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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蟹

◇ 王润滋

  麦黄蟹,豆黄蟞。
  麦子黄梢儿的时候,蟹子顶盖儿肥。公的满膘,母的饱籽,肢脚尖里都是肉。把刚下网的新鲜蟹放锅里一蒸,清汤白脑儿,紫盖红螯,剁下姜,浇上醋,谓之姜汁蟹,实在是一盘下酒的佳肴。
  在这座滨海小城里,蟹市是远近闻名的。近年来,由于来歇伏、疗养的人多了,今年一开市就涨到伍角了,还在涨,再贵也有人买,据说那东西不光肉嫩叶美,营养丰富,还能治什么什么病……六月二十九,逢集,蟹子上市早,下市快,日头冒红的时候,就不见货了。那些没买到蟹子的人,有的失望而去,有的翘首而待。常有这种情况:出海远的,靠岸晚,上市也就晚。这是经验之谈,常走蟹市的人,是不会不知道的。
  在等着买蟹的人中间,有一位出众的胖子。倘若低头看,断然是看不到他自己脚尖的,中间隆起的那部位,会把视线挡住。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整齐地朝后梳拢着,蘸了水,没有一根错乱的。白皙的脸上,看不见一条皱纹,象刚出锅的馒头。由于胖,鼻子眼就显得特别小;由于小,就显得格外精彩有神。他没有其他人表现出来的那种急躁情绪,而是悠闲地抽着烟,稳健地踱着步。有时抬起头,“噗——”吐了一个烟圈儿。那神态仿佛告诉别人:“嘿,等吧,等到天晌吧!我才不走呢!”
  有些人等不得,终于走了。
  胖同志不屑地看一眼离去的人,嘴角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一个土里土气的瘦老汉,也竟然夹杂在买蟹的人中,使这支小队伍显得非常不协调。黑苍脸,络腮胡,背有些驼,眼睛灰蒙蒙,象落了一层土。看上去,似一株老了的干松树。看穿戴便知是山里人,海边人是不穿他那登倒山鞋的。他显然比任何人都急,急得团团转,不时地朝集场两边看。端在手里的铜锅儿,点了好几次火,抽得滋滋响。
  日头爬上一杆子高了。
  瘦老汉等不及,上前去问胖同志:“哎,同志,借借光,几点钟了?”
  胖同志没看瘦老汉,随口道:“差一刻。”
  “唔,唔……”瘦老汉点着头。其实,他不知道差一刻几点,可又不好再问,只是忠厚地笑了,脸上堆起重重叠叠的褶皱。“嘿嘿,同志,你看还能上货?”
  胖同志注意瘦老汉了。他眨着小眼睛,上上下下审视了他一番,脸上立时浮起可亲的笑容:“老同志,买蟹么?明天吧,啊,今天没门儿啦!回去吧,啊……”
  “唔,唔……”瘦老汉道了谢,退下阵来。他叹了口气,欲走不忍,蹲下来,巴嗒巴嗒抽烟。其实,烟锅里早就连颗火星儿没有了。
  瘦老汉不肯走,使胖同志大为不悦,脸一下子阴了。他使劲吸了一口烟,重新踱起步来,速度比先前快多了。
  人们小声议论起来:
  “叫人家走,他留下……”
  “留下吃独的。”
  “膘子那么厚了,还吃!”
  “嘻,听说蟹子能治肥胖病哩……”
  这议论声显然被胖同志听见了。为了表示抗议,他把手中的半截烟卷朝一边丢去。
  “嘻,过滤嘴儿!”有人嬉笑起来。
  这倒好,在不知道他尊姓大名以前,我们不妨叫他过滤嘴吧!不过,这并开恶意,胖人是忌人说胖的。至于那位老汉,如果叫他一声旱烟袋,估计他也不会提抗议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那边过来个卖蟹的,是个小姑娘。挑着满满两筐哩!那小姑娘压得朝一边歪着身子,两只筐在人缝里荡来荡去。
  “卖蟹罗!”小姑娘一边走,一边喊。那喊声又脆又甜,听着,你就会觉得她筐里的蟹一定又鲜又美。
  买蟹的人们轰地围上去,提网兜的,拐小篓的,你拥我挤,谁也不让谁。使人大为吃惊的是,过滤嘴竟跑在最前面。那棉包似的身躯,也竟然变得十分敏捷而且矫健,两个棒小伙,被他左一肩、右一膀扛到一边去了。占据了第一名的位置之后,便回头喊道:“挨帮!都挨帮!”
  旱烟袋呢?先是愣站了一会儿,等他转过向来,把烟袋往口袋里一插,也相上前去争一席位置的时候,两只蟹筐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急得他左边转到右边,前面转到后面,别说人,连个脑袋都伸不进去。
  无数只擎着钱的手伸向小姑娘,喊着,听嚷着,震耳欲聋。
  “我三斤!”
  “我五斤!”
  “我挨前边,两块钱的!”
  “……”
  小姑娘沉着地放下担子,笑眯眯地抬起脸,把搭在眼上的一绺头发抹到耳后去,从容地一笑,说:“再急,也得叫俺喘口气呀!”
