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09年第8期 ID: 152161

  

《金锁记》的审美意识

◇ 付晓歌 刘程程

  一.家居服饰中的美学情态
  
  小说以人物形象为中心,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离不开环境的烘托。在《金锁记》中,人物服饰、家居摆设,是对小说氛围的一个很好点缀,读者看到了那些装饰,就会自然想到有着繁文缛节的社会和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时代。可叹的是张爱玲对这些服饰都用了工笔描绘法,表面上看上去竟觉得是很美的;这种装束美却和人物品行的严重缺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典型的太太人物兰仙用的是“水绿洒花湖纺手帕”,按理说太太至少该面子上有太太的风度,可是这位三太太早上起来就跟着大太太议论着二太太吸大烟的丑事。主子尚且这样,无怪文章开头那些讨论嫁妆讨论到太太出身的小丫头乱嚼舌头了。精致的饰物饰不住没落家族没落前短暂宁静下的坏风气。这是绝妙的讽刺,于是丑一点点地渗入到文章中。
  来看看主人公。她的打扮相当工细:“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这时的七巧正值青春,可想而知有着如花的美貌和热血的性情。但她刚正面出场就公然絮叨着自己受了委屈,恬不知耻地说些“人多人少”的废话。三十年后的七巧躺在“荷叶边小洋枕”上,摸索着“翠玉镯子”回忆往事,人们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精神和外貌都同样空虚的骷髅。曹七巧一生守着钱,钱给她带来的直接物质享受就体现在她的穿着打扮上。从年轻到年老,读者对她漂亮的服饰或许意犹未尽,但对她阴郁的品行肯定早就厌恶至极了。在这些描写中,小说的审美意识通过物质外壳的美和精神实质的丑的对比体现出来,这种审美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成了苦涩的咀嚼,它所引发的思考不再是轻松愉悦的,却成了痛苦沉重的,读者就读出了崇高。
  衣服穿在人身上,人的个性能从衣服装饰看出来;无声无言也不动的家居摆设同样也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芝寿被婆婆和丈夫逼得想自杀的那个晚上,“月亮比那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屏,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这些精致的饰物,给芝寿的感觉是“不见得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读到这里,再美再精制的饰物也只会让人产生恐怖了。华丽的外表下,人的内心是压抑的,美的饰物呈现出的“美”带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即用美把“丑”剥蚀开来,使读者没有心情去欣赏外在的东西,而是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思考和对心灵深处进行诸如去伪存真的整理了。美在这里的严肃性大大提高。
  
  二.时空转换中的美学意境
  
  小说中通过对人物服饰、家居摆设描写来填补环境,是一种以美写丑,颠覆传统意义上的美的概念来突出丑的恶;而从丑中写美,强调美的弥足珍贵,则表现在小说中时空转换的描写了。
  《金锁记》里时空转换的经典描写,是首尾呼应的关于月色的描写。这种描写,不仅在叙事结构上形成封闭状态,使小说的故事性在时空上显得不固定而得以延续,而且体现了作者在美学方面特有的情调和高水平的审美素质。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写月色从年轻人入笔,就已经预示人会变老,人将不会再年轻;但年轻时的梦是美好的,如“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这种短暂的美带给人的感觉是优美的,因而它变成了永恒。“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这一句与年轻人看月色形成了反差,奠定了小说的悲凉、凄美的感情基调。“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首尾呼应的两句“三十年的月亮”借月亮的永恒交待故事,并使故事一代又一代继续,于是短暂的年轻人的月亮的美或只三十年时间的月亮的美凝聚了起来:文章的凄美达到了穿越时空的效果,优美的感受变得凝重,崇高的感受变得贴近读者。
  时空的张弛使小说结构更紧凑,从感性上讲,这种时间的跳跃和空间的回环,在小说压抑的气氛中又熨贴了读者的心灵。“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山绿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单看这一段就会想起一幅很美的水墨画,它借用电影的拍摄手法瞬时转换了十年的时间。人在岁月前显得无助与无奈,苍凉中一去不复返的岁月霎时把人震动得放慢了心跳速度,品味镜子里凄清的影子,谁不为这种悲剧美而感动?
  
