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ID: 95336

[ 黄柏刚 文选 ]   

以笔为旗,指陈女性文学的弊端

◇ 黄柏刚


  王安忆在《我是女性主义者吗?》一文中说:“《我爱比尔》在我的小说中是一个特别的例外,如果说我始终与意识形态,就是与这个社会离得远的话,那么《我爱比尔》便是个例外。其实这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比尔对阿三来说,就是一个象征,西方的象征……这部小说完全与性、爱情是没有关系的,好像和女性主义也是没有关系的,就是写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处境。”读过王安忆的新作《发廊情话》后,可以说王安忆小说中有了第二个“特别的例外”,因为《发廊情话》也是一个象征性的故事,现实性也很强,不同的是它和爱情有关,和女性主义也有关,意在指陈女性文学的现状和弊端的。
  《发廊情话》这部短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在一个苏北人开的发廊里,经常有一些闲客,有一天这其中的一个一时技痒,代发廊的小姐帮客人洗头,由此开始了自己的人生经历讲述,她在言语之间经常夸耀自己的聪明和气质,说自己也开过发廊,卖过百货、开过餐馆,经历颇为丰富。并且在开发廊的过程中,还经历了一些具有传奇色彩的浪漫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既有风流儒雅的戏剧学院的男教师“光头”,也有富于人生阅历的老江湖,最后她爱上了那个曾经蹲过大牢的诈骗犯“老法师”。她走后,两个发廊的小姐在把她的浪漫情话加以重组还原为现实时,却觉得故事时间与其实际年龄对不上号,“她们热烈讨论起来,讨论她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看上去只像二十多岁,可是,将她经过的事排一排,又不够排的,怎么都要三十朝上。”正在质疑之时,在故事讲述中一言不发静观默察的老板,声气言辞极粗暴地吐出一个字“鸡”,对女主人公妓女的身份给予揭破,一屋的聒噪戛然而止。
  这篇小说体现了王安忆对上海市民阶层人物的职业、语言、心态特点以及世风民情的精准把握与表现。前半部分较为平实,以细致而略显滞缓的语言详细描写苏北人及其发廊的情况,写出平凡生活的凡俗与平淡,正是这种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为浪漫传奇的滋生提供了酵母和温床,后半部分因这个淮海路的女孩子的出现及其情话讲述,故事的节奏加快,并且叙述的视角聚焦在这位神秘的女孩身上,叙述者的声音也相应过渡到了浪漫情话的讲述者身上,这个女子自我经历讲述的话语和行为构成了故事的主干。这个自恃姿质与智商,浅薄而又极具虚荣心的女子,把“鸡”的经历吹嘘得如此浪漫和富于传奇色彩,真可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从一张嘴讲得老板都忘了做生意,“承办员听他讲得忘了问案情”的高智商诈骗犯老法师那里,不仅学到了女人怎样走路,也学到了他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吹海聊的吹嘘之技。她的自传讲述看似无心地随意闲聊,其实是非常工于心计的,简短的自述中汇聚了时下畅销书的多种要素,有女性的创业史,有三角恋的浪漫爱情,有神秘又具个性的人物,有高智商诈骗犯罪。沉迷于故事中的小姐和看客们是难辨真伪的,这些都投合了她们平淡生活中对浪漫传奇的向往(前面极写理发店平凡的生活就是为这种向往铺下基础)。这种趋逢时尚,迎合听众心理的自传讲述,紧紧地抓住了理发店里几个人,他们被那女子精彩的一生与声情并茂的讲述所吸引,犹如观看电视连续剧时迫不及待地期待下文一样,他们以自己的想像参与着这段浪漫情话的建构,以自己的“阅读期待视野”来补白和丰富她的浪漫情话。她从自己的创业史开始,选取了自己发廊生涯中两个重要的人物来展开自己的故事,一个是“光头”,代表着潇洒倜傥,风度儒雅,她刻意渲染了自己与光头相遇时的氛围,对于剃光头来说,实际上用剃、用推、用剪都是可以的,但她却故作惊人之语地突出自己超常的直觉,“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头担子了。而我们是发廊,客人呢,又是那样的,我们必须是新潮的”,新潮成了推翻合理的理由。她以一种本能地选择(剪光头)俘获了光头的心,但她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她却只字不提,“叙述显然到了关键部位,店里的空气竟有些紧张。……小姐们等着情节继续发展,不料她却话锋一转”,把光头的故事任由听众去猜想与发挥,转而讲起了另一个男人,这虚实相生的叙述技巧可说是妙不可言,悬而不决的叙述紧紧地抓住了听众的心,对光头的叙述实际上体现了一个混迹于欢场的女子内心深处对浪漫爱情的渴望。如果说光头以浪漫情人的身份出现于她的世界,那么老法师则以世外高人和生活导师的形象进入听众的视野,这个能说会道狡黠过人的老法师,虽说形貌猥琐,但因诈骗蹲过大牢的江湖经历,和经常发表一些貌似合理的高深理论,被女孩子认为高智商和具备现代生存能力的代表,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不光想要和他结婚,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在自传讲述中,先吹嘘老法师的传奇经历,标榜他高人一等的智商和水平,然后照本宣科地兜售“老法师”对人种、对美人、对历史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滔滔宏论,既是学舌卖弄的做秀,也是拉大旗做虎皮,以高深莫测的理论来糊弄镇住听众。对老法师的欣赏中透出这个女子对金钱的渴望和对犯罪的不以为然,这一点与她“鸡”的身份是非常吻合的。她的言语之中还透出一种强烈的孤芳自赏的自恋色彩,她最引以为自豪的是自己的出身——“淮海路上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看得出来不一样”。