过来仨人一起住吧,方便学习。我看一下房间,二十平方不到的房子已经摆了三张床和一张办公桌,怎么也摆不下第四张床。高老师说,我们还有一间小平房,把这张大床搬过去,你们吃在这边,住在那边。
  西舍小学其实是个村办小学,高老师一放学就忙着给我们烧饭弄菜。陶均的爸爸在南京船运公司工作,不常回家,但陶均有两个妹妹,一个叫小芸,一个叫高林,小芸活泼,老远就能听见她“咯咯”的笑声;高林文静,常常一人在门前的操场上托着下巴像大人一样沉思,偶尔喊我们一声“哥哥”,声音也轻得像蚊子哼哼。我们那时血气方刚,饭前饭后常常高谈阔论,踌躇满志。两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小妹妹常常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们,使我们的谈论受到鼓励。
  时间长了,我才知道,高林虽然叫高老师“妈”,其实她并不是高老师生的,她应该叫高老师“姑姑”,她爸爸是高老师的弟弟,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做“右派”,现在是兰州大学的老师,而她妈妈在生下她不久就死了。我陡然明白了小小的高林为什么习惯了沉静,我是兄妹五人中的大哥,年龄比他俩大几个月,我不知不觉中更加爱护这个让人心疼的小妹妹。
  高林喜欢看书,她从兰州带来了许多我没见识过的名著,只有在讲到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时,她圆圆的小脸上才神采飞扬,乌黑的瞳仁闪闪发亮。她给我讲《鲁宾逊漂流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忙于迎接高考,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听她讲述,但我愿意看她讲述时身心沉醉的快乐,常常要走时才轻轻打断她。那时她其实只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却也清楚高考对我们命运的利害关系,高林说,哥哥,我把这两本书借给你,你抽空自己读吧。
  我把两本书都拿在手里,两本书都用牛皮纸包着封面,高林说,哥哥,你可别弄坏我的书。不会的,我知道高林最喜欢的是书,借书给我的话说出口,心里说不定就后悔了,我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我一定像爱护自己的眼晴一样爱护它。
  高考恢复不久,中学生的作文竞赛、数学竞赛也开始兴起,我曾在县里首次组织的高中生作文比赛中获一等奖。有一天,高林晚饭后不停地用眼晴看我,我估计她有什么话要跟我讲,果然,她拽我到一边,递给我一本方格子作文本,说是她在兰州读四年级时写的作文。那作文本的纸是褐黄色,明显没有我们这边学生用的作文本纸质好,但高林的作文却让我大开眼界,她作文中描写的兰州,有滔滔的河水,钢铁的大桥,灿烂的灯火,在一个四年级孩子的笔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知道了这个文静的小女孩心中,其实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藏着一份连那时自以为是大人的我也未必能懂得了的爱和恨。我还给她的时候说,你比哥哥们的作文都棒,高林羞涩地低头笑了。
  高考后等待录取的日子,我常常还是待在高老师家。这个暑假,我见到了高林的爸爸,那时是一个精神焕发的中年男人。他每天早晨跑步、练哑铃,傍晚去河边游泳,骄傲地告诉我们,他在高淳县中当年创下的短跑纪录十几年无人打破,但他耳朵背,有时候高林跟他讲话时不习惯高声喊叫,他盯着女儿的嘴巴会困惑地皱眉头,而高林则会无奈地凑到他耳边。
  高林的爸爸其实在老家早就是个名人,但出名并不是由于他的学问,而是他的“离婚事件”。高林的母亲去世后,她爸爸在老家再婚,并且又生了两个女儿。“右派”摘帽后,她父亲提出离婚。当时很多人都视她父亲为当代“陈世美”,据说连县里的领导也是这样评价他。他回高淳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离婚,但总是沮丧而归。
  我听到过高林的爸爸在县中读书时的一个传说,说他很少去上数学课,数学经常考零分,即使去上数学课,也是自己画一节课的画。当时我不知道还有一个钱锺书先生也是这样偏科的天才,对她爸爸仰慕不已,因为我第一年高考数学分数只得了个个位数。
  我只知道她爸爸是个画家,因为她爸爸的两个大学同学我认识,都是搞美术的,一个姓耿,在文化馆当馆长;一个姓蒋,在县中当美术老师。但我从没看到她爸爸作画,倒是时常看到他趴在高老师的办公桌上写字。有一回,他突然让我写几个钢笔字,我惴惴然写了,他不作评价,让我帮他抄写一份手稿,给了我一沓厚厚的大8K方格稿纸,那真是漂亮的稿纸,我记得稿纸的右下角印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字样。在抄稿的过程中,我明白了几分,她爸爸可能是个美术评论家。
  高林的爸爸在高淳的期间,是高林说话多一些的时候。我帮她爸爸抄完稿子,她爸爸曾经要送我一张钟馗的人物画,我走的时候悄悄留下了。我不太喜欢这个面目狰狞的捉鬼者,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画钟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鬼魅需要钟馗去捉吗?后来在高淳很多朋友的藏画中,我都看到过他画的形形色色的钟馗,而且那时他送人的画无一例外皆是钟馗。我问高林,你爸爸只会画钟馗吗,高林说我爸爸会画毛主席像会画天上的仙女,我说你爸爸不是画家而是理论家,高林说我爸爸他是画家也是理论家还是作家。高林气呼呼地翻出一本文学杂志,好像刊名叫《北方文学》,有一篇小说真的是署的她爸爸的姓名。
  因为她爸爸在闹离婚,高老师一家也不和高林后妈娘仨往来,但高林一直知道在这个小城中有着她同父异母的两个妹妹。那一年我终于收到了高考录取通知,我考取了江苏师院中文系,填报志愿的时候,高老师说这是高林爸爸读的大学,那时叫“苏南美术专科学校”。我从乡下匆匆赶来向高老师报喜,路过电影院拐角时,却发现小小的高林立在那里看着不远处,正是纺织厂下班时间,很多老人、小孩都在厂门口等候家人。高林在等谁呢?我忽然心中有了数,她爸爸后娶的妻子正是这个厂的工人,她是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后妈还是想看看在人群中等候的妹妹呢?我没有问她,告诉她我被录取的喜讯,牵着她的小手回了高老师家。

黄河奔流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