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07年第3期 ID: 82155

  

中国古代咏春诗漫论

◇ 江幼华 张助刚


  一
  
  自古道,诗画本一律。诗人与画家同样都要求有敏锐的观察力和独特的表现力。对于绘景咏物之作来说,尤其要求作者善于捕捉对象独具的个性特征,准确鲜明而有分寸地表现出来。古代咏春高手就充分展现出了这种才能。同是咏春,有初春,有仲春,有暮春,对其意象、气候、色彩,甚至情绪感受的把握,都大有讲究。就是初春也有一个月时间的跨度,如何表现其“早”或更“早”的特点,最能见出诗人的匠心。如扬巨源的《城乐早春》摄取绿柳新萌时的特定镜头,诉诸笔端:“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柳树在各类植物中抽芽最早,初生时其色嫩黄,诗人就此描绘,下一“才”字,并不具体描绘什么黄,这正是早春初生柳芽的特点,只能感觉它的黄,而无法用色彩具体描绘出来。接着再饰以“半未匀”,不仅写出色之程度,还写出了色之范围,似画境又胜过画境,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诗人的体察是十分精细的,几乎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去感受大自然。同是写早春之柳,刘禹锡的“迎得春光新到来,浅黄轻绿映楼台”和段成式的“微黄才绽未成阴,绣户朱帘相映深”则来得较为具体。诗人用“才黄”、“微黄”、“浅黄”等不同修饰词十分准确地写出了初春柳芽的色彩变化,从而把“早春”的“早”意具象化。这些描绘近景特写的诗极为精细工致。
  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这首诗则写的是远望早春之景,仿佛一幅朦胧淡远的水墨写意画。“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首先着笔“润物细无声”的小雨,用“润如酥”比喻,新颖传神,写出了春雨细柔滑润的状态,亦写出了大地沐雨复苏,给人湿润软绵之感。最妙在次句白描“草色”,体物入微,画意极浓。不说“春早”,而称“草色”,别具匠心,唯其“色”字最能传出春草芽遥看似有近看却难寻的特点。诗人如同高明的画家,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独特的景观,用饱蘸水分的彩笔一抹,便于淡淡的春色中绘出早春神韵。正如黄叔灿《唐诗笺注》所评:“写照工甚,正如画家设色,在有意无意之间。”后两句以此抒情,将“一年之计在于春”推进一层,强调早春呈现着虚实相间的艺术化的境界,比满城烟柳的仲春景象更耐人品味。
  写惊蛰以前的早春景,一般选写的形象多是草木,而写春分前后之景出现较多的则是花叶形象,就是衬以草木也已不是“弄日鹅黄袅袅垂”(王安石)或“陌上柔桑破嫩芽”(辛弃疾)的情景,而是“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贾至《春思》),或者“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了。描写这段春色的诗在桃、李、杏花上炼意炼字的尤多。其中写得最出色的当属宋祁的《玉楼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在百花中开得最早,甚至等不及生出绿叶就缀满枝头,所谓“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温庭筠《杏花》),“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因为她无叶而花,所以没什么遮掩,红花开在枝头就特别醒目,于是诗人便以“红杏枝头”来展现“春意”。妙在着一“闹”字,不仅使无形之“春意”具体可感,而且将“红杏”拟人化了;既写出红杏竞相开放、争鲜斗妍之态,又造成活脱欢腾、蓬勃跃动的气韵。化静为动,“境界全出矣”(王国维)。因为这里成功地运用了通感手法,即“把事物的无声的姿态描摹成好像有声音,表示他们在视觉里仿佛获得了听觉的感受”(钱钟书《谈艺录》)。因而只此一句,则流芳百世,诗人在当时就被誉为“红杏尚书”。而上一句把气温写得好像可以称斤论两,也是一种通感手法,“晓寒轻”对欢闹盎然的春意起到了有力的衬托。
