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原载《人民文学》1983年第9期)
与胜利对望的尴尬
——读史铁生《两个故事》(之二)
史铁生的《两个故事》曾是清华大学2001年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入学“文学理论与文学史”考卷中的一道重要试题,因而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入口;作品发表于《作家》2000年第5期,几乎也是位于21世纪中国文学的入口。不论是中国文学研究还是文学创作,入口处的考试都显得特别关键。
《两个故事》讲述的是关于“寻找”的两个独立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拆开来只看其中一个。前边这个是寻找“证人”的故事。被认定为“叛徒”却又百口莫辩的老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得不踏上了漫漫旅程,一定要找到自己当年从事地下工作时与他单线联系的上级老刘,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可在他历尽磨难找到老刘时,却发现“证人”已成了植物人。
第二个故事是我们真正要讨论的。世间竟有比前面故事里的老人还要倒霉的人,这个人用大半辈子千辛万苦地找老三报仇雪耻,可当他如愿以偿地杀死仇人后,才知道仇人其实早就不想活了,“他早就想死了只不过自各儿下不了自各儿的手”而已。“老三看看他,冲他点点头,仿佛还笑了笑,老三正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他已经扑上去一刀把老三给杀了”,从种种情形可以推断得出,老三想说的显然是“感谢”。
复仇者对老三“老奸巨猾心毒手狠”的揣度,还有对“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你死我活格斗场面的心理准备,连同他积年累月无数次演绎过的、每每令其激动不已的想象,最终都没有作为实景出现,复仇过程简单、乏味,一点儿也不惊心动魄,甚至毫无崇高感,毫无趣味,让一直处于亢奋中的复仇者扫兴透顶。
作家把叙事完全敞开,放弃了一切技巧,甚至文字已现出了些许寒酸和简陋,其实这是史铁生的圈套,他是在用再简不过的叙事,来写再玄不过的意义。
“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到一匹路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阴,便可想到,人的一切作为,也正是为了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阴铸成的歧路。”④这个故事里依然持续着史铁生对于人类命运的沉思,他满腹诘疑,再一次把一种左冲右突却摆脱不掉的尴尬指给我们。命运的偶然性、荒诞性、神秘性及其带来的不公和无从把握,弥漫于整个作品。
在人物的眼中,死亡已幻化为一种人生诉求。复仇者要让仇人老三倒在刀下,也可以“谁杀了谁都行,反正一回事”,复仇者不去想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献祭,而是执著一念去寻找和完成,他有一种让人吃惊的一往无悔。而老三却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自己的死亡,犹豫中也有一种让人震撼的坚定。他们已把对手或者干脆是自己的死亡看作一场胜利,此时死亡不再恐怖,它是“成功”的近义词。
在《等待戈多》中,“等待”使一切陷入“未完成”“未知”,悲怆犹可忍受;而史铁生这个故事已完成,“寻找”已有结论,当别的一切“已知”,胜利却成为虚无,怀疑、惊惧和绝望更让人陡生彻骨的寒凉,我们感到了文字冷森森的温度。故事带有寓言性,也带有写实性。不管人物把绝望当作热爱,还是把热爱当作绝望,最终都走不出困境。
自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很多小说不仅在内容上消解崇高,在形式上也消解崇高。好多小说沦为故事,好多小说家沦为故事家,背叛了先辈的文学遗嘱。史铁生这篇小说标题即为“故事”却不是“故事”,它是难得的短篇精品。“小说是系统,也是与系统对立的东西;小说是意义,也是逃脱意义的东西。”⑤史铁生的文字一直有意进行社会观念、小说范式等多层面的大力冲决。这篇小说用直描的语言、玄思的衬色,告诉我们另外一种生命景观,它与寻常所见不同,却依然有着自己的奇特颜色。