除了夸耀朋友多路子广,她还特意突出自己从小时勾花边到无师自通地会剪光头的直观感觉,以显示她的聪明程度超过一般人,并且为了确证她的气质特别好,她还抬出了对现代美人和历史上四大美女都颇有研究的“老法师”来证实:“这就是你比她们聪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意思是指我的气质: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正是这种特别的自信,再加上伶牙俐齿的超卓口才、见好就收随机应变的能力,使她的情话讲述紧紧地抓住了几个听众的心。实际上,她叙述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孤芳自赏似的自我标榜,还有左掩右遮的一些蛛丝马迹——那些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切口”、那些不自然的脸红、那些有意的停顿和省略,都表明了她“自传”中杜撰与遮掩的痕迹,。但那些生活于凡俗之中而对浪漫生活充满向往之情的小姐们,对浪漫故事主角的羡慕崇拜之情和叙述者“在场”的感受压倒了一切,对她叙述中的不自然的中断与省略丝毫不察,对于女子的神色变化及不自然处也毫不在意,选剪刀还是选推子这些局部细节,对光头与女孩浪漫结局的桃色猜想,老法师那些奇思妙想的惊人之语,占据了她们的思维和想像空间,使她们无暇去推疑整个叙述的破绽。只是在回过神来时才产生疑问,只是在被理发师一语点破后,才从流连忘返的浪漫传奇中惊醒——浪漫爱情不过是金钱与皮肉交易的遮羞幡,传奇写意的主角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意欲从良的野鸡。
  这篇小说语言和叙事技巧是极其老到的,其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完全可以说洞幽烛微,语言与心理描写贴合人物身份,在基本以人物内视角进行的故事讲述和人物对话中,问或又跳出其外以全知全能的视角描写女孩的神色表现,猜测女孩心理,仿佛有一故事的旁观者,虽不言语却在悄悄观察注视着这一幕,把一些隐藏在时间和叙述后的故事谜底,一点点揭去,这可以说是非常巧妙的灰蛇草线的伏笔,为理发师最后对人物身份的揭破悄然蓄势,由此也体现出了王安忆驾驭故事的艺术功力。《发廊情话》让读者看到了人生百态的一种新变化,旧时代的娼妓热衷于为自己树贞节牌坊,现代的娼妓则热衷于谱写自己最为浪漫的情话传奇。这个自我感觉良好、口才出众、喜欢表现、善于掩饰的淮海路上的女孩,还有她口中富于传奇色彩的智商高人一等的老法师,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以说,王安忆的上海市民众生相画廊中又增添了两个新的形象。
  《发廊情话》以风尘女子虚实掺夹的情话讲述,对世俗人生的一种人情世态作了生动逼真传神的艺术写照,但它仅只是“讲述老日姓自己的故事”或者说只是王安忆对上海市民生活众生相的一种随意勾勒吗?答案是否定的。
  王安忆在谈到《我爱比尔》时说:“我写了这么多的小说当然是可以将世俗的东西安排得非常好的,但如果你仅仅让我写一部世俗小说我是没有兴趣的”,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如果对这个市井世俗生活小说仔细加以分析,就会看到:野鸡之所以被演义成风凰,丑陋的“售肉经验”之所以变成浪漫的情话,粉饰改写人生、全新演绎历史所仰仗的是什么?是闲聊中女性人物自我描述的话语——话语遮蔽了真相,话语最终又道出了真相。对日常话语功能与作用的认识,对话语篡改历史的声讨以及在话语迷障中出示历史真相的努力,这才是王安忆真正关注的东西。王安忆对话语叙述、语言伎俩的揭示与洞悉,使这篇小说的象征意味逐渐显露。实际上,这部小说整体构成了一个巧妙的象征隐喻系统,其意义和价值不仅止于尺幅兴波中反映出的世俗人生,也不仅止于精当独到的结构安排和语言表达,而在于借此象征隐喻表达的言外之旨,话外之音,在于写实与象征的结合中所体现出的王安忆认识上的一些东西。它启示我们跳出故事之外,想到许多用语言粉饰、遮掩、隐瞒真相的人物与举动,想到那些从字缝里看出字来的历史真相的出示者。更重要的是,由日常生活的话语叙事,人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话诏叙事的另一种形式——文学。文坛不也有与这位淮海路的女孩相似的夸耀卖弄兜售自己隐私的一些女作家吗?文坛不也有一些在不知廉耻地卖了以后再以忏悔名义树贞节牌坊的“妓女文学”、吧女文学吗?如果说这个女孩为吸引听众采取虚实相生的叙述技巧,文坛不也有许多作家以准自传或所谓心理体验方式大肆进行着真假不分的欲望叙事吗?一些女作家强烈的自恋色彩不是百倍于这个女孩吗?文坛不也有一大批学舌卖弄生搬硬套西方“法师”理沦的作家批评家吗?如果说发廊里那个淮海路上的女孩子还会为自己的不自觉带出来的“切口”而脸红,那么文坛的一些女作家为掏取读者口袋里几块硬币而无中生有地攻击作家一大片的炒作伎俩,则连起码的廉耻心都没有。不是有一位女作家为了炒作提高自己知名度,为了其妓女文学的系列作品能够卖得更火,以一副我是妓女我怕谁的气势,在报纸、杂志、网络上对以王安忆为代表的一大批女作家进行连篇累牍的叫骂与喧嚣吗?或许这正是《发廊情话》这篇小说产生的背景。面对这种无事生非的做秀与挑衅,王安忆的处境是比较尴尬棘手的——对骂回应的话会流于粗俗,人家本就是无事打上门,专来惹是非的,如若直言辩驳,对专意挑起文坛事端的人来说可谓正中下怀。秉承古训,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何等清闲,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式的沉默,又会令这种文坛歪风邪气更盛。宽容不意味着没有原则,沉默也不意味着软弱,文学就是文学,文学是骂不出来的,也是炒作不出来的,作家的精力应该在创作上,而不是“功夫在诗外”的炒作上。面对“我想他不过是王安忆们的一只狗”的辱骂和“三说王安忆”之类的攻击,在做秀炒作的喧嚣声浪尚未绝响之时,王安忆终于以笔为旗,开始了对妓女作家的回击,她选取的方式不是如匕首如投枪的杂文,也不是前些年文坛盛行的“恕我直言”似的直来直去的批评对决,而是以作家的身份和文学的形式来言说文学事端,以她最拿手的小说,以她最熟悉的上海,以她最常描写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子形象,以《发廊情话》这篇小说,借“鸡插花翎扮凤凰”的故事,以话语与历史关系探讨构成的象征隐喻结构,对当前女性文学中存在的问题和一些丑陋现象进行揭示和批判。