  进入仲春后,雨水足,百花开,满眼万紫千红;草成片,树成荫,处处碧绿如洗。真是“离离野树绿生烟,灼灼山花烂欲燃”(周权),红的灼目,绿的耀眼。这不同于初春的景观摄入诗人镜头便构成了另一种风貌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千里莺啼绿映红……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春雨足,当就一溪新绿”(韦庄),“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陈与义)……出现在这些诗中的字眼和意象最多的是“雨”、“绿(草木)”、“(红花)”。而且“雨”已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的雨,而是“纷纷雨”、“足雨”。“花”也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苏轼)“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而是“万紫千红”映“千里”,“百般红紫斗芳菲”(韩愈)了。“草木”也不是“鹅黄”、“青青”的了,而是一片“新绿”,碧玉般的绿。甚至“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连水也变得碧绿了。初春时,因初绽嫩芽柳的映衬,仿佛给水衬了一层鹅黄底子,望去是浅青的;暮春的水映照着茂林深草,则显得那么浓绿;而这仲春的水映入的是碧绿细叶,不浓不淡,仿佛融了一层蔚蓝的天在里面似的,便这般鲜润爽目,湛“绿如蓝”。诗人对色彩的感觉简直不亚于画家!
  到了暮春,花絮渐次凋落,兆示着春将归去。“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杜甫),敏锐的诗人早已从第一片落花察觉到春光的消损,由此生发出无穷的惜春之情。因惜春而“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辛弃疾),如今面对这“风飘万点”,更顾不上枝是黄是绿,水是蓝是碧,关注的只是“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范成大)。“落红”、“飞絮”成了暮春诗中常见的意象,而且诗的情调也由对初春的惊喜、热爱,转到对暮春的怜惜、忧愁,大有“留连光景借朱颜”之感。吟咏暮春要数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最为突出,他写过多首咏暮春惜华年叹冷落的作品,《祝英台近·晚春》词是其代表之一,其中“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最具特色,用层递之法,从视、听、感方面写尽了暮春的凄凉。“飞红”即飞花,“一片飞花减却春”,如今却是“片片”凋落,故使人尤为痛惜以致肠断,这是第一层;落花而无人理会,一片狼藉,让人失望,这是第二层;加个“都”字,表明不是一处如此,而是处处一样,年年如此,几令绝望,这是第三层;然而还不仅如此,那“黄鹂啼得春归去,无限园林转首空”(曾公亮),如今仍在不住啼,也无人劝阻,将很快地啼尽春光,让人听了更加伤感,这是第四层。正所谓“三句,一波三过折”(谭献《谭评词辩》)。
  