杀人者像自杀,被杀者也像自杀,两者界限模糊。史铁生小说中的宿命主题经常被人提起,其实他更多写到的还是反抗、挣扎,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有一个“不消极”的底线。小说里不乏人物做成一件事的执著,投奔一个目标的韧性。要知道,两手空空的胜利也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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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作家张晓风有一篇散文《高处何所有》,提到一个老酋长病重,找来村中三个年轻人,要他们尽可能爬到神山的最高处,回来报告见闻,以便确定接班人。三天后,第一个年轻人回来了,他笑生双靥,衣履光鲜:“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繁花夹道,泉水淙淙,鸟鸣哩哩,那地方真不坏啊!”老酋长笑笑说有鸟语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山麓。一周后,第二个年轻人也回来了,他神情疲倦,满脸风霜。“酋长,我到达山顶了,我看到高大肃穆的松树林,我看到秃鹰盘旋,那是一个好地方。”老酋长说那不是山顶,那是山腰。一个月过去了,第三个年轻人一步一蹭,衣不蔽体地回来了。他发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酋长,我终于到达山顶了,但是,我该怎么说呢?那里只有高风悲旋,蓝天四垂。”老酋长说你到的才是真的山顶。也许张晓风这篇散文还有一个别名《胜利何所有》,很少有人在意过胜利者的孤独和疲惫,也很少有人肯认定这种孤独和疲惫也不失为一种丰收。
“不要这样审问小说——‘到底要达到什么?’‘到底要说明什么?’‘到底要解决什么?’‘到底要完成什么?’‘到底要探明什么?’‘到底要判断什么?’‘到底怎么办?’小说只是让我们欣赏生命这一奇丽的现象,这奇丽的现象里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么’,但小说不负责回答它。”⑥其实,《两个故事》中讲的并不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也不单纯是“背运”两个字把它们生硬地牵连在一起,因为还有贯穿性的内容在,那就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人的确很虚弱,自我拯救的确很艰难,身在途中的那种创痛常常挥之不去。
在第二个故事里,复仇者最后的沮丧和颓然,不但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一桩凶案的残忍,甚至还博得了一掬复杂的同情,这正说明了人的特殊性,说明了小说和生活的区别。
附:
《两个故事》(之二)
史铁生
老人收住话头,又那么一心一意地眺望树梢,眺望天空。太阳掉到了远处的楼群后面,在那儿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还有一个人呢?您不是说,还有一个比您更不走运的人吗?”
老人侧目望望我,再把目光放回到天上。
以下是他讲的第二个故事。
我是在那个小饭馆里碰上这个人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打哪儿来,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冤仇。
我在那小饭馆里坐着一直坐到差不多这个时候,这个人来了。他要了酒,站在柜台前一口连一口地喝,两眼直勾勾的。喝了一阵子,他端着酒坐到我对面来。“谁让我最后碰上您了呢,”他说,“您不能不答应陪我一块儿喝几杯。”我没有太推辞。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猜他是做买卖做赔了,要不就是赌钱赌输了。他说不是,都不是,他说这地方他是头一次来,是来找老三的。
他管他那个仇人叫老三,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总之,他到处找那个叫老三的,为了报仇。他找了好几十年,找了大半辈子,这倒是有点儿像我,不过我可不是找什么仇人,我没有仇人。
他不一样,他是要报仇。他说非得亲手杀了老三不可,不然他这一辈子就活得太窝囊了。他说,几十年了,他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那老东西,大不了一命顶一命呗,那也得杀了他。他说死也得出出这口气,几十年了他说就为这个他才活下来。他要面对面,一对一地把老三杀了,让那老东西明明白白他就是跑到天边去事情也不能算完。他说他做梦都梦见老三死在他面前的样子,梦见那个不可一世的老东西跪地求饶。那也不行,跪地求饶也不行,“我非杀了他不可!”
他说他什么都想好了,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在盘算这件事,所有的可能他都想到了,所有的细节都想好了。当然,老三也绝不是个容易摆弄的,“这小子老奸巨猾心毒手狠,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他说那也行,怎么都行,谁杀了谁都行,反正一回事。
他不停地喝酒,一口气地说着,差不多是喊,听得我心里发毛。
慢慢儿的他口齿不利索了,喝高了,把这些话来来回回地说。小老板站在柜台里动也不敢动。
终于,他的声音低下来。“可到底还是有件事,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说。
简单说吧,几天前他找到了老三。找了几十年终于让他打探到了,老三就在这个镇子上,他立刻就来了。他悄悄跟踪了老三好几天,打听老三的情况,老三竟然一点儿没发现。听起来老三并不像他说得那么老谋深算。老三现在孤身一人,老了,这些年哪儿也不去,也不跟任何人交往,一日三餐之外就是去河边钓钓鱼。他心说行啊老东西,你他妈的倒自在,你这一辈子造的孽你以为就算没事儿了?