  这才是王安忆《发廊情话》创作的动机和 [##] 主旨所在。
  《发廊情话》向人们提供了现实生活的一个精彩片断,作品中的“女性自我讲述”完全可能是上海街头真实地发生的一幕,但其与现实的紧密联系不是来自它对写实的精心追求,它的现实性主要来自它的主旨的批判性。这个貌似写实的野鸡变凤凰的故事,会使人不由自主地由“女性自传讲述”联想到与之极其相似的“女性自传写作”,一批美女作家自恃“气质”、“教养”、“现代”等自我良好感知,竭尽话语表达之能事,把自己的纵欲、淫秽、肮脏的历史在乔装打扮后的自传中抖落出来,华美包装的文本中无疑隐去了很多生活真相,而又虚构搀杂突出了很多假相,有的是“妓”痒难耐地直接卖弄风情,有的是故作羞怯地隐性挑逗,但不管以何种方式出现,她们都会给自己的不甚光彩的经历,涂上类似于浪漫情话性质的忏悔呀人性呀后现代呀之类的光晕,添加许多浪漫瑰丽另类现代的色彩,这些自传与准自传也如“小姐”的浪漫情话吸引了几个闲人一样,吊起了不少读者的胃口,而且文坛的“发廊”里小姐和闲人更多似过江之鲫,个个沉迷、流连其中,也因此使此类作家在数钞票时得以偷着乐,感叹出卖隐私比出卖肉体划算多了。并且文坛比小说中的发廊还多出了一种角色——“托儿”似的热衷于西方理论的批评家,生吞活剥地从理论出发,从这些“鸡”扮凤凰的女性自传中找自己想要的理论注脚,为这些文本或话语插上了女性主义或后现代之类的漂亮羽毛,再加上出版发行部门经济利益驱动下的商业炒作与包装,“发廊情话”似的文学作品在乔装打扮之后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文坛。但文坛也有冷静理智的批评家,如沉默的理发店老板的终极言说一样,给这类文学一针见血地下了一个定义“妓女文学”,对其给予无情的嘲弄和批判。《发廊情话》这篇小说形象地说明一个简单却又是一些人始终没有明了的道理:无论是文坛还是现实生活,指鹿为马的朝代已经过去,鸡与凤凰人们是能分得清的,虽然有时会为她美丽的伪装所蒙蔽,但生活中从来不乏冷静清醒的智者,会以自己的呵斥使“鸡”们现出原形,帮助人们增强自己的识别能力。发廊老板的一声断喝,无疑会使再度出现的浪漫情话的编织者,遭遇鄙夷不屑的白眼,而王安忆的这种文学戏谑,在一定程度上也肯定会对这类“女性自传写作”的作家作品,构成反讽式消解。王安忆以笔为旗,对非文学的挑衅反戈一击,用文学的照妖镜使恶俗的妓女文学现形,不动声色地为当前文坛一些丑陋的作家作品画像,起到了立此存照的作用,而老板最后一声喝破也表明了王安忆对此类作家及此类文学的一种鄙夷不屑,不管它们如何掩饰与包装,究其实质依然不过是一部“鸡”的觅食史,而不会是凤凰涅??的精神传奇。
  这个精巧的富于隐喻意味的文本,以文学的形式来指陈文坛的是非,以象征来完成对整个小说价值的一种升华,既描写了当下的人情世态、回击了那些辱骂与挑衅,又代表着王安忆对一些所谓女性自传写作的一种嘲讽和真相出示,其批判的锋芒直指当前女性文学创作中出现的“妓女文学”及对其作品的辩称和赞美。《发廊情话》这篇小说,完全可以用王安忆所写的评论文章《雅致的结构》中的一句话来形容: “这隐蔽在日常状态中的结构,其实是非常雅致的,它不动声色地从根本上改变了事态。”这个用浪漫情话的话语形式包装的“鸡插花翎扮凤凰”的故事,在欧·亨利式结尾的点拨下发散出雅致结构的光芒。
  ①⑥ 《文学、艺术与性别》[C]第36页,第38
   页,李小江等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10
   月第一版。②
  王安忆《雅致的结构》[J]《外国文学评沦》1997
   年第三期第99页。③④ 卫慧《疯了》[N]2001年7月13日香港《苹果
   日报》副刊“上海宝贝”专栏。⑤ 九丹《九丹:说我是妓女作家也无所谓》[N]
  2001年8月21日《南方周末》;九丹《九丹:
  王安忆卫慧乃一丘之貉 说我无耻我骄傲》[Z]
  2001年8月31日千龙新闻网 http://beijing.2l
  d .com
  附:
  
  发廊情话
  王安忆
  
  这一间窄小的发廊,开在临时搭建的披厦里,借人家的外墙,占了拐角的人行道,再过去就是一条嘈杂小街的路口。老板是对面美发厅里辞职出来的理发师傅,三十来岁的年纪,苏北人。也许,他未必是真正的苏北人,只是入了这行,自然就操一口苏北话了。这好像是这一行业的标志,代表了正宗传继。与口音相配的,还有白皙的皮肤,颜色很黑、发质很硬的头发,鬓角喜欢略长一些,修平了尖,带着乡下人的时髦,多少有点流气,但是让脸面的质朴给纠正了。脸相多是端正的,眉黑黑,眼睛亮亮,双睑为多,鼻梁,比较直,脸就有架子。在男人中间,这类长相算是有点“艳”,其实还是乡气。他们在男人里面,也算得上饶舌,说话的内容很是女人气,加上抑扬缠绵夸张的扬州口音,就更像是个嘴碎的女人了。这与他们剽悍的体格形成很有趣的对比。他们的一双手,又有些像女人了,像女人的白和软,但要大和长了许多,所以,就有了一种怪异的性感。那是温水,洗发精,护发素,还有头发,尤其是女人的头发的摆弄,所养护成的。他们操起剪子来,带着些卖弄的夸张,上下翻飞,咔嚓作响,一缕缕头发洒落下来。另一只手上的梳子挑着发绺,刚挑起,剪子就进来了,看起来有些乱。一大阵乱剪过去,节奏和缓下来,细细梳平,剪刀慎重地贴住发梢,张开。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这一个苏北人,就是说老板,却不大爱说话。他的装束也有了改变,穿了件黑皮夹克,周转行动多少是不便的。也许是做了老板,所以不能像个单纯的理发师那样轻佻随便了,再加上初做生意,不免紧张,于是就变得持重了。他包剪和吹,另雇了两个年轻姑娘洗头,兼给烫发的客人上发卷。有了她们,店里就聒噪多了。她们大约来自安徽南部一带,口音的界别比较模糊,某些音下行的趋向接近苏北话,但整体上又更向北方语靠拢。最主要的是,语音的气质要粗犷得多,这是根本的区别。