  二
  
  春天,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缤纷的色彩,所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春日》)。因而,描绘春光的诗当然离不开色彩的运用。诗人与画家不同只在于采用的传达方式不同。但他们的构思,感觉却是相通的。诗人虽不直接用丹青颜料,却十分注重选取最能体现春天特征的具色物象,精心锤炼具有表色功能的字眼,巧妙搭配,用文字来绘制心灵的春色。
  为了描绘出春光的美好和表达对春天的热爱,诗人笔下的意象总是那么具有丰富而鲜艳的色彩感。杜甫有咏春名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十二个字中就有四个表色词,它的成功首先得力于构图色彩的鲜明清丽。翠柳丛中点两只鸣啭黄鹂,青碧天空勾一行白鹭。“翠”、“黄”、“青”、“白”四种色彩相互映衬,织成一幅绚丽的图景,显得格外爽心悦目。上句是特写近景,突出翡翠般的鲜明柳绿,鸣鸟成双成对,呈现一片生机,具有喜庆的意味。下句是远景写意,青天一碧如洗,白鹭自然成行,一青一白,色彩清丽而境界开阔,特别容易使人感到仿佛身临春雨霁后那清新爽朗的世界。比如杜审言所写《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有两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频。”诗人特意选择新春的清晨这一特殊时刻来刻划,把各种物象都置于阳光初照的背景之下,这样就像一位高明的摄影师,能充分利用明媚的晨光来展现大自然的色彩美。云霞的殷红,大海的湛蓝,柳频的淡绿,春江的青碧,仓庚鸟的黄褐,还有梅的粉红,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春晨图。通过四个动词的锤炼,把这些原非一时一地的景观物象统摄一镜,而且远近映照,大小相间,富有层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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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如此,诗人们还十分注意运用对比色和条件来增强艺术效果。杜甫的名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就是成功运用对比色彩传达春之神韵的一例。这十个字中含四组对比色:碧江与白鸟,青山与红花,碧江与青山,白鸟与红花。上句是一种静态对比,下句以“欲”字,在拟人化中赋花以动态,仿佛熊熊火焰在燃烧,成动态对比。写鸟明饰以“白”,写花则以火“燃”比喻,暗示其红,又成虚实对比。四色相映生辉,互为竞丽,愈加鲜艳。突出了春光的神韵。
  为了突出色彩的魅力,诗人们还特别注意在句中锤炼表色字眼。王安石的著名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泊船瓜洲》),其中的“绿”字就是经过反复推敲锤炼的(洪迈《容斋续笔》卷八)。因为前几个字只着眼于风的流动,比较抽象,没有光彩。而“绿”字着眼于春风到来产生的效果,化抽象为视觉形象,又不拘于某一物的描绘,而抓住春天万物最突出的特征,一字概括出春天万物复苏,百草返青的景象,这象征生命的绿色,给人以兴盛的力量和希望。同时这“绿”字还能使人联想到古人借春绿咏别情的诗句,勾起留恋江南,希望早日完成革新大业而辞官归乡的心情,所以下句有“何时还”之慨。可见锤炼这么一个表色字眼使诗句大为增色。有趣的是,不少诗人在咏春时对这个字眼多有厚爱,常常使用,如李白的“春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丘为的“春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白居易的“春岸绿树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等等,都得力于这“绿”字的运用。有时,诗人还特意将这些表色字置于句首,强调色彩效果,使读者第一眼就能获得鲜明的色彩感。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杜甫),“绿昏晴气春风岸,红深轻纶野水天”(温庭筠),“红绿扶春上远林”(陈与义)等等。这样,巧妙地利用了人先入为主的心理,把春天中最美好的色彩突出出来,一下就把人带入绚丽的春光之中。
  