那天他跟着老三到了河边,太阳还没出来,四周没人,他从草丛里跳出来,跳到老三跟前问老三还认不认得他。这一刻他盼了多少年呀,梦也不知梦见多少回了,他有点兴奋过度。老三看看他,冲他点点头,仿佛还笑了笑,老三正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他已经扑上去一刀把老三给杀了。
老三一声没吭就倒在河滩上,血咕嘟咕嘟地流出来,流进河里,把河水染红了一大片。他有点后悔事情办得未免太简单了,不像梦里那么有声有色。
这个人没有立刻就走,他说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儿,不是那么个意思。哪儿出了什么毛病吗?他在尸首旁边坐了一会儿,心想,其实也就只能这么简单吧,还能怎样呢?河上的雾气慢慢地薄了,阳光在河滩上铺开,爬上老三的脸,他看见那张脸上的笑还没有消失干净。他又在心窝那儿补了一刀。可他心里还是嘀咕,还是觉着不对劲儿。这么着,他去翻老三身上,从老三贴身的衣兜里翻出一样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拿出一个小玻璃瓶给我看。
小玻璃瓶里有些褐色的粉末。
“河豚的血!没错儿我问过人了,是河豚的血焙干了碾成的粉。”
我听说过这东西,毒得厉害,一丁点儿就能要了人的命。
“什么意思?”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意思,你还问什么意思?老三!原来老三他早就想着去死了!”
他举着那个小瓶,眯缝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看:“这老东西,他天天到那河里去钓鱼,其实是为了这玩艺儿!这玩艺儿河里已经不多了。一年两年也未准钓得着一条。这老东西可真他妈的有耐性啊,这点儿玩艺儿够他钓多少年的你说?你说,老三他是不是早就不想着活了?”我能说什么呢?吓也吓坏了。
“喂,小老板你过来,你是这地方人,你看看。”
小老板也是早吓坏了,面色如土。
“你看看,是不是河豚的血?”
小老板从柜台里走出来,躲在我身后哆嗦。
“老哥你说说,老三他攒这东西干吗?他要不是打算去死他攒这玩艺儿有什么用?老哥你说说,可他攒了这么多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这么多,死三遍都够了,我猜他是自各儿下不了自各儿的手……”
我和小老板互相靠着,也弄不清是谁在抖。直到警车来了。
警灯在外面闪,随后进来几个警察。
这个人忽然笑起来,说:“幸亏我来得早,要不让老三就这么自各儿死了,我还报的什么仇?”
警察站在门口,几支枪对着这个人。
他冲警察喊:“我不跑!要跑我早跑了。我在这儿等着,告诉你们老三是我杀的,没错儿他是我杀的,我一个人杀的!”
警察看着他,也不催他。
这个人又哭起来,问我,问小老板,甚至问警察:“可你们倒是说说呀,老三他攒这些毒药到底是要干吗呀?是不是他早就想死了只不过自各儿下不了自各儿的手哇?是不是?是——不——是!”
警察说:“你,跟我们走。”
(原载《作家》2000年第2期)
远离自由的成长
——读阿成《干肠》
阿成是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得主,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咀嚼罪恶》《马尸的冬雨》《忸怩》,小说集《年关六赋》《城市笔记》,随笔集《哈尔滨人》《春风自在扬花》等30余部著作。他是笔记体小说大家,很有一种独步文坛的气度。其作品勾勒的常是哈尔滨人于世事中沉浮的种种生命现实,“看了阿成的小说,我才知道圈儿里,漂漂女,灰菜屯……我才知道哈尔滨一带是怎么回事。阿成所写的哈尔滨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近乎离奇,好像是奇风异俗。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哈尔滨。可以这样说:自有阿成,后世始识哈尔滨——至少我说起来是这样。”⑦这是太高的赞誉了,哈尔滨自有多种途径闻名世界,汪曾祺想说的是以小说的方式成功接近这座东方名城的作家首推阿成。阿成的小说总能让我们充分领教他对于这一特殊地域各种文化的熟稔,他对哈尔滨的个性化解读当无有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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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肠》是阿成《两儿童》中的一篇。六岁时,绰号为“干肠”的那个孩子一日捉了肥肥的一只猫回家,“用菜刀砍下了那只猫的头颅,然后提着猫头上的耳朵,把血淋淋的猫头扔到院子一角的厕所里去了”,之后协助他母亲剥下猫皮,上锅炖肉……一切他都做得干脆利落、驾轻就熟,这一幕碰巧被片警烟鬼看到,他料定这孩子长大必会杀人,从此以后“烟鬼开始了对干肠的人盯人防守”,但是在他退休三天后,干肠开始杀人,直到被捉归案。