她们的年龄分别在二十出头和三十不到,长相奇怪的很相似,大约是因为装束。她们都是削薄碎剪的发型,发梢错乱地掩着浑圆的脸庞,有一点风尘女子的意思。可她们的眼神却都是直愣愣的,都像大胆的乡里女子看人。五官仔细看还有几分秀气,只是被木呆的表情埋没了。她们都穿一件窄身编织衫,领口镶尼龙蕾丝,袖口撒开,一件果绿,一件桃红。裤子是牛仔七分裤,裤口开一寸叉,脚下各是一双松糕底圆口横带皮鞋。衣服都是紧窄的流行样式,裹在她们身上,显得很局促。她们经过室外强度劳作的身体,出力的部位,像肩、背、臂膀、髋部、肌肉都比较发达,就将这些衣服穿走了样。倘若两张椅上都坐了洗头的客人,她们便一边一个,挺直身子站到客人身后,挤上洗发水,一只手和面似的将头发搅成一堆白沫,然后,双手一并插进去,抓、挠、拉。她们就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抬肩,悬臂的姿势一模一样,抓挠的程序动作也完全一致,看上去,很是整齐。她们还都喜欢抓挠着头发,眼睛看着正前方镜子里,客人的眼睛,直逼逼地,要看出客人心中的秘密。看了一时,再侧过头去,与同伴说话。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响亮,总之是放肆的。老板并不说她们,看来,是个沉默的人,还有些若有所思的。她们于是会疏懒下来,只是依样画葫芦般地动作,却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这时,客人就会发声音了:你不要在表面划来划去,要抓到里面去。受谴责的小姐便委屈地说:方才的客人还说我的指甲太尖了呢!客人再说:你手指甲再尖也无用,只在表面上划。这时,老板就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亲手替客人洗发。小姐呢?依然带着受委屈的表情,走开去,到水池前冲手,然后往墙边铁架折叠椅上一坐,那姿态是在说:正好歇着!她们多少已经学油滑了。
  店里时常还会坐几个闲人,家住附近,没事,就跑来坐着。人还以为等着做头发的,推门并不进来,而是问:要排队?里面的人一并说:不排队,不排队!生怕客人退走。闲人多是女性,有的手里还拿着毛线活,有的只是抄着手。虽说是闲人,可却都有一种倦容,衣履也不够整洁,好像方才从床上起来,直接走到店堂里似的。可能也不是倦容,只是内室里的私密气息,总有些粘滞不洁,难免显得邋遢气。果然,有几次,方才还蓬头垢面地在这里闲话,这一时却见换了个人似的,化了妆,换了衣服,踩着高跟鞋,登登登,头也不回地从店门前走过去,赴哪里的约会去了。等再来到这里,已经是曲终人散的阑珊人意了。她们回忆着前夜的麻将,麻将桌上的作弊,口角和得失。或者是一场喜宴,新郎新娘的仪表,行头,酒席的排场,各方宾客来头大小。就好像一宵的笙歌管弦,要在这里抖落掉余烬似的。此外,股市的起伏波动,隔壁店家老板与雇员的争端,弄内的短长事,还有方才走出的客人的吝啬与大方,也是闲话的内容。有她们在,那两位洗头小姐,也觉得不沉闷了。并且,有多少知识,可以从她们那里得来。遇到和计较的客人吵嘴,她们则会出来打圆场。她们都是有见识的,世事圆通的人。甚至你会觉得不相称,像她们这样见过世面,何以要到这小店来,与两个安徽女子轧道?难得她们如此随和。岂不知道,这城市里的人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傲慢,内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等级之分的。她们生活在人多的地方,挺爱热闹,最怕的是冷清。她们内心,甚至还不如这些外来的女子来得尖刻。这倒是出于优越感了,因为处境安全,不必时时提防。当然,还是因为生性淳厚,你真不会相信“生性淳厚”这几个字能按在她们身上,可事实的确如此。在这闹市中心生活久了,便发现这里有几分像乡村,像乡村的质。生活在时间的延续中,表面的漂浮物逐浪而去,一些具有实质性的内容则沉积下来,它们其实简单得多,但却真正决定了生活的方式。所以,这些闲坐的女人里,没几个能猜得到那两位小姐背地里如何谈论她们,当她们光鲜地从玻璃门前走过去,她们在门后的眼光,藏着怎样复杂的心思。
  每天早上,将近九点钟光景,玻璃门上的帘子拉开了,门从里面拨了锁。这城市的街是扭的,房屋的朝向便不那么正,说不出是怎样一来,太阳从门外照到镜子上,很晃眼的。在晃眼的阳光里,两位小姐在摆放椅子,收拾镜台上的小东西,顺便对了镜子整理身上的衣衫和头发。有一点像舞台,方才拉开帷幕。倘有赶早的顾客,这时候推门进去,会嗅出店堂里的气味有些浊,夹杂着许多成分。“他”或“她”当然分辨不出那里面有被褥的气味,混了香脂的体味,还有几种吃食的气味:泡饭的米汤气,酱菜的盐酱气,油条的油气,再有一股灼热的磁铁气味,来自刚燃过的电炉。她们就是在里面过宿的,折叠床,铺盖,锅碗,都掩在后门外面。这里还有一扇后门,门外正是人家的后窗台,用纸板箱围住半平方米的地方,搁置这些杂物,上面再覆一张塑料薄膜。在这条窄街上,沿街的住户门口,都堆放着杂物,所以,就不显得突兀和不妥。过了一时,老板也来了,进来看看,并没什么事,就又走了。走了一时,又来,再看看,还是没什么事,再又走了。他显得很忙碌,有着一些对外的交通需要处理的样子。有了自己的生意,做了老板,他的外形上似乎有了改变。他黑了,抑或并不是黑,而是粗糙,就像染了一层风霜。而且,有一种焦虑,替代了他们这类手艺人的悠闲劲。那是由手艺娴熟而生出的松弛,以致都有点油滑气了。现在,他却是沉郁了。 [##] 这件黑皮夹克他穿着真是不像样,硬、板、灰蒙蒙,就像一个奔走在城乡之间的水产贩子。黑色牛皮鞋也蒙了灰,显出奔走操劳的样子。等他跑进跑出告一段落,停歇下来,一时又没有剪和吹的客人,他便坐在柜台里面,背后是嵌了镜子的玻璃壁架,架上放各种洗涤品,冷烫精,护发素,炳油膏。柜台上立有一面硬纸板,上面排列着标了号码的各种?h染颜色样本。总之,这发廊虽小,可五脏俱全。老板坐在柜台里边,用指甲锉锉着指甲。这带有女气的动作,倒流露出一点他本行的小习气。
