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友议》三卷,唐范摅撰,分为上、中、下三卷,共六十五条,所录皆中唐以后杂事,稍涉神怪,但《四库提要》称其书多载《本事诗》所不载的中晚唐诗歌吟咏和逸事逸闻,利用时须详查慎取,因此对于其中的条目进行逐条疏证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一、疏证
本文意在论证其卷上所载的非常著名的《巫咏难》条,为方便起见,先录《巫咏难》条全文如下:
秭归县繁知一闻白乐天将过巫山,先于神女祠粉壁大署之曰:“苏州刺史今才子,行到巫山必有诗。为报高唐神女道,速排云雨候清词。”白公观题处怅然,邀知一至,曰:历阳刘郎中禹锡三年理白帝,欲作一诗于此,怯而不为,罢郡经过,悉去千余首诗,但留四章而已。此四章者,乃古今之绝唱也,而人造次不合为之。沈?缙谑?唬骸拔咨礁卟患??享匙雌嫘隆0倒纫煞缬辏?难氯艄砩瘛T旅魅?渴铮?甭?沤?骸N?恃籼?停?χ?朊稳恕!蓖跷蘧菏?唬骸吧衽?蚋咛疲?咨较孪ρ簟E腔沧餍杏辏?矜?鹁M酢5缬敖?奥洌?咨?客獬ぁv?莆薮λ??ü菹?圆浴!崩疃耸?唬骸拔咨绞??兀?栽诒绦橹小;睾显撇厝眨??⒂甏?纭T成??伤??魃?毫?铡3钕蚋咛仆??迩锛???!被矢θ绞?唬骸拔紫考?投??鎏龀霭肟铡T撇厣衽?荩?甑匠?豕?3?喝??洌??咽魃??G逶巢豢商???诰徘镏小!卑坠??魉钠??敕鄙??茫??共晃?9侍?纠畹略U蜾竟??⑽奖雎略唬骸坝嗯加?8场段咨缴衽?芬皇??戮湓啤?源右幻胃咛坪螅?墒俏奕耸こ?酢!?缑蜗?鳎?咨剿朴?嫡撸?绾危俊倍渭鞘页墒皆唬骸扒?搅鞣畔驺洌?防加讯?徽??湓峤?阒?梗??醮???K斡裨蛘星??辏?骶??В?只黾吧恚?旒俑咛浦?我愿邢逋酰?钦婷我病N夜?鳌渡衽?分???忌衽??幔??浅擅危?嗫址钦妗!崩罟?瞬眩?湮牟槐嗉?诰硪病
以下先逐条交待其中引诗出处及版本情况:
沈?缙谑?唬骸拔咨礁卟患??享匙雌嫘隆0倒纫煞缬辏?难氯艄砩瘛T旅魅?渴铮?甭?沤?骸N?恃籼?停?χ?朊稳恕!薄捌嫘隆保?端牟看钥??啾尽纷鳌捌孀础保?舜?荨栋藓!繁竞汀短?焦慵恰繁靖恼?A硗猓?坝难隆币淮剩?度?剖?纷鳌耙跹隆薄U馐资?度?剖?匪牟峋砭帕?簿荨对葡?岩椤反颂酰?章加谏蚴厦?拢?庠弧段咨礁摺罚??颂赵拼耸??叛??淖髌罚?短剖?褪隆肪硪灰蛔钕榷杂诖耸?淖髡叽擞幸煲椋?按耸?掇笠晕?缙谥?鳎??颂找晕?叛??窦怯诖恕Y∨嗷??荨段脑酚⒒?范?鹨弧ⅰ独指???芬黄摺ⅰ吨诿睢贰ⅰ短埔敉城?钒艘痪拧端惹?芬徊⒆髡叛?R虼耍?耸?钦攀系淖髌返蔽抟梢澹?銮椅颐腔箍梢源哟耸?挠镅苑绺裼胗玫渖现っ髡庖坏悖?掇蠼驳目赡苁橇硪皇咨蚴系淖髌肥杖搿度?剖?匪牟峋砭帕?摹段咨椒迨??罚??耸?谟镅院陀玫渖喜患罢叛??髌罚?饰颐侨衔?币哉攀衔?肌
王无竞诗曰:“神女向高唐,巫山下夕阳。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电影江前落,雷声峡外长。霁云无处所,台馆晓苍苍。”这首诗是王氏《巫山》诗,收入《全唐诗》三册卷六七。其中“徘徊”《全唐诗》作“裴回”。
李端诗:“巫山十二重,皆在碧虚中。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猿声寒渡水,树色暮连空。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碧虚”,《稗海》作“碧岩”,《太平广记》作“碧空”。“重”一作“峰”,“日”一作“月”,“渡水”一作“过涧”。这首诗是李氏的《巫山高》,一作《巫山高和皇甫拾遗》。
皇甫冉诗曰:“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这首诗是皇甫氏的《巫山峡》,一作《巫山高》。