著名学者胡平说:“读阿成的短篇小说,就像欣赏一枚枚精致的印章,方寸之间,体验到作者的心计和功力,体验到游刃有余的自由,也体验到艺术把玩的乐趣。”⑧干肠为什么作案,小说是跳过的,是节奏上的跳跃,是内容上的留白。
儿童文学通常展示的都是儿童天真无邪的一面,这几乎是一种写作惯例,其实儿童各有其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他们的成长常常并不是单音的,而是呈现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势。通常风和日丽带来的是挺拔茁壮,而暴风骤雨要么带来死亡,要么带来病态的、畸形的成长。《两儿童》讲述的则要复杂得多,作家有意让我们偏开先前的视线。
小说《干肠》恐怕有着同时期国内小说无法比拟的开放空间,因采用零度叙事,作家不作判断,最终造成了主题的夹缠与多义。
我们很容易注意到作品有隐约的“宿命”痕迹。干肠的身世与生存环境、生存理想一起决定了这一宿命的结局。特殊的社会背景,特别的成长空间,几乎已完全捆缚了干肠的手脚,让他别无选择。“任何人过度的心理压抑都会导致程度不同的心理疾患,而心理疾患则是导致一个人从逆来顺受到举措失当的最重要的条件。”⑨干肠杀人是对逼仄的人生境遇、不自由的现实遭际的反抗。身为警察的烟鬼以自己的生活经验与职业敏感洞悉了干肠的人生走向,但他拼尽全力却于事无补,眼睁睁地看着干肠走向绝路,小说显得恐怖而神秘。
我们当然也能读出教育的苍白无力。警察烟鬼十几年如一日地关注干肠,他的目光把干肠从一个儿童变成了一个青年,可他善意的劝导并没有从根本上起到作用,没有改变干肠的既定目标。除了烟鬼还有一长段的社会教育呢,显然这一切都没有起到作用。
作品里也有亮色。在十几年的光阴中,干肠与烟鬼之间好像存在着一个不成文的协议,那就是干肠一再强调的,烟鬼做一天警察他就一天什么事都不惹。他的确信守了这个承诺。当然他也没有说烟鬼离任后他会不会做什么。他更像江湖上的仗义之士,为朋友而有所隐忍。长期的相处似乎也使干肠对烟鬼生出了某种情感上的信任与依赖,烟鬼对父爱缺席的干肠而言也许就是精神意义上的父亲,烟鬼的怜惜与爱护让干肠的心中生出温暖,而且是持久的真实的温暖。干肠轻易被抓,是因为他惦着母亲要回家,他是孝子;烟鬼退休前他不犯罪是因为他不想给烟鬼惹麻烦,还是因为干肠是孝子。干肠身上还残存着人性的光辉。
小说似也有另外一种读法。也许干肠主观上并没有想得太多,他六岁那年的杀猫只是果腹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与人的本质,与做一个杀手的冷静没有任何关系,是烟鬼十几年如一日的“强调”,让干肠接受了他无意中造成的心理暗示。烟鬼的行为已成为对干肠正常生活的一种干预,也就是说干肠的自由是监视下的自由,从六岁起他就被剥夺了真正的自由。因了这个缘由,任何善与美都不再能够改变干肠心中的决绝,自然也就毫不奇怪。
阿成的这篇小说的行文让人想到汪曾祺的一些作品。《干肠》也是先说风土,写道里区,写“安”字街,写侨民生活,写闯关东风俗,还有迎春香烟、呼兰火柴、哈尔滨的干肠……许多文字过后,人物才缓缓出场。在一种散文化的格局中,作家的叙述单纯而平静,不杂一丝自己的见解,听任人物以他的举止来进行一种人生演示。阿成看取生活的眼光,他的人文理想也就沉浸在他的这些描写中。阿成的艺术心态与汪曾祺相似,他们都有心用文学救世,文字简约,宁静,不动声色,深受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但阿成的作品中常多一种冷峻与辛辣。
阿成《两儿童》中的另外一篇《小宇》,写的也是“问题儿童”,是另一种“问题儿童”。小宇的情况与干肠截然相反,她的家境很说得过去,只是父母“几乎天天像斯巴达克斯角斗士那么厮打”,这些似与小宇无关,她视若无睹,一直安心读书,在学校还是少先队的大队长,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作家似乎向我们说着与一个干肠正好相反的人,说着孩子可以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可是小说结尾处,故事突然逆转——若干年后,当“我”再次遇见好孩子小宇时,竟吃惊地发现她蹲在妓女的行列里。