  他低头坐在那里,任凭小姐们与闲坐的人如何聒噪,也不搭腔。人们几乎都将他忘了,可是,很奇怪地,又像是要说给他听。倘若他要不在场,说话的兴头就会低一点,话题也变得散漫,东一句,西一句,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这个沉默的人,无论如何是这里的主人,起着核心的作用。现在,他坐在这里了,眼睛望着前边的玻璃门,门外街面上的忙碌,有一种熟稔的日常气息。人脸大致是相熟的,所作所为还是相熟。在这闹市的腹地,夹在民居中间的街,也是近似乡村的气质,相对封闭。外面世界的波澜,还进不到这里面,只会因冲击边岸而引起骚动。老板的眼光茫茫然的,这是处在创业艰难中的人统有的眼光,忙定下来,不禁自问道:有什么意思呢?发廊里的闲话很热烈,两位小姐兴奋着,手在客人头上动作,连带身体雀跃着,形成一种舞蹈的节奏。肥皂泡飞到客人的眼睛里,客人抗议了一次,又抗议了一次,待到第三次,空气中就有了火气。老板在柜台后面立起来,可是,没有等他走到客人身后,有一个人却代替他,挤开了那位小姐。这是边上坐着的一个闲人,也算是常客了,家住街那头百货公司楼上,丈夫是做生意的,养着她,没事,就到这里来坐着。
  她从铁架折叠椅上站起来,走到客人身后,略一挽袖,抬起手臂,手指头沿了客人发际往两边敏捷地爬行开去,额上立即干净了。她快速地将客人顶上的泡沫推叠起来,然后伸进深处抓挠。她笑嘻嘻地回头看人们,好像在说:怎么样?是孩子气的技痒,也显出她曾经是干过这一行的。要这么一想,你便发现,她其实也和那两个小姐有些像呢!圆脸,短发,细淡尚端正的五官。所有的洗发小姐几乎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的个子比那两个小姐还要小些,穿呢?又穿了一条灯芯绒,胸前缝一个狗熊贴花的背带裤,这使她看起来,完全是孩子的形容。不过,再仔细端量,才会看出她怀有着身孕!这样,你忽就不确定起来。进一步地,你注意到她看人的眼光,不是像那两位一样直逼逼的,恰巧相反,很柔软,似乎什么都没看,其实全看见了。你想,这女人有些不简单啊!到此,她已经与那两位小姐完全区别开来了。她们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不同来源于经验、年龄、天赋,还有地域。对了,这女人是上海人,她说一口上海话。她甚至还不像她那个年龄,二十多,三十,或者三十出头?就这一个年龄段吧,她不像这个年龄段的上海男女,有许多流行语,又有许多生硬的发音。她的上海话竞有些老派的纯熟,这显示她应该是在正宗的沪上生活里面。
  客人安静下来,小姐们则兴奋着问出诸多问题,总起来就是,你也做过这一行啊!她翘起下巴,朝柜台,也就是老板的方向一点:我开过一个发廊。不等人们发出惊愕的叹声,她又加上一句,先前做过一段百货。再是一句:还开过一家饭店,名叫“好吃口来”!说到此,人们反倒不吃惊了,因为不大可信。这三段式加在一起需要多长时间?而她究竟又有多大年纪?再看她脸上的笑容,那样得意的,又变成孩子了,沉不住气,爱说大话的孩子,狡黠地眨眨眼:信不信随便。小姐们不看她了,由她自己替客人洗头。她笑着将干洗的全套动作做了两遍,然后说:冲去吧!将客人还给原先的小姐,带到洗头池前,自己举着等在一起,等水池子空出来好冲手。她很有兴趣地看着手上堆着的泡沫,手指撮弄出一个尖,尖上正好停着一点太阳光。光流连到她脸上,她的笑容在晃动的光影里有一点惘然。店里有一瞬是静着的,只有水冲在头发里柔和的咝声,还有煤气热水器噗一声开,又噗一声关。老板肘撑在膝上,下巴托在掌中,那样子有点像小孩,想着小孩子家的心事。
  我的发廊在安西路,安西路,知道吗?她说。小姐们摇头说不知道。现在已经拆了,那时候,很繁荣呢!长宁区那边有名的服装街,有人叫它小华亭的。我的发廊在服装街的尾上,或者也不能说尾,而是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街头上。我对那地方比较熟,虽然我自己家住在淮海路那边,可是朋友借给我做小百货的门面在安西路,所以就熟了。
  小姐们回头朝向她,听她说。冲头发的冲好了,送到坐位上,老板起身去吹风。小姐自己站在一边,用一块干毛巾擦手。她走到空出来的水池,拧开龙头,冲净手上的泡沫,暂时停下来,脸上带了微笑。她左右手交换握了花洒,冲手。水丝很软弱地弯曲下来,汇成细流。电吹风的嗡嗡声充满在店内,头发的气味弥散在透进玻璃门窗的阳光里,显得有些粘腻。她洗好手,那小姐将手中干毛巾递过来,她没接,只是在上面正手反手摊了摊,算是擦干了,回到先前的折叠椅上,坐下。后来呢?小姐中的一个问题。她抬起微笑的脸,询问地看着发问的人。为什么不做百货而要做发廊?那人解释了自己的问题。
  她“哦”一声,仿佛刚明白过来似的。小百货,你知道利极薄,倘若你没有特别的进货渠道,赔煞算数。那些供销商,你打过一趟交道,三天吃不下饭!说到此处,她忽然收住,意识到险些说到不该说的话。安西路的铺面,是我朋友借我做的,本来说不是我自己的,做也做不长。所以呢,做,做,做,我就想自己做了。做什么呢?在家待业的时候,我陪隔壁邻居家的小姑娘,到理发学校听过课,回到家,我让她在我头上练洗发,我在她头上练,就这么练着玩。到后来,我洗得比她还好。她抬了抬下巴,好像在说:方才你们也见到了。我想:就开个发廊吧!安西路,就这点好,做什么事都像玩一样,没有心理压力的。朋友又多,因为都是靠朋友的,所以都肯帮朋友的。当然,安西路的人和我们淮海路的不一样。就是这里,她用手点点脚下的地面,这静安寺地方的人和淮海路的都不一样。淮海路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看得出来不一样。不是长相,不是说话,也不能说不是,可能有一点是,不过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大约是气质。她为自己说出“气质”这两个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谦逊。不过,安西路的人有安西路人的好,他们很肯帮忙,而且,更重要的,就是我刚才说的:什么严重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都和玩一样。听他们说话,你会听不懂,难道是吹牛?吹牛也要打打草稿。可他们完全是像真的:开发廊?好呀,我的朋友在香港学出师的,专给明星做发型;店面吗?安西路服装街要延长,还要丰富品种,我有个朋友和区长认识,同他说一声好了;第三个朋友恰巧专门做推销洗发香波的,可以用批发价卖我。还有工商局,卫生局,劳动服务公司,治安大队,都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都是一句话就成的。