  “是这话,看这位小同志累的,身上都叫汗溻透了!”过滤嘴笑得比小姑娘还甜。
  “才不是汗呢!海雾打的!”小姑娘一边朗声朗气地纠正着,一边拿过秤,抹去秤杆上的水草沫儿,准备开张了。
  “对,海雾打的!”过滤嘴应声附和着。他用一只手撑住膝盖,费力地弯下腰,另一只手小心地朝筐里伸去。
  “咬你!”小姑娘喊了一声。
  过滤嘴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了。
  看样子,那小姑娘至多不过十五、六岁,通体都洋溢着少女的健美:蓬松松的刘海上缀满着雾星儿,一颤一颤的;大而亮的眼睛里,象滴进了露水,信含满了,要溢出来;被海风吹红了凸圆圆的腮上,也是湿润润的一层。她像是一朵晨光下的花骨朵。裤腿挽着,袖子撸着,带一股诱人的野气……“哎哟!”
  过滤嘴叫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去挑那只最大的蟹,手被钳住了,挣不下,疼得嘴直咧歪。
  小姑娘开心地笑起来,象摇起一串快乐的铜铃当。买蟹的人们也乐了,跟着哄然大笑。那蟹“将军”仿佛要发泄一下被俘的仇恨,转动着绿莹莹的长眼睛,钳得更狠了。过滤嘴一动不敢动,光叫唤:“哎哟,哎哟!”
  小姑娘妨住笑,把拇指和中指绷紧起来,在蟹盖上“叭、叭”地弹了几下。还真灵,那蟹立刻触电似地把“铁钳”松开了。过滤嘴把手指拿在眼前里看,嗬!咬下两排锯齿般的血印儿!
  小姑娘抹着眼里笑出的泪,说:“活该,谁叫你手急哩!”说着,又嘻嘻地笑他。
  过滤嘴哭笑不得,赌气地指着那只蟹说:“我就要这只!还有这只,这只母子,这只……”他拣着筐里那些顶大个儿的,一口气点出六、七只。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称了,报道:“五斤二两,二五一十,二五一十,五五二十五,两块八角六分。好,算你两块八角钱!”她秤杆麻利,账头流利。
  过滤嘴不肯接蟹,小眼睛迅速地眨地着:“慢!你这蟹多少钱一斤?”
  小姑娘说:“伍角伍分呀!”
  “你这小同志,杀人哪?今儿集上都四角五,没第二个价码!你们说,是么?”过滤嘴呼哧呼哧喘,肚里五脏六腑挤得不行了。他直起身来,两手叉腰,转脸朝他身后的人夹着眼。
  统一战线马上结成了。后面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嚷着嫌贵。
  小姑娘不动声色地笑道:“你骗人!俺知道今儿集的价码是伍角。”
  过滤嘴愣了一会,才支吾道:“嗯,嗯,就算是吧,可也没到你那价呀!哼,杀人么?”
  “一分钱一分货。”小姑娘放下秤,用手捏住一只蟹船桨似的后大腿,提在半空里,轻轻扭动一下,那蟹立刻舞蹈似地动起来,可怎么也钳不到她的手。“看看,谁有这么新鲜的蟹!是俺跟爹出远海打的。在海上漂了一宿,两顿饭没吃了!说什么也得给俺个遭罪的钱呀!打蟹可不象那么容易!”小姑娘的话音里带一丝凄哀的颤哑。
  人们都沉默了。
  过滤嘴点着一支烟,悠然地抽着。
  圈外有人同情地说:“能上山,莫下海呀!”是挤不进来的旱烟袋。
  许久,过滤嘴吐出一口烟,下决心地说:“给你伍角二,怎么样?”
  小姑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伍角三!”
  小姑娘没看他,把两只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了。
  过滤嘴脸涨红了,声音都有些激动:“伍角四,中了吧?”说着,把半截烟丢到地上,用脚搓灭了。然后,把个偌大的网兜挣开了,慷慨道:      “来,倒吧!我不在乎多花角把分的!”
  小姑娘一扯秤盘系,哗,称好的蟹都倒筐里了。“伍角四分九,钱是你的,蟹是俺的!”
  过滤嘴忿然了,网兜一甩,转身做出要走的样子:“俺买别人的去,走,咱都城走!”
  这一次,统一战线没有结成,人们谁也没有动。
  “卖蟹罗!”小姑娘又这亮开了又甜又脆的嗓门。
  人群拥护着。
  “给我称,家里有客等着呢!”
  “是咧,不差那分把拉的!”
  “来,三斤!”
  “……”
  小姑娘的买卖开张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卖完一筐。她一边称,一边不时地看一眼过滤嘴,嘴角上挂着甜甜的笑哩!
  过滤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见筐里的蟹渐渐少了,着实有些急眼了。他扭过身子,重新用一只手撑住膝盖,重新弯下腰,忍受着挤肚子的痛苦,冒着钳手的危险,把七、八只蟹的大腿抓在手里,既不称,也不肯松。
  买到蟹子的人,渐渐散去了。只剩下过滤嘴手里攥着的几只蟹了。由于腰弯得久了,脸憋得发紫,汗水也滴滴嗒嗒落下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嘿,小同志,人家挑剩下的这几只,少算几个吧,啊!……”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小眼睛有节奏地眨巴着,几乎是带着乞求的神情,等待着小姑娘的回答。
  这时候,旱烟袋靠上前来了。
  过滤嘴顿时高度紧张起来。
  旱烟袋说:“闺女,给俺称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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