两个故事,两种童年居然殊途同归。
《小宇》与《干肠》一样,读后让人心上沉重。“其深刻之处不在于写了一个下层人物因贫穷自童年始即滋生犯罪倾向,而在于写出了一个根本就没有什么童年的人物之命运。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有他的中年、老年和垂暮之年,却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童年、少年以至青年。”⑩这当然不是一个轻松的结论。
《干肠》不是儿童文学,而是成人文学,是让成人社会沉思的文学。要知道,孩子的所有恶习、罪错其实都是大人的,无一例外。
附:
干肠
阿成
早年到过哈尔滨的人,大约都知道在偌大的道里区,有一个“安”字片的地方。那地方街名的第一个字,都是一个“安”字。为什么呢?后来我推想,大概是“流亡”到黑龙江谋生的人们终于要不得在这里安家落户的缘故罢,因此这儿的街名都带一个吉祥字“安”。比如“安静街”(那条街真的非常安静,人很少,名副其实)、安宁街、安详街、安发街、安固街、安丰街,其中的一条纵横南北的通衢大道,叫“安国街”。仔细品呷这些街名,真的有些别样的味道。
总而言之,颠沛流离的日子,毕竟不是人们想要的生活啊。
我儿时的家就在安静街上。
前面特别说过了,那条街非常安静,松树和榆树特别多,感觉有点像湿润的西伯利亚的春天。那条街也并不很长,一公里的样子。一家一个栅栏院子,或者几家一个大院,分别参差在街的两旁。这些宁静的人哪来的都有,山东的,河北的,河南的,陕西的,还有少量南方的,就近有吉林和辽宁的。其他街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像喜剧演员赵本山那样的人,属于当地的“土著”。这样的人很少很少,他们一方面渴望学习,另一方面又表现得有点自卑。
总之,安家、安定、安心下来之后,就可以安静地生活了,不走了。
当地的派出所也叫安静派出所。负责我们那条街的片警,外号叫“烟鬼”。他那一口古瓷般的烟牙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非常不理解的是,那时候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吸烟呢?
我记得他特别喜欢吸“迎春”牌的香烟。是那种蓝盒的,上面印着一束鹅黄色的迎春花,内包装不是锡纸的,是哪种我也说不清楚,类似油粘纸似的薄纸,很脆的,用小拇指甲一挑就挑开了,小心地掐出一支,叼在嘴上,用呼兰县产的安全火柴点着后,就可以吸了。据说,质量还可以。
我家住的那个大院里,有一个外号叫“干肠”的男孩儿。为什么叫“干肠”呢?一是他很瘦,像一截干肠。另一点是哈尔滨很特殊,是一座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欧洲的和平居民为了躲避战乱,流亡到这里谋生——即侨民极多的城市。这些“彩色”的侨民喜欢吃香肠、茶肠、粉肠,还有一种干干的、瘦瘦的、硬硬的非常耐嚼的黑紫色的干肠。所以,“干肠”的外号听起来叫得随便,但绝不是空穴来风。
干肠那年只有六岁,纯粹的儿童。他的父亲死掉了。据讲,是因为患阑尾炎动手术在手术台上过去的。那时候做阑尾炎手术就是大手术了,一不小心,是可以死人的。现在,只有干肠和他的寡母,即绰号“啤酒桶”在一块儿过。干肠的母亲呢,让人感觉有点“潮”。人很邋遢,但她的生活作风还是很好的。母子俩靠着给鞋厂扎鞋眼儿过日子。那当然是许多人不屑的挣钱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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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肠同他母亲不一样,非常机灵,而且非常冷静。六岁的冷静,会让你有一种丢了自己影子的感觉。
当时,新中国刚刚建国不久,人民的生活还不十分的好,干肠一家(其实就他们两个人)生活就更差一点。一两个月吃不上肉是经常的事情。然而,大家都在为美好的明天而艰苦地奋斗着。吃不吃肉,算得了什么呢?但是他们母子不太知道这个伟大的目标,有时候,干肠的母亲因为时间长了吃不上肉,就自己生自己的气。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居住的安静街,除了静,那儿的野猫也非常多。现在也有野猫,只是难得一见,偶尔出现一只半只的,称之为“大城市里的幽灵”是不过分的。那时候猫很多,像到处翻飞的蝴蝶一样。尤其到了春天,它们发出的那种不管不顾的爱的呼号,真是让人愤怒。一日,干肠捉了肥肥的一只猫回来,用菜刀砍下了那只猫的头颅,然后提着猫头上的耳朵,把血淋淋的猫头扔到院子一角的厕所里去了。这个亦真亦幻的场面,被片警“烟鬼”看到了,他不禁大吃一惊。