当然,实际上不会有这么好运道,否则,人人发财了。那个做发型的朋友,不是在香港,而是在温州学的,不过曾经在香港人的发廊里做过,开的价高过天,还要有住房,包交通,因为他实际温州人都不是,而是温州底下的德清乡下人。服装街不仅不延长,连原来的都有拆掉的危险,有几户居民是有来头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一直在呼吁。你知道,安西路一带多是洋房,本来是极清静的。那推销洗发香波的,倒是天天来,来到我的百货摊位上,这时我的百货还没有结束。他拎一只拷克箱,盖子揭开来,里面像中药房样,一小格一小格,放着样品。样子蛮像,结果全是假货,在火车站那里的地下工厂生产出来,四面八方去兜售。一上手就知道,处处是关隘,问题是,一上手就甩不掉了。本来,不过是玩玩的,一来两去,玩成真了。脾气上来了,志气也上来了,非要成功不可了!发廊到底开出来了,倒真开在隔横马路的街那头,政策有一时松动,一要解决待业人员生计,二要街道里委创收。不过,松几天又紧起来,除了我这家发廊,再没有开出别的铺面。我的发廊正好嵌在弄堂贴边上,狭长的一条,门是朝里的,对了弄堂另一侧墙面。
  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又先后进了两个客人,一个男客,一个女客。老板先给男宾修面,再给女客?h彩色油。女客对了硬纸板上的颜色样品思忖很久,最后选定一种。两个小姐听得出神,听故事并不比聊天更影响她们干活,甚至聆听产生的专注,使她们安静下来,手下就不那么浮躁了。老板依然沉默着,这是一个静默的男人,即便需要与客人交流,他也尽可能以动作示意,比如,点头,摇头,用手指画。万不得已要说话,他就用极轻的音量说出极简单的几个字。她的叙述相当流利,语音清晰,轻盈地穿行在店堂问,透过刀剪的嘁嚓,花洒里的水丝,客人与老板耳语般的对话。
  生意好不好?一个小姐问道。她没有正面回答这问题,依着原有的思路往下去。开张这一日,大家,就是安西路服装街的朋友,都来放炮仗了。朋友中有一个人,大家都叫他:“老法师”,她停顿一下,绕过这话题,这个人等会儿再说。你问我生意如何?她看着方才提问的小姐。这一绕道有些打乱叙述,需要一个缓冲,用来调整节奏。生意嘛,不好不坏,多的还是洗头,其中起码有一半是朋友,“挑”我生意的。她一笑,因为用了一句粗俚的切口稍有些羞惭。像我们这种发廊,多少有点不上不落。居民习惯去国营的理发店;隔壁小区里,就有一个里弄开的理发室,洗头只要五块钱。生活质量高的又要去美发厅、美容院,香港台湾人开的。再有一类发廊,是要在城乡结合部,外地人集聚的地方,叫是叫发廊,小姐们连洗头都不会。她停下来,略过去了。到我们这地方来洗头的,多是一些小姑娘,读中学的,刚刚学了时髦,大人又不许去关发厅,就只得到我们这里来。她们多数是一头直发,拖到背脊处,额角上胎毛还没掉干净,怀里抱一瓶自家的洗发水,坐到椅子上,喊一声阿姨,多抓抓噢!别看她们年纪小,已经学了白领的脾气,一会儿说抓重了,一会儿说抓轻了,一会儿又说洗出头皮屑,一会儿再说吹风筒太近,头发开出叉。半通不通,口气却很凌厉,你也不好跟她凶,只好和她“淘浆糊”。她又用了一个俚语,自己笑出声。和这帮小姑娘混的时候长了,要来真正做发型的客人,倒有点不晓得怎么下手了。当然,即使有做头发的,也不过是几个老阿姨,卷一卷,吹一吹。就算是比较时髦的,也不怕,我的师傅路子还是正规的,原来在紫罗兰做过,怕是怕那种路子外边的。但是,你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一天,不早不晚,来了一个人。她忽然止住,本来交错抱在肚子上的手臂解开来,插进背带裤的口袋,这样,腰就往前挺一挺,肚子也挺一挺,脚尖并拢朝前伸直。再继续往下:他要剃光头。
  这是一个光头客,只不过长出薄薄一层头发渣,他要再推推光。他是这样进来的,推开门,一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说:推不推光头?好像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只是来试试。我们那个师傅,已经笑出来了,马上有话要跟进:到剃头担子上去推!其实谁看见过剃头担子,只不过放在嘴上说说罢了。就在这当口,也不知道怎么,我“拔”地立起来,抢过师傅的话头,说了一个字:推!事后再想,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来由的,我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光头。她笑了,两位小姐也笑了,问:不是一般,又是什么?这话怎么说!她沉吟了一时。这一时很短促,可在她整个流畅连贯的讲述中,却是一个令人注意的间隙,好像,有许多东西涌了上来。她沉吟一时,说下去。假如是一个老头,民工,乡下人,或者穿着陈 [##] 旧……怎么说,反正是那种真正剃光头的朋友,我就不会留人了。但是这一个呢,年轻,也不算顶年轻,三十左右。他穿一件中式立领,黑直贡呢的棉袄,那时候还不像这几年时兴穿中装,猛一看,就像道袍,裤子是黑西裤,底下一双黑直贡呢圆口布底鞋。背的一只包,也很奇怪,你们猜是什么包?洗白的帆布包,盖面上缝一只五角星,军用书包。他的样子就是这么怪,但是,很不一般,一点不一般。
  我请他进来,坐下,抖开尼龙单子,围好,封紧,再去镜箱里拿工具。我们店里的人都看着我,不晓得我准备怎么下手。我眼睛盯着我的手,一会儿拿起一把电推刀,一会拿起一把剪刀,先是拿大的,再是拿小的,我一捏住那把小剪刀的时候,心里忽然定了,我拿对东西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事情都凭感觉。感觉呢,又都集中在手上。所以,许多事情,我都要先去做,做在想前边,做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只要做起来,自然就懂了。小时候.我们弄堂里的小姑娘,兴起来钩花边,大家把花样传来传去。还有书,书上有照片,针法。我是不要看这些,我就是要钩针,线,在手里,三绕两绕,起了头,各路针法我都钩得出来了。大人说我手势好,说,什么叫手势好,伊就是!这时候,我捏了这把小剪刀,回到客人身边,把椅子放低一节,这个光头客个子挺高的,他看了看我手里的小剪刀,没有说话.