  三.丑陋人物中的美学视角
  
  丑跟美相对,对丑赤裸裸地揭露,就体现了对美的赞扬。从这点讲,小说从审丑视角刻画人物,也是审美表现。
  “……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猪肉腻滞的气味虽令人恶心,但买猪肉的人带来的回忆是美好的;猪肉的味道使七巧想到了她的丈夫,现实里有个丈夫应该是好的,可丈夫又不能满足七巧的爱情。“无生命的肉体”一语双关,把回忆与现实结合,显现七巧的欲望。但七巧的欲望存在着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本真状态,存在着人性,使人对她的孤独产生同情,因而让人反胃的、让人皱眉的味觉刺激同样具有审美价值。
  七巧变态的性格压榨着子女,儿媳和“女婿”。
  小说里从外人的角度反映出七巧的丑恶,“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外人看到七巧尚且心惊胆战,那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又如何呢?文中两次描写芝寿“搁在肋骨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这种惨象带给人的是惊怖。芝寿看到的是“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也不像婆婆”的“疯狂的世界”,读者看到就会马上想要逃避这种现实,但芝寿逃不了,“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是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通过芝寿,我们接近了七巧疯狂的性格,即使是死亡也不会比这更恐怖。文中此处还描写了月亮,“像是漆黑天上的一个白太阳”,这个比喻尤其令人生畏。在她的意识中,月亮与太阳混合在一处,成为她丈夫与婆婆的化身。月亮具有太阳的权威与暴戾,是七巧阴威的体现,她以女性身份执行着男性社会的律法;太阳向来指男性,白,既是月的色彩,又是寿芝的丈夫长白的一个字,白太阳显而易见指代长白,而白太阳是一个喻体,则显示出七巧代替长白压迫寿芝,以及长白的阴性特征。
  这种丑恶与卑劣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谁都会向美转头,带着审慎的严肃性体味悲剧的壮美与崇高了。
  
  四.传统叙写中的美学价值
  
  张爱玲小说里有很多《红楼梦》的影子,带着理性的批判精神和传统的美学品位。
  小说开头写凤箫和小双在月色下的对话,与《红楼梦》里丫鬟背地议论主子的很多场景类似,体现表面巍然的封建世家背后潜伏着危机。虽说“百蠹之虫,死而不僵”,但没落的时代与阶层终究要归入历史沉土。即在这样一种社会背景下,曹七巧的人性缺陷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如若说女人在婆家受了委屈无处发泄,那么在娘家人那里总该有个依靠寻个慰藉吧,其实不然。七巧的内心其实是念着娘家人的:她说:“穷人也一样的要命呀!”在玳珍面前维护穷人的尊严,这是她地位下贱却不服于命运的真实写照,我们也许会联想到“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一句,因而以七巧为代表的穷人的倔强和骨气,显现了崇高的美感;哥嫂临走时她又送镯子又送棉被,这是真心实意的,是人性善良的直接体现,也是美的体现。然而娘家人是怎样对待她的呢?她自己的一席话就是对娘家人虚伪贪财赤裸裸地揭露,“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头一缩,死活随我去。’”她大哥听此便“涨红了脸”。
  这一幕中描写的七巧骂她的哥嫂为了钱出卖了亲妹子,与《红楼梦》鸳鸯抗婚,骂她嫂子如出一辙(《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七巧被迫嫁到姜家的事,在那个时代很有代表性,浓缩了特定的时代,女性无法自主的悲剧现实。
  《金锁记》有多方面的艺术特色,而各方面都体现了张爱玲的美学追求,它是苍凉的意味隽永的悲剧。傅雷先生称《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而该评价至今都不显得过分,这是小说本身优美性和崇高性的结合体使然。我们不会忘记一个变态的曹七巧,更不会忘记让曹七巧成为不朽美学形象的张爱玲。
  
  付晓歌,武汉大学留学生教育学院对外汉语教学硕士研究生。刘程程,武汉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金锁记》的审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