  三
  
  春天总是以其日新月异、千姿百态的风貌惹人喜爱,那么吟咏春天的诗也应当是多彩纷呈、领异标新的。王若虚《论诗词》说得好:“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艺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创新,诗歌更是如此。有个性的诗人都很重视在创新上下功夫。
  首先是在构思上选择新角度,找到一个有利于把握特征的视点切入,从而恰当地传达出自己独特的感受,上引众多的名作佳句,有的将镜头对准“一枝红杏”,以点带面,突出热闹欢腾的气氛;有的大处落墨,广角摄取“千里”“江山”之景,写出天下皆春、无处不花的壮丽景象;有的勾勒和风细雨中的一草一木,表现春天柔润清新的气韵;有的泼墨挥染“万紫千红”,情势饱满地展示春天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风致……各显神通,都有千秋。但大都是写白昼视觉形象。孟浩然绝句《春晓》则另辟蹊径,通篇从听觉来写春天早晨的感觉:“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首句破题,说“不觉晓”,实际上是春晨好睡,不想起身,但已是“不觉”而觉了,因为“处处闻啼鸟”。这里欲纵故擒,上句引逗一笔,下句一纵,贪睡的酣梦被鸟啼吵醒,说明春鸟之喧闹。从听觉写出了春晓的欢闹特点。同时也说明鸣鸟宣告了雨过天晴,引发出对昨夜的记忆。第三句一转,还是从听觉入手,由“闻”写到“声”,自然熨帖。由“风雨”想到“花落”,而且还揣摸“知多少”,透露出无限的惜春之情。先写恋春而贪睡,再写闻鸟而惊喜,然后又转而写风雨凋花的惜春之情,短短四句一波三折,时间的跳跃,阴晴的交替,感情的起伏,交织在一起,给人带来无穷的兴味。但全诗却无一带感情色彩的字眼,避免了直抒,也有意舍弃视觉形象的具体描写,这就避免了白描的局限,一切都从听觉生发,努力通过春之声唤起读者共鸣,打开读者的心灵。最后的一问句戛然收笔,不说尽,“迎风户半开”,让读者自己用心去听春、去想象无限美好的春光。唐人刘方平却选写初春之夜,在无数咏春诗中创出新意,留下了千古名句:“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月夜》)。诗人借助听觉和感觉,捕捉到半夜小虫在窗纱外鸣叫的细节,推想料峭寒夜中唯有这小生灵最先感知“春气暖”,从冬眠中刚刚苏醒便欢快地鸣叫起来,仿佛在迫不及待地向人们报春讯。“新”字说明近来首闻,尤感新鲜亲切。“绿”与“春”呼应,令人于这象征生命的色彩上也领略到春的气息。“偏”字透出诗人对小生灵特有的喜爱。“透”字表面上说“虫声”,实也绾结着“春气暖”,“虫声”随着“春气”轻轻地透入屋舍,令人欣赏,深感温馨。这种构思极富新意,蕴涵着隽永的诗味和开掘不尽的艺术魅力。
  构思上需要有新角度、新创意,具体表现方法也需要创新。例如在文学中运用最多的比喻,所以能经久不衰,在诗歌艺术中备受青睐,就在于诗人们特别注意喻象的创新,“唯陈言之务去”,才能使艺术异彩缤纷。贺知章在《咏柳》一诗中第一个把春风比作剪刀,写出千古名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种喻象超越了普通比喻要求的形似和性质相近的范畴,而由柳叶精巧的形象大胆联想,故意把这自然所生的植物想象成是万能的造物主精心制作出来的,进而又联想到人间高超的剪裁艺术,于是在功能的精巧、感觉的轻灵上把本不相干的春风与剪刀联系了起来,构成了这组新鲜的比喻,把无形的春风形象化地描写出来,而且生动地赞美了春风剪破严冬、美化世界的创造性劳动的价值。这“剪”的喻象在汤显祖《牡丹亭》描写春天的曲词中也出现过:“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但他不是比喻春风了,而用来比喻春燕的叫声,又别创新境,取其明快的特点,形容燕语清脆尖亮,同时又双关燕尾如剪,仿佛燕子清脆的呢喃声是用自己的尾巴剪出来似的。下句用“溜的圆”形容莺鸣声,状其圆滑甜美,以视觉形象的“圆”来比喻鸟声,用来恰到好处。不同的喻象写出不同风格的莺歌燕语,奏出一曲活生生的浪漫春曲。刘克庄的《莺梭》描绘春又别出新喻,写得有声有色:“掷柳迁乔大有情,交交时作弄机声。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功夫织得成!”首先把三月阳春的大地比作花木编织的锦缎,又由此联想到穿梭于树林间的黄莺,将其比作织布机上的梭子,而又将它鸣叫声比作拨弄机杼的声音。这样就将常见的繁荣如锦的春光赋予了新的生命,写出了生气,写出了动态美。在展绘如锦春光的同时,伴奏嘤嘤春曲,启人想象这春光是黄莺编织出来的,顿生无限情趣!最后用感叹语,充满着赞美和珍爱之情。
  诗人们不仅注意同一方法中求新,更注重新方法交替使用。例如秦观的《望海潮》词中名句:“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压根不正面描摹柳浓花艳,而暗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古谚语,只说柳荫下遍是蹊路,暗示游人之多,乘荫者之众,可见柳密春浓。又由“蹊”引出“人家”,推料春色由蹊径纷纷被带到不同人家,一个“乱”字,将春色无所不在乱哄哄呈现于万紫千红之中的热闹气氛表现了出来。这从侧面表现的方式,留给人更多的想象余地。杜甫的《奉陪郑驸马韦曲》中有四句更是别出心裁,全从反面来表达喜春之情,就像情人间骂俏:“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虽尽日,白发好禁春。”正如王嗣所评:“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见江浩然《杜诗集说》)。正话反说,别有趣味。
  江幼华,张助刚,教师,现居湖北武汉。
  

中国古代咏春诗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