干肠冲他龇牙一笑。是六岁儿童的那种笑。
烟鬼登时腰就软了,双手捂着脑袋蹲了下来,他心想,这小崽子手这么黑,是个危险人物啊,长大了可以杀人呀。
在干肠的协助下,干肠的母亲利落地剥下了猫的皮,然后掏出五脏六腑,再剁成块,开始上铁锅炖。香是非常香,只是那是一种让人眩晕的香,奸诈的香,让人窒息的香,是有一种无声的猫叫的香。炖熟了,干肠的母亲——潮了吧唧的“啤酒桶”还特地盛出一碗,给坐在院子里一直抽迎春烟的烟鬼送过来一碗。
你尝尝。
烟鬼说,放那吧。
从那以后,烟鬼开始了对干肠的人盯人防守。有事没事,就过来向邻居打听干肠的表现、动向,偶尔也去“照顾”一下他们母子,送几张肉票,或者猪板油,具体地帮助他们一下。但同时又要同潮了吧唧的“啤酒桶”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出一些闲话。
干肠每每见到烟鬼来了,总是那样龇牙一笑。开始是六岁的笑,然后是七岁的笑,再然后是十岁的笑,再然后是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的笑,一直到十八岁的笑。只是十八岁的笑,看上去很狰狞,让人的脊梁骨上立刻感到一股凉风刮过。最为奇怪的是,每次烟鬼到我们那个大院来,干肠都像事先知道似的,对我们或者对他妈说,“烟鬼来了”。不一会儿,果然,烟鬼来了。
然而,面对干肠的十八岁的笑的烟鬼已经老了,眼看着就该退休了。这次来,他打算在退休之前,跟干肠聊一聊。
烟鬼递给干肠一支“迎春”。
干肠也学会吸烟了,但他喜欢吸葡萄牌的香烟。我想,主要是这种烟便宜,另外,烟盒上印的那一串葡萄,也给人一种收获感。
他们分别用街道小工厂产的那种老式、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汽油味的打火机把烟点着,吸了起来。
烟鬼不胜感慨地说,干肠,从你杀那只猫算起,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干肠龇牙一笑,说,难为您了。
烟鬼说,你一说“您”字,我心里就更不托底了。
干肠说,大叔,您放心,至少在您退休之前,我什么也不会做。我非常尊敬您。我母亲也说您是个好人,一点不“花”。
烟鬼听了,疯笑了好一阵,把老泪都笑出来了,说,干肠啊,就是我退休以后,你也别做什么悬事。
然而,就在烟鬼退休后的第三天,安静储蓄所的更夫被人砍死了。抢走的现金不多,不到一千元。
一年之后,干肠被抓到了。这一年里,干肠连着杀了三个人。照说,干肠不是一个好抓的逃犯。他比野猫还机灵。但是,干肠是个孝子,因此,抓他也并非十分的难。
正在公安局审讯他的时候,干肠突然中止了回答,说,烟鬼来了。预审员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干肠说,他身上的迎春烟味,隔三里地我就能闻出来。而且,我还有个规矩,就是从不杀抽迎春烟的人。
预审员问,这你怎么做得到呢?
干肠说,我先向对方要支烟,如果他给我的是“迎春”烟,那就算了。说声谢谢,我就走了……
果然,烟鬼来了。干肠见了没了领章、帽徽的烟鬼,龇牙一乐。
(原载《橄榄绿》2001年第3期)
赏析文章的作者系黑龙江省绥化学院副教授,燕山大学兼职教授,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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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年1月版,第67页,第208页。
②[美]迈宁格:《生之挣扎》,胡海国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页。
④⑤史铁生:《好运设计》,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页,第194页。
⑥[英]迈克尔•伍德:《沉默之子》,顾钧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2页。
⑦陆建华主编:《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44页。
⑧⑩胡平:《读阿成的〈两儿童〉》,《小说选刊》,2001年第8期。
⑨ 李兴武:《丑陋论》,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