二、证伪
仔细研究这条材料,我们会发现,把其中的几个人物放到同一时空去考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首先,繁知一的生平事迹不详,学界基本认为确有其事,并非杜撰的唐代人物。《全唐诗》的编者也据此把“忠州刺史今才子”一诗收入卷四六三繁知一名下,现代的文学家条目中也大多列此条。
繁姓较少见,这里有必要附带交待一下。明人王士祯所撰《分甘余话》卷一:“汴中梁王吹台,一名繁台,以繁姓家于台侧,故名。按繁姓,蒲禾切,音婆。汉有繁延寿,魏有繁钦,唐有繁知一,台以姓得名,当作蒲禾切,今读作符艰切,非是。”则对繁姓的解释甚为详细。宋人邓名世所撰《古今姓氏书辩证》卷十二对繁氏的先祖交待得更为清楚,“周成王以商民七族,分康叔一曰繁氏。”
但问题是繁知一未必有其人,因繁知一其人首见于《云溪友议》这一条,且再无其它材料留存,不能不令人怀疑是否确有其人。又由于此故事完全是杜撰出来的,这一点以下将会得到证明,则突然冒出的繁知一也许是编造出来的角色。又由繁知一其名可知,这个故事叫作《巫咏难》,就是说,历代写巫峡的歌咏车载斗量、不可胜计,可谓繁富,而后人均不知高山仰止,白居易正是在这一种情况下拒绝写巫咏诗的,其理同李白讲“前人有诗题不得”的道理是一样的,颇疑《巫咏难》此条受李白诗影响甚深。“繁知一”者,从字面上来理解,即“繁中得知一见”,意在表扬白乐天有自知之明。
关于刘禹锡生平经历,现代学者卞孝萱先生有《刘禹锡年谱》论述较详,陶敏对于刘集也有整理之功,证明刘氏生于772年,卒于842年。此条的相关部分,李禹锡的官历是很清楚的,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二月,他被招至京师,因玄都观看花诗得罪执政,再出为播州刺史,经裴度说情,改刺连州。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冬,任夔州刺史。四年(公元824年),调任和州刺史,宝历二年(公元826年)调归洛阳。
但《巫咏难》中“历阳刘郎中禹锡三年理白帝”的三年,是哪一年呢?据《刘禹锡年谱》,这也是可以推知的,贞元三年刘氏尚幼,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在朗州,宝历三年(公元827年)在洛阳,大和三年(公元829年)在长安,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在洛阳,最有可能的就是中间的长庆三年(公元823年),但现在的研究已知刘氏是在之后的一年任和州刺史的,和州是唐代淮南道的一个州,治所就在历阳,有刘禹锡《历阳书事七十韵并引》为证:“长庆四年八月,余自夔州转历阳”。刘禹锡在任和州刺史后,再没有入蜀的经历了,因此,这条基本上是杜撰的。因此《巫咏难》此条的杜撰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所据的,但是这种敷衍故事经不住事实的严格检验,这在白居易的身上更能体现。
白居易于宝历元年至二年(公元825-826年)在苏州刺史任上,据《旧唐书》本传:“宝历中,复出为苏州刺史。”《新唐书》本传记载略同。更确切的记载见于《全唐文》卷六七六的《吴郡诗石记》的记载:“宝历元年七月二十四,苏州刺史白居易题。”所以如果要称苏州刺史已经是宝历以后的事情了。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是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话,那么,白居易必须出现在三峡中,有没有这种可能呢?