也不晓得是看出我会,还是看出我不会。我反正觉得我会。事后,我们那师傅也问我在哪里学的,说一看我拿起剪刀,就晓得我会。其实,我不但没学过,连看也没看过,我就是知道,不能用推刀,也不能用刮刀,那就真的是剃头担子了。而我们是发廊,客人呢,又是那样的,我们必须是新潮的。我拿起剪刀来就再没有犹豫,我从发际线开始,一点一点往后剪。剪刀小,刀口短,留下的“角”就小,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剪圆。这是基本原则,不要有“角”。这个客人的头型很好,圆。你们不要笑,你们接触的头比接触的人还多,是不是都圆?不是吧!可以说大多数的头不圆,或者整体圆,局部却有凹凸。可他不!不仅圆,还没有凹凸,更难得的是,他头上没有一些斑秃和疤。倘若要把所有人的头都剃光的话,你们会发现,人人头上都会有几处斑秃和疤。可他就没有。所以他敢剃光头呀!光头不是人人能剃的,要有条件。这个头,我整整剪了一个半小时,剪下的头发渣,细得像粉。我虽然注意力全在他的头上,可我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我的手势。后来,他告诉我,他以前的头,都是用电推刀推的,他的女朋友帮他推。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戏剧学院的,他是老师,女朋友是学生。他的女朋友出去外地拍电视剧了,他只好出来找地方推头。走过几条马路,找了无数家发廊,都说不推光头,最后才找到我的发廊。他和他的女朋友,在武夷路上借了套一室户住,离安西路不很远,以后,他就时常来了。这些都是他以后告诉我的。
  叙述显然到了关键部位,店里的空气竞有些紧张。正是下午两三点不大上客的空档里,两个小姐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老板在柜台里打瞌睡,对她的故事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也没有出来干涉她们这样大谈山海经。他真的改了脾性,理发师傅都是饶舌的,爱听和传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故,而这一个,已经变得漠然了。小姐们等着情节继续发展,不料她却话锋一转:
  我刚才有没有提到一个“老法师”?那是安西路做服装的朋友中的一个。叫他老法师,一是因为年纪,那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二是因为他有社会经验。他的社会经验用在生意上面并不多,主要是用在嘴上。他只要坐下来一开讲,老板就都忘了做生意,聚到他身旁边来听课。据说他在局里面,承办员听他讲得忘了问案情。她顿了一下,因为说漏嘴脸红了,旋即坦然一笑:不讲也明白,安西路上的老板,大约有一半进过“庙”。带出切口没有使她再停歇下来。脸上的红却扩大并且加深,就有了类似豁出去的表情。从“庙”里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做生意了。老法师吃官司,还是因为他的嘴:诈骗!他骗人家说他是华侨,在南洋开橡胶园,到上海来是想娶个上海太太。南洋那边的华人多是福建一带过去,长相不好,矮,瘦,黑,热带瘴气重,遗传上有许多问题。所以,他就决定到上海来解决婚姻大事。上海人种好,他说。你们知道,他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天底下哪个角角落落他好像都去过。他说上海人种好,上海人里面,女更比男好。江南地方,水分充盈,就滋阴。他说:你们看过《红楼梦》吗?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就是这个意思。上海的女人,就是水做的女人。水土湿润,气韵就调和,无论骨骼还是肌肤.都分量相称,短长相宜。比如脸相,北方人,多是蒙古种,颧骨宽平,腮大,眉毛疏流,单眼皮,矮鼻梁,嘴型缺乏线条,表情呆滞。南方人,是越人种,就像福建的那种,眼睛圆大,而且重睑,但陷得太深,鼻孔上翻,有猴相,欠贵气。江南人,却是调和了南北两地的种相,上海呢,又调和了江南地方的种相。上海的调和,不仅是自然水土的调和,还加上一层工业的调和。有没有看过老上海的月份牌?美人穿着旗袍,洋装皮大衣,绣花高跟鞋,坐着的西洋靠背椅,镂花几子,几子上的留声机,张着喇叭,枝型架的螺钿罩子灯,就是工业的调和。老法师穿一件西装,手里拎一只拷克箱,坐在宾馆的大堂酒吧里,和一批批客人开讲。到了吃饭时间,自然有人请去餐厅,水晶虾仁,松鼠桂鱼,叫花鸡一道道点上来。这时候,他就改讲吃经。这些人都是鸡生蛋,蛋生鸡地生出来的,多数二十多左右的小姑娘.有一些家世还挺好的,据说有高干的女儿,医生的女儿,有大学生,教师,还有一个电影演员。认识过后,不出一个月,就向人家开口借钱。其实不要他开口,人家自己就会给他钱:外币兑换起来不便当,还要去中国银行排队填表,拿人民币去用吧,不必客气!上家的钱给下家用,就像银行一样,周转起来非常顺利,没有一点漏洞的。老法师长得难看,不是难看,而是怪。猛一看没有下巴,定定睛,下巴是有的,却连着喉节这一段,形成一个收势。第二者,没有肩膀,其实肩膀肯定有,而且相当宽,可是头颈太粗,两块肩胛提肌特别发达,肩膀就塌下来,变成黄牛肩膀了。第三,多了一副手臂转变骨。原因是手心朝里,转变骨朝外,手心一翻,转弯骨就到里面来了,就好像多出一副。要说,老法师是长得没有福相,不过,一双手脚又补回来一些。他的手脚都小,与他一米七十八的身胚比起来,实在小得不相称。所以,这也是一怪。这样七歪八扭的一个人,就全凭着一张嘴,招蜂引蝶。她说到这个词,大约想到与老法师的形象不符,便笑了。笑里边带了讥诮,又很微妙地带一点怜惜。她脸上的红没有褪去,而是均匀地布开了,使她平淡的面容变得有些娇好。后来,有一日,人家介绍给他一个小姑娘,跟过来看的,有她一帮亲眷朋友,其中一个看过后就有点起疑,觉得这人面熟陌生,像是他们单位,区饮食公司里的供销员。但他自己还不敢确定,过一日,又带了另一名同事来看。另一名同事连他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于是,报告公安局。骗过的人再鸡生蛋,蛋生鸡地吐出来,竟然有十二个,整整一打。老法师一个也不赖,统统顶下来。他说,是他自己失足,就要自己承担,有本事不要穿帮,穿帮就不要赖,本事不是用在这时候的。审他案子的承办员也很服帖他,夜里值班瞌睡上来了,就把他叫出来,听他讲,然后一人一碗大排面宵夜。因为他态度好,就判了从宽,三年劳教。在白茅岭农场,劳教也都服帖他,他做了大组长。劳教也分三六九等,诈骗第一等,因为智商高呀!老法师又是高里面的高人。