答案是肯定的。学界普遍认为白氏任忠州刺史的时间在元和十三年至十五年间,即公元818-820年间。据《旧唐书》本传,白居易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冬量移忠州刺史。《新唐书》记载略同。又《白居易集》卷六一《忠州刺史谢上表》云:“臣以去年十一月伏奉敕旨,授臣忠州刺史。以今月二十八日到本州,(中略)元和十四年三月二十八日。”另一条不甚可靠的材料表明,长庆二年白居易有可能还在忠州任上,即《庐山记》卷五《唐庐山兴果寺律大德凑公塔碣铭并序》称:“忠州刺史白居易撰,僧云皋书,长庆二年闰十月一日建,大中八年七月十五日重建。”但不论怎样,《巫咏难》此条是把白居易任苏州刺史和忠州刺史的时间恰好颠倒了,变成是先任苏州刺史然后贬官到忠州,与事实正好相反,可见这个故事编造得并不高明,但毕竟是敷衍事实而成,不是完全天马行空,无所依傍。
综上,其中人物事迹已证明,在空间和时间上此事不可能发生,显而易见,这个故事基本上是虚构的。
三、辩难
《巫咏难》题目之立意,说明唐诗的较高境界是能结合古典今事为一体,形成情景交融的美好意境,故分叙三峡之美与巫山神女的传说甚易,合而论之则甚为困难。
巫山神女故事本于宋玉《高唐赋》,前赋云,楚襄王望高唐之上有云气,问玉曰:“此何气也?”对曰:“所谓朝云者也,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后赋云:襄王既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复命玉赋之。”那么,在“巫咏难”这个故事中,李德裕为何又为段成式所讥呢?那是因为巫山云雨的典故虽然词意迤逦,但是实含《诗经》风教的深刻寓意。宋儒洪迈所撰《容斋三笔》卷三《高唐神女赋》条,恰能解释此故事中段成式与李德裕二人对古典理解上的偏差,“宋玉高唐神女二赋,其为寓言托兴甚明。予尝即其词而味其旨,盖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真得诗人风化之本。”这也是吟咏巫山之难的另一面,即既要写男女云雨之欢,却又切忌流于污秽,换句话说,要求近朱不赤、近墨不黑,其难度自可想见。
虽然这个故事并非实有,但是它却引出了一个很好的论题,即巫山歌咏之难,进一步问,为何描写巫山如此之难,以至于早在唐代世人已经有此感叹,而后代的咏诗还是层出不穷,并不为这个观点所束缚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唐崔?尝题武昌黄鹤楼诗的典故是个很好的例子,李太白负大名,见其诗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题诗在上头”,故欲拟之以较胜负,乃作《金陵凤凰台诗》。李白以百代之才,尚自知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反观资质平庸之辈的重复劳动,高下自现。笔者的看法是,范摅杜撰这个故事是别有用心的,意在警示世人在大师巨子的杰作面前要知道高山仰止,知难而退,如若不然,固然能信笔挥洒,舞文弄墨,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创作欲望,不过是徒然给业已惊人的文化垃圾上平添一笔,既无益于后世,也未必是利己之举。
洪刚,男,贵州贵阳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涂显镜,女,贵州印江人,贵阳学院教育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