  有客人进来了,一个女客,洗和做,因晚上去喝喜酒,要求做得仔细一点。叙述被打断了,一个小姐去洗头,另一个拉过盛卷发筒的塑料筐,将卷发筒上挂着的橡皮筋扯开来,各放一边,等会儿好用,一边问:那么光头客呢?怎么就讲到“老法师”上面了呢?洗头的小姐也侧过脸对了这边问:是呀,光头客到哪里去了呢?她光笑不答,向老板要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到饮水器上接了水,慢慢地喝。人们便不敢催她,耐心地等着。店里的骚动平息下来,重新建立秩序,恢复了讲述和聆听的安静气氛。
  老法师在白茅岭农场待了两年半,另外半年减掉了。她继续说老法师。从白茅岭回来,他就到安西路上租个铺面,做服装,专做女装。他生意经一般,这也正是他有社会经验的表现。他常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何必要强过人家的头呢?安西路上做得巴结的人做大了,摊位转租出去,自到虹桥路开时装店的也有,开服装厂的也有,去南非,阿根廷做生意的也有,老法师却稳坐钓鱼台,不动。他有一句话,叫做: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所以他生意就做得潇洒,进来的服装,有我们喜欢的,他就很慷慨地一送:拿去!他对我们小姑娘很好,出手也大方,还教我们许多事情。他说:女人只要基本端正,没有大的缺陷就可以了,重要的是要有脑子,就是有智商。老话说,“红颜薄命”,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长的好看并非有好命,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话,叫做:“聪明面孔笨肚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面孔和肚肠对立起来?原因就是,女人自恃有一张脸就放松了头脑的训练,结果就是前一句——“红颜薄命”。中国的四大美女,其实并不是漂亮。杨贵妃,你们知道吗?就是唐代皇帝的妃子,皇帝为了她,差点丢了江山。后来,将士要求皇帝杀了杨贵妃,才肯为他出兵打仗,重返朝廷。杨贵妃有狐臭,所以就在脖子上戴一圈鲜花,“闭花羞月”的“闭花”二字,就是从这里来的。可见她并不是以色貌取唐明皇欢心宠爱,凭什么?你们自己去想。再有王昭君,你们以为她有多美?皇帝会把真正的美妃送给野蛮人!重在贵而已,贵是贵在大汉王朝宫里的人,这身份就足够有余了。可她聪明啊!让她去那种地方,住帐篷,吃羊肉,天寒地冻,话也听不懂。她没有一头撞死,真去了。这一去,便青史留名。西施和貂婵两位,智商就更高了。她们实实在在就是两个间谍,放进去的倒钩。没有超人的智商,担当得起吗?反过来说,女人聪明,自然就会漂亮,这漂亮不是那漂亮,是一种气质。说到“气质”这个词,她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减缓叙述的进程。比如西施,从诸暨乡下选来的民女,为什么不直接送去给吴王夫差,而是要由大夫范蠡专门调教她,调教什么?走路,抬手,说话,看人。学这些,靠什么?智商。走路,可以说决定了整个人的风度。人家说回头率,回头率从哪里来?马路上人头挤挤,都是擦肩而过,五官,皮肤,身材哪里来得及端详?引人回头的就是走路:步态。过去贵族学校,中西女中,有一堂课,就是走路。头上顶一本书,直走,转弯,上楼梯,下楼梯。书不能掉下来。练的什么?挺胸,但不能挺得太过,像军人走操;抬头,也不能抬得太过,变成“额角头朝天花板”了,以眼睛平视为标准。胸挺起来,腰、背、颈就直了。步子不易太小,小了就像戏台上跑圆场,忸怩作态;亦不能太大,大了就有男气。有没有发现老电影里的旗袍,开叉开到膝盖下面的一点,这就对了,这个尺寸就是跨步子的长短,要用足,但不能硬撑。现在新式旗袍,叉一径开到腿根,忒粗鲁,可以跑步了。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法师就教我们练走路。不瞎讲,走在马路上,我一眼就认得出,老法师教出来的人。我们中间有几个,与老法师特别好,猜也猜得出来,关系不平常。但是大家都晓得不可能,因为她们或者有家庭,或者有男朋友,或者只想和老法师玩玩,并不想结婚。老法师到底年纪大了,那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自己也不想,他说大家在一起是因为开心,不是为了烦恼。他还关照我们,不要和年轻的男孩子搞,搞出感情来麻烦得很。
  店里的女客已经卷好头发,在烘发,手上翻一本时装画报,不晓得哪年哪月的,都卷了边。主雇三人暂时都歇下来。太阳到了这一面,透过窗上的尼龙镂花帘子,从背后照了她。她的脸就在暗处了。不过,这只是对此而言,在强光下的暗,依然是明亮的,而且显得柔和。她笑一笑,将手里喝空了的塑料杯一下子捏瘪,这个动作有一种结束的意思,可是底下还有:
  你们没有想到吧,我老公就是老法师。其实,我不是和老法师特别好的小姑娘,可我是要和老法师结婚的。老法师说:这就是你比她们聪明的地方。他以前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意思是指我的气质:到底是淮海路的女孩子。她得意和羞怯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往外走。光头客呢?两个小姐着急起来,追着她身后问。死了!她回答,推出门去,手一松,弹簧门又送回来,将照在上面的微黄的阳光,打了两个闪,映在小姐们失望的脸上。稍停一时,她们就又热烈地讨论起来,讨论她的年龄,到底有多大。看上去只像二十多岁,可是,将她经过的事排一排,又不够排的,怎么都要三十朝上。忽然间,老板吐出一个字来:鸡!这是他迄今为止发出的惟一的声音,仅一个字,声气言辞却极粗暴,小姐们的聒噪便戛然而止,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